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一封遺書講起。
這是一封十分特別的遺書。一張淡黃色的毛邊紙,縱14.5厘米,橫13厘米,只有一個巴掌大小,信上的字跡娟秀,卻擠擠挨挨、涂涂畫畫,隨著時間流逝,字體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
“假若不幸的話,云兒就送你了,盼教以踏著父母之足跡,以建設(shè)新中國為志,為共產(chǎn)主義革命事業(yè)奮斗到底。”信寫得字字戳心、句句催淚,而字里行間又袒露著極高的境界和無限的信心。何等豪氣干云的人,才能寫出這樣光明無私的托孤遺書!
如今,這件一級革命文物保存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
2020年8月12日,我來到這里。隔著玻璃罩,我靜靜地站在這封遺書前,逐行逐字細細讀著。我讀了很久,一遍又一遍。
這封遺書貯存著這座城市甚至這個國家——過去與未來的紅色密碼,像一條綿綿不絕的河流,一直在流淌。我不遠千里、翻山越嶺而來,只為打撈那些血淚糾纏、硝煙彌漫的往事,并向人們一一講述。
遺書寫于農(nóng)歷己丑年八月二十七日,即1949年10月18日,寫信人署名為竹姐。此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成立,但山城重慶還沒解放,竹姐被關(guān)押在重慶歌樂山渣滓洞監(jiān)獄一間昏暗潮濕的女囚室里。
竹姐就是小說《紅巖》中知名度最高的烈士“江姐”,真名江竹筠。1947年11月,江竹筠與遺書中“孩子的爸爸”彭詠梧(原名彭慶邦)一起去下川東組織武裝起義。1948年1月,彭詠梧在起義中犧牲。不久,繼續(xù)堅持戰(zhàn)斗的江竹筠因叛徒出賣被捕。獄中,江竹筠受盡酷刑折磨,但始終堅貞不屈、視死如歸,嚴守黨的機密。
我人民解放軍勝利進軍的消息不斷傳來,獄中的江竹筠隱約感到敵人會在失敗前喪心病狂地進行大屠殺。骨肉親情,母子連心,此時她心中最割舍不下的是年僅3歲的兒子彭云,即遺書中的“云兒”。
有個叫曾紫霞的女孩和江竹筠關(guān)在一起。因為叛徒冉益智的出賣,時任重慶市委沙磁區(qū)特支書記劉國志和未婚妻曾紫霞一起被捕。冉益智把注意力集中在劉國鋕身上,沒有向敵人招供曾紫霞是共產(chǎn)黨員。劉國志的家人一直在大力營救他們,特務(wù)頭子徐遠舉雖然不同意釋放劉國志,卻同意釋放他的未婚妻。這個消息被江竹筠她們策反的看守黃茂才提前透露給了曾紫霞。曾紫霞知道江竹筠牽掛自己的孩子,就對她說:“江姐,你寫封信我?guī)С鋈グ桑任掖蚵牭搅嗽苾旱那闆r,再通過黃茂才傳進來?!?/p>
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六日夜里,趁看守不注意,江竹筠將吃飯時偷偷藏起的筷子一頭磨尖為筆,又從棉被里扯出一些棉花,沾在油燈里燒成灰,再調(diào)上一點清水,制成了墨水。她在一張毛邊紙上開始給譚竹安寫信,她清楚,這可能是她的絕筆。簡陋的筆、紙、墨,書寫起來很不流暢,她有滿腔的話要說,但情長紙短,只能字斟句酌,信寫得很慢很慢。
“友人告知我你的近況,我感到非常難受……孩子給你的負擔的確是太重了,尤其是現(xiàn)在的物價情況下,以你僅有的收入,不知把你拖成什么個樣子。除了傷心而外,就只有恨了……”竹筠的恨,是對國民黨當局的恨,恨丈夫被殺害,恨自己身陷囹圄,恨不能照顧親生骨肉……然而,雖然有對反動當局滿腔的恨,她卻對自己的行為欣然無憾。
