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船記
我怕海。
那一年跟父親出海,船沒行多遠,我就頂不住了,硬撐了一會兒還是沒能熬住。先是“翻腸倒?!保碌命S膽都要出來,胃里東西倒空后,接著干嘔,黃汁水瀝瀝的,再這樣下去,我擔心腸子也要出來了。被父親架到船艙里頭,虛弱地躺著,面色慘白,額頭冒虛汗,比死還難受。船艙內的床鋪,說是床鋪,其實勉強可以安身,像只白鴿籠,長度僅放得下身子,個子高的人得蜷起腿來,轉側都困難。下面是機艙間,柴油機轟鳴,聲音透過隔斷的板壁,反彈起來一震一震的,講話根本聽不見。船員打著手勢,長期以來,他們已形成了某種默契。難怪,漁人講話都這么大嗓門。一方面彼時的漁村形制、生活方式使然,另一方面,漁場作業(yè),二十五匹、五十匹的柴油機轟響,不大聲說話,根本聽不見。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生活習慣一代一代沿襲下來,粗獷、豪爽,造就了他們的生活底色。
在船上,刺鼻的柴油味灌進鼻子,船只跳舞般晃蕩,人頓時烏暈團眩,父親拿了一個面盆,端在我面前,見我實在無可吐之物,便問我想不想吃點東西。我實在沒力氣說話,經過連續(xù)的折騰,人像紙一樣輕薄,好在有一床讓我棲身。沒有床,我也會隨便找個地方躺下再說。那一刻我曉得了鄉(xiāng)語:人是怎么一截一截死的。此刻,就只想靜靜地躺下,一動不動。等風浪稍微平緩,我勉強吃了幾口飯,嘴里含了塊咸帶魚,潤了潤寡淡的口味。船一啟動,馬上又吐了。胃一陣陣痙攣,整個身子蜷縮一團,心里喊著:讓我死吧。若此時,被人拋入大海喂魚,我大概也無任何反抗之力,死只是一剎那的事。不時有人進出,我實在沒有心情聽他們說什么,隱約聽同船的船員跟父親說著“這么沒用,旱地鴨”之類鄙視的話。
暈船并不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關鍵是我暈船的死樣,看不到作為一個海員的培養(yǎng)潛力,那才是要命的。如果能吃了吐,吐了再吃,就能折騰過來,過了暈船這一關,我才有資格在海上生活。我四肢綿軟無力,腦子倒是清爽,嘰咕的言語入耳,聽得面孔發(fā)燒,怪自己不硬扎,塌了父親的臺面。我迷迷糊糊地癱在船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船入大洋,風平浪靜,我掙扎著起來,胃里吐干凈了,身子舒服多了,站起來,四肢顫抖??晌疫€是進不了食,一進食就反胃。
父親說,他下海時可沒有這么舒服,哪個船主愿意雇一個不會干活的伙計,一水(一個周期,時間一般半個月左右)沒有適應,第二水卷鋪蓋走人。所以,只能硬撐著,一邊燒飯干活,一邊嘔吐。漁家的孩子都是賤骨頭,咬咬牙,挺一挺,也就緩過來,每個漁家子弟都是這樣邁過這道坎的。父親說起來,平淡得像扯舊年的家常事。
跨出父親的床鋪,外頭就是船舷,容一人可過,風大時浪劈頭蓋臉進來,蓋過駕駛室,有好幾人高。即使平風息浪的天氣,開足馬力,兩邊的船舷犁開的浪花也會濺入船內。魚腥味、柴油味及其他污濁的氣味混雜,加上船體晃蕩,兩三下我便禁受不住,只得攀住扶手,佝僂身子,又開始干嘔。父親不時關照我,進出要當心,手要抓住物件。一個水手,最起碼的本領是能與船合為一體,隨形賦身,船隨著浪起伏,你的身子借力隨之起伏,如履平地。我那時恐慌得要命,覺得船涌起來,人像要被跌出去,身子想拼命地壓下去,剛好與力的方向相反,哪有不七沖八跌的道理。腳鉚不牢船,身子是飄浮的。這種情況是非常危險的,弄不好被浪扔出船外。你可以想象我那時的模樣,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狼狽極了。
