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上游的飛云江大橋建成的第五年,我從長沙趕回老家,同行的還有與我同窗四年的女友。
大巴車很久才能有一趟,好不容易出了站,撲面而來的一股股潮濕悶熱的氣息。夏末的熱浪仍然勁頭十足,像一面屏障緊緊將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包裹,讓你一瞬間就感覺到了汗?jié)n從毛孔冒出的油膩。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唯一的售票廳的小窗口圍擠了一群人,可惜離我們最近的一班大巴已經(jīng)開走了。這個消息宛如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圍堵人群的熱情,無奈和嘆息像水里的漣漪,一層一層延開來。
故鄉(xiāng)靠近飛云江,這個小村莊隱沒在飛云江延伸出來的大小水系里,分割出來支流將這片土地上農(nóng)民的定居點劃分成碎片式大小,來往通行都不可避免地經(jīng)過這條江流衍生出的河水,這片水域?qū)⑺f團團包圍,出行只能靠船。鎮(zhèn)上有三處碼頭,每一處都是通往不同的村子方向,車站里售賣的大巴車票基本是出車站所有人必買的轉(zhuǎn)乘車票,先坐大巴到碼頭,再從碼頭坐船,這是生活在水鄉(xiāng)的人固定的交通方式,也是我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
等到五點,陰沉的天徹底籠罩住這片土地,要下雨了。
最后一班大巴遲遲不來,周圍和我們一樣等著回家的人臉上都露出了不耐。陰暗的天籠罩下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點點細雨,雨水的溫涼滴在皮膚表面,瞬間帶來一片清涼。夏季的雨急驟,上一秒還是溫柔的斑斑點點,還沒有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灰暗的天仿佛被割開一道口子,大雨傾盆而下。
我們躲避不及,好在大巴車隨著大雨而來。
車上有人聊天,說的是這邊的水陸交通。其間人們大多是抱怨,這里的水系繁多,水泥大路通不了大江,大江上面沒有直通的大橋,來往轉(zhuǎn)乘先車后船,耗時長,而且還經(jīng)常遇到這種半天等不到車的情況。水鄉(xiāng)這種水陸交雜的環(huán)境一向如此,人們生長在這片水域,自然也受到水鄉(xiāng)環(huán)境的限制。
等下了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碼頭兩邊亮著燈,只在周圍兩三米處透著光亮。碼頭上停著兩艘小漁船,潮水不斷地拍打著岸邊,小漁船也隨著波浪慢慢顛簸。客船很快就有一班,船夫拉著牽引繩將船靠近,因為晚上下雨潮水漲上來了不少,他還特意從甲板上墊了兩塊寬木板,站在甲板上將我們扶穩(wěn)到船上。客船的船艙大,船篷下面兩面長板凳,等我們將行李都搬到船艙里坐下后,里面仍然剩下不少空閑位置。女友是第一次坐船,我讓她靠著船艙的窗戶坐著,那面小窗可以將江面雨景完全收攬眼下。可惜此時雨下得正大,急促的雨線成了一面天然的窗簾,將外面的世界與船內(nèi)隔開,只給觀看的人透著幾分迷蒙的美。江面中的漁房還在大雨中漂浮,具體看不清楚,只能隱約看得見屋頂上的燈火在雨霧中彌漫。船行過漁房,不遠處岸上的燈火也漸漸明了,伴隨著江水的嗚咽聲,遠處的燈光在大雨中顯得更加幽深,好像一面沒有盡頭的深邃洞穴,尚不知道盡頭是什么樣子。
