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斷裂帶,或者把范圍再縮小一點,在我們那個村子,每年秋后核桃成熟,家家戶戶都要打核桃那段時間,父親的名字、臉孔和遭遇就會混在那些核桃樹灰綠色的枝葉中間,若隱若現(xiàn)。風一吹,核桃葉子便沙沙作響,核桃們則開始瑟瑟發(fā)抖,更加死死地緊抱著自己的命運,以免從樹上落下去。可以肯定的是,在父親沒出事之前,斷裂帶的核桃不會如此小心翼翼,心驚膽戰(zhàn)。
核桃仁補腦,人們喜歡吃核桃。
核桃皮上的汁液如果粘在手上,手就會顯現(xiàn)出命運的本質(zhì),變成黑色,很難洗掉。
在斷裂帶,一個家庭有多少棵核桃樹,一棵核桃樹上有多少核桃?沒人數(shù)過。很多時候,核桃以集體的方式,被裝進蛇皮口袋,在秤桿和秤砣的配合下,論斤數(shù)買賣。在父親出事以后,這種傳統(tǒng)本質(zhì)上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只是單個的核桃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敬畏。核桃的數(shù)量,能夠統(tǒng)計出我父親在人們腦中浮現(xiàn)的頻率,這是因為,父親和那些核桃是混在一起的,冥冥之中,他仿佛就是那些核桃的“另一種皮膚”。當然,核桃和核桃樹是不一樣的,在熟人們印象中,核桃更能代表“當事人”,而核桃樹,則被視作“罪魁禍首”,埋藏著某種禍患的源頭。
很多核桃即便熟透,穿著的緊身衣不會因為死亡的膨脹一下子裂開,或者一下子掉在地上,不像活在歲月里的人,一旦停止心跳和呼吸,就會被及時地埋進土里。
落在地上的核桃往往會被摔得稀爛,有的僅僅是落了皮,有的則是殼也裂開了。露出核桃仁的那種,只能被當場吃掉,無法賣錢。無法賣錢的核桃也就失去了價值,只能被吃掉。
在我父親沒有因為核桃從樹上摔下之前,核桃與核桃之間沒有區(qū)別,沒有人與人之間的那種世俗的眼光,和高低貴賤。核桃的綠皮、硬殼以及核桃仁,在核桃的世界是一樣的,在家鄉(xiāng)人的心目中,是一樣的。核桃有著顯赫的家庭地位,是因為它們能給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帶來一份實實在在的收入。
二○一二年八月出事當天,父親早早起床,走到我們家下面轉(zhuǎn)盤路的小賣部買了包煙,來回不到十分鐘。那些年,為供我和弟弟讀書,父親總是抽經(jīng)濟煙,斷裂帶人把最便宜的煙叫經(jīng)濟煙。我曾親眼所見,父親兜里平時都揣著兩種煙,一種經(jīng)濟煙,一種好煙。這兩種煙某種程度上顯示了父親的敏感和自尊。經(jīng)濟煙是他留給自己抽的,好煙則是用來散的,散給熟人和幫忙的人。父親是熱心腸,優(yōu)點很多,缺點也不少,比如煙癮大,也好喝酒。有些人喝點酒就軟得像是身體被抽掉了骨頭,父親正好相反,酒是他的加油站,會把他變成大力士,我曾見過他喝酒之后,扛著一塊足足兩百斤重的木頭,健步如飛。
“那包煙他給別人散了一支,自己站在樹底下抽了一支,就開始上樹打核桃,天剛亮,樹上還有露水,滑得很,一下子就落下去了,梭溜溜板一樣……”母親談及這場意外,目光總是落在家門前枝繁葉茂的核桃樹上,耿耿于懷。
家門前的核桃樹就在水泥院子邊緣,和父親一樣,它正值盛年,丫字形的樹干挺拔茁壯,墨綠色的樹冠遠遠望去像一朵等待騰空而起的云。水泥院子下面,是一道將近二十米的堡坎,傾斜的堡坎下面,是硬邦邦的水泥路,水泥路下,清澈見底的河流晝夜不息歌唱。那天,父親就是從這棵核桃樹上摔下去的,先是跌在堡坎上滑行了一小段距離,然后重重摔在公路的水泥地上。腦袋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擠出血的語言。癱在水泥地上的父親,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母親說,你父親當時只是“哎喲”了一聲。就這兩個字?!鞍选焙汀耙簧敝g,等號和句號之間,再也沒有差別。在那一聲“哎喲”后面,父親被送至江油九○三醫(yī)院ICU搶救整整一周時間,最終,醫(yī)生建議我們放棄,父親的腦袋摔碎了。那時,我們別無選擇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錢,二○○八年地震,家里房子沒了,修新房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搶救花了很多錢,我們走投無路了……最終,我們采納了醫(yī)生的建議,同意放棄治療。掛著氧氣袋的父親被救護車送回家里,把奄奄一息的父親送回家里是為了讓他在屬于他的這一小塊天空下,跟塵世做最后了斷。到家時,鼓鼓的氧氣袋已經(jīng)癟了,父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臨別之際,弟弟和母親陪伴著父親,鄉(xiāng)親父老們也來了很多人。一直昏迷不醒的父親落氣之前,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眼角濕濕的,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流下眼淚……我看不下去,轉(zhuǎn)身鉆進臥室。知道父親走的那一刻,我沒有掉淚,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磕響頭的時候,我想到了落在地上的核桃。生命如此脆弱……
