孫可佳
縱觀張愛玲的小說,故事的發(fā)生集中在兩座城市:一個是她的出生之地上海;另一個便是香港。1943年,23歲的張愛玲以一個發(fā)生在香港的傳奇故事《沉香屑·第一爐香》登上文壇,驚艷開場。她在《茉莉香片》的開篇中寫道:“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她將書中的人物安排在香港的大背景中,對這里的燈紅酒綠、人情冷暖有著透徹的觀察,皆因她與香港的因緣。
1939年“歐戰(zhàn)”爆發(fā),本來考取了倫敦大學的張愛玲改到香港大學注冊入學。自此在香港求學3年,直到1941年因太平洋戰(zhàn)爭返回上海。這三年之間她未有任何文字發(fā)表,但自此之后,她卻在20世紀40年代的文壇中煥發(fā)出一生最為耀眼的光芒,終生再難超越。有理由相信,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求學的3年經(jīng)歷給予了她重要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沉香屑》、《茉莉香片》、《傾城之戀》都與香港有關,與香港的大學生活有關。
就在1941年,另一位身在香港的新文學先鋒與世長辭,他便是時任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任教授的許地山先生。作為文學研究會與《小說月報》最早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許地山本在燕京大學任教;后被燕大的教務長司徒雷登解聘,于1935年受聘于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任主任教授,一直工作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幾個月,因勞累過度而病逝。
在當時香港的殖民地環(huán)境里,香港大學聚集著來自中外的師生。而當時港大聘中國人為教授,僅有醫(yī)學院王憲益和許地山兩位[1]。許地山早在1925年便出版了《綴網(wǎng)勞蛛》《商人婦》《空山靈雨》《無法投遞之郵件》等確立文學風格和重要地位的新文學著作,加之在宗教學領域的盛名,是香港大學極為耀眼的文化名人。從1935到1941,也正包含了張愛玲在港大求學的3年;有理由懷疑,張愛玲在香港大學(當然也可能是此前、此后)吸收了來自許先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聆聽過許地山的課程,受到過他的教誨,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前人對此未有確論,更甚少研究,但在涉及到張愛玲的香港經(jīng)驗之時,也有個別研究者關注到了許地山。一文是黃康顯的《靈感泉源?情感冰原?——張愛玲的香港大學因緣》,載于《香港文學》1996年4月第136期,論述了張愛玲與港大的因緣,提供了張可能受教于許地山的諸多重要線索;另一文是邵迎建的《女裝·時裝·更衣記·愛——張愛玲與恩師許地山》,載2011年第1期的《新文學史料》,主要分析了散文《更衣記》,考察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與許地山的傳承關系。
下文在此二文基礎上進一步研究分析,考察并證實許、張二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淵源。
遺憾的是,據(jù)張愛玲回憶,當年港大“學校的文件記錄統(tǒng)統(tǒng)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要被打翻的罷?……我應當有數(shù)?!保ā段铱刺K青》)[2]這段充斥著張氏典型的強烈宿命感的文字,表明了直接證明許、張師生關系的證據(jù)已不可考,只能依靠間接的證據(jù)和推斷。
