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記

此刻，又開始觸摸語言。語境是需要偶遇的，就像旅人，從房間往外走，所遇到的時間地址，背景墻壁，都是寫作者游歷的空間。旅人在天地間留下了自己的轍跡，接受來自路上的陌生風(fēng)物和面孔。寫作者終其一生都在路上，房間里的寫作者，可以通向每一座庭院城堡，鳥棲身過的樹枝，人途經(jīng)過的痕跡。語言復(fù)述著寫作者內(nèi)心的距離，它趨近的海洋和內(nèi)陸，省略過的、未說出的言辭，都需要在自由中練習(xí)內(nèi)斂和克制的能力。寫作就像是情愛關(guān)系，有如赴約擁抱，彼此相愛中有松綁，給予相愛者空間，去幻境中造夢，唯如此，你寫下的詩句或書中的故事，才充滿未知的驚嘆號。天氣寒冷，好像飄雪了，云南的冬天很溫暖，很難遇到雪境，語言也一樣，再不可能發(fā)現(xiàn)奇跡了。

身如輕燕，該舍去的舍去，不該帶走的絕不帶走。這是寫作中的美意。天空碧藍，向一只偉大自由的燕子學(xué)習(xí)飛翔——這是寫作中的形而上的境遇。

晚安，燈火闌珊外古老的村莊，這些即將被人類文明進程史遺忘的角落，只有依賴于新的符號學(xué)，才能保存在極少數(shù)人的心靈史記中。因此，這一代人的寫作意味著在新與舊的速度中，尋找到舊時代的敘事，新時代的結(jié)構(gòu)。就像古老的土坯屋有無數(shù)幽靈穿過。聆聽吧，那些前世的耳語，今生的傳說。我喜歡途經(jīng)那些有人文意蘊的遺址，藍天依然蔚藍著，就像永恒的靈魂伴侶永遠在等待著我說出“晚安”！

訴說和寫作，是貫穿一體的。就像風(fēng)吹綠了干枯的枝條?；ヂ?lián)網(wǎng)時代，只有極少數(shù)人保持著翻開紙質(zhì)書的習(xí)慣。發(fā)展迅猛的高科技將改變?nèi)说闹腔邸１M管如此，紙質(zhì)書的芬芳——來自書脊扉頁、目錄以及著書者的名字——仍然是我們這一代的所愛。我偏愛紙質(zhì)書，偏愛枕邊書的那些來自語言的誘惑。親愛的，你跑哪里去了？請帶上書籍，帶上我，帶上我的鋼筆、色彩，去一個遙遠的溫柔的領(lǐng)地生活，寫作。

寫作，這件事情，是注定要發(fā)生的事情。面對這件事，只有跟自己商量怎么寫下去。寫作越來越艱難，猶如一場看不見的遠征。只要你想靠近語言，就會遇到無窮無盡的問題。寫作就是解決問題。每一個沖突，每一個詞語，每次歷險，你置身其中，你是目擊證人，也是局外人。這就是寫作者的雙重身份。寫作者激動著，快樂著，沮喪著，最終將自己送到了燃燒的語言中，漸次冷卻，成為銘文或傳說。

有多少記憶已隨風(fēng)遠逝？我寫作，因為時間讓我找回了自我。沒有自我的世界，就融不盡眼前迷障——過去或現(xiàn)在以及將來，就像鞋子下延伸出去的曲線。我們在個人歷史中融入了另一種歷史——身體中的歷史，它有時喊叫，有時沉默，有時歌唱。歷史細如蛛網(wǎng)，讓我們謹慎言行;有時悲壯而遼闊，讓我們心生敬畏和悲憫。

何謂隱喻？家像星宿中的房間，黑暗終將撤離地平線，每一次拂曉，都讓人心雀躍而起。由這條褐色小徑往下走，就能看見華寧的西沙映月，泉水從白沙涌出，這個景觀讓我往下走，看見了泉涌。隱喻住在我們的身體里，它是未言說出的意義。這個早晨，微冷、無風(fēng)、安靜，鳥巢中的鳥尚未飛出，我起床了，總是要起床的——那些從沙漏中涌出的隱喻啊，那些晶瑩剔透的事物，那些陌生的語境，為何纏綿于時空？早安，親愛的人。

