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眼里是汪洋的繽紛,盡管我手中是無聲的壯闊,盡管我在眺望之處和回家之間找到了最合適的位置。
但有兩樣?xùn)|西,是我現(xiàn)在真正所需:初始的安眠和遠方的光榮。
熱鬧是色情的肉體,那么多人擁向它,觸撫它,在它面前興奮得發(fā)抖和眩暈。
我們這些孤獨的人,喜歡這言語的風(fēng)景,喜歡它制造出的混亂和散發(fā)出的獸性。
在它的紅光和豐滿面前,我們得以從生活的虛妄中抽出雙手,用以附和與沸騰,求取宣泄與安定。
在一片集體的合唱聲中,我們甘愿被約定奴役,發(fā)出同一的單調(diào)聲音。
盡管我們清楚,內(nèi)心是其間剛學(xué)步的孩童,懵懂而又無畏。
進入了人群,我便不再是自己。
我按大眾的喜好開始重新塑造:適度的天真,得體的言談,無煙火沾染的歡笑。
在眾目睽睽的光亮下,我是塵世那朵適時開放、博人眼球的玫瑰,沒有香氣的玫瑰。
唯有在一截甘蔗前,我潰不成軍,我貪婪無相,把日子從甜吃到淡,從淡嚼到無味。我制造垃圾,把落日放在衣袖的左側(cè),把黃昏糅入黎明的光線,把自己陷入甜美的深淵。
在這座山前,我是故事,我是秘密,我是一滴落不下的雨。
我想在正午保留蛛網(wǎng)上閃亮的露珠,我想做鷹隼在黎明銜住山巔的第一束光。
我是溪澗,停留夢想的云霧、現(xiàn)實的郊狼、尋歡的魚群和陰謀的苔蘚。
我把自己的雙腿,變成山的東峰和西峰……
我醒來,我只是一只平庸的螞蟻,背著巨大的飯粒,爬向幾厘米的土坡。
一叢叢高樓森林般在周邊矗立。基建工程中,挖掘機、打樁機巨大的轟鳴,令大地顫抖,使人頭痛煩躁。這一張張欲望的巨口,吞噬著生活中平和、自然的秩序,讓心靈像暮色在一家家窗口流浪。
我的眼,在隆隆的轟鳴聲中,變得模糊;我的耳,在隆隆的轟鳴聲中,變得紛雜;我的手,在隆隆的轟鳴聲中,變得遲緩;我的腳,在隆隆的轟鳴聲中,變得慌亂……
我于是走向廚房,欲用五顏六色的食物陶醉自己,但食物在轟鳴聲中失去味道,丟失色澤。
我于是走向孩童,欲用天真無邪的童心浸染自己,但童心在轟鳴聲中失去活潑,丟失天然。
挖掘機、打樁機,一天天在我心上轟鳴,我沒有了自己,我在世界與欲望的交匯處日夜徘徊。
我成了一根水泥柱,失去了靈魂的呼吸,但我還奇異地站立在這轟鳴喧鬧的人間。
上升上升,一直往上升,一種掙扎,一點痛苦,一些快感……裹挾著夢想和急切的腳步,在虛幻中上升,上升,伴隨著情不自禁的呻吟與叫喊……再撕扭著,絞扯著往上,往上,直到與世界之外的另一個自己重逢,頭腦一片空茫,而后是達成和諧的疲憊與平靜的虛脫。
肉體中的天堂,就是如此模樣。
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一直看一直看,總能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例如,哪里有點像自己,哪里是自己愛慕的所在。即便什么都依舊,也百看不厭,像欣賞春天的風(fēng)拂過蕩漾的花海,像凝望秋天的果實在山間枝頭紅艷……
