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作為影迷,盡管平常也在看電影,但仍然特別享受一年一度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那是影迷的年,可以天天盯著排片表,心安理得地密集看電影。同時這盼望的日子,也涌出無數(shù)回憶。正寫著這樣的一篇,新一波疫情又起,等來個北影節(jié)推遲的消息。
也罷,這也是這篇文章中應(yīng)有的一筆。
我在做我的影院回憶,被觸動的來源是小西天影院剛放不久的貝特朗·塔維涅的《我的法國電影之旅》。它讓我忍不住又將家中的法國電影碟檢閱一遍。對比所藏,他的作品中,沒有二○一六年這部。
四十歲前追新,四十歲后溫故,在這個意義上說,家中的碟片和我熱愛的藝術(shù)影院中間,永遠(yuǎn)有這種微妙可見的往復(fù)關(guān)系,比如,有時家中明明是有某些導(dǎo)演的碟,但一直渾渾無感。某天在大銀幕上看了一部,回來,對他的其他作品都好像能一通百通,這是一種影院的通靈效應(yīng)。而有的,看碟時喜歡,再在影院看,歲月的時差中,碟片就有了新一輪的淘洗與排序整理,對應(yīng)著新的價值評定。歲月在我心中書寫著電影史,也常常對它做著修正。像貝特朗·塔維涅,原來他的創(chuàng)作并不像我碟片收藏的那樣“到此為止,沒有后續(xù)”。一個寫入影史的人,其實也和我們處于同一時空——貝特朗·塔維涅二○二一年三月才離世。就像很多男人不太相信,那在銀幕上早已化為夢幻女神的女星,如今作為滄桑老太,還在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我對他怕也有這樣的心理誤讀。
網(wǎng)上我又查到,他在侯麥的《面包店女孩》中也有出鏡??墒茄莸哪囊粋€呢?也記不得了。作為演員的貝特朗·塔維涅在我這里,存在感真是弱。但這不妨礙我看完他那部三小時的電影,喜歡上這回銀幕上的他。類似的,我還看過馬丁·斯科塞斯的《我的意大利之旅》,四小時之長,都是迷影性質(zhì)的專業(yè)導(dǎo)覽,也都氤氳著迷人的電影氛圍感。
貝特朗·塔維涅說到早年看一部電影,影院中還有脫衣舞表演。他最后的結(jié)論是:電影比脫衣舞好看多了。我相信這是他誠實的感受。被他帶起的法國電影往事,于我,大多陌生得如同前史,但這一點頗讓我親切,他原來也是一位將電影與影院氛圍混合著記憶的導(dǎo)演。
正是這個激起我的回憶。后窗看電影,現(xiàn)在是作為電影的隱喻說法而存在。但對我,確有這么個后窗,存在于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我成長的小城。這樣的小城在全國不知有多少,并沒多少稀奇。但對我來說,它的特別,就在于有座那樣的影院,有獨立的場院,但還沒設(shè)全封閉式圍墻。其后門,對著的是一片空場。巧的是,這片空場,又在老爸所在的機關(guān)大院到后面家屬區(qū)的必經(jīng)路上。也就是說,每當(dāng)我從機關(guān)正門進(jìn)入,要回自己的家時,如果愿意,我可以在這里停步,去靠近那道門。這是一個電影后窗式的誘惑。
印象中的影院后門,是兩扇合掩的破舊紅木門,中間掛鎖,但整體松松垮垮。稍稍往里推的話,還能推出一道縫隙,窄窄一溜銀幕鐵定是能窺到,有電影放時,里面的打打殺殺抑或纏纏綿綿,都引人去猜這是部什么電影。當(dāng)年我確也拿它去溫習(xí)那些我看過并喜歡的電影。有限的畫面與無限的聲效,都加深著我對電影的記憶。關(guān)鍵性臺詞更是電影進(jìn)程最好的提示。這很長時間影響了我的觀影重點。有的人看電影,是瞬間被畫面俘虜,而灑落我心間的,常常是某些臺詞。“盡形壽,不殺生,汝今能持否?”《少林寺》中這段剃度問答,幾戒中我最記得的并不是這一條,而是涉及男女的那條,因為電影到這里,有一個年輕和尚覺遠(yuǎn)低頭說“能持”的特寫,連我這少不更事的人,都能覺得他多么難。
