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一層層堆下來。雪無聲而有韻。回字形的老院泛著炭灰色的白。瓦壟上,雪鋪起來了。老院中間的圓井,也被雪掩藏了,露出黑咕隆咚的井口。井水騰起白白的水汽,雪旋撲下去。燈光淡黃,從玻璃窗戶映射出來,卷起一團雪光。風呼呼呼,自山梁咆哮而下,灌入院中。
“你媽今天真美,容光煥發(fā)。我想起五十三年前的冬天,我和你媽結婚的那個晚上,你媽穿一件大紅棉襖,頭上蓋著紅紗巾。掀開紅紗巾的那一刻,我決心一生好好待你媽??晌覜]有做好,虧待你媽,讓你媽一生勞累。如今你媽先我而去,我怎么放得下。我的敏善……”說著,英浩跪在床沿下,雙手合握敏善的手,低著頭,顫動著身子,哽咽地哭。
床前,英浩的兒子東錦坐在一把羅圈椅上。東錦架著畫架,在給媽媽畫遺像。中午,東錦給媽媽換了一身紅棉襖,梳了頭發(fā),補了妝容。東錦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站不起來,他便一直跪在床上給媽媽做最后一件大事。他用溫熱的毛巾,反復擦洗媽媽的臉,輕輕地細心地擦去臉上的塵垢。他擦拭媽媽的鼻翼,擦拭媽媽的眼瞼,擦拭媽媽的發(fā)際線,擦拭媽媽的耳垂。兩個耳垂各有一個小孔,東錦摸摸索索,從口袋里摸出一對耳飾,扣在小孔上。他開始給媽媽梳頭。他左手綰起媽媽的發(fā)束,兩個指頭夾著,右手用牛角梳慢慢梳下來。梳完了一束,又夾一束,輕緩地梳。頭發(fā)梳好了,綰起來,盤成一個蓮花狀的發(fā)髻,如一座蓮花寶塔。東錦在發(fā)髻上,插了九朵菊花。
菊花是冬菊,銅錢大的一朵。冬野茫茫,雪剛剛稀疏飄灑,雪花還沒形成粉團?;野?、蒼莽的視野里,饒北河邊的樹林多出幾分生澀和沉郁。林中有許多金黃的冬菊,綴在斜緩的沙坡上。天越寒冷,冬菊開得越燦爛,花朵有著天然的寂寞和熱烈,似乎在說,即使是冷寂的冬天,大地也并非是一片荒原。
在他拿起畫筆,在白紙上落下第一滴水墨時,東錦控制不住地哭了。他看著床上安靜的人,抱著畫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媽媽。”床頭火盆上,草紙還在燒,輕煙一縷縷往屋梁繞,燭火忽明忽暗。吊燈輕搖,燈光傾瀉。他的弟弟東屏一直跪在蒲團上,往火盆里添紙。
雪簌簌落下來。冬野一層層白。東錦的手在哆嗦,他落不了筆。他感到有一種冷,從心臟到骨頭透過皮膚散發(fā)出來。他感到房子在晃動。他的手指如冰柱。他的淚水還沒流出眼眶,已結冰。他知道冷來自哪里。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冷。他再一次抱住了媽媽,好像只有媽媽可以給他供暖,綿綿不絕地供暖。可現(xiàn)在媽媽供給他的,是更寒的冷,冷得心臟無法搏動。
他是一個畫師,他還沒遇過這樣的艱難時刻。每一筆落下去之前,他仿佛需要涉水百里,翻山千重。他的心里,像是壘起了四方高墻,把他埋在深深的黑里,看不到光,看不到人——他有一種溺水的感覺。無邊無際的水,包裹著他,拖拽著他,讓他下沉,讓他窒息。他能抓住的,只有水流,而水流推搡著他,使他下沉得更快,陷入無際的恐慌,乃至絕望。
爸爸英浩抱起他,放在圈椅上。在爸爸的手上,他如一團浮云。他想起了師傅的話: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獲得恒久的安寧。東錦抱住了爸爸的腰,說:“把媽媽的長棉襖給我披上,我就不冷了。我給媽媽畫最美的像?!?/p>
