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揣著縣委組織部開具的一紙報到單,我轉乘了兩趟車,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了縣里最為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
鎮(zhèn)政府所有的辦公樓都是紅磚房子,清一色的兩層高,覆蓋著青瓦的屋脊兩頭有點微翹,恍惚某個人的嘴唇。辦公室在前,宿舍樓在后,且都在小坡上。所有來辦事或公干的人都要跨過二十余級臺階,才能到辦公樓的坪里,然后去往掛著牌子的各個辦公室。
不久,鎮(zhèn)政府班子換屆,我被安排為計生辦負責人。分管副鎮(zhèn)長劉子安比我還小三歲,英俊瀟灑,中專畢業(yè)參加工作,從計生辦主任提拔起來,是當時縣里最為年輕的副科級干部。整個計生辦除我這個公務員,其余四個人都是事業(yè)編制的,兩男兩女,業(yè)務都很精湛。我作為新手,謙遜地跟他們學習業(yè)務,很快和他們打成了一片。他們喜歡開我的玩笑,說我是全縣唯一沒有結婚干計生工作的主任。我任由他們開涮,該做什么都給我做妥帖了就行。
全鎮(zhèn)計劃生育單靠我們五個人,肯定心有余力不足。其實,我們負責的只是具體的報表、迎檢等業(yè)務工作。至于每年的計劃生育突擊運動,這是全鄉(xiāng)的中心工作,要全鄉(xiāng)全力以赴,擰成一根繩。全鄉(xiāng)二十二個村分成四片,我所在的那個片,下轄五個村。片長姓鄧,副鎮(zhèn)長,一個單瘦的中年男子,穿衣特別講究,頭發(fā)梳得水光溜滑,螞蟻拄根拐杖也很難爬上去。他還有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習好,每天出門要把皮鞋擦得一塵不染,能映出人面來。鄉(xiāng)下到處灰塵彌漫,遇到雨天更是四處泥濘。可他樂此不疲,照擦不誤。
鄧片長特別喜歡打牌,常常打到深更半夜,早晨起不來。我們五個人在他樓下等半天,其余四個片的人都到村開展工作了,他才慢悠悠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等我們一行走到村里,已經是中飯時分。吃飯不誤砍柴工,在村里吃完飯,再去計生對象家,往往撲空,所獲甚少,只好怏怏而歸。
其余四片工作得力,領導有方,每天夜晚都不在食堂吃飯,都去前面的小飯館打牙祭。一個個吃得油光滿面,一個個喝得搖搖晃晃,唯獨我們這個片吃食堂,被他們笑話。鄧片長毫不在意,照例每天遲起,而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是無濟于事的,我們只好自認遇人不淑。
那天,我們去梅山村,這個村不足兩百人,是全鄉(xiāng)最小的一個村,毗鄰隆回高坪,在半山腰上。我們在村子里轉悠,不指望有啥收獲。走到村子盡頭的一個靠山小坪,里頭有殘破的兩棟房子,我們都不想進去瞧。這時,鄧片長尿急,跑進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旁邊一間灶屋里,一個看起來很小的女子在奶孩子。鄧片長心頭一喜:這肯定是非法生育。急忙跑出來揮手示意我們跟進來。我們站在灶屋門口,詢問奶孩子的女子。女子一聲不吭,眼神怯怯的。一會兒,才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年輕人和一個中年女子前來應話。仔細盤問,果然是非法生育。讓我們詫異的是,面前這個奶孩子的女子才滿十五歲。
那一刻,我的腦海里閃過愚昧無知之類的字眼,然后是一片迷茫。
二
夕陽將落,投射給大地莫名的悲傷。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每一條炊煙都是一條溫暖的手臂。小時候在暮色中迎著母親的召喚回家,即便是貧窮的日子,也彌漫著無限的溫情。而今呢?我是流浪的孩子,看不到自家的炊煙,聽不到母親的呼喚。此刻,世界遠去,母親把孩子遺忘了。