船屁股后頭有一把舵,別看漁民駕船輕輕一推,船就調離方向,其實舵很重,我試過,扳不動。舵后,挖空了一個方方的洞口,漁人打水,大小解在這里解決。這個口子太大,我試著去坐了一下,整個身子無所依托,靠一只手借力,一不小心就會栽入海中。可是漁人就是這樣方便的,我只能憋住,不敢在那地方方便。后來實在憋不牢了,父親扶著我,急急地解決,屁股是一片荒涼的感覺。等完成這件事情,再反身、立定,看到海水吐著泡沫逶迤流過,留下蕩漾的折痕。從后面可看見機艙間,一個老軌(負責船只機器動力的船員)待在里頭,暗無天日,他身上滿是油污。機器是一艘船的心臟,我沒有下去觀察過,那時,柴油機估計還是手動搖臂發(fā)動。老軌最要緊的工作是管好機器,不讓其發(fā)生故障。有一年的臺風季節(jié),父親的船在礁邊作業(yè),平時機器要發(fā)動好幾回才能工作,那天不知哪來的好運氣,一下子發(fā)動,駛離危險區(qū)域,然后到洋面,全力頂著浪。還有一種方法,讓機器熄火,讓船隨波逐流,聽天由命。至于哪種方式合適,只能由老大(船長)臨場而定。在海上,人算不如天算,“三尺板外是閻羅”。
我特意進了廚房。這次下海,最主要的是體驗一下漁民的一日行當,水手的首項工作便是當火頭軍。廚房的位置在船的后半部分,空間逼仄,大人需彎著身子在里面忙活。印象中是兩眼灶,一眼是燒飯,用蒸桶,每人一鋼盅飯盒配量;另一眼是一只大鐵鍋,用于做菜,菜品簡單,要么是白菜、青菜,要么是魚類。當時要求沒有那么高,唯一的要求是飯要熟,菜要咸淡適宜。船員頂討厭吃夾生的飯菜。但對一個剛入船的新手,十七八歲的小伙把十多個人的飯菜弄熟談何容易,雖有老師傅耳提面命,但也不能一下操作熟練。一面是暈船,一面是點燃柴油生火,碰到風向不好,煙熏火燎,可以想象其中手忙腳亂的場面。船只在劈波斬浪,像一只玩具不時地疊起拋下,一個如現在的初三或高一學生年紀的小伙,展開了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即便他經過了暈船這一關,大冬天的半夜起來,如何吃得消?這個年紀的小伙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尤其剛入船的小囝,在船上幾日幾夜不能睡覺,困得拉都拉不起來。有時候沒辦法,大冬天的兜頭一盆冷水澆下去……這不是殘酷,船上生活就是如此。所以,剛入船的時候,一般他的父母總是托人照顧,少些打罵,實在騰不出手的時候,幫襯一把,渡過難關。
那次,我第一次見識了航行在海上,除了海水、天空,偶爾閃過的鷗鳥,別無他物,一切空空如也。一切的一切是如此渺小,看不到同行的船只,望不見陸地,人會特別緊張與恐懼不安,不知哪一刻精神就會被巨大的虛空吞沒。原來對島嶼、對海洋的瑰麗想象,都變得如此平淡。
回港的時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風和日麗,一個鄰居(比我大了四歲)特意把我?guī)У今{駛室的上頭,兩人盤腿而坐,船頭的桅桿特別醒目,張開旗子,有一種生命的律動。兩旁是起錨機,網具堆放滿滿當當,船員干完了活兒,系著油布欄,套著皮袖套(不能穿便服,否則容易被網線扯帶入海水中),有幾個蹲在船舷邊抽起了煙。坐在上頭,視線極好,能望見船的大部分,船艏剖開海浪,聽得見海浪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船像一枚葉子在海上浮浮沉沉。