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逸士

虛谷，籍新安，清代著名畫僧，書畫全才。他一生經(jīng)歷復(fù)雜，穿過儒服、戎裝、官服、袈裟。五味雜陳后，自命倦鶴、覺非，最后躺在滬上一關(guān)帝廟畫案，睡著覺就把人世間要走的這一遭給走完了。

《秋林逸士》是虛谷十二幀一套山水圖中的一幀，作于知天命后。畫作除秋樹八干、人二、黃葉十幾片、一塊無物土坡、一片留白之外，就再沒別的了。作品用色少，只赭、墨二色，分深淺濃淡干濕。題款“故人笑比林中葉，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

早年乍看《秋林逸士》，我全然摸不著頭腦，除了感覺很清雅、風(fēng)格簡約外，一時間也沒太深感觸。但聽得作者是虛谷的時候，腦子里一下就跳出幾顆藍色的蜜桃和一塊被賴少其題過字的石頭，其形狀、色彩、意境，還有用筆的干脆利落、用色的大膽新奇，都讓我在驚詫之余過目難忘，由不得讓我不再定神去品。

我于書畫只是站在門外，于人世也近乎站在門外，無論瞪著眼還是瞇著眼看，這畫于我也只是光禿禿的幾根樹干，兩個一向一背的人。莫非我的稟賦只在靜物和小景？難道哪怕只是稍微宏大那么一點點的事物，就成了大腦空白的智障？這樣一想，我又不禁暗喜，這正好說明我是個能關(guān)注微小而腳踏實地的人，這樣的人容易滿足，容易快樂……但同時我也有點疑惑，為什么畫作只是光禿禿的幾根樹干，兩個一向一背的人，幾年時間的看下來，我會有悲從中來的感受？

吳昌碩先生對虛谷的書畫說過一句“一拳打破去來今”的話。也曾專門查過這句話的緣由，知道這句話說的是虛谷的字畫無論造型、傳神、用筆皆手法高明、與眾不同，不僅平中見奇、靜中有動、氣勢浩大、還敢于突破常規(guī)。也知道虛谷是海上四大家之一，有“晚清畫苑第一家”之譽。吳昌碩先生雖晚生虛谷二十一年，是中國近代、現(xiàn)代書畫藝術(shù)發(fā)展過渡時期的關(guān)鍵人物，算是虛谷的后輩友人，與任伯年、蒲華、虛谷齊名為“清末海派四大家”。他“奔放處要不離法度，神微處要照顧到氣魄”的張弛有度和無論詩、書、畫、篆刻都極力避免“側(cè)媚取勢”，其“捧心齲齒”的堅持也算深得我心。這樣的一個人，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自然有幾分道理，至少值得我推崇。

虛谷不但是個有文才的人，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很多很容易就能找到的資料上都說他曾任清朝參將，因不愿奉命攻打太平軍而出家為僧。參將是十五世紀明朝首設(shè)的官制名稱，位階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中高級軍官。也就是說，虛谷有官不做卻當(dāng)和尚，所以被稱為畫僧。用今天來說的話，這家伙不愿意帶兵去打仗，也不懂得賴在吃官餉的隊伍里混個“軍旅藝術(shù)家”頭銜啥的。傻兮兮地跑回地方做個無固定居所、無固定職業(yè)的游民，有善詩書畫印的本領(lǐng)和大名，卻還把自己搞得饑一頓飽一頓的……并且畫僧和尚當(dāng)?shù)靡膊粔蛞?guī)矩，“不茹素”“不禮佛”也“從不卓錫僧寺”。同治、光緒年間寓居上海，常往來于上海、蘇州、揚州一帶，以賣畫為生，自謂“閑來寫出三千幅，行乞人間作飯錢”。