藍色波光的夜是值得矚目的，在時間的幻境面前，它就是一部電影或者史詩的源頭。愿我們的祈禱，像甜蜜的蜂箱，明日呈現(xiàn);愿我們成為語言中的語言，耳語著，如風(fēng)鈴聲攪動著窗戶外的春天。

晚安，愿我明天睜開雙眼，花籃中的玫瑰已全部綻放。因為紅色，因為每一朵紅色的花，都是太陽帶給我們的禮物。我愛你，愛你們，在這只美麗的花籃中，有一個我們赴約的春天，它一定會降臨的。秘密就在花籃中，寫作和人生，必須充滿了虔誠的等待。朝圣者的虔誠等待，定將黑夜載往曙光中，就這樣，我又想起了漫山遍野的向日葵。這一夜，我必須被這些意念擁抱。晚安！

語言是脆弱的，它需要你用心去尋找，否則它就會消失。所有的語系，散布于時間，那靜寂無聲的帷幕中。我喜歡帷幕，人與人之間的，事物之間的，河流山川之間的，語言之間的——是時間帶著你的身體面對帷幕。我們就生活在帷幕之中，隱藏或脫穎而出，充滿了未知性，正是因為那些不可言說的成為寫作的詞語，正是那些不可言說的成為生命力中的傾向。沒有永恒的天長地久的時間，因為時間是流逝的，這流逝或變幻，讓我成長，知悉人世艱辛。對于生活或?qū)懽?，它的孤獨，才是恒久的。日月為什么生輝，因為它們有撤離、重現(xiàn)。生活于我，除了詞語，就是默默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每天醒來后的安靜，就像是不眠之夜，你進入長夜，數(shù)之不盡的星宿就像粒粒塵埃，總能安息于大地之上。有鳥語聲過來了，沒有風(fēng)，春天快來了。

云南的旅路就是我身體中的版圖，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一直生活在西南邊陲。在偉大遼闊的滇西我認識了金沙江，幼年我就是在金沙江錯落的峽谷中，找到了灰藍色的巖石。我跟著一頭羚羊，小心地跳過溝壑?？v橫的羊腸小道之外是另一些被蛇和巨獸走過的痕跡，我還看見了怒江大峽谷的驚濤，瀾滄江沿岸的村莊。親愛的滇西，經(jīng)書鋪開的長卷，如虔誠誦經(jīng)者的淚光。我一次次地出入、彷徨，每一朵云，地上的植物，都是神祇。在過去的時光中，我?guī)缀踝弑榱苏麄€滇西。之后，我開始向滇中滇南出發(fā)。親愛的云南，你的版圖，足夠渡我至生命之彼岸。人生有無數(shù)相遇，無數(shù)告別——我們的一生，作為寫作者的光陰，就是在語言的浩瀚無涯中相遇和告別。詞語那神性的時間，總是啟迪我、引渡我，穿越我身體的愛。摯愛者的存在，萬物萬靈的形象，就是我旅路上沿途的母語。

這份禮物何其重要！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遇到了米蘭·昆德拉的作品。那是一個讀書的好時代，網(wǎng)絡(luò)尚未普及，我跟同屋的遲子建每逢周末就到王府井書店買書，到中國美術(shù)館看畫展，背對著背寫作。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生活在別處》走進了我的閱讀。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愛上了昆德拉。他的小說敘事，哲學(xué)、詩學(xué)、歷史學(xué)、心理學(xué)充斥其中，所以他是影響我語言和閱讀史最為重要的作家。是昆德拉和眾多語言結(jié)構(gòu)大師告訴了我，什么是個人寫作。在這個并不安定的時間體系中，世界體系和自然都進入了一種被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的時代。盡管如此，仍然有人在使用心靈的藝術(shù)寫作與繪畫。感恩詩人、翻譯家李寂蕩畫出的米蘭·昆德拉的肖像，這幅肖像就是我二十多年來所熱愛的昆德拉。感恩這份珍貴的禮物，只有通過心靈繪制、復(fù)述、創(chuàng)造的作品，才是美好而永恒的。

