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翁丁,我從容穿行出入于它的街巷與茅草屋。唯經(jīng)過寨子后的人頭樁時,總是驚懼間匆匆而過。人頭樁一旁是幾株巨大的數(shù)百年之久的小葉榕,裸露在地表的粗壯根系盤虬纏繞,踏在上面,像踩著無數(shù)翻滾的巨蟒。濃厚交錯的深綠色樹冠更是嚴嚴實實遮蔽了頭頂?shù)纳n穹。
忽一日,久雨驟停,一輪明艷的夕陽懸在西天,遂走至翁丁制高點看油畫般的日落。只顧貪戀好景致,不覺間晚了,翁丁迅速隱沒在了涼寒的黑魆魆的暮色里。順著彈石路往回走,感覺哪里不對,一抬頭,幾根人頭樁已經(jīng)凜凜然豎在了眼前,一股殺氣騰騰的血腥味似乎隨即撲面而來。我掉轉(zhuǎn)頭疾走,好像一旦走慢了,曾經(jīng)被置于木樁上的人頭就會詭異地重現(xiàn)復活,并緊緊跟隨著我。
然而那晚真是鬼魅得很。一個走在翁丁原始部落的異鄉(xiāng)女子,急欲逃離陰森森的人頭樁,卻像冥冥中被施了魔法,竟然,莫名其妙地第二次站到了它跟前。
也許,那些被無辜殺戮的人的陰魂一直都在那里徘徊?他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想找個人,帶他們回去?
昔日的佤族,據(jù)說,素有“獵人頭”的習俗。
司崗里《創(chuàng)世歌》曰:葫蘆里來,司崗里生。阿達是先,阿達為根。寂寂寞寞,空空無無,烏烏烏烏,刮起了風。是說,佤族的祖先阿達是從巖洞里走出來的。佤語“司崗里”即為“從巖洞出來”的意思。佤族人深信,是主宰天地萬物的梅依吉女神創(chuàng)造了他們。為了得到梅依吉永世的護佑,他們采取了最高祭祀方式——像打獵一樣殺人,將獵取來的人頭獻給通天的女始祖梅依吉。
如此血腥的殺戮,在昔日的佤族人眼里,是最神圣的事。為了不斷得到人頭,他們不惜武裝出征其他部落。征戰(zhàn)不成,則由獵頭——負責獵取人頭的首領(lǐng)——帶人伏擊,突襲路人。
一定會有那樣的時候,某個從田間晚歸的人,妻兒在家做好了飯正等他,行至木茂林深處,卻突然被從黑影中跳出來的人擋住了去路,未及還手,頃刻間已是頭顱落地,噴涌的鮮血將一小片夜色和夜色中的大地染紅。
獵取人頭并不是隨意擄個人就殺了,他們尋毛發(fā)旺盛的,最好長發(fā)絡腮,即具有粗獷之美的男子。據(jù)說這樣才能谷物豐茂。
新鮮的人頭使得整個寨子歡騰起來。人們奔走相告。祭祀開始。將新人頭供奉在祭臺上,原來的從祭臺取下,擱在木樁頂端的竹籠子里。然后,專門停放大木鼓的房門嘩然打開,健壯的男人叉開雙腿甩開膀子掄起鼓槌用盡全身每一分力氣敲擊木鼓。咚——咚咚——咚咚咚——渾厚宏闊的鼓聲像是來自大地深處的吶喊,越過寨子上空,響徹天際,抵達萬物之神梅依吉耳畔。做木鼓的是神林里長得最美的一株株紅椿樹,砍倒,截取最直最圓的一節(jié),兩米多長,一米多粗,掏空。在佤族人眼里,木鼓是通天的。激越的鼓聲就是他們與梅依吉之間特有的語言。木鼓響,人頭癢。每次鼓聲的響起,必是意味著一顆人頭的落地。盛裝的人們在鼓聲里跳甩發(fā)舞,唱《祭頭歌》:
為了生命的平靜,
我們的神啊梅依吉,
