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娟
作家遲子建在散文《那盞叫父親的燈》中回憶她的父親給予了她“風光無限”的童年,因為父親在她小時候每逢過年會給她自制一盞燈盞是玻璃的蠟燭燈,讓年幼的她驕傲地提著燈四處炫耀。在我的記憶里,也有一盞明亮的煤油燈,溫暖了那個沒有電燈的童年時代。
那時候的農村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一盞煤油燈,厚厚的玻璃底座中間形狀是類似人體小巧的腰身,方便用手拿,腰身上面是裝煤油的瓶身,瓶口是用金屬蓋子做成的,中間有個小孔,小孔里點著白毛線燈芯,白白長長的燈芯直通瓶身,燈芯四周用一個橢圓形的兩頭都鏤空的又薄又透明的玻璃泡罩著。一到晚上,煤油燈的燈芯一點燃,燈火便搖曳著她的身姿,映紅了我們的臉頰。
那時候媽媽經常把家里母雞孵的蛋在煤油燈下細細地照看,我也湊著小臉蛋在一旁看著。媽媽說燈光下的蛋里有小雞的小眼睛,我仔細地察看,看到通紅的蛋殼里確實有一個黑黑的小點。媽媽便把有黑小點的雞蛋放在了一邊,把沒有黑小點的雞蛋放在了另一邊要煮了給我們吃,她說沒有黑小點的雞蛋孵不出小雞的,我聽了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媽媽把母雞孵蛋的窩移在臥室里,因為臥室比較暖和。大約過了四星期,小雞就要出殼了,要是剛好在晚上,媽媽便點上了煤油燈,照顧出殼后和即將出殼的小雞。出殼后的小雞全身毛茸茸的,烏溜溜的小眼睛,叫聲細細的,非??蓯?。媽媽小心翼翼地把剛出殼的小雞左手握住,右手用指甲輕輕地在它的小喙上端摳了一下,把小喙上面的一層細細的皮摳了下來,說這樣它就可以更快地學會自己啄食。還沒有出殼的小雞最讓我放心不下,我常常去觀察它們?yōu)槭裁茨敲绰掏痰囟阍跉だ铮袝r候趁母雞出去覓食的時候把它們拿到煤油燈下學著媽媽的樣子也細細看著。要是出殼的小雞啄蛋殼太慢了,我索性幫它敲下一大塊,媽媽常常阻止我這么做,但是我看到母雞有時也用喙幫它的小雞啄一下蛋殼,于是我經常偷偷地用小手幫小雞輕輕地摳一小塊蛋殼,看到它們終于從蛋殼里鉆出來,我在一旁歡呼雀躍。但是總有一兩個蛋始終一動不動的,我和媽媽把這樣的蛋在煤油燈下照了又照,母雞孵了又孵,時間又過了幾天,媽媽便把它們扔掉了,說那是臭蛋,孵不出小雞了。我不相信,曾經偷偷地取出一個到庭院里用石頭敲碎,一股臭氣隨黑乎乎的雞蛋液里涌了出來,好幾天了臭氣仍然未消。
小雞出生后,它們的窩原本設在庭院里的一個小角落,但是母雞總喜歡帶著小雞們來到點著煤油燈的灶臺邊過夜。母雞有了小雞后會對我兇一點,煤油燈下,我經常把小手伸進它的翅膀下,一摸就摸到了小雞暖乎乎、圓滾滾的小腦袋,這時我的小手往往會被母雞惡狠狠地啄一口。有時候趁母雞打盹的時候伸手進去,小雞們乖乖地讓我摸著,母雞以為我的小手是它的孩子,用它的翅膀摟住,嘿,好溫暖!更多的時候是我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母雞張開蓬松的翅膀,它的身子下藏著那些小可愛,有的露出圓圓的小腦袋,有的露出胖乎乎的屁股,還有的只露出又尖又細的小嘴巴,偶爾它們發(fā)出“嘰嘰”的細微聲音,而母雞馬上發(fā)出“咯咯”低沉的撫慰聲音……煤油燈下,它們是一個個小精靈,又是一個個小天使,陪伴著我充滿幻想的童年。