性別學(xué)，就像太陽和月亮的關(guān)系。這一刻，下午西斜的陽光，仍然熱烈。每個人，從降臨人世的那一時刻起，都在完成孤獨的訓(xùn)練——就像寫作，累及了數(shù)之不盡的詞條，還需要動用結(jié)構(gòu)學(xué)、美學(xué)、神學(xué)。就像你的手伸出去，是在觸撫、勞動、通靈。你喜歡的人很重要，無論是男人女人，他們彰顯了你的過去，又將未來連接。

詩歌在落地時，才充滿了詞根，而每一個詞根都是朝上生長的。猶如麥子、玉米、向日葵——這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學(xué)，也是所有使用母語寫作的人所追索的詩學(xué)理念。我是這樣追求的，這與我們的天空和大地有關(guān)，天與地互相廝守，落地的詞根帶著泥沙、肉身的味道，而詞根向上時則飄忽著來歷不明的風(fēng)和羽毛輕盈而又幻變的力量，這是靈魂嗎？

只有在夜晚，才能充分驗悟黑暗有多幽靜。所有事物都需要借助燈光才能看清楚，所以世界上需要發(fā)明燭光、燈籠、手電筒、馬燈，甚至手機也可以照明。晚安，親愛的，我愛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對具有高度自覺與深邃透徹的心靈的人來說，痛苦與煩惱是他必備的氣質(zhì)。

孤獨也是如此，如果一個人融不進孤獨中去，那么就無法在孤獨中享受飛鳥，享受流水的聲音，也進入不了更幽深的靈魂中去。隱藏，是一道自由或獨立的深淵，走進去，有溫暖或冰雪，我們在此擁抱，是為了在遼闊的宇宙間找到安居地。告別或相聚，永遠是人生的主題。

午后，安靜！已經(jīng)是早春的氣候了。一天過得有多快？寫作中篇小說《能同行偶遇在這個星球上》，題目來自張國榮的一句歌詞?？旖咏觋P(guān)了，其實，我們早已喪失了幼時過年的樂趣，那時候，過年能穿新衣服，父親扛著甘蔗回家立在門口，意味著一年的甜蜜。現(xiàn)在的年關(guān)，有多少人在逃離的路上？有多少人看見了父親母親？有多少人嘗到了年夜飯的香味？

我們的內(nèi)心掛滿蜘蛛網(wǎng)，也可以垂一簾白色巨瀑。蜘蛛網(wǎng)和瀑布是完全對立的景致。蜘蛛俠織網(wǎng)時是孤獨的，從吐出的一根蜘蛛絲開始，要忍受在空中的懸浮感和天氣的變幻莫測。將一根絲織成碩大的網(wǎng)，就像寫作者從一個語詞延伸到世間萬物的屬性面前，且要在隱蔽戰(zhàn)線，才可能完成從一個詞根延續(xù)出去的地平線，而且必須像蜘蛛俠一樣織出千百根盤繞的線條，有密有疏有粗有細……具有韌性彈力，即使暴雨傾盆而下，也無法改變它的承載力。至于水簾之下的白色巨瀑，那是多么壯觀的景象啊——我們從低處看，傾聽它從山頂垂直而下的旋律，那雪白色的飛蝶，仿佛撲向人間就是為了喚醒我們的冷漠死寂般的神態(tài)。這是另一種寫作者的存在，如能將蜘蛛俠編織的網(wǎng)與巨大的瀑布相融一體，我們的人生或?qū)懽骶统錆M了密織的韌性，迷宮般的花園小徑，通往星際深處，還能觀一簾偉大的瀑布。

黃昏散步，風(fēng)吹樹葉，春天快來了。風(fēng)的力量很大，它剝離了殘枝落葉仿佛是在為樹身洗澡。之后，樹體又重生，就是春天了。我跟春天有一個重要的約定。近日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歌，極想回到那個時代。太平靜的生活規(guī)范，會失去語言內(nèi)在的呼喊與細雨。我們需要同時代融為一體的疼痛或焦慮，同時也需要表達語言的先鋒精神。文體的結(jié)構(gòu)，語言的實驗，要揳入生命的本質(zhì)。新的美學(xué)原理是在飛躍的，寫作中的任何文體，都是為了更準(zhǔn)確地表達我們靈魂的存在。靈魂，是泥沙、礦石，也是星宿、河流、海洋，也是肉身。