我們衷心為你獻上最美的酒:
保佑我們的谷子長得好,
保佑我們的人不會生病;
為了部落的安寧,
我們的神啊梅依吉,
我們衷心為你獻上最香的肉:
保佑我們的部落不受攻擊,
保佑我們的部落永世昌盛……
人們篤信獻上人頭敲響木鼓梅依吉就聽懂了他們的心聲,就會賜給他們生命的平靜和部落的安寧。他們不斷獵取人頭,一棵棵人頭樁上,擺滿了不斷替換下來的舊人頭。
翁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一直處于原始社會,茹毛飲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步跨進了文明時代。據(jù)說,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政府的強行干預下,佤族才不得不停止了通過獵取人頭進行的這種古老而又野蠻的祭祀方式。
那些被獵去了頭的人的魂魄,守著人頭樁,日夜幽怨地徘徊著。那夜,當我走過,我相信,有一顆靈魂,聽見了我的腳步聲,他想把魂附著在我的身上,用我的頭,我的眼,看看他離開已久的人間。某一刻,我內(nèi)心的光照亮了他的靈魂。
然而,當我向八十三歲的魔巴詢問獵人頭的舊事時,他說,這個習俗在佤族里以前有過,但不是他們翁丁的佤族,村子后面的人頭樁是后來才夯進地里去的,目的是為了讓原始翁丁看起來更神秘,以吸引游客。
我想這極有可能。畢竟,翁丁四面環(huán)山,三四百年間,群山之巔的一小片圓圓的天空像一個魔咒將翁丁嚴嚴地封住了,外面鮮有人知。某一刻,當強大的信息終于將翁丁打開了一個缺口,它像一道新鮮的野菜一樣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翁丁人有理由讓這道菜的滋味更加刺激,從而不同尋常。而即使佤族其他地方的獵人頭,想必也是人們想象的成分居多。歷史,從來就是被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
在翁丁, 處處可見懸掛在樹木或樹樁上的牛頭骨骷髏。驚駭?shù)拇笱劬?,慘白的大牙齒,不知是不是每一頭被鏢殺的牛最后惶恐狀的定格。倒是伸向天空的彎刀般的大牛角,在日落后的薄暮時分,像一道剪影,具有了一種壯烈的美感。
人的生命是梅依吉賦予的,然讓人的生命持續(xù)下去的,卻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谷物。谷的豐歉,佤族人認為,一定有神秘的谷神在天上掌管著。因此,佤族鏢牛祭祀谷神,無疑成了莊嚴而隆重的儀式。在翁丁,昔日的鏢牛樁現(xiàn)在依然豎立在廣場上,成了一場又一場鏢牛的見證。
被鏢之牛是經(jīng)過嚴格挑選的黑色健碩的公水牛。牛大,牛角才大,牛頭供奉給至尊的谷神,才能佐佑谷穗顆粒飽滿。鏢牛之前,魔巴先念經(jīng),鏢牛手也會喝下一大碗酒——雖是祭祀,大約,鏢殺一頭大黑牛還是需要些膽量的。將牛拴至木樁,在左肋心臟部位標記好,鏢牛手手持尖利的鏢槍,猛地刺向牛的心臟。一槍斃命是最完美的,否則就要連續(xù)鏢殺,直到牛在愕然中轟然倒地,鮮血噴流。
