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之前,老屋的房架、樓板、墻壁、窗格子一律是木制的,屋頂上蓋著青色的屋瓦?,F(xiàn)在,老屋依然是木架子房,依然蓋著青色的屋瓦,不過墻壁改成了磚砌的水泥墻,窗戶裝成了寬大明亮的玻璃窗。
變化最先起始于二○○八年。這一年,發(fā)生了“5·12”汶川大地震,溪頭溝盡管遠離震中,但也是受災(zāi)地之一。進出溪頭溝的路上,好幾處路段被高處滾落的泥土和巨石阻斷。老屋的木板墻壁被震出了幾條裂縫,房頂上有序?qū)盈B、凹凸有致的屋瓦,一片片,脫離了自身的崗位,大部分亂七八糟地堆砌在屋頂,有一些掉落在地,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瓦礫。我和弟弟建議父親重修,父親看著我們,說:“還沒到那程度嘛!”而后便獨自買來新瓦,架上木梯,爬上屋頂,重新翻蓋了屋瓦。又熬了糨糊,灌入墻的裂縫里,再糊上報紙,那些裂縫便消失不見了。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日,蘆山地震發(fā)生。這一次,溪頭溝離震中更近。老屋明顯地歪斜了,房頂?shù)奈萃咭驳袈淞舜蟀?。地震過后,溪頭溝里好些人家修了樓房,兩層或者三層,也有五層的,氣派而且敞亮。我和弟弟又一次建議父親母親,也把老屋拆了,修成鋼筋水泥的樓房,就兩層也好。父親不同意,母親也不同意,父親說:“都現(xiàn)在這樣了,還修來做甚?”父親的意思是,妹妹已經(jīng)出嫁,我和弟弟已經(jīng)離開溪頭溝,新房修起來多半只能空著。我們只好依了父親,把將倒未倒的木架子正端正,拆了木板墻和小木格子窗,在新砌的水泥墻壁上裝上玻璃窗戶。同時,在院壩左側(cè)緊貼老屋的地方,另修了兩間小屋,作為飯廳和廚房。也是木架子、水泥墻、玻璃窗、青瓦屋頂。
新修的兩間小屋和老屋呈“L”形排列,兩條邊圍著院壩,直接叉向門前的水泥公路。水泥公路途經(jīng)老屋門前的路段,偏偏是一個闊大的弧形?!癓”的兩條邊幾乎等長,站在弧形之內(nèi)看過去,與水泥公路正好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扇面,像被四等分后剩下的一小塊大餅。如斯多年,我的父親母親守著這塊餅,像飽餐過后的食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滿足。我也守著這塊餅,像一個永遠吃不飽的孩子,什么時候感覺到渴了餓了,就急匆匆地趕回溪頭溝。
水泥公路起止于鄉(xiāng)場和溪頭溝村第五生產(chǎn)隊。第五生產(chǎn)隊緊挨著溪頭溝最高的太陽山,都不說五隊,而叫著環(huán)山子。水泥路修成之前是彎彎曲曲的山路,后來筑成了機耕道,新千年前后,機耕道上鋪上了水泥,路面于是變得平坦快捷,起止點依然是鄉(xiāng)場和第五生產(chǎn)隊。因為是鄉(xiāng)村道,路不寬,隔不遠就借著地勢突出一小塊,以備果真有車輛交匯時雙方都能順利通行。機耕道和水泥路幾乎就是山路的擴大升級版,依著溪頭溝蜿蜒蛇形,溪流的走形差不多就是路的走形,走在路上,耳邊總是縈繞著嘩嘩啦啦的流水聲。
沿著水泥公路,我有時候往上,經(jīng)過村小、妹妹家、三隊、四隊,直至更接近太陽山的環(huán)山子;有時候往下,經(jīng)過水磨房、倉庫頭的大姑家、河邊上、長安家,直至靠近鄉(xiāng)場的溪口;偶爾,也會徑直去到路邊村子里的某戶人家。
沿著水泥公路走著的時候,我通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是走走看看。我在溪頭溝里出生,在溪頭溝里長大,十六歲那年去到雅安求學(xué),之后離開溪頭溝。從大致的時間史上看,我的人生,前十六年是僅僅屬于溪頭溝的,后面,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并且還將繼續(xù)延續(xù)下去的部分,則既屬于縣城也屬于溪頭溝,兩者似乎既是并存的,也是表里的關(guān)系,就像一棵樹的枝干和根須。從具體的空間上看來,我的人生由兩大板塊構(gòu)成,一塊劃歸于縣城,一塊在溪頭溝,我無法斷言,到底哪一塊更大更重,但有一點毫無疑問,無論少了哪一塊,我的人生將變得不再完整。