但他一直坐在圈椅上,看著自己的媽媽。他要把媽媽看進心里去,藏著,用心臟里的血裹起來。他的女兒,十三歲的明珠,緊緊地拽著她媽媽美珍的衣角。美珍在收拾著婆婆的衣物。那些衣物在明天早晨,會燒在大火盆里,以灰焰的方式,代替曾穿過它們的人告別。灰焰,最輕的一種消失物,比雪還輕,比風還輕。
每一次告別,都是艱難的,有割肉之痛。別過的人,都不會原路返回。人世間,返回的路,從來就不存在。
東錦是一個常常面對告別的人。他是鎮(zhèn)里唯一畫遺像的人,在他師傅離家之后。
他的臉上常年長著紅紅的酒刺,剃一個毛楂兒頭,穿靛青勞動布褂子。他用拐杖走路,兩支拐杖拄在雙腋下,撐一拐,邁出去的腳往外晃一下。晚上,他通常在院子里下象棋。和他下象棋的人,通常只有元順。元順比他年長二十來歲,是個堪輿師。元順下棋不悔棋,把被吃掉的棋子用牙齒咬著,再被吃一個,再咬,咬了三個,吐出來。有人請東錦畫遺像了,東錦順帶推薦元順去堪墓地。下象棋的時候,東錦在桌邊擺一個大茶缸,落一個子,喝一大口茶。茶是苦茶,來自靈山深處的森林??嗖璨皇遣?,也不是藥,是穗花櫟樹的新芽以茶工藝做的,當茶泡??嗖璨豢?,微甜,去腥去膩,清涼解毒。
東錦的師傅就是元順的長兄和順。和順是絹綢扇廠的畫師,畫花鳥蟲魚,畫盆景,畫仕女,畫道士僧人,畫靈山。扇是木骨扇。絹綢扇廠在街東,四棟土房圍成一個大院子,和順在絹綢扇面上作畫。作畫的工作間在一棟木板搭起來的大閣樓上。閣樓通一個逼仄的巷子,巷子口鎖著一扇鐵門。平日里,和順在閣樓上畫扇面。他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但和藹。他衣著整潔,喜歡穿圓頭大布鞋,兩撇眉毛半黑半白,右邊嘴角缺了一個口,說話漏風。他五短身材,偏瘦,畫畫之余,一個人坐在窗戶邊喝半杯小酒。他的畫桌下,始終放著一個圓肚的扁矮酒缸,要喝酒了,舀半杯酒上來,嗍幾口。閣樓上,只有他一人。一個扇面要不了兩分鐘,寥寥幾筆,畫完了。畫好的扇面,晾在樓板上。
扇面小,絹綢柔滑,對畫師要求很高,鄭坊偏遠,沒有畫師來,和順尋訪適合的人做徒弟。
誰會去做畫師呢?事是輕巧事,可沒坐三年冷板凳的韌勁兒,上不了臺面,帶了幾個徒弟,沒到半年便走了。敏善對讀初二的兒子東錦說,你腿腳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兒,媽照顧不了你一輩子,你跟著和順師傅畫畫吧,謀一條生路。東錦說,我念完了初三就去絹綢扇廠。就這樣,東錦當了一個畫工。
當了畫工,東錦學得用心。他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可以跋山涉水,可以肩挑背馱,自己只能拄拐。和順師傅對他也用心,看他聰慧刻苦,對他也多了一分嚴格和慈愛,不但教畫,還教他吟誦古詩。師傅說,理解不了古詩,也就理解不了中國畫。
閣樓是和順最喜歡的地方,他晚上在這里畫畫。他畫靈山長卷水墨,畫甘蔗田,畫蹲在街邊吃飯的人。他一天繁忙,只有這個時候是清靜的。他喝著濃茶,看著自己的畫,嘿嘿地笑。東錦給他磨墨、洗筆、添茶水?!罢乙粋€地方,躲起來,天天畫畫,比神仙過得還舒坦?!彼麑|錦說。
東錦當了七年畫工,絹綢扇廠日漸衰落,工人背著扇子去周邊縣市賣扇。和順也背著扇子外出賣扇。
和順名聲響,常有人請他畫畫像。請他畫畫像的人,拿一張小照片來,臨摹,畫成一張大遺照,裝在相框里,掛在廳堂。他畫的遺照,和照片一模一樣。也有人請他去東家家里畫老人。他的畫像,大多很相似:香火桌前,老人坐在圈椅上,手交疊放在并攏的大腿上,衣服是灰色或黑色,男性戴一頂呢子帽,女性圍一條毛線圍巾,神態(tài)可掬,笑容微露,面目慈祥。