自然,緊接著,木鼓驚天動地地響起來,人們懷揣想象中的豐收景象,晝歌夜舞。而這樣的祭祀,一年要舉行多次。每次,都是人們的狂歡混合著一個生命的悲壯的結(jié)束。祭祀過的牛頭無處安放,就掛在了樹上。慢慢地,翁丁數(shù)不清的樹上就掛滿了數(shù)不清的牛頭骨。它們無一不齜牙瞠目。而在佤族人眼里,那是被賦予了神性的,是神圣與心愿的載體,是天地之大美。
從什么時候起,一切都遠去了。
如今的翁丁,連鏢牛也已很多年沒有過了。雨季,朽腐的人頭樁無聲地爬滿了濕滑的青苔,蒙塵的木鼓靜靜地閑置在架子上。巨大的木鼓已經(jīng)不是人類與蒼天對話的神器,它在漫漶的光陰中完成了自己的通天使命。
人頭樁徹底失去了它的意義,然木鼓并未被遺棄。年節(jié)時,翁丁的佤族人通過表演拉木鼓來釋放自己的喜悅。在這里,木鼓是用來拉的,而不是敲的。在木鼓的兩端鑿上孔,拴上長長的粗麻繩,全寨的男女老幼,身著盛裝,先把木鼓拉到神林里舉行祭祀儀式。儀式由魔巴主持。他一身黑衣,紅頭巾在額上纏幾圈,幾支長而挺的白羽毛插在頭頂。那羽毛一走一晃, 魔巴就像從戲曲里走出來的人物。念經(jīng),殺雞,等把雞血淋到木鼓上后,魔巴本人就一躍跳到木鼓中間,揮舞著手臂高喊“黑呀——黑咿——嘿嘿哈——”早已把麻繩握在手里的眾人跟著一齊大喊:黑呀——黑咿——嘿嘿哈——黑呀——黑咿——嘿嘿哈——高亢嘹亮的號子聲在幽靜的神林里久久盤旋回蕩。眾人一邊喊號子一邊拉著木鼓跑。人分前后兩組,前面的人往前拉一段后,后面的人惡作劇般反過來往后拉一段,有點像拔河。整齊的號子聲中不時夾雜著歡快的笑聲,全寨子的人,仿佛都成了少年。就這樣往前拉拉往后拽拽地將木鼓拖到昔日的鏢牛樁前,把先前殺的雞掛到木樁上,人們開始手拉手繞著鏢牛樁圍成一大圈唱歌跳舞。古老的翁丁,在歌舞中煥發(fā)出青春的氣息。
鼓本為敲的,聲音才是它美的所在,而這樣被拖在地上拉來拉去,不知,是鼓之幸還是鼓之哀?
我有時候會走進木鼓房,拿起木槌敲幾下。像是沉睡的人被突然喚醒,清越的鼓聲中更多的是冷寂與孤獨。我是把翁丁的往昔和今日融在一起敲的。然而我既沒聽到翁丁的往昔,也沒聽到翁丁的今日。蒙塵的木鼓,安靜極了,也落寞極了。它的身軀無聲地活在今日,靈魂依然在昔日里咚咚作響。
佤族人黑。仿佛一朵朵黑玫瑰。他們屬矮黑人血統(tǒng),又稱尼格利陀人。膚色是神的贈予。天生的黑皮膚讓佤族人對黑色充滿了敬畏與向往。素日,大家會把鍋底灰與泥土用牛血拌在一起涂在額頭眉心處。圓圓的一抹,像一粒黑痣。早些時候,佤族人甚至還把牙齒染成黑色。他們酷愛穿黑衣服。他們希望自己通體都是黑的,自內(nèi)而外,黑得徹底而純粹,像黑夜一樣黑,融入到夜色里,自己也成為一小片夜色。他們唯一改變不了的是血液的紅色。那是神贈予的另一種顏色。因此,紅與黑,這來自身體的兩種天然色彩,成了佤族人至上的追求。
幾年前看過朋友一張照片。畫面上,一大群裸著上身的男人正在往不管誰身上肆意涂抹泥巴,每個人全身自發(fā)根至腳尖全是泥,像一群泥土的雕塑。身在其中的朋友大張著嘴笑得非常開心,像個大孩子。仔細看,原來“泥塑”里面不乏女人,雖未半裸,但一身的水與泥,衣服緊裹在身上,高低凸凹,一目了然,竟與裸著無甚兩樣了。
