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提出把手術日期延后一天。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前面是一條深淵,我被推上了懸崖,叢生的亂石鋒利如刃,我必須小心翼翼,倘若走錯一步,就可能倒在這里,甚至墜入萬丈淵底。
好在他們也不著急,還沒有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兩鬢斑白、一臉凝重和悲憫的老醫(yī)生鄭重其事地檢查我的病,仔細地看一看患部。一個年輕醫(yī)生對照門診記錄詢問過病情,在病床邊站了不到五分鐘,手機一響就走了。兩個小護士出出進進,試體溫、量血壓、掛吊瓶,反復催我老伴補辦住院手續(xù),往卡里充錢。
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醫(yī)生倒是每天上午下午都來病房里轉悠,滴溜著眼,像個偵探。他不說話,我也懶得理他。
怎么也想不到,仿佛是一夜之間,我的天空風起云涌,境況發(fā)生180度的逆轉,好端端一個人住進了醫(yī)院,等待手術。我完全被搞蒙了,嘴里只會重復一個詞:“世事無常。”
半月前,屁股上出現(xiàn)拳頭大的腫塊,我以為還是那老毛病,不予理睬,等它鬧夠了,自行消失??墒沁@腫塊竟越來越興奮,蓬勃發(fā)展,我便去附近沿街診所醫(yī)治,老中醫(yī)開了三包草藥,讓我煮沸半小時坐浴,一天一包,他晃著腦袋說這種療法可直接作用于病灶,見效快。我照辦,頭一包用后疼痛即得到緩解,可是見鬼,剩下的兩包藥卻找不到了,當垃圾扔掉了?不翼而飛?我幻想明天它們會自己乖乖地跑出來,急急忙忙去黃河大飯店赴宴。不想次日早晨得到休養(yǎng)生息的腫塊,得意揚揚,“還鄉(xiāng)團”一樣反撲過來,不得已我又去診所。那位老中醫(yī)休班,小大夫給我使用抗生素左氧消炎。誰料萬能的輸液這回卻不見療效,三天后改用更厲害的頭孢,并由一天輸一次增加為早晚各一次,難道那殺菌小分隊從高高的藥瓶下來經(jīng)由長長的塑料管到彎彎曲曲的血管再到達病灶已筋疲力盡、無能為力?這窩在偏僻山溝里的家伙竟置若罔聞,全然不聽招呼,如同脫韁的烈馬,一路狂奔,在一周后那個暮色聚攏的傍晚,它長嘯著騰空而起——潰破了!
點開百度,搜索有關詞條,資料顯示這種病腫塊潰破性質就已改變,轉化為一種陰毒的頑疾,變成一個刁蠻兇悍、面目猙獰的魔鬼。
我被這魔鬼追逐著,無處可逃,病房是賴以藏身的堡壘嗎?
像鄉(xiāng)村的大集,長長的通道里人頭攢動。吊著打了石膏板的胳膊的,滲血的紗布纏著半只腦袋的,重霜著臉踽踽獨行的,被二三個親友攙扶著的,身子靠雙拐支撐的,坐在輪椅上的……這是看得見的,更多也更重的患者裝在病房的肚囊里。這家中小城市的醫(yī)院,病房大樓就如此巍峨、氣派,一座連一座,有多少病房,都住滿了病人。還有病人住不下,普外科走廊里也加支了病床。來到醫(yī)院你不能不相信,世界是由痛苦組成的,天下的病人這么多!它像一個可怕的“黑洞”,神秘莫測;它又不假任何掩飾,毫不扭捏,赤裸裸地把生活中最殘酷的一面撕開給你看。但是有一點,這里人人平等,不論貴賤都是病人,疾病從不向權力和金錢獻媚取寵。這里,還時??吹饺藗兺∠鄳z、互相關照的情形,有很多感人的故事,不免讓人感喟在生老病死面前、在危難時刻,善良、美好的人性才凸顯出來,那閃閃發(fā)光的真誠、溫暖并不稀缺、并不吝嗇,這是外面世界罕見的、不可企及的。
我著一身藍道道病號服,戴著采集了我姓名、性別、年齡等信息的腕帶,以一個標準的病人的身份裹挾其中,心電圖室、彩超室、核磁共振室……逐一“闖關”——他們過多依賴聲、光、電技術,不論青紅皂白先把你扔給冰冷、生硬的設備,沒有了切脈問診的手掌的溫熱。
