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陽聽青陽腔
富貴陵陽鎮(zhèn),風流謝家村。
最近兩年,我三次到皖南的青陽縣,也三次到陵陽鎮(zhèn),這個在春秋時期即為江南名邑的小鎮(zhèn)子,有徽墨歙硯的靜逸氣,清婉淋漓的水汽,也有梨花入井欄的人間煙火氣。傳說古之仙人陵陽子明于此地得道成仙,鎮(zhèn)子因而得名。仙人的居所,自然是上佳福地,陵陽鎮(zhèn)往古來今富貴安樂,每次來都生欣羨之心。鎮(zhèn)上的謝家村卻是第一次來,走在被腳板磨得發(fā)亮的青石路上,看瓦舍人家古祠石獅,如入南朝深處。
村子以謝為名,因為村子里的居民是東晉名將謝石的后昆,村中謝氏宗祠里就供奉著謝石的塑像。他是謝安之弟,曾與侄子謝玄、謝琰等人,以八萬精兵大破前秦苻堅百萬之眾于淝水,這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但“風流”二字作何解釋?眾人論說紛紜,也多遐想。我以為當作“江左風流”來解,永嘉之亂后衣冠南渡,江南“舊時王謝”兩家歷時五朝,不單功勛卓著權(quán)傾朝野,而且文采風流名公輩出,謝家村的風流,當指風度、氣韻和文采。
村子古老而安靜,皂角樹千柯萬葉如此地謝氏人家。風從村莊背后的九華山來,簌簌吹人衣衫,涼意自兩腋生起,以為將要長出翅翼,化作田間的一只白鷺。在村頭溪邊看見幾樹桃,幾樹毛桃仍青澀,如少年胡須初絨絨,一樹五月桃已七八分熟,淡綠養(yǎng)眼,桃尖一點嫣紅如美人臂上守宮砂,端的婉媚風流。有人說,那是美人尖。
忽然想起昨夜聽青陽腔小戲《美周郎》,那扮小喬的青陽女子,眉梢上的風情嬌嬌俏俏,亦如桃尖一點紅,戲臺上的周郎,雖然姿貌稍欠英武,慷慨恢廓和風流蘊藉仍直追“公瑾當年”。
很早就知道青陽腔,乃因吾鄉(xiāng)名戲岳西高腔為青陽腔遺脈,與之有戲曲流變和文化傳承關(guān)系。
明代中葉,中國戲曲中的南戲,在民間不斷發(fā)展壯大成為明傳奇,名家名作輩出。嘉靖年間,余姚腔和弋陽腔流傳到池州府青陽縣一帶,與青陽方言、土戲和民間音樂結(jié)合形成青陽腔。到了萬歷年間,青陽腔紅遍江南江北,人稱“徽池雅調(diào)”,又與昆山腔并稱“時調(diào)青昆”。所謂時調(diào),時興的小調(diào)小曲,足見其風靡的程度。明末清初,青陽腔傳入與池州一江之隔的岳西,本地文人組班結(jié)社,請專人教習,并將其與本土民歌小調(diào)相融合,孕育出岳西高腔。岳西高腔生根并活躍的主要土壤是民間燈會,其戲曲文學、戲曲音樂、表演藝術(shù)和基本活動形式都自成體系。至今,岳西民間仍有十多個高腔劇社,縣里有高腔傳承中心,戲曲學者還整理出版了厚厚兩大本《中國岳西高腔劇目集成》和《中國岳西高腔音樂集成》,搜尋到眾多珍貴的高腔詞曲古抄本。
少年時每逢過年,岳西城鄉(xiāng)都有燈會,從正月初一一直演到上元節(jié),高腔戲是燈會的保留節(jié)目。只是我那時懵懂無知,無論是黃梅戲、高腔、京劇、昆曲、梆子還是山歌,一概是催眠利器??磻蚧蛘哒f聽戲,是需要年紀的,閱歷漸長人生漸老,漸漸能聽出戲味,漸漸也能入戲了。有一年在劇團看黃梅戲《小辭店》,至殉情那一段,柳鳳英“一見墳臺珠淚灑”,我不知不覺淚滿眼眶,心也如伊似刀挖。有一年在紹興沈園聽越劇《沈園情》,飄飄然以為身在天上人間。有一回在固鎮(zhèn)垓下,聽皖北人唱淮北大鼓《戰(zhàn)垓下》,以為有風云之氣肅殺之聲。有幾回看岳西高腔《拜月記》《龍女小渡》《天官賜?!罚砩舷裼邪傧x一齊抓撓,很想穿上戲衣在戲臺上扭捏念唱一番。
聽一聽岳西高腔源頭的青陽腔,是我的一個心愿。此次來青陽,托同道諸師友之福,終于在青陽腔博物館小劇場里看了一回。青陽腔戲歌《畫里青陽》、青陽腔表演唱《拜月》、九華民歌《喬木的菊花會說話》、青陽腔小戲《美周郎》里,都有熟悉的聲腔熟悉的味道。尤其是壓軸戲《美周郎》,周瑜與小喬新婚之夜相互試探、相互表白的一場戲,讓同行諸君和我大受感染。
