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心安即吾鄉(xiāng),唯一能讓我安心的,便是永興屋場,那是我的老家。在中國的地理版圖上,幾乎找不到“永興屋”這個地名,更看不到九連屋。但九連屋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橫亙在我們家族幾代人的心里。
永興屋臥在以“石頭縫里的一條小溪”命名的“石澗村”。石頭沒見到,小溪倒是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地從村邊曲折有致地流過。溪邊有一株上了年歲的柳樹,樹身有三人合抱粗,天女散花般的柳枝,撫過一陣陣涼絲絲的風(fēng),一群群麻溜溜的鳥,一樁樁沉甸甸的往事。
記憶中的老屋,像一尊笑瞇瞇的彌勒佛,任我們在它的“肚子里”鉆來鉆去。我們喜歡在它的“身上”信手涂鴉,它才不罵我們這群搗蛋鬼呢,一陣陣歡聲笑語從雕花的窗子飛出。
老屋的正中間是高曠亮堂的大廳,大廳的墻壁掛滿了楹聯(lián)和牌匾。這些全是送給爺爺?shù)?。這棟連七間的老屋,也是爺爺建的。
一
爺爺出生于兵荒馬亂的年代,替人打過官司,辦過夜校,當(dāng)過公立教師,但命運多舛,在社會動亂中,爺爺遭人誣陷,不僅丟了“鐵飯碗”,還差點丟了性命。
歷史的冤案,有多少能昭雪呢?生活還得向前。
“一早當(dāng)三工”是爺爺?shù)目陬^禪,雞未打鳴,他就起床干活,帶著三個半大兒子,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赤著腳踩進(jìn)齊腰深的淤泥里,用腳踩,靠手扒,挖出一節(jié)節(jié)長短不一的蓮藕去集市賣。一家人整日躬耕在田地,似乎貧瘠的土地能挖出金礦來。
娶妻、生子、蓋屋是人生三件大事。爺爺育有三子一女,兒多屋要大。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要造一棟大屋到底有多難?我不得而知。聽爺爺說,光磚就燒了五六窯。
磚燒好后,家里的幾個勞動瘦了一圈。終于在大伯成家的那一年,一座連七間的平房在永興屋場崛起。新屋落成,東家婆婆贊屋風(fēng)水好,陳家大爺夸屋氣派足。爺爺卻認(rèn)為,美中不足的是沒錢蓋成九連屋。九在奇數(shù)中最大,又與“久”諧音,誰不希望幸福永久呢?
我出生后,老屋模樣已不光鮮,懷抱卻很溫暖,將我們十三口人緊緊地團(tuán)結(jié)在一起,飯一起吃,事一起干,勁一塊使。
那個年代的美食,大多靠靈巧的雙手創(chuàng)造,不必說噴香的甜酒、糯白的糍粑、晶亮的粉皮……光是常見的茴坨,至今回味它的味道,嘴巴和記憶都能翻起快樂的小筋斗!即使是吃茴坨的命,活得也滋潤。
過年的時候,姑姑和奶奶釀甜酒,媽媽和伯母打揚塵,爺爺和叔叔熏臘肉,伯伯和爸爸準(zhǔn)備年飯。清早,大伯就架起大鍋“叮叮咚咚”地忙活。肉湯在鍋里“咕嚕咕?!钡仂兄?,油膩滑手的鍋蓋捂不住濃郁的香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沖出屋子飄到我的床前,我興奮得一躍而起。我的小心眼兒里滿是吃,爺爺卻有許多規(guī)矩,第一道菜要吃芋頭,寓意好遇頭。骨頭要叫榮華富,老家的方言中,“貴”與“骨”諧音。如果打倒椅子,更是犯了禁忌。爺爺坐在主位,總結(jié)收獲,寄予希望。我的心里卻翻騰著美食,哪里聽得進(jìn)去?,F(xiàn)在才明白,在其樂融融的團(tuán)圓飯前,能聆聽一位長者的箴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孩童時代的我們,不喜歡長輩正兒八經(jīng)的說教,卻喜歡聽他們講故事。
相傳我們的屋場是一座精美的古宅,以祖師爺徐永興的名字命名。祖師爺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行俠仗義,樂善好施,前來求助的老百姓絡(luò)繹不絕,留下了輝煌的傳奇故事。
剎那間,我明白了爺爺為何有做九連屋的夙愿。從那以后,我的小心眼兒里除了吃,依稀有了崇高與拼搏。
村頭冒出一棟棟樓房,讓爺爺如坐針氈。他掏出一部分錢買水泥板,另一部分錢進(jìn)城做生意。一家老小踮起腳尖盼著他做生意掙大錢回來蓋屋,然而希望是最容易破滅的東西。家人不但沒等來大把的票子,還親眼瞧見了他白紙黑字立的欠條。
人生的起起落落總會讓人在磕磕絆絆中改變奮斗的航線。爺爺六十歲那年,被推舉為徐氏宗族的族長,從此,他將畢生的心血傾注在事業(yè)上。
記憶中的永興屋除了房屋沒有傳說中顯赫,門庭倒是一直熱鬧。每年9月15日,各地徐氏代表齊聚永興屋,紀(jì)念徐氏祖宗的誕辰。戲臺上的武生將鞭子揮得啪啪響,小伙將鑼鼓敲得咚咚咚,小孩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在鑼鼓喧天中,幾位長老將徐氏祖宗的雕像從大廳請出來祭拜。賓客過后打掃狼藉,我常納悶:爺爺賺了熱鬧,撿了虧吃。值得嗎?