也有剛剛離世的老人,料理后事的人發(fā)現(xiàn)老人沒畫像,急匆匆地把和順請去,當場作畫。
第一次隨師傅去死者家現(xiàn)場作畫,東錦二十三歲。東錦不知道師傅為什么要帶自己去。師傅騎一輛載重自行車,來到東錦家,東錦還在午睡。師傅說,帶你去一趟樓村。東錦坐在后車座,也不敢問師傅去干什么。師傅也不說,埋頭騎車。騎了半個小時,到了一個大村子,拐進一條小巷子,又拐入一條很狹窄的弄堂,在一棟青磚瓦房前,師傅說:“到了。”屋里有十幾人坐在廳堂,低聲地議論著什么。其中一個人出門迎接,說:“八十多歲的人了,相片也沒留下一張,和順師傅辛苦你跑一趟了?!睎|錦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往里面瞧。在弄堂口,東錦就嗅到了一股酸臭的氣味,是豬肝翻曬了之后的那種氣味。他不敢說,也不敢問。他捏了捏鼻子,捂緊了嘴巴,松開手,吐出一口酸水。他的胃在泛酸。
屋子并不大,有些矮,屋內陰沉沉?!皷|錦,進來吧?!睅煾岛傲怂宦?。他應了一聲,拄著拐杖,撇著腳進去了。師傅在廂房門前,端給他半碗酒,說,嗍幾口。他接過碗,酒進了喉嚨,又嘩啦啦吐了出來。酒辣,針尖一樣刺蜇咽喉。他從來沒喝過酒。師傅推開房門,東錦看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老婆婆,躺在床上。一只黑白毛色的花貓,在老婆婆身側,喵喵喵,輕輕地叫喚。瑩白的燭火在跳動,加深了東錦內心的恐懼。
這是一個孤寡老人,離世已經四天了。老人是被一個廣豐人發(fā)現(xiàn)的。中秋剛過沒幾天,廣豐人來收鵝毛鴨毛,推開門,發(fā)現(xiàn)老人沒了鼻息。
東錦進了房間,又退了出來。房間里的氣味,他忍受不了。那是一種混雜的氣味,糜肉和腐肉混雜的氣味。他嘩嘩地吐。師傅把老人的頭發(fā)往兩邊理順了一下,用一張白布蓋了老人全身,反身騎車,帶著東錦回了鎮(zhèn)里。
東錦不明白師傅為什么帶自己去樓村,自己什么事也沒做。但他怎么也忘不了這一天,忘不了散亂頭發(fā)半遮下的蒼白釉黃、近似于枯萎的面容。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死人。在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里,這個面容經常出現(xiàn)在他夢里。他驚嚇得汗水涔涔。從樓村回到家,他坐在木桶里,泡了一個多小時的熱水澡。那種氣味,讓他發(fā)嘔,讓他感受到死神藏在肉身,而非凌空降臨。
但他沒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他會對死神無比尊重。
過了兩年,絹綢扇廠關門了。和順在家里開了一間畫店,賣豐收畫、年畫、觀音畫,畫是他自己畫、自己裝裱的。東錦給師傅打下手。
鎮(zhèn)里有一個木雕廠,主雕骨灰盒、菩薩像,主銷日本。敏善對兒子說:“東錦,木雕廠常年有活兒干,你還是去學木雕。你師傅糊口都難,帶著你,他更難?!睎|錦思慮了兩天,對師傅說:“我想去木雕廠當學徒,師傅給我參考參考。”
“木雕和畫畫同源,你上手快。你去學木雕,更好糊口。過兩天,我送你去木雕廠,找個好師傅帶。”東錦沒想到師傅答應得這么爽快。
在木雕廠干了半年多,一天,和順的弟弟元順來木雕廠找東錦,一臉焦慮,問:“你師傅這兩天找過你嗎?”