徑直去到某戶人家的時候,多半是受到了邀請。整個溪頭溝,與我年齡相仿和比我年老一些的人,我基本都認識,年輕一些甚至更小的,我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叫不上名字,但通過他們的五官和見面時對我的稱呼,依然可以大致估摸出是誰家的孩子,并且往往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溪頭溝里幾十戶人家,這家和那家之間,表面上的關(guān)系可能親密可能疏遠,甚至可能老死不相往來,但若要細究起來,十有八九都是拐彎抹角的親戚。這通常也是我被邀請的理由。但這理由其實是表面的,純粹的客套性質(zhì)。深層的理由簡單,而且不言自明:我是縣中醫(yī)院的一名醫(yī)生,溪頭溝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人來醫(yī)院找過我看病,或者請我找個好醫(yī)生替他們看我不能看的病。彼此都知道這個,但彼此都不去說破。仿佛一個盡人皆知的秘密,我和他們一樣,都懂得如何保持心照不宣。這時候,他們說出來的,無非是我難得回來一次,或者就是請我去家里坐坐。聽起來依然是客套的,但這樣一來,我即便是想拒絕,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細說起來,老屋屹立于世還不到四十年光景。具體建造的時間,應(yīng)該是在一九八○年。一九八○年之前,我們家一直住在溪頭溝下游不到一公里的生產(chǎn)隊倉庫旁。生產(chǎn)隊倉庫緊鄰汩汩而流的溪頭溝,靠近山腳的地方長著一片茂盛的竹林。大約是為了口頭表達的方便,后來每每說起生產(chǎn)隊倉庫,說起倉庫旁的家,我們通常都會去掉“生產(chǎn)隊”,就稱它為倉庫頭。
我在倉庫頭的竹林下出生,長到七歲時,父親母親終于下定了搬離的決心,他們征求爺爺?shù)囊庖?,爺爺也沒任何反對的表示。那時候,“包產(chǎn)到戶”的大風(fēng)剛剛吹到溪頭溝,在劃分“責(zé)任田”的時候,采取的是抓鬮的方式,作為生產(chǎn)隊隊長的父親,本來沒有拿到這塊他和爺爺早就看上的稻田,抓到的那家得知父親的修房造屋計劃之后,毫不猶豫地與父親做了交換。于是我們家得以從倉庫旁的竹林下,搬到現(xiàn)在我稱之為老屋的這個地方。
那一年,妹妹不到六歲,弟弟不到五歲。十多年之后的一九九六年,妹妹從老屋出嫁,嫁到三組的馬家,繼而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又是五年之后的二○○一年,爺爺在老屋里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享年八十六歲。從此,老屋里便只剩下父親母親。這也便是父親母親一直拒絕重修老屋的一個根本原因。
從倉庫頭搬到現(xiàn)址,還有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離溪頭溝更近。站在老屋的屋檐下,抬眼就能望見溪頭溝不息的水流,閉著眼,能清楚地聽見嘩嘩啦啦的流水聲。正對著老屋院門的河段,放著一排過路石,石塊間間隔的距離相差無幾,朝天的一面看上去也都相對平整,一看就知道,那些石塊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因為河水長時間的沖刷,河床的中央部分明顯比兩側(cè)要深,水流也更湍急,為了保持“路面”的大致平整,那些過路石便明顯地排列出由小到大再到小的順序。過路石上游平緩無聲的溪水流到這里,便成了一摞棉布或者一匹寬大柔軟的長飄帶,一層接一層,不斷被揉搓、撕開、掀起、落下,源源不斷地翻涌出一層層浪花。然后又歸于沉寂。
老屋對岸也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樹叢,竹林樹叢掩隱著王家院子,王家院子里有好幾個我的同學(xué)和兒時的伙伴。自打從倉庫頭搬遷過來的時候起,我就無數(shù)次踏上過路石,到對面王家院子去。我至今不知道那些過路石鋪設(shè)于何時,但從我們家搬遷來此的時候,我看到的溪頭溝就是這個樣子。這么些年來,溪頭溝里的水流是不知不覺間纖細下去了,而那些過路石,卻依稀還是最初我見到的模樣,也似乎從來就沒被挪動過。
這么些年來,我發(fā)現(xiàn)好些在記憶里高大、廣闊的事物,一旦走出記憶,在眼前呈現(xiàn)出真實的面貌,便低矮、逼仄、縮微了下去。如果要說例外,老屋是一個,老屋門前的過路石是另外一個。
(選自2021年第1期《當代人》)
原刊責(zé)編" 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