爺爺常和一群白發(fā)詩友探討?!昂迷姲?,要是這些作品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多好?!睜敔旛林浑p舊皮鞋,“嗒、嗒、嗒”地穿行在土疙瘩小道上,挨家挨戶收集作品。雙搶時節(jié),農(nóng)家連流哈喇子的小娃娃都“上陣”幫忙。爺爺戴著老花眼鏡,獨坐在窗前校對稿件。搶收稻谷的兒媳婦經(jīng)過窗前,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天天忙外面的事,有本事莫在屋里呷飯!”在這貌似人多的家里,誰又能理解誰呢?
讓人納悶的事多了去。爺爺不但不為一大家子備一塊瓦片,還動員家里人主動捐款架橋建路。冬夜里,他將兒女們召集在一起,屋子里的人陷入沉默,只有火盆里的木頭偶爾“噼啪”一聲。奶奶環(huán)顧用報紙糊的墻壁,淚就滾下來了:“外面的事,你操心到天上去了,還得住在屋里。你看鄰居的樓房成了片,我家的樓房冇得影!”“蓋樓房是家事,先緩一緩。架橋修路,是造福子孫的事,總得有人帶個頭。”不知從何時起,爺爺說話的語氣消了昔日封建家長的威嚴(yán),他近乎哀求的聲音瓦解了兒子們的腰包。爺爺找村委會領(lǐng)導(dǎo),并親自到鄉(xiāng)賢處“化緣”。很快,天塹變通途,而我家的瓦房還是沒變樓房。
二
永興屋的子孫越添越多,七連屋變得鼓鼓囊囊。伯伯在屋的腹部加了一間房,房間正對竹林。一天清晨,弟弟被尿脹醒了,爬起來迷迷糊糊對著竹林撒尿?!澳氵@鬼崽子在我房門前撒什么尿!”伯母那兇狠的呵斥把弟弟嚇哭了。委屈的哭聲引來了娘,于是,妯娌間又是一場雞飛狗跳的爭吵。從那以后,爸爸開始籌劃建房子。
爸爸希望我們跳出農(nóng)門,因此,花高價在城里置了一塊地?!俺抢锬敲慈菀咨顔??要蓋房子就在永興屋蓋!”爺爺?shù)脑?,無疑在我們心頭響起一個炸雷。娘炸得跺起腳來:“您能拿出多少錢來蓋房?!”一句話,噎得爺爺臉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爸爸杵在中間進(jìn)退不得。
爺爺一心撲在宗族公益事業(yè)上,滿廳的牌匾是明證。大公無私的爺爺除了奉獻(xiàn)沒貪戀任何物質(zhì)。但他畢竟不能真空地活在別人的贊美中,他生活在家庭中。家里人關(guān)注的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地是要種的,活是要干的,錢是要賺的。不是人人都能達(dá)到那種舍小家為大家的境界,因此,家人對爺爺并不待見。
城里的地和門前的水泥板像兩軍對壘一般梗在那里,兩代人的戰(zhàn)爭沒有硝煙,更談不上勝負(fù)。蓋屋的事擱置下來了,但爸媽置下了新的鍋爐和碗筷,叔叔伯伯也各自分家,七連屋終究沒有“連”住我們。
三
“快回去,你大伯出事了!”鄰居急匆匆地告訴我。大伯不是在貴州打工嗎?我想抓住鄰居問個明白,他已蹬著自行車騎遠(yuǎn)了,在他的車后座,我依稀看到了大伯的照片,難道是遺像?!我驚跳起來跌跌撞撞往家趕。
大伯勤勞忠厚,靠辛勤的雙手卻沒能致富。喂豬豬發(fā)瘟,養(yǎng)鴨鴨跌價。一直是伯母嘴中的“窩囊廢”和受氣包。當(dāng)他聽說一個親戚在貴州包了工程,便找上門去攬活。哪料這一去,會出意外!