華堂瑞靄燭搖光,畫屏巧繡鳳諧凰。百年好合的大婚戲夠傳統(tǒng)夠古老了,千百年來戲人不知道演繹過多少回,“小喬初嫁了”,更是古今人熟得不能再熟的陳年故事,青陽腔《美周郎》卻古韻翻新聲,聽得人心兒拎、腸兒顫、眼兒熱。
一個扮相閉月羞花欲迎還拒,鶯鶯燕燕地唱:“我戀那卿卿我我長相守,夫唱婦隨琴瑟和同。我不要那打打殺殺,爭霸天下的英雄。家家太平九州安寧,才是我的夢。”一個扮相倜儻風流自負文武全才,大馬金刀地唱:“罷罷罷!她若是弱不禁風小女子,燕雀心胸又怎能伴大鵬搏擊長空?周瑜不愿玩世不恭,寧缺毋濫不要木俑?!?/p>
明知是戲,是男女調(diào)情忸怩作態(tài),心里眼里卻都在泛潮。
戲唱到末了,周郎小喬兩情相悅你儂我儂,小喬縱身投入周郎懷中,那周郎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公主抱,插科打諢惹人發(fā)笑。正經(jīng)戲臺上不可能有的情節(jié),說是荒誕不經(jīng)也好,謂之神來之筆也未嘗不可。
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轉(zhuǎn)頭看鄰座的魏振強兄,他還沉浸在戲里出不來。后來他說,那晚體驗到了一種久違的感動和優(yōu)雅。
世人常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其實人生不如戲精彩,不如戲風雅,也太拖沓太混沌,愛恨情仇是非成敗都淹沒在時間的茫茫煙水里。這幾天重翻莊子《齊物論》,至罔兩問景和莊周夢蝶兩個橋段,以為莊子是個戲精。他看得通透,演得絢麗。
在青山之陽,九華山麓,青陽雄健又靈秀。我到過青陽很多地方,喜愛這里的清美山川、幽邃村鎮(zhèn)、淳古人情和文章元氣,也愛這里戲臺上的青陽腔,以及當?shù)赜讶怂f的青陽腔。他們的鄉(xiāng)語有吳音亦有楚風,溫婉、柔軟而內(nèi)斂,像《美周郎》里的念白。
在青陽,富貴的不止陵陽鎮(zhèn),風流的也不止謝家村。
好戲如佳人
說起來有些滑稽,我少年時讀書,根本不看作者姓甚名誰,一本書讀完,作者全然被忽略了。鴨蛋好吃,未必要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鴨。不像后來,讀書挑剔,專奔有名有姓的母鴨而去。萬家寶更是一個陌生得古怪的名字,雖然《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的劇本早早讀過,舞臺上的話劇也看過,而且印象深刻。及至后來知道這四部戲是曹禺寫的,曹禺就是萬家寶,萬家寶就是曹禺,竟然驚詫莫名。
曹禺的話劇實在是極好的,少年時讀覺得好,中年時再讀仍然覺得好。不像有些書,有些作家,放十年二十年再看,以為不過是哄孩子。23歲寫《雷雨》,25歲寫《日出》,26歲寫《原野》,30歲寫《北京人》,至此,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泰斗曹禺人生中最重要的四部作品全部完成。所謂天才作家,所謂年少英雄,無非如此。自古文章作手,有年少了了大未必佳者,有少時稚嫩老更成者,有連綿山峰時峰時壑者,曹禺屬于第一類。四峰矗立,他自己也是邁不過去的,近現(xiàn)代與其劇本相頡頏的,只有老舍。
舊中國,黑暗糜爛的地獄,以金八和閻王為代表的群鬼猙獰可怖,以魯大海和小東西為代表的草民鮮血淋漓。在二十世紀初葉,雄雞未唱,晨曦未露,是連魯迅、曹禺和老舍也看不到光明的,只隱隱約約覺察到日出之前混沌里的一絲希望,而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一個生來有些憂郁而暗澀的青年,孤獨,苦惱,茫然,左沖右突,找不到光明和出路,因為跟繼母看過許許多多的戲,京劇,梆子,落子,文明戲,一場場看下來,動起心思,于是寫起戲來,試圖在戲里找到苦悶的出口。不料戲是一個醬壇子,他掉了進去,融了進去,依然找不到出口,就像《日出》里陳白露的話,“太陽會升起來,黑暗也會留在后面,但太陽不是我們的。”曹禺這個人,我以為有點像《雷雨》里的周沖,有點像《日出》里的方達生,有點像《原野》里的仇虎,又有點像《北京人》里的曾霆,然而仔細一想想,又都不是,甚至全然不像,相似的只有痛苦。