你會隨著他,跟著他一起成長,你會很長一段時間為他所控。你的靈魂附在他身上飛翔,以致毫無所覺。
我的寂靜是甜中帶苦的,當我獨自一人,踮起腳摘取山雀子——楊桐果,品嘗的時候。
我的寂靜是甜中含酸的,當我采下禾花子——山葡萄,送入嘴中,光還在葡萄藤上雀躍。
我的寂靜是甜中裹香的,當我面對一大叢馨香的白花葛藤,想著用它泡水喝可千杯不醉,想著“葛藤開花,蚊蟲長牙”,想著端午掛在門楣上的艾葉、菖蒲和葛藤……
我的寂靜是甜中飛翔的,山路上突然飛過一只彩蝶,草叢中驚起一只白鷺,樹枝間窸窣爬行過蛇蟲,綠葉里鳴歡著鳥蟬。
我的寂靜,總有一條羞怯的小路,讓我像萬物一樣樸素地活著,欣賞自然的生機,享受天地的恩寵,在昏暗的前方,亮起博愛的燈盞。
一定有什么隔在我們中間,慣常的侃侃而談,慣常的自在融洽,一浪又一浪高潮迭起的心靈碰撞,此時皆化為陌生的沉默、僵持的陌生。
每個人的熱情都有限,或者說,我們都是暮天下的旅人,走向哪兒,能說什么,能和誰同行,都是未知的。我們皆被暮色籠罩,只剩下落寞的思緒、異鄉(xiāng)的港口。
我們是一輪不斷變換的月亮,有著連自己都無法知曉、秘不示人的一面。我們是天地間孤獨的鏡片。
美食是最令人欣喜的,當我面對一盤帶殼炒田螺,飲著啤酒的時候。
腦子里紛呈的意念,全被我自動屏蔽。
只讓鮮美在舌尖回轉(zhuǎn),讓快感像車輪在心頭滾動,我看不見圍繞自己的金色霞光,看不見自己的落日余暉。
我脫離了自己的存在,只讓味蕾承受生活所有的偽裝。我懷抱酣暢淋漓的感覺,放縱在自我消失的愉悅里。
習(xí)以為常,包括頭上長出了枯黃,包括鳥聲跌落在菊瓣上。
所有的人都對我友善,贊美我枯萎過程中的緩慢。我小心守護著遠山后面的夕陽與未來。我關(guān)閉心靈的大門,只露出得當?shù)膬?yōu)雅和37攝氏度的微笑。
我只在家中談?wù)摚T如:新鮮芋圓的做法,如果拌點蛋清,加些肉末,起鍋時撒幾片川芎葉,秋實的味道就濃香誘人了。
秋分后,一夜涼一夜。人世間萬般禮遇,我只傾心于你舀起芋圓送入嘴中,滿意歡暢的時刻。我四季耕耘的向往之物,便在這一刻金黃墜枝。
那裸露無垠的黃,正是我深秋成熟的火焰。我不要青春常在虛假的“無齡感”,不要一團光芒寵愛的青澀。
我的體內(nèi)會慢慢長出一圈銳利的黃,一只貓頭鷹眼中明亮的黃,眼珠中心是波瀾的黑,我能嗅出死亡臨近的氣息,卻在暗中默默地飛翔。
是的,我已知天命。如果我獨立群山,就是巫師手中舞蹈的花;如果我匍匐大地,就是蕪雜的蕭條上飽滿的齊整;如果我混跡俗世,就是一碗滋養(yǎng)安穩(wěn)的老雞湯。
我是時鐘,能夠準確地找到自己的小宇宙旋轉(zhuǎn)的方向。
這個良辰,是我整個秋天的奇跡。
四周空曠,涼風(fēng)帶著荒野花香在耳邊徜徉。
你抱起了我,從煩苦日常的深淵中救出了我,深淵里的回旋拖曳不已。
“我可以親你嗎?”你的聲音細而顫抖,一只被情愛抓捏在手的小蟲。
深藍的天幕,只有一彎月和一顆相伴的星。
我把羞怯當作幸福,此時,我愛世間每一個向生活偷歡和不知懺悔的人。
看,我的身后,這曠野雜草叢中此起彼伏鳴歡的秋蟲——蓬勃盛大的生命。