憂傷是我身體中無法脫離的基本元素。憂傷造就了情緒，我好像在幼年就開始憂傷了，那時候，隨父母在金沙江岸邊的橄欖樹下生活。我在沙礫中行走，陽光熱烈地將石頭、樹枝曬得滾燙。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了寫作，只不過沒有用筆記錄而已。我身體中潛在的憂傷，已經(jīng)生根，在我身體中像春夏秋冬的漫卷。憂傷之下的語言結(jié)構(gòu)，更能解決我追索的存在和虛無之間的關(guān)系。憂傷就像我的布裙，失眠癥一樣陪伴我。此刻，想起了我喜歡的一位法國女作家薩岡的小說《你好，憂愁》。是的，憂傷懸浮于我視野中的迷霧，就像我在云南的山岡上行走，所經(jīng)歷的景物和時間的痕跡。憂傷，令人享受。

一天中，這個時間，最為干凈。想起朝圣者的足跡。在廣袤的滇西，我是那里的女子，從小就喜歡有廟宇的神殿。那一年從白馬雪山到梅里雪山的那段路，風(fēng)景甚美，全世界所有的色澤都在那里綻放，我們呼吸著雪山的氣息，空氣清冷，海拔在上升。對于不斷升起的海拔，我認為就是宇宙的神學(xué)，有高有低，也應(yīng)該是詩歌中的美學(xué)。高聳于白云間的是雪山神靈，落地生根的是萬物俗世。峽谷向上，德欽縣境坐落于峽谷的小盆地之上，再往前走，就看見了瀾滄江。無論是金沙江、怒江，還是瀾滄江，三條偉大悲壯的江流岸邊是村莊，山野。江流是寂寞的，也是單調(diào)的，它們的故事折射于岸上的眾生相中。朝向梅里雪山的路，是國道，可以通西藏，可以通地球最幽秘的區(qū)境。幾千年來，這條路上有不斷輪回的俠客，僧侶，樂者，朝圣者，他們以裹滿了塵埃的肉身，以靈魂的冥想追索，抵達梅里雪山之下。我敬奉了萬能的香燭，雪山開始敞亮。那一天我膝蓋下是瀾滄江流域的礫石，我心中升起的是一個人的慈悲。那一年，我沿瀾滄江再往下走，旅路上有野蜜蜂引路，羚羊們在縱橫。我遇到了《憂傷的黑麋鹿》！

夜幕總是很美，我習(xí)慣散步后坐在一塊石頭上。云南的冬天真溫暖，石頭的微涼也很舒服。沒有風(fēng)，又過了一天。每天散步之前是黃昏，之后夜幕降臨了。過了非常平靜的一天，充滿波瀾的東西都交給了語言——我知道，自從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喜歡上弗吉尼亞·伍爾芙，就記住了她的名言：一個女人倘若要寫作，一定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還要有養(yǎng)活自己的薪水。是的，我記住了這句名言。寫作能延伸到未來，是因為我總是出入那間屬于自己的房子，除此之外，只要能有讓自己衣食無憂的生活就滿足了，它能讓我專心寫作。當(dāng)然，我同時記住了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小說《熔煉》中的一句話：書中歷盡所有苦役和時間磨難的那個人，就是寫作者自己。多么安靜的夜幕啊，現(xiàn)在，起風(fēng)了，我站起來，走了幾步，聽見自己的裙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話說經(jīng)驗，它是植入個體生命的回憶錄。從兒時開始，也許更遠些，從母體胚胎開始，生命就有了位置，這地球如此開闊，一草一木都有位置。正是從位置挪動開始，我們有了融入感。解決饑餓的經(jīng)驗，從吃飯開始。我仍記得在滇西北的盆地，我幼年端碗吃飯，望著天，望著地，樹上的麻雀們望著我腳下偶爾灑落的飯粒。它們要俯沖而下，捕一粒食物再飛回天空。解決痛苦迷惘的問題，必須從自身肉體取出芒刺，取出那些幽暗的刺，正是它們刺傷了你的肉體。經(jīng)驗是從日常生活中累積的記憶，就像一棵樹，年輕時筆直向上生長，隨同年歲增長，一棵樹上有鳥巢，有撐開樹枝的傘狀冠頂。經(jīng)驗是我們身體中收藏的礦產(chǎn)，可以綿延于時間的任何一條路上。如何利用我們的經(jīng)驗，為我們的人生服務(wù)，則需要信仰。什么是終身的信仰？我以為，既然經(jīng)驗是身體中的礦產(chǎn)，那信仰就是我們終身追求的所愛。早安，我身體中的冬春之秘箋，早安，親愛的生活！