我們全片一行人饑腸轆轆走在返回鎮(zhèn)政府的路上。馬路凹凸不平,沒有硬化的,常年跑車壓得稀爛。晴天一身灰,雨天滿腿泥。我們時常在灰塵里掩鼻不敢自由呼吸,也常常拖著一腿的泥巴氣喘吁吁。每天下村,風里來雨里去,只能苦中作樂。老肖特別喜歡講笑話,常常逗得我們幾個年輕人笑出眼淚。老肖的笑話都是鄉(xiāng)里的黃段子,可常講常新。在一起工作,男女性別忽略不計,反正笑話講來講去最后都落腳到男女那點子事情上去,從不偏離。我們也不覺得膩,總得有一種消遣排解無聊,總得有一種方式打發(fā)沉悶。
遠遠地,前頭走來一頭龐大的種豬,種豬一搖一擺,不時打一個響鼻。老肖突然指著前面,大叫一聲:大鄉(xiāng)鎮(zhèn)長來了!我有些納悶,哪里有什么鎮(zhèn)長?我們這不就是一個鄧副鎮(zhèn)長。我滿腹疑惑,其余人等都不作聲,使勁憋住笑。等種豬走到跟前,他們一個個笑出聲來。鄧副鎮(zhèn)長臉上有幾許難堪,但也不好發(fā)作。我覺得這里頭一定有典故,問老肖。老肖一開始不愿作答,我軟磨硬泡,他才給我講:早些年,某鎮(zhèn)長下鄉(xiāng),乘坐一輛吉普車,在村口的小馬路上碰巧和種豬一起入村。小馬路不寬,種豬走路很霸道,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司機猛按喇叭,種豬一派大將風度。司機只好停下車來,怒氣沖沖地跑到前頭,對著趕豬佬說:“你知道車上是哪個么?”趕豬佬氣定神閑地回答他:“哪個?”?菖?菖鄉(xiāng)鎮(zhèn)長。趕豬佬聽后,手指種豬,笑呵呵地說:“你知道它是誰不?你那車上坐的是小鄉(xiāng)鎮(zhèn)長,才管一個鄉(xiāng)。它是大鄉(xiāng)鎮(zhèn)長,管周邊幾個鄉(xiāng)呢!”司機聽了氣急敗壞,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縮回駕駛室。種豬依舊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這個大鄉(xiāng)鎮(zhèn)長就是不一般!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難怪,剛才種豬過來,大伙兒都自覺站在路邊讓路,大鄉(xiāng)鎮(zhèn)長嘛!
多年以后,詩人李晃回鄉(xiāng),寫下《給種豬讓路》:“在城里,我常常是衣冠楚楚,以豹子一樣的速度橫穿馬路。臭蟲似的轎車們氣得直冒煙,‘嘎’的一聲停在了馬路中間。回到鄉(xiāng)下,我遠遠地看見,一頭種豬大搖大擺走過來——如它胯下碩大通紅的睪丸。我不由自主停下來,放落行李,站在泥濘的公路邊上給它讓路,我保持著一個鄉(xiāng)紳應有的風度?!痹娙俗杂X給種豬讓路,讓出了情,讓出了意,讓出了光明,讓出了和諧。
迷霧經年,高崗之上,秋風吹不盡浩蕩的惆悵。善良和純真,我還手握多少?空曠的大地上,鐘鳴給誰前路上的神諭?暮秋郁郁,天佑萬物。萬物在時間的輪回中低下念想的頭顱。我夢想騎上秋風的汗血寶馬,在蒼茫的大野之上,一路策馬馳騁,一路仰天長嘯,一路涕淚俱下。
三
我在鄉(xiāng)鎮(zhèn)期間,沒有誰來看過我。
鎮(zhèn)政府背后的百果園是一個偌大的園藝場,連綿的山頂是大片蔥蘢的松林,中間是排列有序的橘子樹,下端是隨四季而變的菜蔬。在某些黃昏和無所事事的周末,我喜歡一個人在百果園里默默穿行,百無聊賴的時候掐一根青草莖,銜在嘴里,先是絲絲苦澀,繼而是淡淡清香。身邊青草的山野之氣,混合著各種樹木的體香,融為一體,融為一種無法復制的秘境之香。它如此的馥郁,如此的清亮,三年之后,被一個人帶走,再也回不到當初。
我端坐在山地之上,給遠方發(fā)信息。手機很笨重,發(fā)個信息頗耗時,但我樂此不疲,這是我唯一的精神慰藉,這是我美好的遠方,所有的遠方就是一個伊——相戀三年的女友。收到她在大城里回復的只言片語,我按捺不住暮色一樣繾綣的愉悅。然后,和一棵樹、一棵草甚至一只蟲子絮絮叨叨,分享我無法抑制的狂喜。它們不懂我的心思,但它們大度地容納我的一切。伊很多次要來看我,這證明距離抹殺不了我們之間的情感。我也多么希望她來,可是我還是硬著心腸拒絕了。伊不解,打電話給我,十分委屈。我只好百般安慰,萬種搪塞。下山的時候,心情低落,惡作劇地倒掉手里的半瓶礦泉水,將一群勤勞的小螞蟻置身于汪洋大海。它們是無辜的,可誰又不是無辜的呢?