你是我的情人,我的田野!你沉睡的靈魂,在每一朵花間蘇醒。
你的名字在活躍的溪水里,在霞光的霓裳上,在鳥的啁啾中,在我每次看不厭給我驚喜的腳下。
木芙蓉花開了,叫我脫去雨的衣衫,露出豐腴的粉紅。
野牽?;ㄩ_了,叫我洗盡黑暗的惆悵,吹奏純白的歡樂。
大片大片的稻子金黃,叫我把陰影的雁群趕向遠處的山頭。
…………
我什么也不做,在爛漫到不諳世事的野蕎麥花前,在小陽春小心綻開的杜鵑花前。
我只把內(nèi)心的歌唱,當一枚戒指,戴在你靜默的歡喜和蝴蝶飛翔的私語里。
這件事,是為了收割所有的事,是為了消弭所有事中的倦怠、怨懟、興奮與光榮。這件事是月亮,是白天七彩太陽的光。宛如一朵花是所有的花,一滴水是所有的水。
如果秋葉飄零也算一件事的話,一片斑駁的秋葉,如何接得住這塵世無數(shù)燃燒的奉獻?春一樣的新生,夏一樣的盛情,冬一樣的內(nèi)斂。
我唯有在飄飛中墜落,唯有盛放我果實般的紅,讓你在柔和相握時,驚艷自己的果斷、堅毅、持續(xù)的耐心與潔凈,驚艷萬物創(chuàng)造鮮亮的無限。
練習(xí)了這么多年,我終于把百看不厭的月亮,擋在了我的眼簾之外,把你擋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在看不到你的空曠之所,我用你的影子做翅膀,飛向一場又一場或真或假、或癲狂或甜美的愛情,用微笑的樹葉喂養(yǎng)自己。
在一盞燈升起的寒夜,我看到窗前閃爍著你和我之間存在的一部分,我晶瑩的淚飄落了下來,在樹葉上慢慢凝成了霜。
我沒愛過任何人,當我在露水中睜開眼睛。
在另一條道路上,我瘋狂地渴求你,像一個乞丐,跪求你的庇護你的付出,有時哪怕一個假意的擁抱,我都能涕泗橫流,感戴莫名。我感恩你的父母、你的村舍、你的兄妹和鄰人,甚至你的粗魯與暴虐,我在你所有的親近面前俯下身子,只為仰望。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我在的地方,都能聞到你的氣息,看到你的身影。
不,不,我只是在為自己的熱烈燃燒,為那些發(fā)亮的風(fēng)暴燃燒。我把自我拔起,拒絕背叛、遷徙和逃離,我用火在自己身上烙下咒印,在懸崖上開出百合花。
我為自己預(yù)備了一個又一個深淵,那就是你——夢想中愛我的你,直到落日消融,群星在最寒冷的峰頂閃現(xiàn)。
我已經(jīng)失蹤,在自己的花園里,我這個受到歲月判決的人。
我已經(jīng)疲于應(yīng)對自己真誠的瘋狂,那些混沌而雜亂的真實,那些深夜里迷醉的彷徨,那些幽暗處才能綻放的花朵。
是的,我的身體提出了切實的反抗,它要求我回歸正常,回歸清淡明朗,大眾皆能接受的生活——沒有棱角、青菜豆腐般受益的生活。
這個小小的身體悲劇,熄滅了我的渴望,僅留鈴鐺的回響。盡管我用一件件華美的服飾挽留,用各種膏脂涂抹,用專業(yè)的技法安撫,盡管我把微笑擴展到四面八方……但過去的我,已不知不覺消失在荒誕與殘酷之中。
我吶喊,對著空無的躁動,對著抽泣的憂傷——我這個民間傳說里已“上天”的女人!