張愛玲筆下也未有對許地山的提及。她僅有兩次談到自己在港大的老師;在《燼余錄》中她回憶了港大時期的歷史教授英國人佛朗士(N.H.France):“對于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沒有多大同情”,“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著花腔一念,便顯得非?;?。我們從他那里得到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里學到的還有很多,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盵3]佛朗士是一位對中國很有好感、支持抗戰(zhàn)的國際友人;他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被征召入伍,某日黃昏回軍營時被哨兵莫名打死。張愛玲另一處提及也是在《我看蘇青》中:“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fā)憤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我能夠揣摸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shù)?!盵4]香港人習慣,對老師的稱呼有中外之別,若是中國人便叫“老師”,若是外國人便依“sir”的習慣稱“先生”,所以雖不能確定是誰,但恐怕是外國老師。這樣看來,兩處線索都與許地山無關。
有趣的是,佛朗士是許地山的同事兼好友,更經(jīng)常出入許家。據(jù)許地山夫人周俟松晚年回憶:“一九三七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地山基于舊恨新仇,奮身走出書齋,奔向街頭,投入抗日救亡的洪流。一九三八年,孫夫人,在香港擔任‘保衛(wèi)中國同盟’的領導人……地山雖不是‘保盟’成員,但由于志同道合,與孫夫人過往甚密。特別是她的助手,‘保盟’的司庫,英國人法郎斯(此處指的便是佛朗士)先生,也是香港大學教授,與地山是同事和朋友,他經(jīng)常來我家聯(lián)系,商討募集物資及運輸線路等問題。法朗斯先生后來在香港對日作戰(zhàn)時犧牲了?!盵3]這一點值得注意。
既然張愛玲筆下無線索可循,那便考察許地山這邊。港大中文學院自1927年創(chuàng)設以來,因時代關系,偏于記誦之學。許地山來港后進行了大膽改革,把課程分為文、史、哲三組,不但講政治史,還講文化史、宗教史等。據(jù)夫人周俟松回憶,許每周在中文學院任課時間都在20小時以上,因人手關系,文、史、哲的很多課程都由他親自講授[4]。1985年接掌港大中文系主任的趙令揚也說:“在學術方面,許地山教授是梵文專家,所以在中文學院期間,曾開過有關梵文的課程,也曾以英語講授‘中國服飾史’,至于其他文、史、哲之課程,許教授因人手關系,自己負起了大部分的教學工作?!盵5]許地山授課負擔如此之重,課程如此之多,他又是新文學作家,博學通才,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的張愛玲無論是從興趣上,還是修課要求上,都應該是聽過許先生課的。據(jù)上文提及的黃康顯的研究,張愛玲選修的組別是Group C1,頭兩年須修讀英文、中國語文及文學、翻譯與比較、歷史或邏輯。前三項是必修的科目,最后一項張愛玲必然選擇了歷史,否則不會認識佛朗士;而許地山在歷史課程上開課豐富,名氣也大,且從他與佛朗士的關系來看,二人必在歷史課程上多有合作,故而張愛玲聽許地山講課的確定性就更大了。更值得一提的是許地山的“中國服飾史”課程。張愛玲自稱“clothes crazy”[6],在《童言無忌》的“穿”一節(jié)中詳細地描述了自己對服裝的熱愛:”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jīng)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2]如此熱愛服裝的張愛玲怎能錯過許地山這門“中國服飾史”課程呢?果然,《更衣記》與許地山文章之間的淵源就證明了這一點,邵迎建對此已有詳述,下文將繼續(xù)展開分析。
推測至此,盡管種種證據(jù)都指向了許地山與張愛玲的師生關系,但也不禁發(fā)問,既然許地山在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中有如此重要的影響,何以張筆下絲毫不見其蹤影?對此邵迎建認為:“從不言及這位恩師或許也正如她一貫所為,對于自己生命中銘心刻骨的人和事始終不發(fā)一言,只在‘虛構(gòu)’的小說中,透出些許蛛絲馬跡。”胡蘭成便如是。黃康顯的文章里也舉出了《茉莉香片》的例子:“《第二爐香》與《茉莉香片》提及的華南大學,根本就是香港大學的影子,特別是后者的中文系,言子夜教授可能就是許地山的化身?!薄盾岳蛳闫肥菑垚哿嵋缘艿軓堊屿o及自己家庭為背景寫的,主人公聶傳慶父親缺失父愛,便將希望寄托在言子夜教授身上,飽含著張愛玲自身的家庭創(chuàng)傷和“尋父”情結(jié)。文中的文學教授言子夜年過四十五,瘦削身材,穿一襲中國長袍,留過學,熱愛中國文學和中國,這些特征都與許地山吻合,況且許地山也是港大唯一的中國文科教授。黃康顯認為,既然言子夜是主角所理想的父親形象,那么也許也正是許地山在張愛玲心中所占的位置。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但是言子夜身上的諸多特征的確有著許地山的影子,也許正是生活經(jīng)驗在創(chuàng)作中的某種投射。