“我十幾天沒看到師傅了?!睎|錦說,“師傅怎么了?”
“你師傅有三天不在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元順擺擺手,跨上自行車,走了。東錦放下活兒,去了師傅家。師娘坐在畫店門口,顯得有些癡癡傻傻,說,你師傅去了哪里,也不留一句話給我,我們都急死了?!皫煾祹Я艘路邲]有?”東錦問。
“一件衣服也沒帶,也沒跟我要錢。你說,他能去哪兒呢?親戚家都問過了。他外地有什么朋友,你師傅平時說過嗎?”
“一個天天在家里畫畫的人,哪有什么外地朋友。”
“那你師傅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女人呢?”
“師傅那個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除了一口酒,就想著賣畫掙錢。賣畫的錢,也都由你收著,他買包煙,都是向你伸手的?!?/p>
“那就是我不好,他討厭我,他寧愿離家而去。我的天啊,這個日子怎么過啊?!睅熌锱闹笸?,嗚嗚哭了起來。
“師傅是個心重的人,肯定有別的心事,在外面逛幾天,心事散了,也就回家了。師傅離不了師娘。師傅洗一件衣服比搬磚還難?!?/p>
過了半個月,師傅還沒回家。再三個月,師傅還沒回家。又一年,師傅仍然沒回家。家里人當他死了。這個和順,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家,離開了鄭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師娘對東錦說,你師傅不明不白地離家,比死了更讓我難受,他若是死了,我還可以掛個畫像,還可以上個墳,能明明白白地守寡,我這個寡守得好冤枉啊。
琢磨了半年,東錦也沒琢磨出師傅為什么離家而去。他在師傅身邊打了九年下手,他了解師傅。實際上,他不了解師傅,他看到的只是表面。師傅像鏡子里的人,蒙上一層霧水,鏡子里的人便不見了。他非常難受。他不明白,一個正常人,怎么會突然失蹤?
一天下午,木雕廠來了一個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矮個子女人,扎兩條粗粗的柳辮,穿一雙黑頭布鞋,鞋頭縫了一塊四角白布。她站在小院門口,聲音顫顫地問:“東錦師傅在嗎?”
“有什么事嗎?”東錦從窗戶里探出頭,瞧了瞧來人。
女人來到窗戶底下,低聲說:“我想請你畫個遺像?!?/p>
“我沒畫過遺像?!?/p>
“你畫過菩薩,畫過鐘馗。我請你畫一張遺像?!?/p>
“遺像不能亂畫。我沒畫過。畫菩薩畫鐘馗,只是畫個樣子?!?/p>
“幫我畫一張。我得給我男人留一張像?!迸税笏?。
“你用照片放大,掛起來一樣的。照片更真實?,F(xiàn)在大家都用照片作遺像了?!?/p>
“我男人沒留下照片。”女人抹抹眼睛,慢慢低下身子,蹲在地上,低聲地哭了起來。
東錦默默抽了一根煙,說:“我跟你去吧,試試看。假如走相了,不能怨我?!?/p>
她男人是上午斷氣的。她男人在德興萬村一家石材廠磨花崗巖面板,干了八年,患上了塵肺病,治了一年多,還是扔下三個孩子走了。他蜷曲在床上,嘴巴張得快裂開了,眼睛圓圓地瞪著。他的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顴骨突出來,咽喉完全干癟下去,喉結算盤子一樣凸。三個孩子畏畏縮縮地站在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婆婆身邊,嗚嗚嗚地哭。蓋在男人身上的白布,顯得空蕩蕩。男人略顯猙獰的面目,讓東錦有些害怕。他對扎柳辮的女人說:“給我倒半碗酒來。”