在寒冷的冬季,煤油燈更是帶來了無數的溫暖。白天,我?guī)蛬寢屧谀就斑吳四迪?;晚上,媽媽把白天撬好的牡蠣裝滿了一籃又一籃,把它們放進了裝滿井水的盆子里。媽媽常常端著煤油燈在旁邊看著,有時候就叫我拿著煤油燈,她用筷子把一個個比較大又比較漂亮的牡蠣鋪在籃子的上面。牡蠣在清水中舒展著它們柔軟的身軀,冒出一串串小泡泡。在媽媽眼里,牡蠣是有靈性的,她總說它們在喝水,在長大,等第二天上縣城能賣個好價錢。牡蠣在我們村里是鄉(xiāng)親們冬季最主要的收入,有時候除夕夜了,家家戶戶還在煤油燈下撬牡蠣,為的是趕在大年初一賣個好價錢。我年紀比較小,白天幫著撬牡蠣,晚上媽媽和爸爸他們在撬牡蠣,我就在一旁看,幫忙拿一些東西。燈下媽媽特別忙碌,有時候她不小心會被牡蠣殼戳到了,鮮血流了出來,我便取出繃帶,在燈下幫媽媽包扎好傷口,她又接著繼續(xù)忙活了。過了冬季,媽媽就跟鄰居阿姨拿來了毛線織毛衣賺錢。媽媽在燈下織毛衣,毛衣的圖案織得非常漂亮,我在旁邊看得眼花繚亂。當年與我同齡的同村女孩很多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織各式各樣的毛衣賺錢了,她們大都不上學,有的讀到小學三四年級就輟學在家織毛衣。當時圖案復雜漂亮的一件毛衣工錢是十五塊,相當于爸爸當時半個月的工資。媽媽卻沒有讓我學著織毛衣,記得我要上小學的時候,她在煤油燈下縫制了一個乳白色的帆布書包,帆布上面繡了八個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用綠色和粉紅色的絲線在燈下繡的。
上小學了,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復習功課,有時候累了就用一根火柴在煤油燈的燈罩上,“嗤”的一聲,火柴亮了起來,我讀得就更起勁了。要是在炎熱的夏季,煤油燈不怎么防風,我便用大塊的書本擋住風,燈火就不會搖曳;如果在寒冷的冬季,屋內門窗緊閉,我把寒冷的小手攏住煤油燈罩,瞬間溫暖傳遍小手,一陣陣暖流通過小手流遍身軀,書就越讀越溫暖了。小哥經常在我的對面讀書,有時候他就用指甲在嘴里摳出了一點牙垢,剔在已經熄滅了的火柴梗上,再擱煤油燈下一燒,“嗤”的一聲,火柴同樣燃起來了,哥哥說那牙垢是蛋白質,所以沒有了火藥的火柴同樣也會燃燒起來。燈下的小哥經常給我講許多知識,是煤油燈,連接了我們兄妹倆的感情。大哥大我比較多歲,他從來不跟我們一起在煤油燈下讀書,如果有他在場的話,那是我們一家五口在開“家庭會議”。爸爸經常在“會上”批評了大哥的種種“劣跡”,表揚我和小哥的種種進步,要求大哥要改掉缺點。爸爸說了很多教育我們的話,其實我都忘記了,我只記得有時候大哥總愛故意戴著白手套在我面前張牙舞爪,嚇得我哇哇大哭跑去告訴爸爸,爸爸教訓完了大哥,見我還止不住哭,便打趣我的眼睛是“汽水燈”。在我的記憶里,燈下的爸爸最親切,他總愛把我抱在他的膝蓋上講故事,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他還經常指著家里的東西上的字教我或者考考我怎么讀。奶奶也愛給我們講故事,她住在我們隔壁的石屋,不論春夏秋冬,每當夜幕降臨,奶奶點亮了煤油燈,屋內便圍滿了我和表姐妹們。奶奶的故事內容大都是神仙鬼怪,聽著聽著經常嚇得我縮進奶奶大床上的被窩里,并且要奶奶不能吹滅了煤油燈。奶奶大床上的墻壁上還貼著《聊齋志異》里的一個故事畫報,里面的狐仙小翠在煤油燈下仿佛在沖我微笑……
后來有了電燈,煤油燈漸漸退出了我的視線,退縮到我記憶深處,然而一直在腦海里亮著,那燈下映照著一雙雙勤勞的手和一張張溫馨的笑臉,燃燒著一段段無邪的孩提時光,點亮了我童年時代的許多溫暖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