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到春天,風就拿起門后的掃帚,在空中掃出一條溫暖的道路。燕子循著這條路,駕輕就熟,飛到了荷村。
荷村的屋檐變得熱鬧起來。嘰嘰,嘰嘰,燕子的喉間漾起露珠,長短高低的不同音符,濕漉漉地自瓦上滴落,滿院子忽閃著更多更亮的光。燕子是吉祥鳥,落進誰家院子,誰家就多福多孫。荷村人鐘愛燕子,貼在墻上的年畫多半是“喜燕開朝”和“桃紅燕舞春意濃”。年畫中的美景是人們熟悉的生活場景,無論是草木還是燕子,都能在村子里找到創(chuàng)作的原型。燕子和鴛鴦代表忠貞不渝,但荷村人沒有見過鴛鴦,只知道燕子。燕子雙飛雙宿,一同銜干草、銜枯枝筑巢,一同捕捉蟲子養(yǎng)兒育女,盡情歌著生活。燕子簡直是神話里的牛郎和織女——你耕田,我織布,夫唱妻和,相濡以沫。荷村人看著眼紅,只羨燕子不羨仙。女孩長到摽梅之年,往往要自己繡嫁妝。纖細的手指輕捻絲線,疾走的繡針延宕著少女的心思。輕盈飛舞、成雙成對的燕子被臨摹在枕頭套和被面上。到了辦嫁娶喜事的那天,門頭上的橫聯書寫“新婚燕爾”,倍增喜慶。燕爾,是歷代荷村人意念中對往后展開日子的一種祈盼和追求。
或許是與村人待久了,耳濡目染,燕子身上也稟賦勤勞的品質。它們擎著黑色的小剪刀,每天飛進飛出,如同一個經驗老到的裁縫師,在萬物的身上做記號,胸有成竹地實現春天的構想。燕子尋來綠色綢緞,裁剪一襲長衫,被柳樹率先穿在身上,站在河邊,風度翩翩;滿山的桃樹換上粉紅的連衣裙,灼灼盛世;田里地里的油菜和紫云英見了,壓制不住內心的艷羨,偷偷披上燕子贈送的氅衣。不經意間,荷村層次分明,無比絢爛,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全新打開了。
燕子的來臨意味著春意漸深。浸在水中的谷種戳破堅硬的殼,鉆出柔嫩的芽,沒過多久,就在風中搖曳綠色的小身段。人們扯秧插田,揮霍汩汩涌起的體力。谷秧插進水田,水田便是聚寶盆?。∫环指?,一分收獲,村人和土地早已定下永恒的契約。燕子踩在電線上,俯瞰人們跟寫大字一樣在田字格里布列秧苗。遠山如黛,青苗待長,飛燕繾綣,一幅絕妙的田園水墨緩緩展開。黃昏逼近荷村,燕子斜著身子,掠過小樹林,在田畈上低空穿巡。它們的剪刀劃破白晝的信箋,紙上的字跡儼然是銹了的釘子,揳入大地。只是那漫漶的字跡太濃黑了,以至于滲透地表。地面上飄浮起淡淡的暮靄,遠山、樹木、房屋影影綽綽,全被籠罩在朦朧的暮色中。在燕子的下面,黑色的牛群啃下最后一口青草,順著田埂慢慢走著、慢慢咀嚼。一頭老牛駐足,愣怔片刻,朝遠方噴一個響鼻,而后微微揚起頭,對燕子喊上幾嗓子,方慢慢踱回村莊。燕子從沉悶的長哞聲中聽明白老牛的意思,尾隨著牛群飛回屋檐下。少頃,燕子飛出屋檐,在院子里盤旋幾匝,掠過樹林,忽而撲向田畈捕捉蟲子,忽而飛到電線上蓄勢待發(fā)。天色尚早,燕子還沒捕夠食物。這個時候,蒼蠅、蚊子、蚜蟲受到夜色的驚嚇,在半空中張皇亂竄,燕子只需在飛行時張開嘴,就能輕易逮到獵物。