以上所分析的,歸根結(jié)底還都是在證據(jù)不足的基礎上做出的推斷。何況即便能確證張愛玲層受教于許地山,也不能就此說明二人的創(chuàng)作淵源。所以,還是要到張愛玲的作品中找證據(jù)。
張愛玲正式登上文壇是以《沉香屑:第一爐香》開篇的,文章連載于1943年4月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雜志,5月又有續(xù)作《沉香屑·第二爐香》。這兩篇發(fā)生在香港的傳奇故事彼此毫不相干,前一篇講的是:上海女學生葛薇龍求學香港,求助姑母富孀梁太太,在聲色犬馬中迷失自己,成為喬琪和梁太太謀取錢財和男人的工具;后一篇則是,因母親蜜秋兒太太故意使女兒與性知識隔離,而造成兩個女兒靡麗笙與愫細的婚姻不幸,以及兩個女婿佛蘭克丁貝與羅杰安白登被逼自殺的悲劇。將這兩個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兩個極不尋常的開頭: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沉香屑:第一爐香》)[7]
在這里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shù)母杏X,仿佛云端里看廝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沉香屑:第二爐香》)[7]
《第二爐香》的末尾也呼應道:
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杰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7]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中回憶:“這樣的小說開頭,在當時的上海文壇也是很少見的?!盵8]
但這罕見的、于沉香之中說故事的創(chuàng)意,卻與許地山《空山靈雨》中收入的一篇300字小文極為酷似: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寄到了?!彼f著,便抽出妝臺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繚繞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p>
妻子說:“故事、佛,我也不會說?!?/p>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么是佛法罷?!?/p>
“佛法么?——色,——聲,——味,——香,——觸,——造作,——思維,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的不是佛法?!?/p>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盵9]
雖說許文意在說佛,但這取沉香線、在“香煙繚繞”之中說故事的意境,正如張愛玲“沉香屑”的原型。張愛玲的《沉香屑》,似接著《香》講下去的故事。
同樣是《空山靈雨》,我們再看許地山的這篇《你為什么不來》:
“有什么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fā)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9]
而在《小團圓》開頭,有這樣一段被無數(shù)“張迷”奉為經(jīng)典的話: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盵10]
這段描寫與許地山的《你為什么不來》何其酷似。即便張愛玲并非是照著許地山的原句原樣借鑒;而如若在青年時代曾特別關注過許地山的文字,那么在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歷程中,曾印刻在記憶中的殊為喜愛的字句,自然會成為創(chuàng)作源泉,在筆下自然流瀉。
如若以上兩處舉例還只是只言片語的酷似,那么《更衣記》與許地山《近三百年來底中國女裝》之間的因緣關系則是極有說服力的。