我怎么能讓伊自大城而來看我呢?遙迢的路程不說,單就進鎮(zhèn)政府的這條毛馬路就夠嗆,曲曲折折,破破爛爛,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坐在大巴車上,顛簸如風浪里的小舟,屁股沒得幾分鐘能貼在座椅上,身軀左搖右晃。我們美其名曰跳迪斯科。我想伊自小生長在城里,哪里能受得了這般折騰。我還是執(zhí)拗地留給她一個鄉(xiāng)村的美好的背影。背影是迷人的,里頭都是田園牧歌。我不想讓她知道一個曾經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在閉塞的鄉(xiāng)下、在冷酷的職場法則下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冷硬如雨后的石頭。
我更不想和她說起自己的工作歷程,我堂堂一名大學生光天化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趕豬,那頭豬真的很肥壯,脾氣也不小,我抽了一鞭子它差點摔入坎下。老肖農村工作經驗豐富,估摸曾經也沒少干過這行當,要我拿一團箕慢條斯理地跟在后頭,發(fā)現(xiàn)豬想掉頭就用團箕擋在它的頭前。大豬慢悠悠,我急不得惱不得,只得隨其步伐,從日上三竿差不多到日薄西山,我才將豬趕到指定地點。等到那家農戶繳清稅費,那頭豬又被主人慢悠悠地趕回家去。這頭豬一天走了兩個來回,對它來說,是一次意外的長途旅行。
許多個夜晚,和伊結束短信互動后,我很久都沒有睡意。一只小獸竄進我的心里,在哀嚎,在奔跑,它有著鋒利的爪子。心境一片凌亂。
但凡能夠說出的理由其實都不是最真的,不能說出的才是。我拒絕伊來我的小鎮(zhèn),是我內心有著說不出的陰影。早聽聞劉鎮(zhèn)長在市里找了一個標致的女朋友,這讓我們好些小年輕羨慕不已。在鄉(xiāng)下工作,能找個女教師就是燒了高香。這劉鎮(zhèn)長就是不一般,工作出色,找女朋友也勝人一籌。劉鎮(zhèn)長幸福地奔走在小鎮(zhèn)和市區(qū)之間,滿臉的春風。劉鎮(zhèn)長女友從沒來過鄉(xiāng)里,所以我們只能想象其模樣一定是漂亮過人的。秋盡時分,劉鎮(zhèn)長女友來了。城里妹子下鄉(xiāng)來,連我們何書記和吳鎮(zhèn)長都作陪。我趕去一睹芳容的時候,差不多一屋子人都在閑扯。
直到第二天,當我們吃完早餐,太陽曬到前坪里,還是不見他們的蹤影。我們好些人會心地笑,以為劉鎮(zhèn)長春宵一刻值千金耽擱了起床。慢慢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原來,劉鎮(zhèn)長連夜把女友送回了城里。心頭漫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在心里伸出一只手,把不祥死死地按住,省得它四處洇散。
很快,分手的消息得到證實。城鄉(xiāng)的鴻溝曾經只閃現(xiàn)在我翻閱的文學作品里,而今清晰地印證在我的身邊。夜很深,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連劉子安都難逃厄運,何況我這么一介文弱書生。我連想都不敢想和伊的未來,更不敢邀約她來小鎮(zhèn),即便她再三懇求,再三信誓旦旦不會有什么變故和想法。美麗的泡沫遇到荊棘,一個個都會被刺破。哪怕終究會分道揚鑣,那時的我鴕鳥一樣把頭埋在夢的沙灘里,能久一點算一點。
夜涼如水,誰的眼是溫暖的衣?誰的心是明亮的燈?不過是,衣單薄,燈黯淡。
四