水鄉(xiāng)的村莊幾百米處便有一橋。飛云江的分支均勻散布在村莊,為了方便停泊船只,村子里的碼頭附近便會修建石橋。石橋不過三四米長,橋身狹窄,朝上微微拱起一道弧度,底下是半圓狀的橋洞,橋洞兩邊插著木樁,經(jīng)常有漁船??吭跇蚨聪?。石橋數(shù)量不多,一般只在河流較寬或者村子必經(jīng)之路上才修建,石橋的橋洞下面是黃蠟石堆積的河岸,河水清澈,兩邊長著一些長葉水草,茂密的葉子順著河水的方向不停地擺動身子,宛如一條條活潑的小青魚。浸泡在河水里的長葉被鍍上一層翠綠鮮嫩的顏色,葉面上的絨毛裹挾著河水,有些在陽光的照耀下還會微微泛著銀光。黃蠟石上面經(jīng)常爬著成群的小螺螄,螺螄殼上長著青黑色的石苔,從橋上往下一看,黃蠟石堆積的河岸色彩斑斕,青灰色的螺螄群爬在淺水區(qū)的石頭上,儼然成了一片螺螄河岸線。村里的小孩趴在橋上看,若是發(fā)現(xiàn)螺螄個頭足,就從家里挎著空水桶下水。褲腿卷至膝蓋上方,鞋襪全脫,赤著腳丫子踩在河水里面。夏季的河水清涼舒適,淙淙河水沒過小腿肚子,溫潤的液體慢慢浸濕腿上的皮膚,毛孔一下子全都打開,汲取著夏天最舒適的溫度。腳下鋪著圓潤的黃蠟石,腳掌踩在上面可以感受到石頭表面冰涼圓滑的觸感。螺螄喜歡成群生長,一手提著桶,一手伸到石頭底下輕輕一撥,吸附在石頭上的螺螄受到驚動,馬上就收回了觸角,三四顆粘連在一塊兒落在了手心里。橋洞下面陰涼,大片的螺螄喜歡鉆到石橋下的石柱上,有些漁船停靠在橋底,船肚子下面也會長著不少螺螄。孩子拎著水桶在橋下摸上半天,半腿高的水桶很快就裝了大半。
村里的河流尚可以用簡易的木頭修建木橋,但是水莊的人來往飛云江兩岸,這片流域的人除了坐上一個多小時的客船去往對面,暫時沒有任何其他通行方式。橋是水鄉(xiāng)最重要的路,如果飛云江上也可以橫架一座橋梁,那么整個水莊村落里的路就都通了。
我記憶里最早感到“橋”對于水鄉(xiāng)人的重要意義是因為舅舅。
水鄉(xiāng)里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會游泳,唯獨我是例外。舅舅是村里的“游泳健將”,但凡附近有什么水上活動,都會來找舅舅幫忙。舅舅在我小的時候一直在鎮(zhèn)上附近的江面打魚,有時候也會幫來往的船只處理雜物。我玩累了準備回去的時候正好會碰到舅舅收網(wǎng)回去,于是我就坐著他的“順風(fēng)船”回村子。舅舅的船是破船改新的,甲板下面偶爾會滲出一些水,如果遇到江面風(fēng)大的時候,小船被江面大風(fēng)吹得顛簸,我蜷著腿坐在船艙里面嚇得小臉發(fā)白,舅舅卻是撐著長竿站在船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他曉得我不會浮水,還故意抖著身子晃動小甲板,破漁船的甲板隨著他的晃動發(fā)出陣陣“嘎吱”聲,我的心頓時懸在了嗓子眼兒。
實際上每次坐客船回村子的時候我都有這種害怕的感覺。
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學(xué)游泳,外公也曾經(jīng)教過我一段時間,但是我一碰到水就擔(dān)驚受怕,哪怕別人在岸上托著我的胳肢窩,我也是閉緊雙眼、縮著兩腿,怎么都不愿意下水。家里人嘲笑我是“水里淹死的鴨子”,不過對于我學(xué)游泳這件事情也沒有強求。
之后我開始跟著舅舅“求學(xué)”。舅舅將游泳的地點選在了村里后山的山澗,那里有一處水潭,夏天的時候有山泉從頂上流下,形成一處狹長的飛瀑。夏季的樹木蔥郁茂盛,落在地上形成大片陰涼。我們穿過村子后面的小木橋,走了十來分鐘,終于看見了隱在山間的深潭。
