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前走,河往遠方。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為“人生”,河的一生為“河生”。我們經(jīng)常歌頌人生,反思人生,奮斗人生,我們卻很少去關(guān)注河生,以致“河生”兩個字從我們的語言中跳出來,竟是那么干澀和生硬。
于是,我就想記錄一條河的河生。
作家路遙在他的中篇小說《人生》中是這樣開篇的:
農(nóng)歷六月初十,一個陰云密布的夜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只聽見那低沉的、連續(xù)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 一場大雨就要到來了。
這時候,高家村高玉德當(dāng)民辦教師的獨生兒子高加林,正光著上身,從村前的小河里蹚水過來,幾乎是跑著向自己家里走去……
我很想路遙式地記錄我們的河生,可是我們的河一直流淌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從山林流向村莊,從村莊流向?qū)W校,從學(xué)校流向鄉(xiāng)場,從鄉(xiāng)場流向城鎮(zhèn),從城鎮(zhèn)流向長江邊的城市,然后從長江流向大?!?/p>
我該截取哪一段來記錄?。?/p>
我們的河叫浦里河,這是它在縣志和家鄉(xiāng)地圖上的名字,估計在更高層次的志書和地圖上很難找到它的名字,就像我那平凡的家鄉(xiāng)和我那平凡的鄉(xiāng)親。
盛世修譜。欣逢盛世的人們?nèi)缃窈軔圩龅囊患虑?,就是給自己的家族修一部族譜、家譜,以求陳列存史,以鑒來人。
從老輩人那里問河,河從哪里來?河往哪里去?河的子孫在哪里?
問完這些問題自己就臉紅了,因為這些問題浦里河早就寫在大地之上,就像我們的祖先把歷史寫在湖廣通往四川的遷徙路上,寫在古柏參天、荒草萋萋的黃土堆上,寫在青苔斑駁的殘碑上、香火冷清的祠堂牌位上。只不過我們的河寫得很清,我們的祖先寫得很神,很需要后人去推理去印證。
然而,在浦里河的源頭問題上,還是有些支支吾吾的問題。
問書。翻閱《萬縣縣志》中的“江河篇”,上面記錄著:浦里河源于梁平縣城東鄉(xiāng)雨先山,長江二級支流,110公里長,流域面積1180平方公里。
沒有更多的話。
問河。在老輩人那里,浦里河發(fā)源于蛤蟆石山腳一處暗河,從暗河那里流到我的村莊,這一段河叫天緣河,暗河從哪里來?暗河有多遠?暗河會不會就是浦里河在大地母親腹中十月懷胎的那段河?
是相信縣志的記錄還是民間的記憶?
關(guān)于河最貼切的比喻就是,河是長在大地上的樹,誰也想不出比這更妥帖的比喻。順著這個比喻的思路,浦里河擁有181條支流,也就是說這株躺在大地上的大樹有181根茂盛的枝丫,每一根枝丫的盡頭都應(yīng)該是浦里河的源頭。就算要選取最長的枝丫作為河樹的源頭,是蛤蟆石山還是雨先山?不知道記錄縣志的人有沒有問河,有沒有問水文專家。但我敢肯定地說,寫縣志的人沒有到過蛤蟆石山,因為那里山高林密,峽深灘險,更何況還有那條不知從何方潛流而來的暗河……
不是否定典籍,只是為河流而表達。
縣志記錄雨先山,老輩人流傳天緣河,天地之緣,天地之水,天地之河。最早的神話或傳說,都是在驚濤駭浪中泡過的,飽含著智慧、博大以及敬畏,比如諾亞方舟,比如盤古開天。水走人也走。水清人也清。水濁人也濁。天緣河敲響了浦里河的第一個音符,留下了浦里河的第一個腳印。同著一條河出生,跟著一條河走向苦難輝煌的人生,源遠流長。
請原諒,我的家鄉(xiāng)在天緣河。
同著所有的大江大河一樣,河生最茂盛的那一段才是大家共同認知的名字,其實之前的每一段河流都有每一段河流的名字。
浦里河古名曰墊水,曰濁水,曰北集渠?!跺居钣洝分杏幸欢侮P(guān)于浦里河的記載:新浦縣墊水源自縣高梁山。記錄縣志的人說浦里河源自梁山,大約的根據(jù)就在這里??磥?,古時最早記河的人也沒有到過我的家鄉(xiāng)天緣河。
從這個角度上看,一片土地養(yǎng)一個文人非常有必要,至少有一個這片土地的發(fā)言人。
浦里河擁有今天的河名是清代以后,因為流域?qū)偾宕ㄖ浦械钠掷?,故名浦里河。這一點很像我的奶奶,在娘家奶奶名何習(xí)珍,嫁到文家,奶奶就沒有正式的名字,大家叫她文何氏。
我突然理解了我們把河稱為母親河的原因。
