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晚上又失眠了,失眠是近幾年才有的事。清明節(jié)回老家上墳,是多年定例,習以為常,夜里所思,無非家庭舊事,無興奮或牽念可言。思緒一如瘋長的藤蔓,觸須蔓延,無以收斂。每每至此,我便專注于墻上鐘表的“嘀嗒”,或者悉心傾聽自己的心跳,保持氣定神閑,與“睡神”耐心周旋,以期將它騙入睡夢的“魔瓶”。凌晨兩三點鐘,蒙眬入睡,夢到了母親,她坐在小時候老屋的炕沿上。我心想,母親不是去世了嗎?怎么又回來了?悲喜交集,我雙膝跪地,趴在母親雙腿上,無聲地痛哭。此時心情,不是悲,不是喜,是釋放一種痛。
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認為上墳形式重于內(nèi)容,添墳、壓墳頭紙、燒紙錢,女人們號哭,男人們跪地磕頭。對此舊俗遺風,多少有些排斥。上墳,只是借此家人見面,敘舊談今,為親情添續(xù)些溫度,這種認識,因父親去世有了改變。
父親病逝,父子陰陽兩隔。一場劇烈的痛悲過后,心緒平復,生活如舊。不覺間,心底苦澀不斷滲出、積蓄,心情漸有不堪重負。也是清明前的一天,恰逢妻子不在,工作原因不能回家上墳,自感郁悶。晚飯,自斟一杯酒,酒意上來,再添半杯,酒至微醺,撥通七弟電話,對清明不能回家作以解釋。酒使話多,心生內(nèi)疚,動情處居然不能自持,以致聲淚俱下,泣不成聲。那次上墳缺席,成了一個心結。
清明因寒食節(jié)繁盛。寒食節(jié),始于晉文公重耳與介子推故事。股肱之臣介子推,“割股啖君”軼事,經(jīng)儒家文化滋養(yǎng)發(fā)酵,成為忠君典范,被擺上歷史祭壇,符合儒學“大道”。介子推火焚之日,禁火寒食,設廟堂公祭,便是百姓“寒食”節(jié)日的由來。在廟堂煙火熏陶下,清明這一普通節(jié)氣,日漸隆盛,它何以由公祭演變?yōu)槊耖g祭祀祖先,不得而知。寒食節(jié)香火,由廟堂引向荒野墳場,使源自禁火規(guī)矩的香火,經(jīng)常引發(fā)火災,反倒有些值得玩味。
清明前兩天,黃河口民間稱作大寒食、二寒食,清明節(jié)當日是三寒食。大寒食、二寒食是上墳的日子,此后,人間香火(發(fā)給先人的“錢糧”),便無法送達天界,借此,祭奠活動框定為介子推焚死日。一縷煙火的故事,牽曳起2650年前關于介子推的一條文脈,昭示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禁煙火、吃冷食,據(jù)傳曾經(jīng)被曹操廢止,如今已無人恪守。清明,這個春和景明的日子,人們祭祀完祖先,帶著身心清凈,踏青賞春、放風箏、踢蹴鞠,漸以成風,約定俗成,豐滿了寒食節(jié)日,成就了清明,此中是一縷文脈的漸進。
清明假期制度,使城里人得以回鄉(xiāng)上墳祭掃,遠離煙火的人們回歸,少有忌諱,家人將就,寒食上墳變得隨機,一些家庭有時也在清明當日上墳。時光荏苒,舊時規(guī)矩正坍塌進時間的河流,逝者如斯,心境遷延,令人心生落寞。
小時候,爺爺?shù)膲?,是一個地理標志,這一片地域,還有個名字叫“三扣”。方言中,抓鬮稱作“抽扣”,后者說法,大約是生產(chǎn)隊時期,重新規(guī)劃地畝留下的叫法。不管是“爺爺?shù)膲灐边€是“三扣”,在我心目中,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幼年時的心,像荒野里小小的旋風,沒有負累,輕靈地飄來飄去。
那時候,家族墓地里東西并列兩座墳,一座埋著爺爺奶奶尸骨,另一座埋著從祖籍捧回的一抔黃土。一抔黃土象征曾祖的靈魂,埋其入祖墳,為了緬懷,也為記住被黃河水漂走的家園。爺爺?shù)膲?,是我捥菜時經(jīng)常的去處。墳地四周是大片荒地,遍生野草,想必那是我家的祖地,又大約因為貧瘠,在生產(chǎn)隊時期已經(jīng)荒廢。父母提及爺爺極少,他古怪的脾氣,是我通過母親提到的一件事知道的。大概是一個春夏之交,天氣燥熱,爺爺下地干活回來,因稀飯不夠喝,對著母親大為光火:“沒看到今天刮西南風嗎?”