曹禺在《日出》的跋文中,引用了《尚書·商書·湯誓》里的一句誓言,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边@誓言是毒誓,是血誓,是痛誓。好文章都是痛出來的,要么痛苦,要么痛快,要么既痛苦又痛快。魯迅寫《狂人日記》是痛苦,王勃寫《滕王閣序》是痛快,張岱寫《陶庵夢憶》是既痛苦又痛快。有人曾經(jīng)問曹禺,《雷雨》和《日出》哪一本比較好些,這自然如同問一個母親大兒子好還是小兒子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曹禺為難半天,終于還是說,“比較說,我是喜歡《日出》的,因為它最令我痛苦?!逼鋵嵥乃牟壳鸁o一不是痛苦的,寫的人痛苦,讀的人也覺得十二分壓抑的痛苦,有一團黑漆漆的郁結(jié)在胸臆里翻滾,像孫悟空在鐵扇公主的腸胃里翻滾,像新死的鬼在油鍋里被炸著翻滾,既不會隨一口氣呼出去,也不會隨一個屁放出去。然而即使如此痛苦,還是舍不得釋卷,悲劇有著巨大而可怕的力量,如同山螞蟥的吸盤,何況,四部曲寫得這樣好。好的著作如佳人,眉眼鼻子青絲胸臀都是好的,又像一團氣,渾元真氣,結(jié)構(gòu)章法對白獨白旁白,無一不好,說不出來的好。
見過曹禺出演《雷雨》周樸園的一張劇照,據(jù)說是演員因上火眼睛紅腫無法登臺他臨時披上戲衣替代的。照片上的周樸園,絕望而悲涼。是的,他寫的和演的都是毀滅。舊的毀滅了,新的才會從灰燼中萌芽。是的,他寫的也是萌芽。他寫的還是預言,原本有些懵懂的周沖、魯大海、方達生、仇虎、袁任敢、袁園、曾瑞貞、愫方他們,如新年的第一線陽光,破舊立新。
很喜歡關(guān)于曹禺的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生命最后的日子,病榻上還在認真讀《托爾斯泰評傳》一類的書,讀著讀著,忽然大叫,“我要寫出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甘。我越讀托爾斯泰越難受?!彼麑懙膽蚴蔷式^倫的,他活到了86歲,歷經(jīng)晚清、民國和新中國,閱人閱事無數(shù),所演的人生的戲也是精彩的。
戲,本來是一種兵器,上古時部落先民祭祀山川鬼神,戴猛獸面具持“戲”而舞,于是有了戲。遠古的戲是圖騰崇拜,是迎神祈福,類似今天的儺戲和跑五猖。戲院,戲樓,戲臺,戲具,戲衣,戲人,戲子,戲法,倉才才才,臺才才才,人到中年迷上戲,人生的戲臺上卻只想清白如蔥蒜,不大愿意演戲了。
幼時縣城有劇團和劇院,少兒心性,不耐煩看戲,京戲、評戲、昆戲、黃梅戲、高腔戲都是上好的搖籃曲。往往隨了大人走好幾里山路進了戲院,先是小老鼠似的嘎吱嘎吱吃瓜子花生糖果,甫一吃完,瞌睡蟲立刻嗡嗡起來,蓋過了臺上的鑼鼓鐃鈸和念唱做打。尤其不樂意看話劇,寥寥幾個人在臺上走來走去白來白去的,直如聽道士念經(jīng)文,沒有小丑插科打諢,又沒有騎馬?;尨蚨返膽蚍?,枯索無味得很。
如今三十幾年過去了,縣劇團早已解散,劇院成了早點一條街,這幾年卻對戲上起心來。宋元南戲、元雜劇、明清傳奇、清代地方戲、近現(xiàn)代戲劇,莎士比亞、易卜生、契訶夫的劇本都讀過一些,看嚴鳳英和韓再芬演的黃梅戲《小辭店》眼睛會濕,在紹興沈園看越劇《沈園情》心如撕裂的帛,翻來覆去地看經(jīng)典元雜劇、湯顯祖的《臨川四夢》、老舍和曹禺的話劇、本土的青陽腔遺脈岳西高腔,如中魔怔??磻?,品戲,懂戲,修為之外,大概的確也是需要閱歷的。
(選自2021年第3期《文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