這樣一家電影院,現(xiàn)在早已蕩然無存。那種被稱為影院的存在,如今也變成和全國一水兒的標(biāo)準(zhǔn)化規(guī)制:設(shè)在商廈里面,上映一些院線電影。如果不是特別的節(jié)日檔,或者有大熱門電影,它們多數(shù)時都無限冷清。這是一個電腦、手機屏替代影院的時代。
但真的可以替代嗎?如果客觀條件允許,我會在心中說一千個不。電影是視聽藝術(shù),電影又不僅僅是視聽本身。作為創(chuàng)造物的投射,它從來都有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設(shè)定。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連同電影畫面所對應(yīng)的銀幕面積與比例,都是一個整體。我甚至覺得,連銀幕所懸掛的高度與觀眾席的距離,都暗含著最合宜的參數(shù)。你坐在影院,銀幕既在你的視野之前,又在其上,這是一個神圣而又親切的高度。它讓你微微仰視,又小心地將你環(huán)攬其中。以一張票根為契約,你進(jìn)入場內(nèi)坐下,燈暗幕啟,你和這部電影就形成了一對一:銀幕為你展開它想要說的一切,這中間沒有暫停、快進(jìn)。優(yōu)美也罷恐怖也罷,紛亂與雜沓,乃至鏡頭的快速跳接與緩慢不動,你都得在這約定的時長內(nèi)理解。有的看著輕松解頤;有的則和你完全不是一個氣口,非得和它調(diào)一致才行。
這些年我所能重溫并終于看懂的電影經(jīng)典,都離不開好的影院氛圍的加持。類似小西天資料館影院。理想的影院總是會放一些歷久彌香的寶藏電影。你在其中看不到算法,而只見創(chuàng)作者的才華與誠意。它們指示著電影的來路,也更顯電影的初心。這樣的電影值得你一遍一遍地看,而它也吸引如是想的同好者。一小時兩小時或者時間更長,大家都愿意挺到最后。不,這還不是最后,安靜中,慢慢掌聲四起,算是完成對一部好電影最后的禮敬。我曾在這樣的影院大銀幕,看過一場《絕美之城》,意大利式的甜蜜、夢幻,華衣美服,浮世眾生,能感到微微的諷意,但它最終都化為絕美音樂里的孤寂,后勁強大,讓我出得影院,心里邊仍然有無限的傷感潮涌。
這樣的嘆息不止一次從心中響起,更多的,是在一些普通影院。我曾在離家最近的一家影院看電影,周四女士半價,但整個觀影過程中,只我一人。我去的當(dāng)口,網(wǎng)上正熱議紐約影院槍擊案,不免中途有些出戲。結(jié)束時,清潔人員對我說:專場啊,為你一人放的。而門口的工作人員,則一律對我微笑目送。而就是這樣一家影院,疫情中間再去,商廈屬于它的那塊區(qū)域,已經(jīng)立起一道灰色卷簾門,幾張租金催繳單貼在上面。再過一陣子,一座樓的整一半,全被圍擋墻封起。
還有一家影院,我是去年北影節(jié)才知道它的存在。遠(yuǎn)在南四環(huán)外,但我當(dāng)時想看的日本電影《漫長的告別》,只有這家影院可選。而那天同時還想看的一部,又在城中心影院。時間勉強接得上,但得做影院間的出行攻略。這從來不是我的強項,所以到達(dá)時片子已經(jīng)開演二十分鐘。趕緊遞票給檢票員,卻聽到他回身一喊:客人來了。啊,原來我又是這場的唯一。放映員放映后發(fā)現(xiàn)影廳沒人,于是迅速按下了暫停鍵。
接著放映前,放映員到影廳和我做了一番說明:放過的部分不能重放,因為下一場也有固定時間。我忙不迭地點頭,心說:可以了,很可以了。遲到了,還有電影可以看。電影節(jié)中還沒有過。雖是續(xù)放,影院安全須知與龍標(biāo)他還是又放一遍。這讓我又增加了一份感動。觀影至今難忘。片子本身沒得說,有我喜歡的老爺爺山崎努,有年輕的蒼井優(yōu)。最重要的,還有竹內(nèi)結(jié)子。幾個月后,她成為疫情中日本演藝界以自殺了結(jié)生命的幾位演員之一。寂寞的影院留著她最后的影像。但是,人生不是漫長的告別嗎?何以結(jié)束得如此倉促?