無意深刻,隨事曲折。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得像一枚青澀的柿子,掛在時間的枝頭,還滿心滿意以為遇到的都會是陽光和雨露。
劉子安曾一臉深沉地教給我一個“三不”處世規(guī)則:忙中不說錯話,亂局不看錯人,復雜不走錯路。我沒有劉子安的聰穎過人之處,遠沒有學會跟這個殘酷的世界說情話,與現(xiàn)實世界達成某種和解。劉子安的好心勸告我不理解,直到我離開多年之后。
威廉·詹姆斯說:人的難題不在于他想采取何種行動,而在于他成為何種人。我不知道在鎮(zhèn)里我是何種人,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是個不合時宜的讀書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白天忙得兩條腿輪子一樣飛轉,有時候夜晚也要行動??筛嗟囊雇硭麄兪遣煌ψ拥呐拼钭?,基本上是領導和領導組團,一般干部和一般干部組團。打牌有大有小,但無論大小,都打得其樂無窮、樂此不疲,不到凌晨不會散場。我不喜歡打牌,對于邀請者一概拒絕。
在他們熱衷于打牌的時間里,我看從城里買來的各種書籍。偶爾進城,我直奔書店。很快書壘滿了桌子,實在無處可放,我就將它們擱置在靠墻那邊的床上。書越來越多,我睡覺的地盤越來越少,最后連翻身的余地都不夠。那些無聊的夜晚,讀書托舉了我所有的遨游。我看完了卡夫卡、王小波、余華、卡爾維諾等人的全集,但寫不出一個字來。我被裹挾到了公文的旋渦里,鎮(zhèn)長說你不是書生嘛,有才,那就給黨政辦寫寫重要材料。
于是,寂寥燈火下,有我孤寂的身影奮筆疾書,揀拾一個個文字組合各類公文。為寫一個材料往往殫精竭慮、愁眉不展。生搬硬套不行,還得靈活變通,無中生有不行,還得略有其事。很多個夜晚,我熬至深夜,出門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對面樓上幾間房子里燈火通明,人影憧憧,他們還在牌桌上流連忘返,不肯歇息。那燈火好像一雙雙監(jiān)視我的眼,里頭還寫滿了嘲諷。我又能如之奈何?上完廁所,一頭扎進文字的天空,不管有多累多苦,我還得掙扎著煎熬著去完成。第二天的會議上,領導神采奕奕地宣讀材料,而我枯萎得如一棵冬天里的白茅,臉色蒼白,還要裝出生機勃勃的模樣,及時鼓掌肯定領導報告的生動精彩。
有時候不想讀書,連想什么的勁頭都沒有,我癱在房間里聽歌。我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一無所有,在先我而來的一個大學師兄的擔保之下,在小鎮(zhèn)電器店里賒賬,購置了一套步步高影碟機和創(chuàng)維電視機。聽歌,反復聽。那年孫燕姿的歌很是火,天黑黑是我內心的蒼涼寫照??磩?,追著看,那年《鐵齒銅牙紀曉嵐》很火,紀曉嵐總能化險為夷,政治智慧過人。但我連一招半式也學不到,在鎮(zhèn)領導面前就只會領取工作任務、完成工作任務,其余一點都不會,典型的只會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
現(xiàn)實堅硬如鐵,白晝顛倒如夜,在血色的微光之中,目睹腳下此起彼伏的沙礫和荊棘,我眺望救贖的彼岸,居然比遠方的秋天還要遙遠。曾經的?;∨钍钢緸跤?,資質終究過于愚鈍,歷盡寒暑終堪不破玄黃。我不求所謂的仕途輝煌,但生活在狹縫之中,上討不到好,下無益于民,左右為難,橫豎不是。草在風中低語,我在風中凌亂。我是命運輾轉的棄兒。我擔心自己陷入不堪的迷途,一生碌碌無為,還安慰自己平凡可貴。
某日,無意中讀到杜甫《宿府》一詩: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盡管來鎮(zhèn)時日尚無多,世事萍轉蓬飄,況味難盡,一時之間唏噓無語,終至潸然淚下,打濕了書頁。