詩歌是從人類的所有經(jīng)驗中上升的心靈史記，是記錄哀愁、痛苦、寂寞、孤獨等日常生活體系的板塊。詩歌是一條擁有古老記憶的長河，當(dāng)我學(xué)會分行寫作詩歌時，實際上是在復(fù)制來自記憶的經(jīng)驗，那些從幽暗中躍出的，閃現(xiàn)精靈夢幻的長廊，奔向我們的宇宙學(xué)。其中，我們要靠近離我們身體最近的那條河流，在你的出生地一定有一條光焰斑斕的河流，從小河到江流到海洋。對我來說，在我的膝蓋骨下就是金沙江，這是我出生后看見的詩。你在成長期中，一定會發(fā)現(xiàn)宇宙是多么幽香，有銅色的柵欄，金色虎豹的皮毛，有萬能的煙火在塵埃中升騰;在你的詩歌中，一定會遇到異靈出入的山岡，有人在荒原搭起了營地帳篷等待著你;在你的一生中，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在重現(xiàn)詩歌的語境。

你好，晨曦，每天我們都見面。是你讓我從黑暗的深淵中走出來，與黑暗相比，你們有不同的景觀。黑暗將我推向了晨曦，你的藍天，安撫無數(shù)地球人的目光——無論是莊稼人，面朝天地者，還是隱秘的形而上的虛無主義者們，都需要你的光澤滋養(yǎng)。每天，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想起了往昔百貨店用直尺賣藍花布的場景。小縣城來了一對年輕的上海裁縫，聽說他們是為情而私奔過來。那是我看見的第一對私奔者。他們后來進入了我的小說。那時，我們這些青春綻放的女子，總是到百貨店買花布、卡其布?？粗圬泦T用直尺量布，好有趣啊。那一年我在縣城穿上了上海裁縫為我縫制的一條橘紅色喇叭褲。再后來，我寫下了長篇小說《縣城》，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公開出版。歷史對于個體，不僅是記憶，也是裁剪術(shù)，尺度上的時間。

我們的一生不可復(fù)制，也不可能定格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某一刻。她的衣飾容顏、步履、語調(diào)，終有一天都會落伍。就像人的差異性，男人或女人，女人和女人——正因為存在著意識之間的隔閡矛盾，才會產(chǎn)生沖突。你看見過慶典活動上的煙花由繽紛多彩倏然間黯然失色的場景嗎？你看見戀人面對面親自筑起的壁壘嗎？你聽得見一條小河淌水的聲音嗎？你書寫過的一個詞同樣會背叛你，你承諾過的誓言同樣會像披肩滑落到地上……臨近春天的夜幕下，她又走回了房間。草莓色的夜晚，她突然想著翻山越嶺的那個部落的祖先，她曾在火塘邊聆聽過他們千年遷徙時的歌唱。那個老人坐在火塘邊，有一張青銅色的面孔……她在那個黃昏，幾乎忘卻了自己，場景、風(fēng)俗、人物、苦役的心，超越了繁花嫩葉，從塵埃落定中再次重生。記憶猶新，是因為讓我們戰(zhàn)栗過的火焰或塵土，都融為一體。

為了明天早起，不能熬夜。晚安，就是讓自己躺下來，書，翻幾頁，一些文字就像波瀾一樣過去，一些人的存在是你今世的夢囈。在夜里，卸下全部東西，包括唇色、偽裝、隱喻——漆黑的夜晚，很皎潔！晚安！夢，就是萬頃麥浪，卷起你的行李，你的身體朝前走。又像時間不再流逝，駐守著你。我是世間起得最早的那個人。鳥未啼鳴，我就起床了。晚安，寶貝！這就是你合上帷幕的時間嗎？