閉著眼睛,他一口喝干酒。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撐著床架,坐在床沿。他看見床頭墻上,貼著一張鴛鴦戲水的剪紙,尚未完全褪色,窗臺的收音機被紅布蓋著。他摸出一支煙,捏了捏,又把煙塞回煙盒。他的手輕輕地蓋在男人雙眼上。他的手長久地蓋在男人雙眼上。他的淚水,泡泉一樣涌了出來。
他坐在房間里,靜靜地坐了兩個時辰,也下不了筆。他喝著釅茶,畫筆在兩指間轉著筆花。他看著窗外黑幕般的田野,死者的面容清晰地閃現(xiàn)在他腦海里。
但他不能那樣畫。那是一副不堪的面容。他不能把不堪的面容作為遺像傳給死者的后人思念、供奉。
死者是一個盡責的父親,是一個盡職的丈夫,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石材廠工人,是一個久病焦慮的人,是一個無數事未了的人,是一個常年外出謀生的人,是一個日日牽掛在心的人,是一個有許多美好愿望的人……這樣的人,應該有一副什么樣的面容?東錦想象著這副面容。死者未患病的樣子,應該是這樣的:性格堅忍,身材魁梧,目光溫和,神態(tài)憨厚,皮膚粗糙……
他畫了開闊的面部輪廓、粗糲的眼眶、寬厚的嘴唇……
畫完畫稿,天麻麻亮了。他把畫稿鑲嵌進了木質玻璃框。這是他畫的第一幅遺像。早早地,東屏騎車載著東錦去了女人所在的余村。余村離鎮(zhèn)不遠。扎柳辮的女人抱著遺像,身子哆嗦著,號啕大哭。
是的。東錦從沒想過自己會去給人畫遺像。他學過八年素描和水粉,他學的是應用美術。他不擅長人物畫。他看到扎柳辮的女人蹲在墻角抹眼慟哭的樣子,已無法拒絕。一個死者,對于生者來說,是多么重要。一張遺像,不僅僅是一幅畫,用于紀念、供奉和追思,而更是對生者的一種陪伴和激勵。遺像不是沉默、冰涼、蜇心的畫像,是一個在屋里溫情地注目周遭的人。以前,東錦從沒想過這個道理,也不會去想。他師傅畫過上千幅遺像,他看過師傅畫了上百幅遺像,十幾次陪師傅去死者現(xiàn)場。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去畫遺像。
他以為師傅畫遺像,僅僅是當作糊口的手藝,和畫年畫是一個理。師傅也不叫他動手畫。師傅作畫,他在身邊看。師傅會告訴他: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獲得恒久的安寧。有一次,街上一個糖尿病患者死了,請師傅畫遺像。師傅哭得很傷心。死者是師傅的發(fā)小,是一起玩了幾十年的人。但患者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樣子,形如枯槁,神如枯井,死得非常掙扎。師傅對東錦說,久病而死的人是快樂的,死神拯救了人,他的遺像應該滿面笑容。
在沒畫遺像前,東錦并沒有把師傅的話當真,或者說,他沒有去領會師傅的話,也領會不了。他太年輕。人,需要時間去完成自己。時間是一種特殊的發(fā)酵劑。
遺像送去之后,東錦沒去上班,想好好睡一會兒。他合眼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著。院子里,落棗的聲音很清脆。他才想起初秋已經到了。風吹一陣,棗落幾個。鵲鴝在樹上,噓噓叫。它叫得歡快而婉轉。樹葉在它的振翅下,沙沙作響。他翻身下床,拿起畫筆,畫昨日去的那個房間,和房間里那張床上的死者:高高的門檻內,一張敞開的平頭床,床頭有一張墨黑脫漆的木桌,門邊墻上靠著一件畫了大麗花的衣柜,衣柜上擱著兩只深紅的木箱,遮收音機的紅布繡著兩只飛舞的彩鳳凰,床頭一對鴛鴦戲水,床上的人臉龐黝黑、胡楂密密……