后來知道,這是佤族的“摸你黑”,一個近十多年來才興起的在每年五月一日前后舉行的盛大節(jié)日。泥并非簡簡單單的普通泥土,而是由多種中草藥配制的據(jù)說可以護膚的一種泥狀涂料,佤語里稱為“娘布洛”。娘布洛本為佤族傳說中的不死草,誰若得到它,誰將會長生不老,獲得永恒。摸你黑舉行時,恣情玩樂的人們,至少在那一刻,生命回歸到了泥土,回歸到了大地。那一刻,即為永恒。
佤族,日子走到今天,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結(jié)繩記事早已成為幾個僅僅存在于書面的靜止的詞語。翁丁逼仄昏暗的茅草房,再也承載不了一代又一代人對現(xiàn)代生活舒適度的追求。翁丁,不可避免地要被一個時代遺棄了。
我在翁丁的日子,是它最后的時光。經(jīng)過一片片翠綠的稻田,在一兩公里外,取代翁丁原始部落的翁丁新寨已經(jīng)建好,統(tǒng)一的規(guī)劃,統(tǒng)一的石膏板墻壁,統(tǒng)一的灰藍色樹脂瓦屋頂。根據(jù)巫師魔巴通過雞骨卦看來的幾個適合喬遷的日子,人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將家搬了過去。家里的鍋碗瓢盆搬走了。豬叫聲搬走了。雞鳴聲搬走了。狗吠聲搬走了。炊煙搬走了。老人的煙袋搬走了。孩子的哭鬧與歡笑搬走了?;鹛晾湎聛?。街巷里的腳步聲一天比一天稀疏。世世代代生活了近四百年的寨子,漸漸沉寂下來。
那些日子,翁丁真靜。太陽靜靜地升靜靜地落,靜靜地曬著翁丁;月亮靜靜地出靜靜地沒,靜靜地照著翁丁;雨靜靜地下靜靜地停,靜靜地淋著翁丁。霧靄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靜靜地籠著翁丁。翁丁像一幅靜物,白的云彩,灰的茅草,青的彈石路,綠的花草樹木。我靜靜地行走其間,靜靜丈量著翁丁的每一寸寂靜。只有當忽然間雨住天晴,濃彩的晚霞鋪滿了浩蕩的長空,高地的綠細竹葉與綠闊芭蕉閃著暖黃的釉光,才意識到,古老的翁丁,并沒有完全被安靜淹沒。
然無論如何,再去翁丁,面對的,必將是一個空寨子了。翁丁像一個旅人,從歷史深處的道路上踽踽走來,最終,又消失在了歷史深處。
對于翁丁,我沒有太多的悲喜。如果有留戀,也只停留在它原始的茅草房帶來的視覺審美上的沖擊以及遠古的神秘傳說帶來的心靈上的撞擊。如果我是翁丁人,我把愿望刪繁就簡,素樸到只需要一張潔凈的床與一張潔凈的書桌,翁丁都給不了我。它每一間茅草房都昏暗,狹小,遍布油污,潔凈,從來無處安放。只有新的翁丁,才能盛下我小小的理想。
翁丁原始的神秘、粗野與美,是一樹繁花,終究是敗了。
新寨的房屋或許不牢固,但明亮、通透。去往新寨的路寬闊平整,兩旁遍植火焰木與波羅蜜樹?,F(xiàn)在還不到火焰木紅的時候,有一棵波羅蜜樹卻已掛了果,三兩個擠在一起,沉沉地垂在晨昏里。有幾株不知名的樹——后來知道叫夜來香——于細碎的綠葉里涌出一團一團的白花,夜幕至而香氣出,夜愈深香愈濃,人們走在去往新寨的路上,很是歡欣了。
(選自《大樹空間》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