“閃一閃,閃一閃!”喊聲急促,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擁著一個危重病人呼嘯而過,人流被擔架車劃開一道溝。
所有的常規(guī)化驗結果、儀器檢測結果都出來了,主治醫(yī)師才和我見面,啊,是那個“偵探”醫(yī)生!護士尖著聲叫:為手術有把握,俺主任做核磁共振階段就介入了,俺主任是遠近有名的“一把刀”哎。我快速瞄了一眼,重新“界定”這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短發(fā),目光銳利,一舉一動顯得很干練。“偵探”醫(yī)生坐在桌子那邊,我像犯人一樣坐在這邊。他鋪開核磁共振的膠片,手指在一個地方畫圈兒、敲打,說我的病屬于這類病中很復雜的一種。我向他說明病史,他一邊記錄,一邊插話深究某個細節(jié)。但末了,他翹起的嘴角流露出對我所患疾病的極大的蔑視。我的心一沉,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我要的醫(yī)生——這幾天除了上網(wǎng)查資料,我還四處拜訪同類病人,我已大致知曉,它雖未躋身于大病之列,實則比大病也難對付,疼痛之慘烈,刀口之難以愈合,可謂病中之最。治療起來非常麻煩,稍有不慎還將留下后遺癥,后果無法挽回。我老伴的同事Z先生就是這種病,就是在這家醫(yī)院做的手術,做了兩遍都失敗了,轉院到北京,在北京的手術還算成功,但住院時間長達三個多月。也許是我生性怯懦,可是我對面的這個醫(yī)生也太“輕敵”了,特別是說到手術復發(fā)率高達50%時,他是哈哈笑著說的,沒皺一皺眉頭,他沒有聯(lián)想到病人的痛苦,缺少同情心。這也難怪,人家天天接觸病人,見多了,熟視無睹,變得冷漠,很正常。第一個手術還是給人做,第一千個、一萬個手術就是割牲畜的肉了。這好像是醫(yī)生的“職業(yè)病”,有一部分醫(yī)生患這種病,病入膏肓。我們患病醫(yī)生治,醫(yī)生患“病”誰能醫(yī)治?
恍惚中,我看見一把閃著寒光的刀正伸向我。隨著一股旋風,病房門“咣當”被撞開,擔架車載著做完手術的鄰床病友“闖”進來,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五六個人聯(lián)手,喊著號子,好不容易把他移到病床上。這個昨天還揮著拳頭罵罵咧咧的鐵塔漢子,身上插著氧氣管、引流管、導尿管,在微弱地呻吟。
一陣忙亂、嘈雜過后,病房里只剩下心電監(jiān)護儀刺耳的嘀嘀聲。
我像一只驚悚的小兔兒,瑟縮在床角,竟沒上前幫他們一把。
不是說做“微創(chuàng)”嗎?“微創(chuàng)”就能把一個壯漢擊倒?我缺少醫(yī)學常識——生命太脆弱了,脆弱得就像洗手間那塊半邊碎裂如蜘蛛網(wǎng)的鏡片(醫(yī)院不換一塊完整的鏡片,保留著它,是不是一個隱喻?)。
我手術后也是這種慘狀嗎?或者比這更可怕?我的手術不是微創(chuàng),而且醫(yī)生明確說成功率只有50%,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刀問斬”,任人宰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能頂?shù)米幔?/p>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距離死亡是這么近!恐怖、惶惑、焦慮、糾結,我萌生了“逃跑”的念頭,可是逃到哪里?我能逃出這個惡魔的手心嗎?病根不除,它會不斷發(fā)作,糾纏我,會束縛住我的手腳,活活地把我困死!