潭水是翠綠色,潭底深淺不一,從遠處看過去,一面成橢圓形的潭水仿佛是二十世紀的寶石,潭底純粹的暗綠色映照在潭水之上,潭水的色澤一下子被分成幾段。潭水周圍的老樹枝葉盤結(jié),茂密的葉子掛在枝杈上低低地垂著,宛如一頂海賊王的帽子覆蓋潭面上方?!熬G”在這里不僅僅是一個顏色,潭水的綠隨著深淺、水波一層層瀲滟暈開,枝葉的綠隨著陽光生長成濃郁的色澤,等到枝葉最茂盛的時候,潭面倒映著兩邊的古樹,兩者交雜融合,仿佛是盤結(jié)的樹木被包裹在翠綠的琥珀之中。山頂落下的泉水落在潭水前頭的淺灘,淺灘面積大,里面散落著大小不一的碎石,飛瀑正中間的位置已經(jīng)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坑,飛落的泉水在圓坑里“炸開”,無數(shù)顆白色的碎珠子散落在淺灘上,形成了一面細密水簾。
舅舅拉著我站在飛瀑下面,急速的水流很快打濕身上的襯衫,頭頂垂下的頭發(fā)落在眼睫毛上,我頓時感覺嘴邊鼻尖的呼吸都被攛掇,忍不住大吸一口氣,結(jié)果鼻尖的水被倒吸進鼻腔,我猛地咳嗽起來。
我只能獨自上岸,坐在水潭旁邊的石頭上看著舅舅表演“水上節(jié)目”。他站在飛瀑下先沖干凈身上的黏膩,之后左右拉伸,做了個踮腳起跳的動作后猛地扎進深潭里。入水時激起的水花融入飛瀑的水簾中,一朵朵水花綻放在我的眼前。舅舅的動作攪破了潭水的幽深平靜,我看見他像一條鮫魚轉(zhuǎn)動著身子潛在水底,潭水底下五彩的石頭被他掀開,里面藏著的泉水魚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他捏住腦袋抓在手心,之后“鮫魚”擺動著銀白色的鮫紗,魚尾在水底攪動層層水波,潭面的綠水暈染在他身邊,仿佛是巨大的裙擺裝飾在身體周圍。
泉水魚被他用茅草串著養(yǎng)在水溝里,我低著頭神情失落,相比較舅舅獨特的浮水技能,我仿佛只能成為一個旱鴨子。我一直認為舅舅是生來就會水,但是有誰能說生活在水鄉(xiāng)的人就一定是天生就會水的呢?
舅舅小時候也不會水,那時候外公在村子附近捕魚,他就跟在外公身邊打下手。舊時的漁船矮小破舊,木船底部的鐵皮經(jīng)常會松動,村里的漁船必須每隔一個月就要拉到岸上清理船底寄生的貝殼水草,船身的木板也要用鐵皮重新箍緊。舅舅跟在外公身邊拉船,提著一個小木桶給漁船的甲板刷油晾曬。村里刷新的漁船都堆在碼頭旁邊的沙灘上,刷好油的木船要在晚上潮水漲上來之前拖回到岸上。
夏雨來得急促,中午的太陽還高高地懸在頭頂,到了下午的時候烏云就吞噬了半邊天,驟雨在村里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一股腦兒落了下來,雨水宛如顆顆黃豆,落在泥地里砸出一個個小坑。不過是短短幾個小時,雨水便在夜色里升起一層濃霧,就算是提著油燈也看不清腳底下的路。舅舅和外公一起跟村里人出門拉船,大雨將河道里的水蔓延到岸上,狂風(fēng)卷著雨水拍打在臉上,讓出行的人根本睜不開眼睛。走到地勢低洼處,河道里的水已經(jīng)將路面徹底淹沒,河面上架著的木頭小橋也已經(jīng)被流水給沖斷,隨著水流慢慢往下游漂去。漁船晾曬在村子?xùn)|側(cè)的河岸上,此時河水已經(jīng)徹底將那片區(qū)域淹沒,村里人的漁船倒扣在水上,跟著木橋一起被急促的河水裹挾沖走。有些漁船被路邊的短樹攔住,村里人便猛地扎進水里,拼了命地游向漁船。倒扣的漁船吸力大,三四個人一起拉出牽引繩才將它慢慢拖向淺水區(qū)。舅舅當(dāng)時不會水,河水已經(jīng)淹沒到他的大腿根部,他的身子隨著河水的沖力不斷地擺動,遇到上游漂來的浮木,腳底稍有打滑便會被水沖走。外公之后只能背著他往家走,家里那條漁船就跟被水沖走的木橋一樣再也找不回來。