吃過晚飯,月亮爬上山坡。燕子不再飛出去,待在巢里,琢磨飛行的軌跡。荷村的大地容納著許多生命,但天空卻是屬于燕子的。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飛行軌跡,在時空中翩然而至,又在時空中杳然而去。燕子熟悉每一條飛行軌跡,一如我們熟悉村里的每條路。夜空中的星星是喝多了酒的醉漢,走路搖搖晃晃,稍不留神,一個跟頭栽進村中的池塘里。池塘像極了一個漏水的大木桶,那些星星是縫隙中迸出的亮光。亮光映射在蘭姨家的土墻屋上,泛著魚鱗般的波紋。土墻屋幻化成一尾大魚,委身于寂靜的天地之間。我和缽頭一前一后進了蘭姨家的院子。蘭姨箕坐在門旁一塊鵝卵石上,活像下蛋的母雞。鵝卵石是蘭姨從河邊撿來,用來在冬季腌制蘿卜和咸菜的?!翱「?,缽頭,是來找春燕的吧,她還在廚房里洗碗?!闭f著,蘭姨探身向廚房喊道,“春燕,快點出來。洗幾個碗也磨蹭?!贝貉啻嗌纳ひ袅眠^我們的耳根傳過來:“別催,就來?!?/p>
荷村人賴土地為生,堅信人和所有分布在大自然的事物是一個緊密而和諧的整體。在他們看來,人和草木、動物、靜物都是以各自的形態(tài)存在于大自然這個布景里,人的生命律動理當呼應萬物的氣息。名字作為一個介質,只有與人與物連綴一起,方蓬勃起生命的活力。孩子出生,父母一眼看到什么,乳名就輕快地蹦跳出來。桃紅、金桂、稻花、扁擔、筲箕、杜鵑、百靈……一聲聲親切的稱呼,教人感覺到我們的生命與大自然的萬物息息相關。譬如缽頭,她的母親分娩時,灶臺上盛著一缽頭粥。于是,缽頭很自然地從一個粗瓷器皿搖身變?yōu)橐粋€眉眼彎彎的女孩的乳名。
我原來的乳名叫曼青。荷村的山上長滿了這種叫作曼青的常綠喬木,結出來的果實是松鼠的果腹之物。我三歲時,父親跟著幾個年輕伙伴跑到鄰村看電影《武林志》,被其中的一個角色所迷住,回來后,并不征求我母親的意見,隨意更改了我的乳名。
鄉(xiāng)下女人活得粗糙,是生長在路邊的一株卑微的野草。冬天的夜里,蘭姨提前破了羊水。仗著生過四個兒子,她壓根沒當回事。翌日早上,她起床,若無其事地到廚房準備一家人的早飯。飯煮了一半,陣痛涌來。她實在痛得受不了,扶著墻壁,爬到床上躺下。等到接生婆掀開草簾走進屋,蘭姨像是從河里撈出來一樣,渾身上下見不到一根干紗。接生婆忙活數小時,“哇”的一聲,里屋傳來小生命降臨人世的第一聲啼哭。據蘭姨說,孩子生下的時候,她聽見窗臺上凈是燕子鳴叫聲。我們疑心蘭姨是不是痛得產生了幻覺,冬天怎么會有燕子呢?但蘭姨言之鑿鑿,還硬給小孩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春燕。
二
月色再抬高一些。
路旁低矮的灌木叢是低垂的睫毛,在月光里睡著了。灌木叢里有莖葉伏地生長的寒莓,還有結著一串串風鈴的酸模。老遠,我們就能分辨出它們的氣息。夏天溽熱,荷村的孩子患瘡毒,村里的老人便到灌木叢里采下寒莓的葉子,燒成灰,倒上幾滴菜油,攪拌,敷在患處,紅腫逐漸消退。隔陣子,孩子照舊生龍活虎地到處嬉鬧。荷村的老人說,萬物與人的脈絡相連,就能治人身上的疾病。村人咳嗽發(fā)燒,受傷流血,總是隨手在路旁或是園子里拔棵野草,采幾片葉子,或全草入藥炮制,或搗爛外敷。在荷村人的眼里,遍地的草木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秘方。草木在野,皆是救人苦痛的菩薩。
缽頭跳進灌木叢里,揪來一把酸模。我們捋去花穗,把酸模的莖稈放進嘴里細嚼出汁液,酸溜溜的滋味頓時彌漫唇間。耳畔傳來蟲鳴,先是膽怯地試探幾聲,聲調極為慵懶,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可是,再靜等一會兒,蟲鳴鋪滿鄉(xiāng)野,鼓噪如雨點,使得大地都微微顫動起來。