畫完了,裝進了鏡框。在閣樓木墻,東錦把相框掛了上去。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下了樓。夕陽遙掛遠山。他略感虛脫,在床上躺下,無知無覺地睡去。他夢見了靈山,他站在靈山頂上,望著金色稠密的盆地。太陽炙烤著萬物,風輕輕地把他掠起,移向飄浮的云團。大地厚重,湖山漫卷。
一次,鄰鎮(zhèn)馬車村一個六十多歲的婦人,來到東錦家,說,請東錦師傅畫一張像。東錦擺開椅子,給婦人坐,架起畫架,抄起筆給她畫。婦人卻一直站在井邊,說,想請你給我兒子畫一張。東錦說,你兒子可以去照相館照相,哪有年輕人留畫像的。婦人說,兒子死了十八年了,我想兒子想得很慌,我想看看兒子。婦人抖著肩膀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你給我兒子畫一張像吧,我很想兒子。我頭發(fā)都想白了?!?/p>
婦人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東錦說,老伯娘,我沒看過你兒子,怎么個畫法呢?婦人說,我兒子很乖順的,就是不愛嬉鬧說話,悶頭做事,砍柴很快,割稻子也很快。東錦問:“你兒子幾歲過世的呢?怎么會過世呢?”
“我兒子叫世仁,初中沒讀完,和他爸一起下田了。他從小膽子小,不愛和人交往,長大了,也不愛和人交往。他懂事,家里的田都是他種的。有一次去砍柴,他架起柴火垛,爬上去,把柴火點了,活活燒死了。我哪知道他會干這樣的蠢事呢?事后,我翻他房間里的東西,找出一封信,他說他活得很痛苦。我拿著信問醫(yī)生,世上有哪種痛苦,比死更痛苦呢?醫(yī)生說,孩子得的是抑郁癥。我哪知道這個世上,還有這樣的鬼病,讓人尋死的病呢?”婦人哆哆嗦嗦地從口袋摸出一封信,給東錦看。信紙已經發(fā)黃,紙邊烏黑黑,有些翻毛、破損。信折起來,包在一條手絹里。
信捏在手上,東錦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一句話也沒說。他不知道怎么說,不知道怎么安慰來人,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個未曾見過的人,他怎么畫得了呢?東錦摸出一根煙,抽了起來。他不敢也不忍看來人的臉。煙抽完了,東錦詳細地問了她孩子的出生年月、入學時間、小學畢業(yè)時間、成年后的長相,對婦人說:“老伯娘,我現(xiàn)在答復不了你,過半個月,你來我這里一趟?!?/p>
第二天,東錦告了假,早早去了華壇山鎮(zhèn)小學,懇請校長開了一張需去縣教育局查閱檔案的證明,坐上客車,去了縣教育局。教育局有小學畢業(yè)生的底檔,底檔有照片。查閱了半天,終于查到了“張世仁”的檔案。他帶著檔案,去照相館翻拍照片,加速取相。檔案員問東錦:“這個照片上的人,是你什么親戚?”東錦說,從沒見過,不認識。
這是他第一次到縣城。他拄著拐杖,撇著腳,拐過一個一個街口。靈山路把縣城分成兩半,自南向北,橫切而過。他低聲對自己說:“這條街,至少有五條鄭坊街那么長,街邊梧桐樹望不到盡頭?!?/p>
在縣城住了一夜,清早取了照片,東錦回到了鄭坊。
半個月后,婦人來了。東錦給了她三件東西:一張放大的孩童照片,一張青年畫像,一尊孩童騎牛的樟木雕像。