看這樣的簡介，我很是憤憤不平的。不想當(dāng)官就可以去當(dāng)和尚？一個帶兵的能把詩、書、畫把玩得那么瀟灑？一個那么有才的人，居然不去多掙點銀兩多置幾畝田產(chǎn)多討幾個小妾多多開枝散葉，還說什么行乞人間去要飯的傻話，不是要討打的嗎？可奇怪的是，也沒見有什么人對他喊打。民間沒有官家也沒有，當(dāng)時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估計今后還是沒有，就由著他這么任性。還一個兩個比賽一樣地夸他，說什么他的金魚方直古樸、簡練夸張;他的紫藤筆斷氣連、筆墨俊雅;說他的書法偉峻高格、冷峭剛毅;說他的詩作發(fā)自肺腑、熱愛藝術(shù)熱愛生活……嘖嘖，莫非有才就可以任性到這個地步？

但藝術(shù)的瑰麗與奇詭之魅，實在也是摸得到其門楣，聞得到其真味之人難以抵擋的。我向來對自己的存在不夠耐煩。自認最美好的品質(zhì)就是善于蒙頭大睡。只要沒有打擾我可以睡得很久，睡得很多，睡得很沉，睡得神清氣爽，睡得很開心。這可真是一種美好的品質(zhì)。成本不高，綠色環(huán)保，有益世界健康與和平……遺憾的是，人的活著還有很多有聊或無聊的事情要去做。都知道是個人就終究要死去，但人類的天賦又讓人有好奇求知的欲念，還有群居、創(chuàng)造、求生、趨利避害和懶惰等等被給定的天性。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造就種種不同的人的一生，再糾結(jié)集合在一起到今天，千種萬般的光怪陸離叫人沒脾氣。

我也說不上這光怪陸離是好是壞，大約是既不好也不壞吧。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都是由不得你我的事情。若硬是想去談?wù)撍暮脡?，須得在穿得暖暖的、吃得飽飽的、睡得好好的之后，又無所事事了，才比較適合進行。但人類存在了那么長的時間，多少也造就了一些怎么看都是好東西的東西。

虛谷的任性或者狂妄之所以能得到原諒，可能是因為連他的存在，都近乎是一種純粹的藝術(shù)吧。這是絲毫沒有夸張的。人活著可以有萬般形態(tài)，更多的人都是就地取材隨波逐流，潮流時興什么就跟著追求什么向往什么。各種借口之下，就安于兩畝薄田得溫飽，滿嘴流油很風(fēng)騷。當(dāng)然了，喜歡嘴尖牙利嘰嘰歪歪的也有，大多時候也是不入流……但人的活著，又要吃又要喝的，受制太多。稍微的自由和張狂，如莊子的摶扶搖直上九萬里，鯤鵬展翅逍遙游;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仰天長嘯出門去;黃巢的我花開后百花殺。又如西方的酒神等等，迷醉、癲狂的背后，其實都是對不得舒展的沉聲控訴與放肆意淫。

虛谷是善詩書畫印的。從他有官不做當(dāng)和尚看，怕也是活得有點不開心。雖然他的各樣本領(lǐng)恐怕還有不少，但重要的是他還善詩書和畫印。這幾樣藝術(shù)門類近乎天選之人？不，應(yīng)該是軟弱的叛逆者們的獨門兵器，不僅自成一格還花樣繁多。虛谷是真懂詩書畫的人，以書入畫、以畫入詩，再以詩書畫入人生、以人生入詩書畫……這其間的玄奧，竟被他悟得并使用得近乎出神入化。

不知道虛谷活到耳順之后，是否活得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僅從他的畫看，自孔子以為知天命的五十之后，他的畫就進入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王國，用形用筆用色都由自心而出，那么出人意表又得其環(huán)中。他書畫的技巧怕是已臻化境，所承載的意境也是足夠蒼涼高古。這樣的一個人，假如懂他，怕是眼里心里都要滴出淚來也意緒難平。