春燕走在前頭,我和缽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走著。月亮汪汪,勾勒著春燕的一頭烏發(fā)。她剛洗過頭,發(fā)梢猶自散發(fā)香皂的淡淡味道。春燕拿出手帕,將頭發(fā)嫵媚地綰在腦后。春燕和缽頭比我年長五歲,她們不僅是我兒時的玩伴,還是我的同學。荷村人認為百無一用是讀書——有地可種,有土屋可遮風雨,有老婆孩子可疼,就是人生大好光景。播種、插秧、施肥、灌溉、收割,是荷村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日常。我的小舅公讀了不少書,被荷村人戲謔為“先生”?!跋壬辈皇且粋€體面的詞語,含有貶義。不能依靠勞力去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人,注定是荷村的飯后談資。我出生后不久,荷村最顯眼的墻壁上寫滿了“知識改變命運”和“知識富國強民”等標語,這些力透墻體的大紅字,仿佛是跳躍的火焰,讓村民見到了從未造訪過他們黑暗的一束光。他們驚覺以前的蒙昧無知,開始把家里的幼兒送進學校讀書識字。女孩則不一樣,終究是別人家的人,讀了也是白讀。我伯父家的兩個堂姐,是睜眼瞎,大字不識一個。我母親有一次無意間對鄰居提起:“唉,只怕學校的大門朝哪邊開都不清楚?!蹦菚r,母親的話我不明其意。學校離我們村子并不遠,兩個堂姐不認識路嗎?
夏天抵至,雛燕身上的羽毛日臻豐滿。它們常常飛到村頭老樟樹上玩耍。老樟樹枝繁葉茂,是燕子乘涼的絕妙之處。有一天,從村外駛來幾輛摩托車停在樹下,摩托車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黑的油氣。嘰嘰,一道道黑色的剪影砉然離去。那些人是村干部。他們拿著一紙公文,把一群未滿十五周歲的少男少女轟進了學校。那年,我恰好到了讀書的年齡。我至今記得,村完小的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學生被安排在一間廢棄的牛欄里上課。語文老師教完我們拼音,布置寫作業(yè),然后走到牛欄的另一側教二年級的學生背誦古詩。教室最后排坐著兩個男生,唇角長著淡淡的胡髭,說話甕聲甕氣的,且常常孟浪,氣得老師不知使用什么法子去教育他們。他們讀了半個學期,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三
雞毛毽子被我踢到半空,在即將落到地面之際,我伸腿鉤住,往半空再踢去。毽子上的雞毛迎風展開,輕盈得如同一只燕子在翻飛。春燕和缽頭坐在曬谷場邊的石頭上,看也不看我一眼,兀自埋頭咬著耳朵說個不停。說著說著,兩人捂嘴嬉笑起來,像是朝池塘里扔下一塊石頭,漣漪起了無數圈觳紋。我放下毽子,傻乎乎地看著她們,問道,你們笑什么?不曾想,她倆望著我笑得更歡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春燕和缽頭黧黑的皮膚變得白凈了,眼睛里蓄滿秋水的波光。她們在人前懂得靦腆,躲躲閃閃,不敢挺胸說話。春燕和缽頭似乎藏著許多不能讓我知道的秘密。倘若我寸步不離地纏著她們,她們總要攆走我,生怕我會把她們的秘密傳出去。她們躲在一旁,用“這個”或者“那個”傳遞她們世界里的事情。我疑慮重重,卻確信那是一個彌漫神秘氣息的世界。
