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佛珠

一

一個在生活中失魂落魄的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村里的海全，他爬上樹去摘李子，卻摘下來一個蘋果;他在地里種下一片大豆，卻收割了一片高粱;他冒著風(fēng)雨去給一個瞎子點燈，卻取回了一片光明;他曾跑去給人看墳地，卻贏得了鬼魂的保護(hù);他在黑夜里抓住一個小偷，卻挽回了一段愛情……這樣的意外收獲，使海全備受村中人的羨慕，大家都說他是全村最有福氣的人。但最近幾年，他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他意外獲得的那些東西使他更加失魂落魄——他一日三餐吃素，卻孕大了體內(nèi)的病毒;他在后山種了一畝金銀花，卻收割了兩大捆蕁麻;他養(yǎng)了一箱蜜蜂，結(jié)果蜂蜜比中草藥還要苦;他接回一桶山泉，喝到的卻是沙礫和鹽堿……一個在生活中失魂落魄的人，往往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這收獲，有時讓他笑，有時讓他哭。

二

每天夜晚，都有鏨子敲打石頭的聲音從那座新墳里發(fā)出來，清脆得好似從遠(yuǎn)古傳來的一聲聲嘆息。這聲音嚇壞了許多人。特別是那些老人和孩子，蜷縮在床上，像一團(tuán)團(tuán)刺猬。他們知道那座墳里埋的是誰，他們知道那每一聲脆響里都裹著一包催命的針。也有不怕事的老人，從床上爬起來，點燃香燭和紙錢，跟那個做了一輩子石匠的冤魂和解，勸他不要將自己的木棺材改造成石棺材，不要碰撞出叮咚聲來給活著的人敲響警鐘。人們知道這個石匠死得冤枉。他臨死的時候，他的窮親戚正在蓋房，他的兒媳婦正在醫(yī)院難產(chǎn)，他的老母親正坐在灶門前跟他死去多年的老爹煮荷包蛋，他的妻子正哭著跟一個外鄉(xiāng)人打聽回家的路線。這個石匠還很年輕，只有五十多歲。他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可惜就這樣被活活給氣死了。

三

他總是叼著根煙桿，坐在墻角，盡量把內(nèi)心深埋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變成一圈一圈的煙霧，讓風(fēng)吹散或刮遠(yuǎn)。他每吐一次，煙鍋里的煙絲就吱吱地發(fā)出呻吟，火星也跟著一閃一閃。仿佛他的體內(nèi)藏著一個鐵匠鋪，他的呼吸是拉動的風(fēng)箱，火星是他的心事與心事碰撞時迸濺出來的信號。他是一個老煙民了，內(nèi)心囤積著數(shù)萬噸的煙草和稱不出重量的傷痛。他想在有生之年，將這些囤積的煙草和傷痛抽完吐盡，卻不想越抽煙草越多，傷痛也越深。他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沒有更大的倉庫可以容納逐日增多的負(fù)重。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不過，他也尋思過了，要是今生實在處理不掉這些藏品，他就索性點一把大火，將身體內(nèi)的倉庫，倉庫內(nèi)的煙草和傷痛，連同他的皮肉和骨頭一同燒掉。他早就幻想過自己變成煙霧飄走時的樣子——那樣子一定很美——美得沒有傷痛，美得沒有重量。

四

鄉(xiāng)村里的那些善人都去哪里了，我常常這樣追問。我在天明時追問，在薄暮時追問，在香案前追問，在廟宇內(nèi)追問。沒有誰回答我。估計我的追問也同樣是大家的追問。很多時候，我都在追問里尋找我要找的善人們。我尋找那個在當(dāng)年的麥?zhǔn)旒竟?jié)，主動跑來我家?guī)兔κ整溩拥纳迫?我尋找那個昔日跑來幫助我家蓋房，卻不收取一分工錢的善人;我尋找那個多年前將自己秧田里的水抽給別人家澆苗的善人;我尋找那個記憶里在農(nóng)忙時節(jié)，總是牽著自己養(yǎng)的牛去幫助他人翻耕播種的善人;我尋找那個在月夜里劃著船送村里病重的老大娘去鎮(zhèn)上的診所救治而從不抱怨的善人……可如今，這些善人們都去哪里了呢？難道他們死去之后，善人真的就絕種了嗎？倘若不是，那為何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到處都是不給錢就永遠(yuǎn)不會幫助他人，而只會袖手旁觀的人？即使有人死去了，哪怕那個死去的人是家族中的長輩，或是村中人的恩人，不見錢也不會有人愿意抬他上山入土為安。莫非今后的善良通通都需要金錢來作為培植的土壤嗎？那些曾活在鄉(xiāng)村里的善人都去哪里了？