“我有必勝和必活的信心,自入獄日起我就下了兩年坐牢的決心,現(xiàn)在時局變化的情況,年底有出牢的可能?!彼斎粷M懷著出獄的希望,盼望著勝利的日子,但對敵人有可能“孤注一擲”,她也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孩子們決不要嬌養(yǎng),粗服淡飯足矣?!笨嗪Z真才,這樣殷殷的囑托,是樸素的共產(chǎn)黨人在長期的革命斗爭中悟出來的,飽含著一個母親對孩子深深的慈愛。
斷斷續(xù)續(xù)寫到第二天,才把這封信寫完,江竹筠又猶豫了,到底讓不讓紫霞帶出這封信呢?她對紫霞說:“我看還是算了吧,特務(wù)是要檢查的,萬一搜到了啷個辦?你能出去已是萬幸,要是不讓你出牢了就不值得了?!弊舷紖s早有主意,她把一只棉衣袖子撕開,將這封信用棉花裹好塞進去,再用針線細細縫好,果然一點也看不出來。
曾紫霞出獄了,信被完好無損地帶了出去。
時光回溯,1941年的一個秋日,重慶朝天門碼頭,一身粗布衣衫的地下黨云陽縣委書記彭慶邦從輪船上走下來,26歲的他從此改名為彭詠梧。川東特委此次調(diào)彭詠梧從云陽來重慶,是讓他擔任正在重建的重慶市委第一委員,全面負責市委工作。
當天,王致中把彭詠梧介紹給了在國民黨中央信托局任人事處副處長的中共地下黨員何文奎:“老彭現(xiàn)在是重慶市委第一委員,特委決定由你任第二委員,協(xié)助老彭工作,請你負責給他安置一個合適的社會職業(yè)。”
幾個月后彭詠梧考入中信局,成了有頭有臉的中級職員。然而,因為他還是單身,住在中信局的集體宿舍,很不利于隱蔽。
亟須給彭詠梧安排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住處和一位可靠的助手,這個助手最好是位穩(wěn)重的年輕女同志,與他組成一個“家”。市委研究后,選中了江竹筠。江竹筠是新市區(qū)區(qū)委委員,溫文爾雅、穩(wěn)重干練,把高校的地下黨工作領(lǐng)導得很有成效。
彭詠梧搬到了新家,當天他就把“太太”江竹筠接來了。兩個人像電視劇《潛伏》里的余則成和翠萍那樣,為誰睡臥室、誰睡客廳爭執(zhí)了很久。這個“新婚”之夜,兩個人干脆不睡,談?wù)撈饡r局以及如何共同生活工作。剛開始與彭詠梧一起生活時,竹筠很不習慣,鄰居稱呼她“彭太太”,她總以為不是叫她,但很快她就大方地和人們呼應(yīng)起來。到了晚上,兩人各自忙完工作學習,分床而居。
1944年春節(jié)前,江竹筠與同是地下黨員的女同學何理立約在一起,去新華日報社營業(yè)部買剛到的蘇聯(lián)小說《虹》。從營業(yè)部出來,她們突然發(fā)現(xiàn)有特務(wù)跟蹤,江竹筠低聲對何理立說:“自然點,裝作沒事,往人多的商店里鉆?!眱扇撕貌蝗菀姿Φ袅诉@個“尾巴”。小心翼翼回到家,江竹筠將此事報告了彭詠梧。彭詠梧大吃一驚,認為她們有很大的暴露危險,斷然決定讓她們立即撤往成都隱蔽。
江竹筠到成都后,組織上想辦法給她弄了一個名叫“江志煒”的高中文憑,她經(jīng)過認真復(fù)習備考,順利考上了四川大學農(nóng)學院植物病蟲害專業(yè),這是很好的隱蔽方式。川東地下黨組織出于安全考慮,決定不轉(zhuǎn)江竹筠的組織關(guān)系,指示她可以用普通學生的身份,做一些群眾性的學生工作。在這種情況下,江竹筠參加了川大的中國青年民主救亡協(xié)會,在川大學運中扮演一個隱蔽的幕后策劃者和推動者。這時,她突然得到一個秘密通知,組織上批準她與彭詠梧正式結(jié)婚。