外面天色轉暗,要下雨的樣子,團團黑云氣勢洶洶撲向窗玻璃,像長鬃飛揚的猛獅;又凝結為鉛,沉沉地砸過來。
“你就這樣服輸,繳械投降?”是哪里的聲音?誰在嘲笑我?周圍并不見人。
“唉——”又是一聲疼痛的嘆息——它暴露出長長的尾巴,被我揪住了,原來它們是從我心里發(fā)出來的!
要在過去,一句高亢、堅硬的話會迅速蓋過它們,可是此刻我卻明顯氣力不足,我沒有勇氣面對。
村上春樹曾說“人不是慢慢變老的,而是一瞬間變老的?!彪m然年齡一歲歲增長,皺紋刻滿額頭,嘴上也自我調侃“老朽”,但內心深處從未承認自己衰邁,從沒放棄過自己,是疾病張開獠牙大口吞噬了我。
以往,我習慣有病趕緊治好,治徹底,干干凈凈,一身輕松,以服安眠藥或其他藥與我無緣而驕傲,如今得了這病就想根除它,不根除心里不踏實,憂心忡忡。聽我這么說,電話那端公進的語氣彌漫著嘲諷與鄙夷:“你怎么還這么幼稚?兒子是哲學博士,可他爸卻太不哲學了!生活中提及最多的是什么?是一個‘病’字,疾病是與生俱來的,生命與疾病分不開,有生命就有疾病,沒有疾病的肉體根本不存在,誰身上沒有病?誰不是帶病生存,與病共處?”
“憨大個”公進竟笑我“幼稚”,可他的質問讓我啞口無言,表弟金山的面孔閃現(xiàn)在眼前。金山小時候飯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影響發(fā)育,長成雞胸,擠壓心臟發(fā)生病變,動不動就胸悶,呼吸困難。病漸重,不得不到市人民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說他是先天性心臟病,必須手術,手術費一萬元,不手術最多還能活十年(醫(yī)生中不乏這樣的預言家,他們說得那么隨意而又不容置疑)。金山剛三十歲出頭,他老婆一聽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流,流著流著,猛地一把抹干,對醫(yī)生說:“俺不做手術,沒錢做不說,做了手術就不能干重活了,俺全家還指望他養(yǎng)活!”手術沒有做,金山從醫(yī)院徑直回到麥田,其時麥子已經(jīng)黃梢,如果收不進糧倉,一年的工夫、投資就白搭了,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風。這時候他哪里還是個病人?拿起鐮刀,彎下腰,很兇狠地割起來。雖然割一鋪就停下喘一會兒,但連續(xù)作戰(zhàn),整整三天,硬是把四畝半麥子割完。聽說這兩年金山托人謀到一份輕快活——給人家打工還能有輕快活?——到張三的建筑隊當電工,順電線,從這房間順到那房間,爬梯子,上上下下。他今年五十多歲了(沒有像醫(yī)生預言的那樣死去),干一天活回到家,就像一具干尸一樣“挺”在床上,嘴里冒沫:“干不動了,干不動了,老天爺咋還不叫我死呢?”可是第二天天不亮,又騎著那輛破摩托去工地了。
金山老婆的牙硬、要強、能吃苦也是出了名的,小時候還長得像林黛玉,楊柳腰,細皮嫩肉,可莊稼地生長這樣的嬌花嗎?她十三四歲就給棉花噴藥、鋤地、推車、挖河,練出一副鐵骨架。這樣一個人不到中年卻得了一種怪病,腿不能受涼,三伏天熱如蒸籠也得穿保暖內衣,要不就酸痛如百蟲鉆骨。她不去人民醫(yī)院看醫(yī)生,說自陪金山治病一提這個地方就打怵,再說這還叫病嗎?她也跟從金山出去打工了,在建筑隊做飯燒水,守著畢畢剝剝的爐灶,火舌熱辣辣地撫摸她,臉上汗水成溪,身上衣服濕噠噠,可她從來沒曠過工。
在我的故鄉(xiāng)梁鄒平原上,像金山和他老婆這樣的苦命人有很多很多。他們就是這樣無聲地倔強地活下去,生命與疾病就是這樣膠著著,纏繞著,貼著地面匍匐,在泥水里跋涉。這是生命的偉大,生命的奇跡,可是它們又尋常得像大地上的野花,隨處燦爛……
曾經(jīng),一想到金山夫妻我就心如刀割,今天想起來又多了幾分震撼,還有幾分羞愧,但我也從他們身上得到啟示——我哪能和他們相比,他們是為生存同疾病、同命運抗爭,我只不過茍活而已。我也可以不做手術,采取保守療法,帶病生存,與病和平共處。