他聊起了在海上的生活,遭遇的各種險情,很多情景是我想象不到的,對他來說這兩天的情況簡直“小兒科”,太不值得一提了,看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船上的日子。對我們海邊人來說,除了下海這條生計,還有什么可以走呢?他說起了風暴,他說害怕有什么用,蒙著眼吧。不一會兒,我們看見了磨盤山,我一下子振作起來,我知道進了磨盤山,就是切段山了,然后就外南頭了,我扶著欄桿站了起來,兩天不見山,乍一望見,像是一位多年不見的好友,一掃頹唐的模樣,眼前的風景竟是如此美好。我的鄰居說,在大海上漂浮多日,看見陸地,心便定了。
那年我讀初二,父親揀個好日子,讓我體驗一下下海的滋味,順便為將來做些打算,只是我發(fā)誓死也不到船上來了。那次以后,我卻在心里埋下了陰影,我害怕長大,莫名地為我的未來而擔憂,感覺人活著沒有什么意思??墒浅讼潞2遏~,我還能干些什么呢?那時我真不知道。小時候有事沒事就畫兩張圖,一張是木帆船,一張是機帆船,想象著自己是一名優(yōu)秀的水手。
船上的職務人員根據各類作業(yè)配備,我們南頭山的船只開始是帆船,搖櫓作業(yè),只有幾個船員。后來是機帆船,以對網、拖網為主,有網船和偎船。一條船上加起來有二十多個人,包括:船長、老軌、出網(負責船上的網具)、頭多人(撐舵)、出袋(輔助出網)、拔袋、二軌、拖下綱(輔助出網)、水手、伙夫等。彼時,我的父親是出網。
生活記
父親上岸后,家里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窘。我們那時還小,不知道這一改變意味著什么,但從母親憂心忡忡的臉色里隱約嗅出些不安與無著。我們似乎也學會了看“風向”,一下子聽話了許多,早早地做完作業(yè),早早地上床睡覺,力所能及地幫母親干些家務事。很多個晚上,父母都沒睡著,偶爾側身發(fā)出響動,我都聽得非常清楚。他們醒著,我也醒著,父母很少交流。我不敢發(fā)出聲音來,也不敢去詢問,母親的一聲嘆息,幽幽地砸在我的心上。
父親上岸后,我去上學,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鄰居問我,你爹爹不去捕魚了,那你們吃什么?你們上學的學費哪里來?我回答不出來,她們走后,我怏怏得想哭,我很害怕有一天真的像下岙的阿黑一樣不能去上學了。那時我真不能理解,父親為什么不下海了。從此每次有漁船來,岙里的人都有魚吃,我們家沒有。母親沉默,我也不響,但是心頭窩著一股火,像是父親欠著我們什么。有一次,我說,每天吃蔬菜,吃得淡死了。我賭氣不吃飯,母親發(fā)怒了,打了我一記耳光。我哭得很兇。下岙的大娘聽見了,給我們送來了幾只蟹,幾條魚。她對母親說,小孩子嘛,口饞正常的,已經夠聽話了,你不要打他。母親裝著有志氣似的推托,我偷偷打量著母親,擔心她真的不收。大娘說,不是給你,是給你三個孩子的。母親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我止住了抽泣。我看見母親別過頭去,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那晚,我們又吃到斷頓好久的新鮮海貨,我滿滿地吃了三碗飯。
每次有船回來,我都有意無意地到鄰居家去,心里打著小算盤,想蹭點吃的,偶爾也能分到一只蟹腳。不久,風言風語傳到母親耳邊,是些很難聽的話。母親立了規(guī)矩,以后誰也不準去蹭吃的。我們都很聽話,母親說什么就是什么??墒牵『⒆釉跄軘嗔四钕肽??每當出海的船只回岸,我就扒在院子的圍墻上看,想船里裝著的漁貨活蹦亂跳的樣子。想:長大了,要當一名漁民,捕很多很多的海鮮,帶到家里,讓家里人一年四季不斷頓。母親怕鄰居看見,把我喚了進來,母親那天做了好多蔬菜,還加了一碗咸帶魚。母親說,蔬菜對小孩子長身體有好處。我撇了一下嘴,想起上次教訓,不說話。我們都不說話。我知道母親是騙我的,但我裝著很好吃,吃了好幾碗飯。吃完飯,早早地上床。母親其實看得出,我在賭氣,她嘆了一口氣。