千枝萬葉的浦里河河生,閱歷和感悟讓我不能全景式地去記錄河生的所有枝丫,關(guān)于浦里河的河生,我只能從天緣河開始。浦里河的河生從天緣河出發(fā),我的人生也從天緣河出發(fā),忽略那些關(guān)于母親河的盈眶情感,浦里河和我們一樣都是天地的子孫,一塊兒出生,一塊兒出發(fā)。我們一起走過盤龍河、青龍河、關(guān)龍河,在一處叫余家的地方與梁山下來的蓼葉河匯聚成浦里河,百轉(zhuǎn)千回,再從浦里河往下流入云陽的小江,再從小江流入川東最大的城市萬州,最后走向河生的輝煌——長江。
天緣河,夢開始的地方。
更早的記憶屬于河流。河流記著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河流。河流有一百種表情,激流是皺眉,緩涌是沉思,浪花是點贊,洪流是發(fā)怒。河流最靜的時候,像鏡子一樣亮,落下一根羽毛都會顯出紋路,就像早上剛剛醒來的嬰孩,對這個世界的萬物沒有好壞的分辨力,只有已知和未知的好奇,不停地流淌,不斷地探索,就想去沒有去過的地方。河流最怒的時候,扔下一方巨石也不會打斷它的咆哮。河流用鏡子照著,讓灘流盛著,喊魚蝦記著。有時也會搖動河床,甩出浪花在樹木上、巖石上、房梁上給你印著。有時也會曬曬太陽,飄在天空的云朵,掛在農(nóng)人的汗珠,流進我們的血管。
爺爺出生的時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遠方。爸爸出生的時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遠方。我出生的時候,和浦里河一道流向遠方……浦里河的年紀(jì)是爺爺?shù)哪昙o(jì)?是爸爸的年紀(jì)?是我的年紀(jì)?
河沒有年紀(jì),河只有年代,一代代地流向遠方。人在走,河在記,天在看。
再早的記憶屬于父母長兄。
我們所能記住的童年,最早的記憶是從“周歲抓鬮”開始:大人們在堂屋鋪一塊紅布,紅布正中放置一竹籃,籃里裝上毛筆、算盤、書和紅蛋。大人們引導(dǎo)我們爬向竹籃,看我們會拿起什么?拿筆寓意會寫一手好字,拿算盤寓意能說會算,拿書寓意日后會金榜題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紅蛋,如果我們拿起了紅蛋,這蛋會被大人們?nèi)映鎏梦?,表示“快滾蛋”,然后再從剩下的三件物里再抓一次“鬮”。
這就是大人們對于孩子未來人生的預(yù)測和暗示。聽說我抓到的是書,讓堂屋圍觀的人很是驚詫。等到我給我的孩子“周歲抓鬮”時,我才知道那紅蛋是根本無法讓孩子抓起的:一是蛋特別大,特別圓;二是蛋身上抹了層滑膩膩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紅蛋,剩下的毛筆、算盤、書,拿啥都吉祥,這大約就是鄉(xiāng)村孩子不會輸在起跑線上的原因。
我無從知道天緣河學(xué)步的時候,有沒有過這樣的抓鬮,只知道在那方河水清清的村莊,我的乳名叫“六妹”,母親生了五個兒子,希望輪到我的時候是一個妹娃,圖一個嘴上的安慰。
從這個思路上看,“天緣河”應(yīng)該是浦里河的乳名。大人們把鐮刀交給我們割牛草、割豬草,大人們把磨盤水車交給天緣河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大人們把牛繩羊繩交給我們,讓我們放牛放羊,大人們把竹槽、木槽、水堰交給天緣河盛滿,滋潤莊稼和村莊。
天緣河,我們的伙伴,我們都是鄉(xiāng)村的孩子,鄉(xiāng)村的孩子早當(dāng)家。
父母給了我一個名字,文猛,給了我一個書包,帶著我們順著天緣河走到那段叫盤龍河的地方。河在那里流出一盤龍的河態(tài),那是鄉(xiāng)親們最看重的盤態(tài),河龍一般盤著,自然盤出一道美麗的河灣,河灣存得住水,河灣存得住風(fēng),這是老人們最看重的風(fēng)水。
學(xué)校的鐘聲自然就響徹在河邊。
是虎你得先趴著,是龍你得先盤著。文的姓,猛的名,絕不是驕傲的張揚。盤龍河,應(yīng)該是浦里河的學(xué)名,當(dāng)然也是我們共同的學(xué)名。記著盤龍河,心中就有無邊的清亮和冷靜。
翻開書,在老師“人口手、雷雨風(fēng)”中,我們開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
河水嘩啦啦,書聲陣陣響。