電影節(jié)是電影的嘉年華,每年不知流動多少銀幕上下的故事。但是疫情中公共空間的各種變數(shù),又讓影迷為影院懸一份心。雖說電影完全可以在線上放映與觀看,但是,影院也要維持生存啊,并且,這種真實的交匯碰撞就少許多。氛圍感,氛圍感其實也很重要,我喜歡的阿涅斯·瓦爾達(dá)的夫君,同樣杰出的導(dǎo)演雅克·德米就這樣說過:我愛電影,因為它會動,有生命,因為其中既有歡笑又有眼淚。因為在電影院里,四周漆黑一片卻讓人覺得溫暖,會有人撞到你的膝蓋,有女孩移開腿,會有前排的渾蛋大聲說話,會有一頭亂發(fā)的聰明家伙讓你別念字幕……
今日的影院,這種黑暗中的喧騰固不可再見:被電影熏習(xí)百年的觀眾,已洞悉電影的秘密;多數(shù)人會把電影與人生分開,并且自覺遵從公共空間的禮儀。但是,這樣的描述還是會令人心跳加速,因為它和電影有更深的聯(lián)結(jié)。如同看費里尼,那部《小丑》的開場:深夜、屋外,曠野中。一個大大的圓頂帳篷如自天上降落,許多雜耍藝人奔忙于其中。表演者、觀看者,笑鬧聲、喘息聲、呼叫聲織成一體……費里尼的少年記憶,那個馬戲團(tuán)的圓頂帳篷,便是他心中影院的代名詞。那些熱鬧游戲,那些悲喜眾生,最后都成一道潛流,匯入他的電影。
影院如果是一個記憶的容器,它百年來所收集的信息,足以做很多人類學(xué)課題。說到底,獨自居家觀影,你是與電影中的人呼應(yīng)。而去影院,感受到的,總能大過電影本身。電影有它的神秘。觀眾的反應(yīng)也帶著某種不可知。網(wǎng)上曾見影迷的討伐帖,直指同場某位觀眾為驚笑狂魔——明明是驚悚懸疑,他卻不斷地發(fā)出狂笑。但我很少見到有人討伐影院的哭泣者,以及那些有聲無聲的睡神。我一位影迷朋友曾對我說,看電影多了,他已經(jīng)能在影院秒睡秒醒。而一部德國的默片八十多分鐘,觀眾席某位的鼾聲響了四十分鐘。這在我也是親身經(jīng)歷。但“你不用叫醒那個睡在影院的人”,因為他生生將一部無聲電影變成了有聲。
在家看碟,我其實也常??此^去,這是個理解的中斷。就像我每立下雄心,要將家中的亂碟做徹底的歸類整理,但都半道而止。你所熱愛并熟悉的,每次都面目清晰,而不熟悉不理解的,就永遠(yuǎn)混亂雜陳。物品陳放的狀態(tài),其實也反映主人頭腦中的狀態(tài),如此,我似也能回答,一部電影以可見之物共處于屋中,和存于硬盤中有什么不同——它們分堆碼放,中間夾著我為它們所寫的標(biāo)簽。書架上、電視柜子旁,或者就靠著墻堆放,像在四處漫溢,侵占著主人的活動空間。某些,還會在夜間神秘地垮塌,散落一地。但是繞行其間,會讓我有在自身體內(nèi)穿行的感覺。通暢處自已通暢,滯澀的,還待疏通。一條路在其中延展,它通向影院,也通向某個悄然自喜的會心處。
(選自2021年8月14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