母親得空,就到海邊敲藤壺,敲牡蠣。我們跟在母親屁股后頭撿螺,拾花蛤。這樣不至于幾星期桌頭沒有海味。父親有空會去海邊推挈(用“挈網”捕撈小海鮮的方法),拾掇些鯛魚、蝦、黃殼蟹等,解解我們的饞。在海邊總是有辦法。父親會采???,他是用腳踹,記得有一回采來很多,母親燒羹,味道鮮美。母親那段日子總是變著法子做些菜,讓我們這個家看起來還像個海邊人家。
這些自然都是小事,最大的事是生計。父親捕魚時在船上任“出網”角色,是個網師。父親唯一的依靠就是這項技能了。父親沒有人脈,剛開始每當有船來,就帶著網刀,到碼頭去候活計。父親是貼著人家的面孔,非常卑微。有了雇主,像婦女一樣一工一工算。女工二十元一天,父親三十元一天。父親說,我是網師,應該翻倍。那個領頭的說,要做就做,不做拉倒。父親捏著網刀,漲紅了臉,雜在一堆婦女中間,顯得非常尷尬。幸虧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解圍說,技術活,還得依靠網師,稍微再漲些工資。父親總算有了些臉面。我知道父親在補網,但我一回也沒去看望。父親不想我去,我也不想去,我覺得我去了父親會抬不起頭。
眼下的境遇,與父親的預想反差太大。父親本想不做“出網”,在岸上接網具業(yè)務,家庭作坊似的,然后開成一家小廠。
有一年冬天,傍晚時分,我們正準備吃晚飯。忽然一個船主急急忙忙地找到父親,說網具破了,叫父親去看一下,但時間很緊,晚上必須補完。父親放下碗筷,跟著他走了。過了一會兒,有人帶信來叫母親一道去幫忙。母親拿了一只手電筒,掩上門匆匆趕去。十二月的冬天很冷,屋外頭的西北風呼呼地吹。我和哥哥吃了飯,做完作業(yè),就守著一盞美孚燈等著父母來。等著等著,實在困了,我們伏在桌上睡著了。也不知什么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迷迷糊糊中辨出是母親的聲音,輕輕的,有些發(fā)抖。開門后,他們裹著一陣冷風進來,把我和哥哥的睡意全部吹醒。母親頭上裹緊圍巾,清鼻涕流下來,身子陣陣發(fā)抖,聲音里拖著哭腔,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父親的手已僵住了,幾次想從上衣袋里掏出網刀、梭,但掏不出來。我不知哪來的機靈勁,移過美孚燈,說,阿爹快烘烘手。哥哥忙著去灶洞燒開水。妹妹已在床上睡著了,父母沒有叫醒她。父親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他興致很高,喝著熱開水,說,今天賺了,現賬。父親從里面襯袋掏出錢,讓我數數。我一張張數,五張。我不信,又數,是五張。我說,阿爹,真是五十元。父親說,那還會有假(那時的五十元,可值今天的一千元吧)。
父親后來愛跟我說起那晚的情景,說母親凍得哭了。母親說,我們回去吧,我不想賺這錢了。父親說,忍一忍,家里還有三個孩子,為他們你也得忍一忍。在最困難的時候,父母就這樣忍了下來。很多時候,我總是膚淺地理解父母的苦,至少沒從他們的處境去理解他們。我總是過多地在意自己的委屈,而忽略了委屈背后父母默默背負著的責任。
(選自2021年第7期《青年文學》)
原刊責編" 陳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