舅舅的事跡給了我學(xué)游泳的動力,我無法保證水鄉(xiāng)的下次暴雨來臨時,我會不會也像那條沒有地方停泊的漁船一樣被大水沖走。
船夫說他打記事開始就隨著老一輩在飛云江上面擺渡,等到了自己可以獨自擺船時,飛云江上游的大橋正在準備籌建。老一輩船夫墜石的行為也只是想穩(wěn)固自己出船的生意。在沒有大橋之前,水鄉(xiāng)里的人來往都是通過客船擺渡,那時候誰也沒有想過從寬闊無際的飛云江江面橫架一座鋼筋水泥橋到對岸會對他們的生活有什么改變。
船夫是行走在水莊江面的“橋”。這種移動的“橋”是水鄉(xiāng)人最常見的出行方式,人們對橋的概念早已深入骨髓,就像是提起水鄉(xiāng),你腦海中總有一幅“青山綠水小舟”的畫面一般。
可是年邁的船夫在這里生活幾十年后,對于水鄉(xiāng)里“橋”和“船”的想法有了變化。他在這里生活許久,小叔經(jīng)歷的水災(zāi)他已經(jīng)見過多次,也曾親眼看到過附近村莊因為橋面被淹后出行困難的境況。老一輩船夫墜在木橋下面的重石永遠也不是解決水鄉(xiāng)出行安全的辦法,隨著時間和河水的沖刷,老船夫的“墜石”方法也無法為水莊的人帶來更多便利?,F(xiàn)在他和這群同行的人一樣,都希望飛云江上可以有一座連接水莊和鎮(zhèn)上的橋。
如果水鄉(xiāng)的橋可以從大江的一端穩(wěn)固地橫跨到對岸,那么生活在這片江域里的人是否可以真正的改善生活呢?
船夫的態(tài)度是期待的,盡管在此之前他曾經(jīng)畏懼過巨大的改變會給水鄉(xiāng)平靜的生活帶來不好的變化,畢竟江面大橋不是村里的木橋石橋,江橋的籌建改變的可能是整個水鄉(xiāng)。可惜他在這里來回穿梭幾十年,水莊的江面大橋也沒有準備籌建。
離開的時候天氣尚好,水鄉(xiāng)連續(xù)幾天的陰雨天慢慢被云霧后出現(xiàn)的陽光沖散。飛云江江面平闊,大大小小的漁船鳴笛路過,其間還有不少客船慢悠悠地迎面行來,船上的人或是對岸村子里的農(nóng)戶,或是出行多年歸來的游子,不管如何,水鄉(xiāng)里的船仍然是這片地區(qū)里目前最重要的“路”。
客船行到飛云江對岸的碼頭處時,坐在船上可以遠遠看見對岸三處碼頭,碼頭對指著對岸不同方向的村子,此時碼頭上已經(jīng)有了新一批大包小包的人等著坐船回家。再看旁邊這條奔騰不止的飛云江,被江水阻隔在江岸兩側(cè)的村民,我想起舅舅和我學(xué)游泳的目的,想起船夫墜在木橋下面的石礅,想起帶著女友站在碼頭等車的無奈和村里人結(jié)婚時對橋的偏愛……這片水域里的人一直都被飛云江滋養(yǎng),同時也受到了自然的限制。
但是我不擔(dān)心家鄉(xiāng)的橋是否可以修建,這個時代在發(fā)展,水鄉(xiāng)的船夫不可能在洪水過后每次都在毀壞的木橋下面墜石,洪水后撈魚的快樂也應(yīng)該適當(dāng)?shù)赝A粼跉v史的記憶里。大江連接著兩岸,橋總會建的,而水鄉(xiāng)的人也會和這里的水一般,終會適應(yīng)這不斷發(fā)展的時代和村里新的變化。
船行至碼頭上,船板隨著江水撞擊在碼頭的木板上,江水兩側(cè)各有人家,源源不斷的流水阻斷了行路。我背負著大小行李站在碼頭上等通車的大巴,江面霧氣漸漸被陽光消散,露出兩岸樹林隱沒的村莊和灰色的碼頭,朝飛云江上游看,隨著耳邊的船鳴聲,人們似乎可以看見上游飛云江大橋通行的聲音。我想,飛云江的這片流域總會建橋的,也許今年,也許明年。不過是時間問題。水鄉(xiāng)的路復(fù)雜輾轉(zhuǎn),不論是船還是橋,最后的目的都是故鄉(xiāng)。
(選自2021年第5期《青年作家》)
原刊責(zé)編" 王" 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