爺爺是把種地的好手。定居荒洼以后,父親很長一段時間擔任公職,爺爺靠一己之力,起早貪黑,開墾出了這片土地,供養(yǎng)家人,個中滋味,只有長眠此地的爺爺,那位單身大半生的男人冷暖自知。
后來祖墳遷入公墓,在家的男人們參加了那次遷墳儀式,我在南方當兵,沒能親眼見證。我的同輩人,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奶奶。這位只活了37年的女人,已經(jīng)是一堆尸骨。父親親自從一汪泥水中,摸索著撈起爺爺奶奶的尸骨,父親在奶奶腿的部位停頓半天,取出兩截腿骨時滿臉淚水。據(jù)父親說,他摸到,奶奶因風濕病不能伸直的一條腿,數(shù)十年后依然彎曲著。也許,奶奶的殘腿勾起了父親傷心記憶,當爺爺奶奶再次下葬時,父親在墳前長哭不起,父親嘴里不提爺爺,只哭“親娘”。這個自小失去母愛的獨生子,發(fā)出的是什么樣的心聲呢?是感慨顛沛流離的生活,是自幼喪母的孤獨,還是父子生活的委屈呢?相信父親哭聲里,不知飽含了多少難言之隱。
私家車和高速路,讓回家的路不再漫長,七八十公里路程,不過一個小時,舉足之勞,卻沒有使回家變得更頻繁。父母離世,兄弟情分似難以拴住高飛的那個風箏,哥嫂家,再不像父母那方大炕,讓一顆漂泊半生的心得以安靜。以往,每逢春節(jié),兄弟姊妹都有走動,隨著年齡增大,尤其大哥已經(jīng)無力操持家庭聚會事務,團聚漸少。人生,就是一輛駛向終點的列車,兄弟姊妹從一個起點出發(fā),卻各自走向不同歸宿,相行漸遠,也屬必然。
近幾年回家,喜歡走黃河大堤。清明時節(jié),春風輕撫,柳絲搖曳,萬物復蘇中,似有朦朧的慵懶,卻處處充滿生機。大堤兩坡,密密實實的護坡草,平展展、綠意盎然,細密草尖上的露珠,晶瑩剔透。霧靄沉落坡下,壩壕里草木縹緲可見,遠處的黃河,無聲地流向大海。眼前的柏油路,夾在兩行綠柳中間,帶著清晨的潮潤,更顯漆黑。一條鮮明的黃線,從公路正中蜿蜒開去,使大堤宛如美麗畫廊。沿黃河大堤前行,六七公里處下坡,穿過一個村子,就是直通門前的道路。我選擇了一直往前,前方不遠處,就是記憶中的引黃灌溉閘。約略在它曾經(jīng)的位置停車,此處已是一座新建的小閘。小閘背靠黃河,正面是那條引河,引河把老家村莊分割成了東西兩部。我審視半天,發(fā)現(xiàn)了大閘廢棄的殘跡,兩個橋墩佇立前方不遠處,變成小閘放水的通道。記憶里的大閘,如今成了曾經(jīng)的傳說,不知它的殘存還能站立多久。時光無聲,一切將被它帶走,人生旅程結束的時候,記憶就會消散,心里掠過一絲惆悵。突然,生出一種沖動,想一直往前走,走到小時候下洼拾草的槐林,隨即,沖動又潮水般退去?!靶鸟R”如箭,幾年前就發(fā)現(xiàn),腳步已經(jīng)跟不上心的馳往,想法與沖動經(jīng)常被迫交由將來,將來又是什么時候呢?