《秋林逸士》用筆用色吝嗇到空蕩蕩的效果和題款的“故人笑比林中葉，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都能讓人大腦空白或百感交集。于是千人千種解讀。粗濁之人視之，非模型狀物，既無繁花也無富貴，空寥寥無一物，實在乏善可陳;看慣了世態(tài)炎涼者視之，或許會愣怔一會兒，再抬眼看一下天，靜默處眼角許會泛出些微潮濕，再嘆一句從來“世味年來薄似紗”……而懂得虛谷的人，所慨嘆的大約會是噫嘻，曲高和寡，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我不太懂書畫，沒本事更多一些地去發(fā)一些宏論，而他青藍色蜜桃的用形用色又曾猛擊過我的雙目，讓我驚嘆此人癲狂大膽之余，也幾近為之神魂顛倒……當(dāng)然這樣說不過是看到了心儀之事物就忍不住在肚里悄悄意淫一會兒的人之常情，純屬低成本自娛自樂再順帶記得了虛谷的名字。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一路順藤摸瓜地溜過去，再到某日得見《秋林逸士》，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竟也看出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意味，自然需要沾沾自喜一回。

我是喜愛中國傳統(tǒng)的詩書畫印的，有事沒事翻看一下，多少總能舒坦一會兒。假如愿意，還可以借此上天入地信馬由韁地與自己娛樂很久。要命的是，這事兒會上癮，越深入就越會覺得妙不可與人言，還特別費時間……幸而我是連書畫的門在哪邊開都不太清楚的，也從不敢讓自己太過地沉浸其中，否則我必定會如虛谷的金魚，八大的鳥，沒有施施然題出“故人笑比林中葉，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的本領(lǐng)就罷了，奇形異狀的，就很難活得下去了。

這也算是我在活著的過程里還不能保持天天都很開心的其中一個原因吧，成本太高了。但這種自娛自樂十分值得寶貝。假如環(huán)境允許，大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以詠之，讓這開心和舒坦翻倍。唯一的遺憾就是成本太高。

老祖宗留下什么樣的文化遺產(chǎn)，比如中國人幾千年留下的詩書畫印的藝術(shù)，西方人喜歡喔喔的以歌唱的形式來講故事的歌劇等等，作為后輩人是沒有什么辦法的。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林林總總的事物就在那里，你接受也罷拒絕也罷，在實事上就影響著你。至于你能不能開心，各種老祖宗可管不著，也許他們自己也是整天都忙不過來的，或者根本也懶得管你。

也許，活著就是那么回事吧。一忽兒開心，一忽兒又不開心，一忽兒又談不上開心或者不開心。一忽兒忙死啦，一忽兒又無所事事無聊透頂……看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開花落，是最不需要成本也最需要成本的一件事，能看出無窮的舒坦來，得胸中有無窮的丘壑。所以我時常會腹誹，人干嗎一定必須要吃飯呢？多浪費時間哪！繼而腹誹干嗎一定必須要活著呢？當(dāng)然，一個還能吃得上飯，還挺貪吃好吃的人說這樣的話是絕對要討打的。瞧，這世上那么多好吃的，什么臭豆腐、烤串、麻辣火鍋……涮的各種肉啦等等，要嘛有嘛。還嘰嘰歪歪個啥??？也許這也就是造物的詭詐之處。總有諸多花巧縛住你精神靈魂的飛升。

所以說，虛谷是我挺愿意佩服的人。差一點點就比得上我所最喜愛的莊子了。但我對莊子的喜愛還是更多一些。也許是莊子癲狂得更家常一些，不過也可能是莊子活在比虛谷離我更遠的年代吧，至少那個年代關(guān)于吃的學(xué)問和花巧就沒有后世那么多。但也說明莊子確實厲害啊，沒那么多花巧還能把故事說得上天入地花樣百出。但虛谷也是蠻厲害的。已經(jīng)有那么多花巧了，還能讓自己饑一頓飽一頓。那么我還是感謝一下虛谷吧！感謝他畫出讓我那么饞涎欲滴的青綠蜜桃，感謝他除了畫飽脹欲滴的蜜桃、繁花亂舞的紫藤外，還畫方頭方腦的金魚和空蕩蕩白茫茫一片的《秋林逸士》。

（選自2021年第4期《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