早晨總是最好的，保持好一天中最好的情緒用于寫作，無疑是取悅自己靈魂的最好禮物。這悄無聲息的寂靜啊，我在其中游蕩，還有你們——我所摯愛的這個世界，你仍帶著我逃離到語言的城堡，從這座古堡中散發(fā)的氣息，就像撲滿灰的樂器，我喜歡嗅到灰塵的味道，里邊有帶有劇毒的野生蘑菇，門前有瘋狂的石榴樹，還有永逝于未來的河流在門口流淌。你好，我親愛的鄰居，我對面露臺上放鴿子的美少年！你好，我遠隔千山萬水的戀曲。你好，我親愛的母語。

隱蔽的空間，是獲得自由最好的生活方式。在喧囂人群中，聒噪的聲音早已湮滅了你的足跡，心律的跳動隨大眾起舞。倘若你一個人在房間或路上，你獲得的是全身心的自由，但得到自由者，必須能承載月光的清冷，和寒瑟中一只鳥掠過樹葉的單調(diào)聲。最高級的自由，總是要在驚悚破開的夾縫聲中穿越出去，與幽靈們擦身而過時，打開通往宇宙的另一條被星光照耀的道路。

是的，任何情緒都是詩歌的涌穴，就看你能不能準(zhǔn)確地記錄。沖動，是寫作的原始造血功能，沒有沖動的寫作只有骨頭，沒有血肉。我可以看見你嗎？你可以看見我嗎？

安靜的一天又開始了。寫作是宿居，將我們的行李——身與靈宿居在房間里。其實，經(jīng)過語言演變，我們一直在流離遷徙。就像一個古老的流離部落，在戰(zhàn)亂中，尋找水源、耕地，發(fā)現(xiàn)自己同樣可以像眾鳥一樣歌唱，像草木花骨朵一樣綻放凋亡。寫作，就是宿居。在隱身中，獲得百鳥飛圖，在一雙雙翅翼下，為饑餓，為靈魂，為苦役或愛，為那個語言中的自己，而隱身于一間房子。

點上燈，再續(xù)后事。晚安，夢中人，總是在燈光中相遇。

安靜就是坐下來，椅子和石凳，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身份中，沒有身份的人生，說明自己只是羽毛紛飛，沒有長出肉體，也沒有翅膀，把自己寄存在身份中——時間以分秒間的流逝，再現(xiàn)昔日的記憶，而語言是這個世間可以倒現(xiàn)時光，又可以延載未來的秘境。走上這條道路者，都在與來自各方的靈魂相遇。

臨近年夜，便憶起往昔的許多時光。劈開的柴火在火爐中燃燒，在一個還沒有產(chǎn)生電器化廚具的時代，坐在火爐邊燜飯，傾聽著土豆?fàn)F飯在鍋底逐漸變熟的聲音……多緩慢啊，那些取自柴火井水油鹽的簡單生活，那些總是充滿饑餓感的味覺，那些怦然心動的幻覺……親愛的生活，你給予我們的簡約樸素的生活，那些幻覺中突然撲面而來的蜻蜓或蝴蝶，讓我們大聲尖叫后追逐而去——試圖飛出去的小野獸般的歡樂到哪里去了？

小時候，過年最期待的就是穿新衣服了。因為只有除夕夜才有新衣服穿。供銷社有花布、卡其布賣，只要有機會，我總會踮著腳伸出手去摸摸。那些用直尺量布的售貨員，就像是我們的偶像，她們站在一匹匹的花布前，像女王一樣驕傲地看我們一眼，因為她們有直尺。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有布票糧票，人們掌握著票據(jù)，就像掌握著貧瘠山川中的物質(zhì)生活。除夕夜，母親會從縫紉店帶回給我們縫制的新衣服，我們穿上新衣才能吃年夜飯。多么隆重的儀式啊，從頭到腳都是新一年的味道。我們在院子里，用腳踢著用雞毛做成的毽球，跳繩子舞，趴在水井欄前照鏡子，用花朵染紅指甲。除夕夜終于到來了，父親挑著金沙江熱谷岸上的甘蔗回來了，每個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辭舊迎新，新桃換舊符的儀式開始了。直到如今，我仍然能嗅到新衣服散發(fā)的染料的味道?；馉t上燉著雞湯，門上貼著紅色的對聯(lián)，甘蔗立在門口，父親開始放鞭炮了，我們嚇得用雙手蒙住耳朵，躲到墻角，于是，除夕夜降臨了。