五
河水日夜流,蕓蕓眾生只擁有過客的命。原本我的夢想軌跡應該是這樣子的:我從村里的小溪流進入石馬江,從石馬江流入資江,從資江融入湘江,理當揚帆而去長江、黃河,最后融入大海。而實際上呢,從湘江回到資江,從資江回到石馬江,從石馬江回到其源頭之一的迎光河。我于命運流轉之中成了一條逆流而上的魚。我預知,不出數年,我會躍出源頭的水面,成為干涸之岸上的一條無名之魚,終棲于此。
在這座小鎮(zhèn)里,我無數次眺望星空,目光穿不過塵世的迷霧,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不知所向,更不知所歸。
我每次去鎮(zhèn)政府底下商店購置日常生活用品,那個漂亮姑娘的臉色總是紅暈如一瓣桃花。久了熟悉了,我知道她叫車裕華。鎮(zhèn)政府這一片商店扎堆,生意可想而知并不好。車裕華年紀輕輕,守著這一個小店子,估計也就是糊口的營生。圖什么呢?還不如出去打工賺錢呢。我這么想,但不好意思問她。每次見面都是寥寥數語,買完東西,我不作絲毫逗留,轉身就走,她也從來不多說一句話,但我隱約能感覺到我走出店子的背影上還留有她凝視的目光。不咸不淡,我從來沒多想過其中的原委:從一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不可久留小鎮(zhèn)。
某夜,我正在奮筆疾書,鎮(zhèn)長突然光臨。我趕緊讓座。凳子吱呀了一聲,鎮(zhèn)長坐下來,摸出一包煙,彈出一根遞給我。我微赧,答復不會。鎮(zhèn)長自個兒點火吐出一個煙圈,然后詢問了我一些情況,最后落到我的個人問題上。鎮(zhèn)長漫不經心地告訴我,個人問題對于鄉(xiāng)鎮(zhèn)干部來說,是大事中的大事,對象找得好,可以助事業(yè)一臂之力。確實,這是一條捷徑,但我暗忖這與我何干呢?鎮(zhèn)長東繞西繞,突然問我對車裕華印象怎么樣。我如實回答這個姑娘漂亮、矜持,是個好姑娘。鎮(zhèn)長頓時臉色大悅,頻頻點頭。他還旁敲側擊地帶出車裕華家族非同一般,她伯父在市里是某重要部門一把手,誰能娶到她,以后仕途輝煌。我幡然明白,今夜鎮(zhèn)長親自上門,是保媒來了。
搭上這線,離開小鎮(zhèn)指日可待,仕途升遷觸手可及。急切從小鎮(zhèn)、從這繁雜的基層公務里脫身而去,這是最好不過的契機,不僅有助于眼前的解困,還有利于長遠的發(fā)展。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金光閃閃的誘惑,讓我有一些暈眩。但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這條路再好也不適合我。我委婉地表達了我的意思,鎮(zhèn)長很不解,他要我別著急答復,鎮(zhèn)長說這機會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我還看不上,鎮(zhèn)里好多小伙子都在死命地追。見我毫不遲疑的模樣,鎮(zhèn)長很不爽地離開,臨出門還搖了搖頭。
后來,鎮(zhèn)長對很多人說我這人不懂得迂回,不撞南墻不回頭。我再去小商店,發(fā)現(xiàn)車裕華的眼里彌漫莫名的傷感,還隱藏著幾許哀怨。她什么也沒說。我也說不出什么。塵世里,很多人即便是零距離,但是掉棹而行,最后注定去往彼此杳無音信、不可抵達的遠方。
生活還在繼續(xù),我們只得帶著傷痕奔赴下一個命運的渡口。
(選自2021年第2期《星火》)
原刊責編 " 范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