組織上這樣決定,是因為江竹筠與彭詠梧那段假夫妻扮得太真,現(xiàn)在難以向周圍的人道明真相,重慶的地下工作需要彭詠梧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他們就必須把“夫妻”關(guān)系繼續(xù)鞏固下去,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正式結(jié)婚。暑假回到重慶,竹筠見到了分別一年多的彭詠梧。
抗戰(zhàn)勝利了,竹筠在重慶親歷了人民慶祝勝利的狂歡盛況。她帶著勝利的喜悅和新婚的甜蜜,回到了四川大學。正當她以飽滿的熱忱投入學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2020年8月19日,我到四川大學采訪,正是江竹筠烈士百年誕辰的前一天。川大在原女生院建起了一座江姐紀念館。江竹筠在川大兩年,一直在這個女生院度過。院子里有一棵亭亭如蓋的皂莢樹,樹齡有110年了。樹旁的宿舍墻上,是一組浮雕壁畫,壁畫展現(xiàn)的是江竹筠和同學們用撿來的皂莢洗衣、洗頭以及在樹下染布的情景,是那個年代最樸實、最有人間煙火味的校園生活畫面。
在四川大學江姐紀念館,我看到了一張泛黃的、編號為36986的《住院病人記錄》單。
這是一張75年前華西醫(yī)科大學協(xié)和醫(yī)院的住院單。其中,中文記錄的內(nèi)容為:彭江志煒,女, 24歲,已婚,誕生地點重慶,現(xiàn)住址為望江樓川大女生院。英文記錄的內(nèi)容為:入院日期1946年4月18日,出院日期1946年5月10日;診斷contracted pelvis(骨盆狹窄),手術(shù)classical cesarean section amp; ligation of tube(古典式剖宮產(chǎn)和輸卵管結(jié)扎)。記錄者的習慣和嫻熟的英文書寫,透出濃重的教會醫(yī)院文化背景。
這份住院單傳達的信息,讓我們穿越歲月和歷史的塵埃,觸碰到了一份感動和崇敬。我們仿佛看見黑白光影中,江竹筠在醫(yī)院生產(chǎn)的那些日子,我們甚至聽得到醫(yī)院外川味濃郁的叫賣和成都老街區(qū)的嘈雜,1946年春天那明晃晃的陽光,仿佛正灑在我們臉上……
1946年春天,江竹筠要生孩子了,同班的女同學黃芬、黃芳和董絳云找了一輛黃包車,把她送到華西醫(yī)科大學協(xié)和醫(yī)院。由于骨盆狹窄,江竹筠難產(chǎn)了,醫(yī)生診斷須做剖宮產(chǎn)手術(shù)。
誰也沒想到,臨做手術(shù)時,竹筠卻懇求醫(yī)生:“大夫,請一并給我做了絕育手術(shù)吧!”醫(yī)生大吃一驚:“這怎么成!你這是頭胎,哪有生頭胎就做絕育的?”陪護的黃芬她們也納悶:“都說生得越多越好,越有福氣,你怎么生一個就不想要了?”竹筠笑了笑:“生一個就夠了,免得生多了拖累。”
醫(yī)生只好在剖宮產(chǎn)的同時給江竹筠做了絕育手術(shù)。孩子平安降生,是一個胖胖的男孩。江竹筠幸福地笑了。
在當時,作為一個母親,誰不想多要幾個孩子?但面對斗爭越來越殘酷的現(xiàn)實,地下革命工作者隨時都面臨著犧牲的危險,竹筠是有準備的。她深知,兒女一多,就是更多的拖累。在那樣的年代,人們思想還不開放,江竹筠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掙扎可想而知,但她能有那樣的抉擇,甘為革命做出舍棄,又怎能不讓人心懷敬佩?