大廳里一片哀鳴,爺爺轉(zhuǎn)過身,佝僂著身體,踽踽地向一端走去,那個憔悴而沉默的背影,不知道承受了多么深的悲傷。
一條人命,賠八萬。大伯用性命換了蓋屋的本錢。伯母用這筆錢在永興屋的前面蓋了一棟樓房,從此,他們搬出了七連屋。
爺爺咳嗽得越來越厲害,爸爸頭上冒出了白發(fā)。悲傷籠罩在我們?nèi)胰诵念^,誰都沉默不語。爺爺在沉默中發(fā)話:“城里的地去蓋起來吧?!?/p>
我和弟弟都為進(jìn)城的夢想竊喜著。轟隆隆的拖拉機(jī)“轟”來了一車車紅磚、水泥、沙子?!稗Z”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爸爸決定在永興屋場蓋房子。這個消息將我們的城市夢無情地蹍碎了!爸爸既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是一雙風(fēng)燭殘年痛失長子的老人的兒子,他想盡孝的心,豈是當(dāng)年我這個孩童所能理解的。在我們的不解中,一棟連三間的樓房在永興屋場蓋起來了,但爺爺奶奶仍住在七連屋。
七連屋就像一個沉默的老者,目光越過那一堆歲月難以銷蝕的水泥板,看著爺爺奶奶一天天蒼老,看著父母和伯母在田野里辛勤勞作,看著叔叔在城里娶妻、生子,看著堂哥堂姐在鄉(xiāng)下安家,看著我們姐弟相繼在城里工作、成家……爸媽去省城帶孫后,永興屋只剩堂哥一家和年邁的爺爺奶奶。從此,再也無人提及蓋九連屋這茬事。
這世間的悲喜,像是一條無影的河,自在流淌,你不知道它何時就流進(jìn)你的生命。在那個奇熱無比的暑假,我和弟弟破例在老家住了十來天。回城的頭天晚上,媽媽養(yǎng)的大白鵝突然中毒了,給鵝喂完藥后急匆匆地趕車,忘帶了手機(jī),我們讓八十多歲的爺爺送來,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如此不懂事,我更不知道,那是冥冥中的挽留。傍晚時分,爸打來電話:“爺爺走了!”我以為爸傷心講錯了,爺爺在我們眼里如鐵人一般存在,誰也未曾關(guān)心他。倒是奶奶癱瘓在床,一直由爺爺照顧著。當(dāng)確定爺爺是去村小學(xué)察看裝修情況,回來時摔了一跤,身邊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就筆挺地倒在大廳時,我的淚水滂沱而出。
“徐希道先生團(tuán)結(jié)了岳陽、平江、汨羅、湘陰等地的宗族子孫;成立了徐氏五修理事會;重修了徐氏族譜;編輯了《徐氏古今文選集》;舉行了一年一度的清明去平江掃墓活動;開展了每年湘陰祭祖活動……”追悼會上,我驚愕地聽著宗族代表的發(fā)言,像從不了解爺爺一般。我才想起,家人不曾過問爺爺在宗族里的事情,從來沒有。那是他此生最驕傲的日子,到最后,連他最親的人都不曾了解。
近幾年,我鮮少回家,偶回老家,也是無盡的惆悵。永興屋場的金色時光在我的眼前時而明媚時而暗淡,我的心宛如一座空城。沒有爺爺?shù)挠琅d屋,不算是家。
春節(jié),從城里趕回的叔叔和父親又一次佇立在爺爺墳前,墳前的松柏筆挺,長成一股壓不住的精氣神。永興屋場的水泥板依舊巋然不動地高聳在屋前,漫溢一種風(fēng)吹雨打也毀不掉的氣節(jié),也充滿著“道阻且長”的凄婉。
堂哥殺雞宰鴨地招待我們,叔叔流露出將來回永興屋養(yǎng)老的意愿。堂哥八歲的兒子蹦到叔叔面前:“滿爺爺,將來我蓋一間很大的屋子,接你們回來住!”望著侄兒那天真稚氣的臉,我滿是欣慰和歡喜。
窗外,鵝毛般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大雪了,恍惚中,我又嗅到了永興屋的味道……
(選自2020年第1期《愛你·教師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