對此二文的考證,學者邵迎建已有詳細的考證和分析。下文對《更衣記》、《近三百年來底中國女裝》,及二文之間的關系,進一步補充一些必要的細節(jié)。
《更衣記》乃是張愛玲“一文二作”,在此前有英文原作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中國人的生活和時裝》),刊于1943年1月的《二十世紀》。這是一個英文刊物,由德國人克勞斯·梅涅特Klaus Mehnert于1941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主編對張愛玲及這篇長達8頁的散文贊賞有加,文章前寫有兩段按語,稱張愛玲為“如此有前途的青年天才”。對所附的12幅表現(xiàn)清末至40年代的女性發(fā)型和服裝的張愛玲親筆插圖,稱贊道“還畫出了富有表現(xiàn)力的插圖”?!陡掠洝房?943年12月《古今》第34期。比較這兩篇文章,有許多不同之處。前者既是英文,便帶有一種對外國人介紹的口吻,敘述以服飾史的描述居多;而《更衣記》則完全淡化了介紹的口吻,增添了許多張愛玲獨有的深刻見解。張不是照搬原文,《更衣記》不是服飾史的論文,著力于從“穿”的形式中去看日常百姓思想的轉(zhuǎn)變及浮世變遷,延伸到了女性精神史的發(fā)展和社會的滄桑巨變。張愛玲此后也在不斷推動服飾成為小說人物的獨特話語。
再看許地山的《近三百年來底中國女裝》。早在少年時候,許地山就能做一手好工藝。在燕大求學時,年方弱冠的許地山亦能自己設計服裝,穿著自己設計的“長僅及膝,對襟不翻領的棉布大衫”,被視為怪人。后來為了編寫一部從未有過的《中國服裝史》,年輕的許地山已開始著手搜集大量有關服飾的古畫影印本、人物木刻畫像和各種照片,也做了不少翔實的??焙涂甲C。1935年5月11日,天津《大公報》的星期六副刊《藝術周刊》第32期開始連載《近三百年來底中國女裝》,后陸續(xù)在5月18日33期,5月25日34期,6月1日35期,6月15日37期,6月22日38期,7月20日42期,8月3日44期,分八期連載完畢。文中所附的百余幅圖片,見于1935年6月22日的天津《大公報》;洋洋灑灑數(shù)萬言,有條不紊地敘述了自清入關以來,中國婦女的服飾和變化,特別是就近代中國同時并存各種各樣的女裝進行排列和解析。許地山在文章開頭說:“本只就個人底癖好和些微的心得略寫出來,日后有本錢,當把它擴成一本小圖冊?!笨梢娝怯杏媱澮獙懛検返?。同年9月許地山赴港以后,對服飾史的研究仍在繼續(xù)。據(jù)香港學者盧瑋鑾《許地山在香港的活動紀程》一文:1939年11月10日許地山為香港“中英文化協(xié)會”演講《三百年來的中國婦女服裝》,報導見于次日的香港《星島日報》[3]。另外,許地山還有《女子底服飾》一文,發(fā)表于1920年1月11日《新社會》第8號,內(nèi)容與《近三百年來底中國女裝》相近。
巧的是,正是在許地山演講發(fā)表的兩個月之前,張愛玲進入港大。既然許地山講“服飾史”是信而有征,就讀港大的張愛玲旁聽許地山這門課程的可能性更大了。同時,許地山對服裝的沿革及受社會生活與經(jīng)濟政治影響的看法,可能引起張愛玲相當程度的共鳴。
邵迎建的論文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與《近三百年來底服裝》進行對比論證,也是持如此觀點。簡單提煉邵文的論點,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在結(jié)構(gòu)上受許文影響很大,內(nèi)容上也有承襲,特別在“高貴然而沉悶的發(fā)型”、“所謂旗裝”、“20年代后的幻滅”這幾節(jié),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對比張愛玲的諸多手繪插圖,也可看出與許先生之文所附插圖之間的聯(lián)系。
許地山說,“社會生活與經(jīng)濟政治都與衣服的改變有密切的關系”,又說,“近五十年來,上海實是操縱中國婦女裝飾的大本營?!盵9]回望張愛玲的《更衣記》,將時裝變遷處處落筆在中國人的心理上,從清初到民國的每一次社會變動,在女人的穿著打扮上全有體現(xiàn)。文章既有女性在形象觀察上的細致入微,又有難得的機智見識,甚至說必須要對晚近的服裝史有深刻的體認——通過分析,恐怕正得之于許地山的啟發(fā)。
比較張愛玲與許地山的創(chuàng)作風格,更可發(fā)現(xiàn)諸多酷似之處。
許地山受佛家“人生苦”思想的影響,文章中總有一種宿命式的悲哀在其中,他在《愛的痛苦》、《愛就是刑罰》、《美的牢獄》等文章中都有所闡述?!犊丈届`雨》弁言說:
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9]
這本集子“開卷的歌聲”《心有事》更以哀怨之筆寫道:
心有事,無計問天。
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我獨對著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飄蕩,猶如出岫殘煙。想起前事,我淚就如珠脫串。獨有空山為我下雨漣漣。我淚珠如急雨,急雨猶如水晶箭;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做人總有多少哀和怨:
積怨成淚,淚又成川!……[9]
忽略背后原因,張愛玲的文章也總籠罩著悲劇的蒼涼:葛薇龍、曹七巧、鄭川嫦、許小寒……無不是悲劇女子,即便是白流蘇這樣落得不錯的結(jié)局的,卻也不那么痛快。張愛玲自己說:
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自己的文章》)[2]
張愛玲與許地山雖都有“生本不樂”的哀怨風格,但究其形成卻各有各的原因,與人生經(jīng)歷等有著密切關系。張愛玲恐怕一定程度上受到許地山的影響,包括佛教的影響——否則許小寒戀父的悲劇故事不會起名做“心經(jīng)”。
在主題上,許張二人也有相似之處。許地山筆下多寫婚姻與戀愛故事,他所刻畫的春桃、玉官等一個個女子形象,寫盡了底層女性的痛苦與悲哀。他在《無法投遞之郵件》中借主人公之口說: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底神秘,卻愿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愿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9]
如陳平原所說:“這雖是小說語言,倒也被許地山付諸實踐?!逅摹挛膶W作家偏愛愛情題材的不乏其人,但象他那樣一本正經(jīng)地‘宣誓’,并且真的一貫始終的卻甚為罕見,一本《空山靈雨》,沈從文稱為‘妻子文學’。一本《綴網(wǎng)勞蛛》,由男女之情擴展為人類之愛?!保ā墩撎K曼殊、許地山小說的宗教色彩》)[3]
對于“男女之情”的主題和女性人物的刻畫,張愛玲的偏愛和擅長無需多言,曹七巧、白流蘇等等一干人物皆是明證。她自己也說道:
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自己的文章》)[2]
新文學作家之中,受西方、日本等海外文學影響者甚眾,當然新文學的發(fā)生本身就與世界文學的傳入和譯介有關;另一方面,很多作家也繼承了來自中國古典小說敘事的經(jīng)驗和特征,甚至獨樹一幟。
張愛玲的敘事經(jīng)驗中有《紅樓夢》、《海上花》等古典小說的影響。語言上的相近讀來便了然,同時在情節(jié)和人物上,也或多或少帶著點古典小說的“宿命”味道。所謂“在普通人里找傳奇,在傳奇里找普通人”,仍然有著古代傳奇的影子?!督疰i記》隨處是《紅樓夢》里舊家族的影子,《花凋》的主人公鄭川嫦也被她自己稱作是“現(xiàn)代林黛玉;《第一爐香》里寫睨兒,“還是《紅樓夢》時代丫環(huán)的打扮”。張愛玲筆下的種種悲劇人物,即便如何掙扎,最終都逃不過希望的破滅——葛薇龍的一次次掙脫失敗后,只得對梁太太說“你讓我慢慢學呀”;聶傳慶對言子夜的企求破滅了,陷入更為病態(tài)的心理……而諸如《連環(huán)套》之類的小說,索性任由主人公服從命運的捉弄,連掙扎也不必。
許地山的小說雖有更為形而上的宗教意旨,也因襲了古典小說的宿命味道。在其筆下,人的一生,往往逃不了定數(shù),脫不了傳奇架構(gòu)。生死不自知,一切天定數(shù),他筆下的人物時刻都處在一種困窘、動蕩的環(huán)境之中。《命命鳥》中的敏明和嘉陵雖情投意合,卻被家人以迷信的緣故橫加阻撓;《商人婦》中的惜官雖勤儉持家,卻逃不過卻逃不過被丈夫賣掉的命運,在處處“生本不樂”的悲劇中,他所選擇的卻不是五四新文化先驅(qū)的戰(zhàn)斗態(tài)度,而是佛道的知命、安命的處世觀,就像《綴網(wǎng)勞蛛》中的尚潔,她默默承受、坦然面對,才感動了丈夫痛改前非。總的來說,許地山蕭散自然的文風,并不像同時期的新文學作家那樣有著濃厚的舶來味道,倒更符合中國古典小說的“說書人敘事”的方式。
這樣看來,許張二人的風格相近之間更有某種因緣承襲的可能性。當然以上論述仍有推測的成分,進一步的確證,還有賴于更多確鑿文獻的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