空間里那么多的游戲,我已經(jīng)厭煩:那些密不透風(fēng)的短暫快樂,那些甘之如飴的美食啜飲,那些無限繁衍的物質(zhì)膨脹,那些沒有界限的量身定做……
沒有,沒有我急于要見的什么人,沒有我急于要做的什么事。我沉淪于閑適的晨曦之中。
唯有你的懷抱,你抱著我,讓我無思無欲的懷抱,像遠逝的云朵,令我駐足停留,令我感慨我之所無與我之所愿之間的空茫。
暴力是火中取栗的另一種軟弱嗎?是拓開現(xiàn)實直達彼岸的血淋淋平衡?暴力是邪惡之道,猶如親吻是叩開肉體天堂的柔情之掌。
暴力擁有一個強大的帝國,制定了自己的法律。人們一旦無辜闖入它的領(lǐng)土,這條法律必須被遵從,它的迅急與嚴格,讓你沒有造反和尋求庇護的可能。
我們常常被它奴役,日復(fù)一日,或者說,我們習(xí)慣屈從于這種奴役,只為寂冷中蒼蠅般的嗡嗡之語。為了便于在腥味中遏止它,我們擦亮雙眼,看清星空下那一朵荊棘中綻開的幽暗花朵。
生活本就是一匹受百鞭之笞而狂奔的馬,我們唯有抓住馬的尾鬃,緊緊地跟定它。
因為這朵美麗的花,我愈加想起你。想起我們所經(jīng)事情的反面,想起舊山坡上滾落的時間,想起那些因莫名的風(fēng)雨倒伏、夭折的鮮嫩花草。
那些歲月知道山坡上有你,我攀成了向上所要的弧度,獨自把控著前行的分寸,懷著愉悅的嫉妒。
假如,我向你獻上這朵花,你能在輪回的山坡上回轉(zhuǎn)頭,看見我嗎?其實我一直都在。
你能在意象紛呈的觀念里抽出蝴蝶和蜜蜂,與我芬芳艷麗的花,一起在這深秋的山坡,讓歧義叢生的事物靜止,共享斜陽一點一點地把暖投向我們嗎?
如果時間像水蛭,分切幾段,每段都可以重生。而人生如戲,能分折上場。
那么,你愿意擱淺你的童年、少年、青年,還是老年?
我想大部分人都會截去老年,給青春年少的遼闊之門插上門閂。
盡管我們知道,死亡是人類所凝結(jié)的最寧靜的果實,老年便是果實的攀折者。
可我們還是想訓(xùn)練自己的愿望:被愛,任性,生長,瞭望,忍受苦痛,掏出統(tǒng)治的小鏡子照一照花朵的心。
我們想舉起自己光芒四射的王國,就像青山托起太陽和它所有的霞光。
我是樹梢上的風(fēng),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能相信當下的感受,一片流云飄過,足以令我煩躁不安。
我想當自己的囚徒,長出鋼鐵的支架與刀鋒,在樹梢的額頭雕刻出曲折回蕩的歌聲、恒常不變的心海。
我想扛著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沖出陰暗的重圍,望見靈魂窗口處的日月星辰!
停留在這一刻吧,把屈從當作命運——一種骨子里的依附,無法擺脫的卑賤,盡管你只是因緣聚合的產(chǎn)物,無常猙獰的溫情幻覺。
讓你慣常的暴力去尋找另一顆滿意的頭顱,讓你頻繁的雷霆自己去創(chuàng)造無限。我只想在屈從中給自身安上一雙寧靜的翅膀。
這些年傷痕累累的崇山峻嶺啊,以巨大的努力登臨獲取的一種主觀感覺,我要把它牢牢地系在腰間,當作我行走人生的環(huán)佩鏘鏘,或是吟誦的和美經(jīng)典。
(選自2021年第5期《星火》)
原刊責編" 范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