天氣轉涼,燕子飛離荷村。燕子是候鳥。燕子遷徙的速度極快。不過幾天的時間,村莊的屋檐下就變得空空蕩蕩。燕子走后,萬物開始蕭瑟。收割了水稻的田畈,裸露出一片坦蕩的、透明的光輝,我們把牛散放在田里。一只螞蚱如跳遠運動員一樣,從這棵稻蔸上彈跳到另一棵稻蔸上,又從另一棵跳向更遠的一棵。螞蚱不停地騰跳,纖弱的腿哆嗦著。我擔心它們如此跳下去,早晚折了腿——我們時??吹缴倭艘粭l腿的螞蚱蹦來蹦去。春燕和缽頭拾掇曬在田埂上的稻草——家里的木板床上墊一層厚厚的干稻草,整個冬天都是暖暄暄的,恰似睡在云端里。春燕直起身子,出神地望向遠處的天空。良久,她收回目光,臉上無端地飛起一片紅暈,輕聲說道:“我要真是一只燕子多好,有一雙翅膀,飛向遠方的天空。”她的表情和語氣帶著無盡的向往。春燕為什么要當一只鳥,做人不好嗎?她為什么要飛向遠方,她不喜歡荷村嗎?我把這些疑問拋給缽頭。缽頭剜了我一眼,說,媒婆去春燕家了,她不想換親。我立刻想起早上媒婆扭著肥胖的身子,一搖一擺,晃進了春燕家的院子。一種莫名的惆悵和憂傷自心底滋生。風在我們的身邊跑過來,又跑過去,收容一聲聲輕喟。
留在我記憶里的換親蘊含了太多的悲涼。在貧窮的年代,家里的兒子打了光棍,父母便用女兒給兒子換回一個媳婦。我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是家里安排給兒子當嫁妝的?她們的命運是這片土地上的另一種苦難?!芭税?,生來就有自己的命數。你別以為念一點書,就想翻天。認命吧,燕。你看你大哥那個樣子,有哪家女孩愿意嫁給他?”蘭姨抹了一把鼻涕和淚水。春燕的大哥在五歲的時候,有一次趁大人不注意,把門后簸箕里的尿素當作白糖吃了。雖然他被鎮(zhèn)里的醫(yī)生救活,但腦瓜一直不太好。如果換親的話,將來就有人照顧春燕的大哥,還能生下孩子,也就不會像村頭一生未娶的瞎子,孤獨終老,死后連摔瓦盆駕靈的人都沒有。
春燕自小到大都是一個乖孩子,事事聽從父母的安排??山Y婚畢竟是有關女人一生幸福的大事。她曾無數次憧憬,自己的意中人抬著花轎上門迎娶她。女兒的心事,蘭姨又豈能不知悉呢?但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兒子這一脈斷了香火。蘭姨捶胸頓足哭道:“燕啊,你是不是盼著我和你爹早死?只是,我怕我們死了也閉不上眼。”蘭姨的一席話,將春燕腦中的那些幻象吹得煙消云散。人生處處充滿無奈,春燕屈從了蘭姨所謂的“命運”。她不想大哥后半輩子沒有依靠,晚景凄涼,更不想父母百年后死不瞑目。春燕對缽頭說,如果是那樣,以后的日子里,她有可能被愧疚和悔恨兩根繩索勒得喘不過氣來。我坐在她們的背影里。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過來,斑駁的光暈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不斷地變換著遮去地面的顏色。我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春天如期而至。檐下燕子呢喃,桃花柳葉又見風情。春燕出嫁了。
蘭姨送她出門,春燕的眼淚簌簌而下。喜娘說,新娘子不能在娘家哭,哭多了家里晦氣。春燕便含淚微笑,在我和缽頭的手里塞了許多喜糖。
二十年流逝,我們如地里的草木,各自有各自的生長趨勢和走向。春燕成家后,為生活奔波,與又黑又矮的老公去了沿海城市打工。我們暌違多年,未曾見面。缽頭嫁給了養(yǎng)路工人。
每年春天回老家,看見燕子從屋檐下飛起,一只,兩只,三只……充滿暗示的黑色剪影,像我們消逝的過去,排列著,恍如隔世。
(選自2021年第3期《湖南文學》)
原刊責編 "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