女人們，無論寫作還是生活，都是在尋找另一個自我，那個在房間里寫作的“我”，是私密的，語言消磨著她們的光陰，無論洗沐，穿衣，面對鏡子，翻過書頁，還是在詞條中沉迷，都是一場救贖。而她們來到屋外，人世詭異變幻，所有一切都需要堅守尺度，保持自己的立場。云朵飄過來了，風(fēng)吹麥浪，穿裙子的女人，女詩人們，今天有好天氣，有潤物之語。這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禮贊生命。

我所有的女性經(jīng)驗，都來自人間，來自裙子下塵土飛揚的大地。時間中的我，游離于她們之間：我所有的過往，都是我身體中的歷史，語言中的語言;我所有的愛，途經(jīng)了千山萬水的疆域，正是我的云南，使我有了語境下萬物的原貌。

你無法說清楚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們真實的人生。如果語言能精確地記錄這種無法說清楚的情緒，那么，我們就會看見燈塔那邊住著什么人，往前走，就能遇到你生命中必須經(jīng)歷的事件。那些無法說清楚的規(guī)則，倒映著柵欄和影子;那些無法說清楚的愛，是我們的迷離之途;那些無法說清楚的眩暈，使我們錯過了一趟列車;那些無法說清楚的脆弱，讓我們上了最后一班地鐵;那些無法說清楚的夢，讓我們睜開了眼睛。

有時候，人，一個人就想從這個世界上神秘地消失——我想，這一定是我下部長篇小說的主題。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人將逃往何處？“現(xiàn)代逃亡錄”，就叫這個題目吧！我們從哪里來已經(jīng)不重要，到何處去才是我們所追索的話題。逃吧，逃進谷倉、酒窖、海洋孤島;逃吧，從人群逃到人群，從閣樓逃到沙漠，從紙質(zhì)書逃到禁欲之城，從廢棄的諾言逃到神寫下的痕跡。讓我們逃吧，從死亡逃到重生，從花瓶逃到荒野，從文明逃到原始，從語言逃到語言……

所有日子都是一種持久的，面對自己所折射的光芒。從早晨五點到此刻，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只轉(zhuǎn)了一下身，陽光就從樹枝移到瓦藍色的半空中去了。頹靡之音不適合這個午后，所以，我要挪動位置，像那些穿著土布裙日復(fù)一日坐在家門口繡花的婦女，讓花布上的鳥飛起來。而我自己，則期待語言中的溝渠有水循環(huán)，詞條中的每次風(fēng)吹草動，都意味著我在生活。

只感覺到天黑以后，孤獨才是自己的，就像內(nèi)衣貼在肌膚上——消磨人生最好的方式，就是守住孤獨，與它嬉戲，消遣人世間的所有存在。夜幕深邃無窮，只有此刻，我們安靜如嬰兒，放棄了無數(shù)荒謬絕倫的謀略。一間房子，已足夠讓我躺下去，如波瀾去到更遙遠的海洋。

好詩句是突如其來的，越是安靜時，它來得越自然，其速度之溫柔，就像你剛喝了一杯不溫不涼的水……盡管如此，在此之前你必經(jīng)歷了血與火，經(jīng)歷涅槃，遇到了天與地的遼闊，并學(xué)會了閉目養(yǎng)神。睜開雙眼，風(fēng)來了，吹綠了枝籬，鳥又啼鳴了，天地又亮了，頂著燈籠的夜行人經(jīng)過了你身邊。

寫作完全是在熬時光，沒有飽受時間之漫長幽暗者，最好遠離寫作。寫作在熬你的容顏，要有綻放到骨子里的絢爛，也要有剝離出去的一座荒原。寫作在熬你的孤獨感，你的孤獨之路越漫長，你的寫作之路越會綿延不盡。寫作也在熬你的詞根，你身體中有多少詞根，就有多少奇妙的結(jié)構(gòu)，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都需要無窮無盡的詞根。

伸出手臂，并非索取、捆綁或攬勝，而是在高低起伏的云層下，與自我秘密廝守——這是我個人簡史中的規(guī)則。而語言，成了嘴唇吐露的生命所向。它冰冷而熱烈——這就是我詞根的屬性。

（文有刪節(jié)）

（選自2021年第7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