譚竹安是彭詠梧的親戚。他從中央工業(yè)專科學校畢業(yè)后,考進了重慶較場口附近的大公報社,在那里做資料管理工作。1946年11月7日晚上,譚竹安竟然與彭詠梧邂逅了。那天,譚竹安去參加慶祝十月革命勝利29周年電影晚會。電影快開映時,一個穿西裝的身影匆匆走上影院臺階,這不是邦哥嗎?他脫口喊了一聲:“邦哥!”此人正是彭詠梧,聽到有人喊他,他驚詫地回頭一看,竟是多年沒見的親戚譚竹安。彭詠梧問他:“你怎么到重慶來了?”
“我來重慶已經(jīng)5年了,一直都在找你呢!”竹安激動地說。
由于地下工作需要,組織上要求彭詠梧斷絕與川東的一切聯(lián)系,更不能與家里通信。
得知竹安已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他也就沒太顧忌,向竹安詳細介紹了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說明了一直不能與家中通信的原因。
考慮到彭詠梧對下川東一帶的情況很熟,有豐富的革命斗爭經(jīng)驗,1947年秋天,中共川東臨委決定派彭詠梧去下川東地區(qū)領(lǐng)導武裝斗爭,同時派江竹筠一起前往協(xié)助工作,擔任川東臨委與下川東工委的聯(lián)絡(luò)員。到下川東去,那是提著腦袋干革命啊,出發(fā)前他們必須把孩子彭云托付好,他們想到最為可靠和合適的人,就是譚竹安。江竹筠和彭詠梧帶著云兒到大公報社去找譚竹安,把一歲多的小彭云托付給了他。
一天,譚竹安看到國民黨的幾家報紙同時登載的消息,不禁大驚失色,淚水奪眶而出,他多么希望這是一個假消息?。?/p>
過了些日子,一天夜里,譚竹安聽說江竹筠在萬縣被捕,他們的人里出了叛徒。想到特務(wù)肯定要來抓云兒,他趕忙抱起彭云轉(zhuǎn)移。
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嚴酷的日子里,為了保護彭云,譚竹安帶著他躲過軍統(tǒng)的魔爪,使特務(wù)抓住彭云逼江竹筠就范的陰謀未能得逞。
一天上午,一個面色蒼白的姑娘來到大公報社譚竹安的辦公室,問明譚竹安的身份后,她說:“我叫曾紫霞,剛從渣滓洞監(jiān)獄出來,江姐給你寫了一封信……”
在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的檔案室,工作人員為我打開了江竹筠烈士的檔案,在這本紅色檔案里,有一份看守黃茂才的證明材料:
在看守所時,女室的江竹筠、李青林等積極領(lǐng)導女室活動。我記得樓下五室新四軍戰(zhàn)士死了,他們積極要求辦追悼會,并且每個人頭上都戴白花紀念死者。又在1948年舊歷年時,他們在辦快樂會時,就唱共產(chǎn)黨解放區(qū)歌曲,同時他們與男室在過節(jié)時互贈禮物,就是以鐮刀斧頭和平鴿子這些符號來送禮。
黃茂才(簽名) 1966.9.21
重慶即將解放,敵人的大屠殺開始了。1949年11月14日,國民黨反動派在重慶歌樂山電臺嵐埡將年僅29歲的江竹筠殺害。
譚竹安得知彭詠梧和江竹筠都已犧牲的噩耗時,悲痛欲絕,他默默發(fā)誓:“邦哥,竹姐,我一定把孩子撫養(yǎng)成才,讓你們安心瞑目!”
在艱難的歲月里,譚竹安和親友們齊心協(xié)力,把彭云撫養(yǎng)長大成才了。
1962年11月20日,重慶市博物館舉辦烈屬座談會。會上提出搜集整理烈士遺物的意見,參加會議的譚竹安站了起來,他告訴大家,他手上有一封江竹筠犧牲前給他寫的親筆信。會后,譚竹安將這封托孤遺書捐贈給了重慶市博物館。這封“紅色遺書”感動了千千萬萬人,也成為教育后人的生動教材。
(選自2021年4月5日《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