東錦的畫像傳神,有生命風采的神韻。老人收了畫像,舍不得掛,卷起來,壓在木箱里。老人要水粉畫,他就畫水粉畫;老人要素描畫,他就畫素描畫。他的遺像畫不陰沉,不會給人沉重感。人在最后,言語消失了,體溫消失了,眼神消失了,感覺消失了,記憶消失了。人最后帶走的,是屬于個人的東西,而留下的,均不屬于個人。人離世與出世相同,都是坦蕩蕩的、赤裸的。人的一生是碎片拼湊的過程,也是呈現(xiàn)的過程。碎片就是生命力瞬間凝結的閃亮晶體。東錦在畫遺像時,用這些晶體展現(xiàn)面容。他這個想法,源于一個死者。
有一次,東錦和元順在下象棋,有一個小青年請他去方家塢畫遺像。東錦還沒進屋,一陣血腥味涌出來。血腥味來自新血,很刺鼻。東錦進了屋,看見床上的被單沾滿了血。死者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臉被炸掉了半邊。他是片石場的放炮工人,鑿炮眼、塞炸藥、點雷管,爆破片石。中午,點雷管,噗噗噗,引線燃了,卻又沒了燃聲。放炮工人等了幾分鐘,沒聽到炮響,他站起身子,想去再點火,這時,轟的一聲,石巖下塌,一塊碎石飛出百米,擊中他右邊臉,半邊頭部不見了,頭盔飛出十余米。他晃了晃身子,倒在藏身坑道。
死者的臉,雖然清洗了,但毛孔里仍有血跡,頭發(fā)上也有。東錦喝了一大口酒,用酒泡濕毛巾,給床上的人擦臉,洗頭發(fā)、頸脖、肩膀。擦洗干凈了,東錦在廳堂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根煙。東錦對放炮工人的老婆說,哪有讓他帶半個頭走的呢?他又不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請人去掏半盆黃泥來。
黃泥松軟,有一股秋氣。東錦給黃泥泡漿,手搓黃漿。漿水慢慢瀝凈,泥黏稠。合著放炮工人的頭型,他慢慢捏,慢慢捏,捏出半個頭。半個泥頭和半個人頭,合成一個頭。東錦又用長白巾,扎在放炮工人的頭上。他開始在放炮工人的臉上畫京劇臉譜,大紅大白大黑,三色蜿蜒起伏,把他畫成了《魚腸劍》中的專諸。
東錦是個手藝人,但更多的時候,他把自己當作一個畫師。他畫過九十二張遺像。每一張遺像,他都畫兩幅,一幅給死者家屬,一幅掛在自家閣樓。閣樓上的遺像,他都注明了時間、地名及死者姓名、壽數,并落款。其中五十六幅遺像,他去過死者現(xiàn)場。
每次去現(xiàn)場,東錦都非常糾結,卻又無法拒絕。誰也拒絕不了死者的最后一次請求。給死者家屬美好的安慰,也是告慰死者。每一次落筆畫遺像,他都無法平靜。似乎他每落下一筆,死者會消失一點兒,遺像畫完了,死者徹底消失了,僅僅化作一團墨。大多數遺像中人,他不認識。但他熟悉死者的生命歷程,熟悉死者帶不走的光影聲色。他觸摸到了遺像中人的脈搏、體溫、氣味。遺像中人仿佛是一條秘密的地下河,他深入了下去,蹚著水,感受河流的脈動。
在清明、除夕,東錦登上閣樓,給每一幅遺像拜香。在閣樓中央,他立了一尊羅漢像。每畫一幅遺像,都是他深度認識生命的艱難過程。他曾為其中的幾幅遺像徹夜哭泣。生命,是一個幸福歡樂的旅程,而有時候,又是那么令人痛苦、絕望、孤立無援。曾有一個男人,抱著因肺炎而死去的幼女,整整抱了三天,不喝不睡。他給可愛的女孩畫了水粉遺像。女孩不足四周歲。還有一個女孩,婚禮剛結束,就死了。她患了骨癌。她的男人抱著她舉行婚禮。他給女孩畫了一個宏大的婚禮現(xiàn)場,作為遺像。
每一幅遺像,如一扇黑暗之門。進入黑暗之門的人,在夜空中以星星的名義顯現(xiàn)。透過門孔,可以看見火光、海洋和環(huán)形山。
(文有刪節(jié))
(選自2021年第4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劉"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