我不知道我們的浦里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哪棵草葉、哪枚松針,只知道無數(shù)的水滴從草葉、從松針、從云朵中,此起彼伏地滴著,浸入花草樹木腳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團聚著,找到一條縫,流進蛤蟆山下的暗河。一抬頭看見太陽的時候,水滴們爭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萬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天緣河,走到這書聲瑯瑯的盤龍河……就像我們從家屋走向?qū)W校,從牛背走向教室。
水滴匯成河流,我們匯成學(xué)校。
從一滴水開始我們?nèi)松某ァ?/p>
從一滴水開始一條河和我們生命的歷程。
教我們的老師是城里下來的知青,他們來自浦里河流入長江的那座叫萬州的城市。電燈、電話、鐘樓、汽車,對遠方的仰望,背井離鄉(xiāng)的夢想,讓我們的脖子幾乎扭傷,讓我們心跳開始加速。大學(xué)、電影院、圖書館,對遠方的想象,讓我們徹夜無眠。老師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條路:一條是順著浦里河,河流的盡頭就是我們的遠方;另一條是翻過高高的蛤蟆石山,山的那邊就是我們的遠方。
大人們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條路:一條是當(dāng)兵,另一條是考學(xué)。
學(xué)校敲鐘的何大爺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雙鞋,一雙是皮鞋,另一雙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長,草鞋的路很短。
老師的話很富有哲理,大人們的話很實用,大爺?shù)脑捑驮诮淌业暮诎迩懊?,那里擺著兩雙鞋:一雙是草鞋,一雙是皮鞋。
告別村莊,跟著盤龍河走向遠方,那是我們最大的夢想。
河不回頭,老回頭看,眷戀那些從未有過的好日子或酸日子,只會扭傷脖子,只會撞墻或撞樹。
盤龍河龍一般盤繞著學(xué)校,學(xué)校的后邊是一座叫青龍嶺的山,高揚著龍尾,龍頭伸向盤龍河。
有一天早上,學(xué)校敲鐘的何大爺神秘地告訴我們,青龍嶺上有一條青龍,昨晚托夢給他,要歸大海啦!他敲響老槐樹上的破犁,讓鐘聲響徹村莊,讓鐘聲把我們趕往高處。奇怪的是何大爺話剛說完,突然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連續(xù)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溫順的盤龍河河水暴漲,河水掀起巨浪,猶如蛟龍翻騰,讓我們的學(xué)校隱入河水,奔騰而去。
大人們說,盤龍河走蛟啦!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無法解釋何大爺那奇怪的夢,真有青龍托夢給何大爺?大人們說,孩子在眼睛沒有被污染之前,能夠看到大人們看不到的影像,比如河里的水鬼,比如河里的蛟龍。學(xué)校那么多的孩子,我們什么也沒有看到,我們的眼睛從小就不清澈?神秘的是,學(xué)校沒有了,老槐樹還在,老槐樹上的校牌和敲鐘的破犁還在。更為神秘的是,敲鐘的何大爺不見了,我們跟著河流找了幾十里,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們把學(xué)校搬到更高的地方,掛上那敲鐘的破犁,卻再也聽不見那金屬般的鐘響,這成為山村永遠的痛。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解,明明是浦里河發(fā)大水,沖走過木榨,沖走過石磨,沖走過橋梁,沖走過牛羊,大人們卻從沒有責(zé)怪過浦里河,從沒有把責(zé)任推在河上,說那是走蛟、走橋,龍過大海鳥歸林,大人們就這么看我們的河。
追問大人們蛟是什么,大人們說蛟小的時候就是蛇,不安分守在山里,長大了練就一身翻江倒海的本領(lǐng),雷聲一響,就沿著浦里河走向大海。大山里蛇很多,我們誰也不知道哪一條蛇會長大為蛟,只知道祖輩一直在河邊繁衍生息,與地為伍,與河為伴,以食為天……
因為有水有灘,我們看得見河面上的陰晴雨雪柳暗花明,我們看不見水之下的浪涌波翻蝦兵蟹將。在夏日的星空下,在蒲扇的搖晃下,在大人們故事的河流上漂流,浦里河的故事一波一波地流向我們心里。
浦里河有多少河灘,河灘中就有多少很大很大的青魚,搖著尾巴,張著大口,最愛吞下河洗澡的小孩,最愛吞小木船上的漁翁。