這些年,無人的時候,偶爾想到父親,我會不由自主地沖著空氣喊幾聲“爸”,仿佛他就在我附近;我會在我的想象里用超過閃電的速度狂奔,然后伸出自己結(jié)實有力的胳膊,做好一切準備,我百分之百相信,父親還在空中,如果他掉下來,我會不計一切代價穩(wěn)穩(wěn)地接住他,抱緊他,不讓他掉在地上。
赫塔·米勒在一篇散文中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馬在河水的漣漪中,把一個孩子從身上甩下,然后用自己的蹄子把孩子踏死了。聞訊而來的孩子父親操起斧子便向馬腦袋上砍。馬倒地之后,孩子的父親仍舊不停地砍,直到馬腦袋崩開。斧子每砍一下,人們就能看得更清楚,馬頭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他通過亂砍宣泄內(nèi)心的震驚,此后而來的悲痛才讓他住了手。這匹二戰(zhàn)時期的戰(zhàn)馬,并非死于戰(zhàn)爭,而是死于復仇,死于怒火。
和這匹戰(zhàn)馬不同的是,我們家的核桃樹沒有受到懲罰。父親下葬后那幾天,從部隊請假歸來的弟弟,數(shù)次想提著斧子砍掉那棵核桃樹,為父親復仇。母親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父親的死亡似乎跟核桃樹直接掛鉤,但她顯然弄錯了,她沒有意識到,核桃樹并非故意或者說恰好站在那個地方,恰好屬于我們家。最終,我攔住了弟弟,掐滅了他內(nèi)心的怒火,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死亡是唯一的,逝去的時光不會變成生命,父親不會因為一棵核桃樹的死亡回到我們身邊。
假如弟弟砍掉了那棵核桃樹,我們會看清一棵核桃樹的構(gòu)成,會看到那些漣漪一樣層層散開的不規(guī)則的年輪,看到它走過的春夏秋冬和歷經(jīng)的風風雨雨。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核桃樹即使被砍掉了,離開了它站的那個地方,它依然是存在的,它不可能連根都不剩下地離開,它會留下一截樹樁,如同一塊永久的傷疤。
為核桃付出生命代價的父親,成了前車之鑒,父親去世的第五個年頭,也是打核桃那段日子,村里代叔叔的媳婦,我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平時碰面也就是下意識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當人們再一次說起,這個女人背著背簍獨自出門打核桃,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某種暗示。那天,她大清早出門打核桃,傍晚不見人歸家。代叔叔在自家地里找到人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樹下趴了大半天,眼淚汪汪,說不出一個字,也動彈不得,她從核桃樹上摔下來了,那塊地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那些螞蟻、昆蟲、蚊子陪著她,在劇烈的疼痛、孤獨和煎熬中,她等了大半天時間。送往醫(yī)院,命是保住了,卻落下殘疾,身體再也沒法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余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
父親的遭遇,代叔叔媳婦的遭遇,在斷裂帶刮起一股冷風,吹遍角角落落。村里的核桃受到了冷落,很多人家寧愿核桃爛在樹上,愿意出門打工掙錢,也不愿再打核桃了。這幾年,果梅經(jīng)濟效益快,形勢大好,斷裂帶許多人家把地里的核桃樹都砍掉了,種上梅樹。我們家的那棵核桃樹依然果實累累,提起核桃,母親總是眉頭一皺,說:“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核桃,我最不愿意觸碰的,核桃。我吃很多東西,但我已經(jīng)很久不吃核桃,我再也不吃,我堅決不吃。不是我討厭核桃,我只是害怕想起父親,想起那個坐在輪椅上下身癱瘓的女人,想起斷裂帶上那些核桃般搖搖欲墜的生活和命運。
(選自2021年第3期《紅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