站在黃河大堤,順引河望去,500米處是我家老宅。老宅是一個家族的根基,生長于斯,它便是你一場人生旅行的起點,又是歸宿。人到中年,它在心中分量越來越重。老宅上的土屋,在一場大雨中破敗,拆除老屋,似拆走了浸潤在老屋泥土里的溫暖記憶,氤氳其中的情感也隨之消散。經(jīng)姊妹八人商議,合力重建新房,在老宅上留住一份念想,用以牽掛那縷情思。新建的紅色磚房,赫然在我目光的駐留處。房子平時無人居住,大約只是清明、農(nóng)歷十月初一兩個上墳日子,親人回家時的落腳點。想必,它的壽命會比我長,必將也會因沒人陪伴很快老去,對它的命運我不愿多想。磚房冷硬,少了土坯房的綿膩溫厚,好在它保留了老式民宅面貌。細心的七弟,在正房東側設計了偏房,盤起鍋灶,房子格局,恢復了我和兩個弟弟記憶起始時的模樣。新房建好,使斷炊14年的老宅重現(xiàn)炊煙。
購買“紙錢”,一般不托人代辦,即使不得已請托他人,錢再少都要奉還。所購“紙錢”,要經(jīng)過精心打理,先用大鈔,在整摞“紙錢”上排布摁壓,再整理成一打打扇狀,爾后對折,疊放整齊,置備酒菜吃食,一同放入白色柳條垸子。準備過程靜穆嚴謹,精細入微,用這種程式和態(tài)度,表達對神明的敬畏,以此虔誠,喚回天堂的神明,傾聽后人心聲,護佑他們命運。
“頭頂三尺有神明”。神明近在咫尺,給人以撫慰,也讓人有所敬畏,由此達成陰陽貫通。血親紐帶下的宗法制,營造的法外柔情,把最酷烈的法制傳統(tǒng),浸潤得禮法相容,儒化成柔可繞指的文化體系,成為社會穩(wěn)固的基礎,世所無雙。
如今上墳,不同以往。去往公墓的路上,綿延逶迤,是一排排車輛。商人打通了“陰陽”阻隔,世間奢靡之風,在陰間蔓延。祭品頓然豐富,有黃表紙、食品等“錢糧”與紙馬,還有“豪華大樓”“奔馳轎車”“金元寶”及各色奢侈品牌,大面額冥幣竟達10000億元,“天堂”凈土,變得煙熏霧繞。
家族墓地,是一塊三角形墳場。頂端是曾祖,其后并排三座墳墓,分別安眠著爺爺、大爺爺、三爺爺,父母的墳在第三排。父母“身后”,將是我們兄弟七人,空間甚為局促。四哥,故去兩年,墳頭的野草告訴我,他已安眠地下,再不醒來。大哥是要操心的,他嘟噥著用腳畫出了自己的位置,然后用步幅丈量著整個空間,每走一步,便是一位兄弟的“歸宿”。我排行第五,不由得瞄一眼四哥墳墓旁邊,那里是一隅荒草,那個位置屬于我。記得二哥說過,他將來要葬于家族墓地,回家“守祖”。對于后事,我還沒有想好,也不去多想。在這里,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相隔如此之近。
在一片哭聲中,煙火裊裊,忽隱忽現(xiàn),繚繞升騰中,一縷青煙直上云天。縷縷煙霧,是去往天堂的信使,將人間供奉交付先人,勾連起了天地間的思念與牽掛。這一剎那,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頓生肅穆與敬畏。我雙膝跪地,身形直立,而后躬身俯首,將頭點地,在對先人的敬畏中,尋找自己靈魂的歸屬。
(選自2021年第5期《青島文學》)
原刊責編" 章"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