浦里河揣著很多很多的鏡子,你往河里丟臟東西,鏡子照著你;你往河里撒尿,鏡子照著你;你不孝敬爹媽和老人,鏡子照著你……照過一次,頭上長角,照過兩次,身上長刺,千萬不要照過三次,河水會走蛟,龍王就會收了你……
那個年代沒有什么什么平臺、什么什么心靈雞湯的說法,大人們把自己最想教育孩子的話,借著浦里河說出來,我們敬畏浦里河,敬畏星空下那傳播幾百年的鄉(xiāng)村教材……
后來讀了很多書,拜見了很多河,面對奔騰不息的滾滾流水,我們的圣哲先賢說了很多很多讓人受用一生的話:
哲學(xué)家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
思想家說,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科學(xué)家說,水是生命之源;
文學(xué)家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回想起大人們最樸實的話,尿不往河撒,痰不往河吐,惡不往河照,對河的敬畏其實就是對生命的敬畏……
有河必有橋,我的那片浦里河的故鄉(xiāng)古時歸浦里,今天的地名就叫橋亭。以“橋亭”作為地名來記錄一條河和一方土地,這在別處并不多見。
浦里河上有多少座橋?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字,橋是故鄉(xiāng)的書簽,橋亭就是橋的故鄉(xiāng)。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故鄉(xiāng)沒有兩座一樣的橋——或莊嚴持重,披一身斑駁的綠苔;或縱身躍進,寥寥幾筆,如圖畫里一勾靈巧的飛白;或樸素平坦,簡簡單單,像父親的汗巾,隨意擱在河腰上……
故鄉(xiāng)有幾座橋一直讓我深思。
在河水最急促、峽谷最幽深的關(guān)龍河上,是著名的關(guān)龍橋。橋架在一條龍身上,前方是龍頭,后方是龍尾,關(guān)龍橋就壓在龍身上。關(guān)龍橋應(yīng)該是大家共同的心愿,關(guān)住蛟龍,不歸大海,祈求一方平安。奇怪的是那橋上的龍頭不斷被人砸掉,又不斷被人修復(fù)。
鄉(xiāng)村的心思就這么矛盾。
關(guān)龍河流入余家壩,河床一下平坦開闊,水流舒緩,小船悠悠,河上就有了“萬安橋”。古老的拱橋下青藤如瀑,青苔斑駁。民國一個叫綠影的詩人這樣寫道:踱去踏來住所之,萬安橋上動吟思。炊煙兩岸蒸騰起,知是人家飯熟時。宋代一個叫查龠的詩人這樣吟道:滿目暮山平遠,一池云錦清酣。忽有鐘聲林際,直疑夢到江南。宋代寇準(zhǔn)有詩道:春色入垂楊,煙波漲南浦。落日動離魂,江花泣微雨。
浦里河流過余家壩,就進入了河生的茂盛期,離小江近了,離長江近了,離大海不遠了。一帆風(fēng)順中,往下的橋更萬安了,從開門紅開始,然后是月月紅、季季紅、滿堂紅,一直到紅到底的時候,浦里河走進了小江。
橋載我們走向?qū)Π?,河引我們向遠方。
盤龍河帶著我們的學(xué)校走了,那一年,從沒有考出過學(xué)生的盤龍學(xué)校居然破天荒地一下考上五個中專生。我們不是走向大海的蛟龍,我們也是故鄉(xiāng)流出的河,同盤龍河這樣告別我們的鄉(xiāng)村。
我翻山而來,浦里河踏浪而來,和浦里河一道,站在長江的江口,站在這座向往已久的燈火燦爛的江城。我很想問浦里河,你們都到了嗎?其實,我也知道,浦里河也想問我同樣的問題。
我們有著共同的回答。喝著同樣的河水長大,我的父輩們卻從沒有走出過村子。從家門口出發(fā),到那向陽的山坡那堆望著村子的黃土,這就是他們的一生。從這點上看,我們是鄉(xiāng)村的叛逆者,我們是鄉(xiāng)村的幸運者。
從同一山村出發(fā),走著同樣的河道,浦里河會把河水留在鄉(xiāng)村屋檐下的滴答里,留在天空飄浮的云朵里,留在家屋水缸的倒影里,留在草葉上的露珠里,留在鄉(xiāng)親們奔流的血管里,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指望里……走進長江,那也是浦里河最高貴的理想。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去什么水邊看什么景。
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和河生。