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承亮老兄聽,承亮老兄交際廣,閱歷深,為人隨和而低調,不事張揚,但絕對是一個智者,是一個可信賴的人。他正在海南旅游,聽筒送來海風的濕潤和濃濃的鮮腥味,他怪我不早征求他的意見,他說他認識一位民間高人,在昌樂縣城開診所,運用經(jīng)絡療法,不用動刀就治好你的病。懷揣絕技,在當?shù)乇弧皞鳌睘樯襻t(yī)。
我按照承亮老兄發(fā)來的電話號碼立刻與那位神醫(yī)聯(lián)系,那邊的聲音溫和、親切,語速很慢,像一個老奶奶。一聽這聲音我就覺著暗夜里迸入一道亮光:我有救了!那一刻,不知為什么,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的淚水骨碌碌滾出眼眶。
翌日,我仿佛一只被霞光染紅翅膀、迎著朝陽奮飛的鳥兒直奔昌樂縣城,見到了她,果然是個奇人,滿月似的臉盤兒,一頭銀發(fā),慈眉善目,我說不清哪一點很像我書房里那幅畫上的觀音菩薩。
小診所里,煦風撲面,她和藹地看著我,從日常生活問起,飲食、嗜好,問得很細,時而停下凝思。然后,戴上老花鏡,在我背部反射區(qū)搜尋濕熱下注形成的郁結,用針挑開肌肉纖維,一個一個地把“淤泥”排出來,使血脈暢通。在我左右手腕上方各下兩枚瀉火的銀針,過二十分鐘捻一下,酸麻脹……
疼痛一天天減輕,病情慢慢好轉。至此,那壓在我胸口的夢魘終于被驅散了。
這段痛苦、悲壯而又充滿戲劇性的經(jīng)歷值得記錄下來,毫無疑問記錄這段經(jīng)歷得寫到她,我又去了昌樂采訪她,或者說閑聊。我了解到她的醫(yī)術是跟婆婆學的,婆婆是跟婆婆的父親學的。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她嫁到高家,多少帶點愛屋及烏的味道——戀愛之前,從小喜歡中醫(yī)的她卻早早就“愛”上了走街串巷、祛病拿邪,名滿鄉(xiāng)里的婆婆,為之傾倒。她一過門就看婆婆給病人針灸、拔罐。婆婆見她靈透、入迷,也用心教她,手把手地教,把祖?zhèn)鞯拿卦E點點滴滴傳授給她。
接觸多了,熟悉了,就沒了神秘感,再看她,不再是神,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她的名字也是一個普普通通但又很美很雅的女人的名字——王麗琴。
市人民醫(yī)院只做了我臨時的避難所,我到底是放棄手術,選擇了王麗琴大夫的經(jīng)絡療法。
也許,沒有把病灶割掉,隱患猶在,只要“氣候”適宜,這冬眠的碩鼠會突然睜眼、翻身,爬出洞穴作祟作惡,但我有信心縛住它,不許它逞兇。我要讓它在我的體內沉下來,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也許,未挖出的“地雷”隨時會引爆,我隨時會被推上懸崖,但這正好提醒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麻痹、懈怠,不能失于檢點,放縱自己,更不能窮奢極侈,我必須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戰(zhàn)術上重視敵人,朝乾夕惕,枕戈待旦,臥薪嘗膽,與它做持久的戰(zhàn)斗和艱苦的較量。這也時時考驗著我的意志,幫助我一步一步堅強、成熟起來。這樣我就有理由認為,直面手術是一種勇敢,不做手術,迂回周旋、不屈不撓也是一種勇敢。我不是一個逃兵,我要與我的敵人戰(zhàn)斗到底!我要向自我挑戰(zhàn),帶病出征,與疾共舞!
(選自2021年第7期《山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