五

那個稻草人靜靜地立在田間，孤獨地守著足下的土地和土地上剛播下的豆種。它的雙臂僵硬地平伸著，左手指向過去，右手指向未來。它頭上戴的那頂草帽有點大，遮住了它的面頰，也遮住了面頰上的冷漠和憂戚。風(fēng)好幾次想掀掉它的帽子，都沒能成功。那頂草帽很重，上面編織著麥子的芒刺和一個老農(nóng)滄桑的命運?；蛟S正是如此，那些伺機(jī)前來豆田里搞破壞的鳥雀都不敢輕易靠近，只在天空中盤旋和鳴叫著。這也使鳥雀們意識到，即使自己膽子再大，內(nèi)心再邪惡，有些東西仍然會令它們懼怕，令它們不敢貿(mào)然造次。稻草人的威嚴(yán)就在于它的呆滯和沉默。這跟許多鄉(xiāng)下老人一樣，他們一輩子都呆呆的，不多說一句話，可他們就是令人畏懼。他們看你一眼，你的良心就會不安。你看他們一眼，你的靈魂就會戰(zhàn)栗。這個稻草人大概便是繼承了它的主人的脾性，所以才有那樣的威嚴(yán)，令平時再兇猛的鳥雀也要心驚膽戰(zhàn)，退避三舍。但就在昨天，情況似乎發(fā)生了變化。有好多只鳥公然在偷啄田里的豆種，連膽子最小的鳥兒也參與其中，而稻草人卻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莫不是那個稻草人正處在悲痛之中，才這樣無能為力吧。因為，它的主人在幾天前去世了。它的守候一下子失去了意義——即使它將那塊豆田守候得再好，到了秋天，還將有誰去收割呢？那些鳥雀們結(jié)黨侵略豆田，也是看穿了這一點，它們知道，這個狐假虎威的稻草人，已經(jīng)成為它的主人的復(fù)制品。

六

他是一個罪人。他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卻使很多東西受了孕。他從一片枯萎的芭蕉旁走過，那芭蕉第二年就長出了新綠。他從一樹生病的梨樹下走過，那梨樹第二年就掛了果。他從一塊貧瘠的土地上走過，那土地第二年就生長出了莊稼。他從一個人的殘夢里路過，那個人第二年就實現(xiàn)了夢想。誰也解釋不清這是為什么。他只是一個生活在鄉(xiāng)下的罪人，從不拈花惹草，也沒有資本去風(fēng)流倜儻，但他就是使很多東西都受了孕。有好事者分析，或許他本就是上帝派到人間的一個播種者。正是因為他有罪，上帝才要特別給他播種的機(jī)會。不然，他就可能去殺人、放火、盜竊，把一個罪人可能做的事做絕。上帝始終是公平的，他不會丟下一個罪人不管，正如他不會丟下人間的苦難不管，更不會丟下人間的暴力和邪惡不管。如果我們看到人間還有苦難在繼續(xù)，還有暴力和邪惡在上演，千萬不要以為那是上帝仁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是當(dāng)他處理好天下罪人的事，就會騰出手來給這些事件的制造者算總賬。他寧可讓一個罪人將美好的生命傳遞下去，也絕不會讓苦難和邪惡將生命扼殺在搖籃。

七

他天生有一雙大眼睛，遺憾目光卻沒有射程。他從變異的眼眶里放出的求生的箭鏃，從來沒有射擊的目標(biāo)，卻次次都能命中靶心。這讓那些眼睛明亮的人大為訝異，他們不相信一個盲人放出來的箭鏃，會比自己放出來的箭鏃還要精準(zhǔn)?？墒聦嵕褪侨绱恕Ｄ切┠抗怃J利的人放出的箭鏃，總會偏離他們要想射擊的獵物。比如有人想要射中愛情，結(jié)果射中的卻是仇恨;比如有人想要射中職位，結(jié)果射中的卻是欺詐;比如有人想要射中金錢，結(jié)果射中的卻是良心;比如有人想要射中名譽(yù)，結(jié)果射中的卻是尊嚴(yán)……這使那些不得志的人開始在暗中嫉妒起那個盲人來，他們實在想不通，一個眼睛什么都看不見的人，為何卻能次次中標(biāo)。后來，有眼睛更加明亮的人經(jīng)過分析終于得出了結(jié)論，那個盲人之所以能夠命中靶心，是因為他的心太干凈了——他沒有欲求反而使他放出的箭鏃走得很正。此結(jié)論一公布，所有眼睛明亮的人都傻眼了，不得不對那個盲人心生敬佩。唯有盲人自己對外界的評價不置可否，他清楚，自己能夠每次都命中靶心的原因，倒不是他的心真的有多么干凈，而是他那靶心的面積太大了，無論箭鏃射向任何方位，都能射到中心——這中心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沒有。

八

他天天坐在屋內(nèi)的藤椅上，望著掛在墻上的那個落滿了灰塵的紅木相框出神。他雖然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卻認(rèn)識相框里照片上的每一個人。在這些人中，有他的長輩，有他的晚輩，有他的恩人，有他的仇人。他們都被固定在同一面斑駁的舊墻上，相處于同一個扁平的空間中。這些人本來都已死去，但只要他瞥一眼相框，他們就全都會活過來，接受他的指揮和調(diào)遣。他曾是做過將帥的人，領(lǐng)兵打仗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F(xiàn)在他雖不能再言語一聲，可他的目光仍舊在發(fā)號施令。這些照片上的人只要觸碰到他的目光，立馬就會同室操戈，打破歲月的平靜——長輩與晚輩交鋒，恩人與仇人火拼。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躲在他體內(nèi)的彈片早就在爭奪他的肉身的地盤。他是個膽大又膽小的人，他明白假如自己去了陰間，那些昔日慘死在他槍口下的冤魂，一定會集結(jié)起來向他發(fā)起復(fù)仇式的反攻。他不想做一個最終的失敗者，他一生上過十余次戰(zhàn)場，沒有一次不是凱旋。但如今他已是孤家寡人，曾經(jīng)跟隨他戰(zhàn)斗過的兵士，全都不知去向。他感到無比的恐慌——盡管他的舊軍裝上掛滿了金光閃閃的勛章。他目前唯一的想法，就是將照片上的人臨時召集起來，整編成一支民間的部隊，替他即將到來的死亡壯壯膽。

（選自2021年第1期《山西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吳"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