河生是什么?河生就是我們的人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有他的青年,有他的壯年,但是河生不老。河生是一首溫馨的詩,河生是一曲深情的歌,河生是一杯濃烈的酒,河生是一部波瀾壯闊、起伏跌宕的交響樂。人生是什么?人生其實何嘗不是河生。有急流,有平緩,有激越,有險灘。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只有愛,只有奔流不息的精神,才會匯入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在洶涌澎湃中閃現(xiàn),長流天地間。
河不會回來。河說,我也回來,我會變成云朵回到我曾經(jīng)的河床。
我知道這是詩意的河生。我們的人生沒有劇本,沒有彩排。浦里河跨入長江,奔向遙遠的大海。我卻如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沿著河水逆流而上,沿著山道蹣跚而歸。曾經(jīng)期望通過自己的考學(xué)去過上一種不同于父輩們穿皮鞋的人生,最終還得回到他們中間,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一夜思量千條路,明朝依舊賣豆腐”。
比高加林幸運的是,他是從教書的學(xué)校回到鄉(xiāng)村的田間繼續(xù)著父輩的生活,我是從城里的學(xué)?;氐洁l(xiāng)村的學(xué)校當(dāng)教師。
學(xué)校位于浦里河另一條支流黎明河邊的河灣上。曾經(jīng)鄉(xiāng)村讀書,我望天上的星星,心飛往星星下那方不同于我苦瘠鄉(xiāng)村的生活。現(xiàn)在,我一個人站在河灣,我穿著一雙城里買的皮鞋,站在這片草鞋跋涉的土地上。想起敲鐘何大爺?shù)脑?,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很近,就是一雙草鞋到一雙皮鞋的距離。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距離很遠,就算脫下了腳上的草鞋,都永遠找不到那雙皮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我至今不理解路遙的是,那一代人為什么就那么急迫地想逃離我們的鄉(xiāng)村,給了今天年輕人吐槽的驚訝和好奇。
佇立河灣,仰望著河灣上方的星空。并不寬大的河流,與無限的星空達到最默契的對望:天上有多少星星,河水就有多少星星;天上有多少疑惑,河水就有多少天問;天上有多少波濤,河水就有多少漩渦;天上有多少憂傷,河水就有多少淚眼;天上有多少離別,河水就有多少重逢……我從沒有過這么靜靜地佇立在河邊,這么靜靜地想自己想河流。一陣風(fēng)過,吹散河中的星星,如風(fēng)一般撒播天空之下。
雨來啦,撐起一把傘。美麗的浦里河只是大地上一條并不起眼的河流,美麗的山水并沒有給這方土地任何達官顯貴光照千秋的暗示和烘托,我們永遠是故鄉(xiāng)的兒子,和所有的鄉(xiāng)親一樣謙卑和渺小。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浦里河就要流入小江的那方叫張家壩劉家大灣的地方,鐵峰山磅礴而來,走到這里,稍作展望,豪氣地擺出一副馬鐙。浦里河恣肆而去,流到這里,偶一頓足,優(yōu)雅地彎出一柄長弓——舉世聞名的劉伯承元帥就出生在這里,一方并不顯赫的山水走出這么一個偉大的元帥,足可以讓更多人記住這條河……對啦!劉伯承元帥是當(dāng)兵走出的這條河……
踏著元帥的足跡,跟著河流的方向,一個波浪接著一個波浪,一朵浪花接著一朵浪花。
在這片土地上走出了4個將軍、8個教授、16個博士、3個大學(xué)校長、5個作家和成百上千的老板。
元帥將軍是考兵走的,教授博士校長作家是考學(xué)走的,那些雨后春筍般的老板是怎么走出這條河的?
當(dāng)年的大人們和我們都老了,浦里河通往外界的路其實很多,河向遠方,路就通往遠方。
“我思念/故鄉(xiāng)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撐起傘,佇望著奔流不息的河,佇望著河的遠方,濕淋淋的心如同頭上那柄濕淋淋的傘。但是我堅信每一把濕淋淋的雨傘,總會有一扇虛掩的門在等著它回去,總會有一方碼頭、一座橋梁等著我。
浦里河的前方是大江,大江的前方是大海……
(選自2021年第7期《北京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