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四川文理學院 政法學院,四川 達州 635000)
刑部駁案(部駁)是清代法制史研究中的一個熱點。不少專家學者利用存世的清代司法檔案展開多角度研究,揭示了清代部駁制度的運作機理及其政治學意義。如徐忠明、杜金[1]通過對晚清幾宗典型案件的細致剖析,挖掘清代審判實踐的本相,透析隱藏在駁審制度背后的權力博弈。張?zhí)锾颷2]充分利用駁案集、說貼集、刑案集,從清代刑部駁案的動態(tài)過程入手展開研究,為我們展示了準駁之間的驚心動魄。王志林[3]以《駁案新編》為中心,對清代駁審制度及其運作程序進行深度解析。此外,還有一些學者聚焦于駁審的程序與制度、少數(shù)民族刑事案件、商巡案件中的刑部與督撫之爭、青少年犯罪、僧侶犯罪案件等問題,豐富了駁案研究的成果。
在上述研究成果中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看法:盡管清代司法權力的組織架構與運作程序已然十分完備,但在專制皇權體制下的司法實踐中,遏制冤抑的審轉(zhuǎn)程序反倒成了制造冤抑的制度原因——地方官員面對嚴苛的審轉(zhuǎn)體系、繁密的司法追責制度以及僵化的律例規(guī)約動輒得咎,只能以欺上瞞下的策略應對[4]。這種情形下,駁審的功效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懷疑。袁松、閆文博則認為,清代刑部駁案制度在實際運作過程中更多地體現(xiàn)為司法權力之間的配合與互動,能夠有效地化解司法權力之間的沖突,也保障了其司法糾錯功能的實現(xiàn)[5]。
任何制度都會經(jīng)歷初生、成熟、衰敗的生命歷程,在不同的階段其效用也會因內(nèi)外條件的變化而有所差異,特別是當制度自身及其所處外部政治生態(tài)積弊漸深時,理想化的設計與實際運作之間往往脫節(jié)甚至齟齬。發(fā)生于晚清的幾起冤案恰是此種狀況的寫照:底層官吏貪瀆無能,地方官員結成勢力保全宦局,審轉(zhuǎn)程序空轉(zhuǎn)等。不過,以此類特殊案例來印證整個清代審轉(zhuǎn)程序是制造冤抑的制度原因竊以為略有不妥,特別是其中的刑部駁案環(huán)節(jié),筆者更傾向于袁文的看法,刑部駁案制度能夠有效地實現(xiàn)平冤功能,至少在該制度及其政治母體運作良好的歷史階段應是如此。為了證實這一淺見,特以《刑部駁案匯抄》為研究樣本對清代乾隆前期刑部駁案制度做一階段性考察。
《刑部駁案匯抄》(以下簡稱《匯抄》)由清人丁人可編纂而成,收錄了清乾隆元年至乾隆二十七年刑部駁案251件。這些案件均由各省督撫審擬之后呈報刑部,刑部議決后呈報皇帝,最終由皇帝旨批。本文選用之《匯抄》由孔慶明、姜黎艷和劉篤才整理,收錄于楊一凡、徐立志主編的《歷代判例判牘》叢書第六冊。全書共八卷,依照《大清律例》體例分類編目,包括名例、刑律、戶律、禮律、兵律。若就體量而言,是書自然不及《駁案匯編》《刑案匯覽》系列,后兩者所載案件的數(shù)量遠多于《匯抄》,案件涉及的時間范圍也比《匯抄》更廣,但《匯抄》系作者私人抄錄于邸報,非官方精心篩選編纂而成,避免了官修模式弊端。一項制度有其自身的成長過程,那些在發(fā)展后期出現(xiàn)的諸多問題(包括裁剪案件)在此時應當尚未形成氣候。正如論者所指,刑部駁案制度在乾隆朝走向成熟,[6]因此,聚焦于部駁制度趨于成熟之期早期階段的《匯抄》自然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秴R抄》中的案例沒有發(fā)生在類似于晚清重大冤案那樣復雜的權力斗爭場域之中,僅僅是一些普通的刑事案件,更具有代表性和說服力。
《匯抄》書序稱,此書“分門別類,律注例條系于簡端,使披閱者一目了然,比引者曠若發(fā)矇,則為功于吏治,豈僅云一技之長哉!”[7]5是言不虛。該書為司法者判案擬斷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駁案材料的編排順序以《大清律例》為準,方便對照檢索只是其一。其二,更為重要的是書中所記案例為司法者比引成案時的尺寸拿捏提供參照。在清代司法活動中,律無正條或律文無法覆蓋多樣化的案件實際,此種情況十分普遍,由此產(chǎn)生的新例固然可以彌補律文不足,但也給司法者引律斷案帶來了復雜性。①《匯抄》為使用者提供了豐富的可資比較、借鑒的案例,除了對案情的描述和記錄,刑部指駁的理由、方法及擬斷的指導意見都是司法者學習并進行實踐的寶貴資源。
《匯抄》一書所收錄的案件都是刑部原抄卷案,作者沒有做任何增刪點篡,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檔案的原始面貌。內(nèi)部的體例編排也十分規(guī)矩,依照《大清律例》順序設置名例、刑律、戶律、禮律、兵律五類,每一類下又分若干條目。條目的名稱多是概括影響案件判決走向的關鍵情節(jié)或?qū)傩裕纭罢_逼致死二命”“官吏受財枉法贓八十兩”“雇工謀殺家長”等,有的則直接標明刑部駁改意見,如“故殺改斗殺”“斗殺改謀殺”等。條目后標明案件起數(shù),作者還在某些條目后,注明該案所引法條在《大清律例》中的具體位置,以便讀者查找。除個別案例外,《匯抄》案件的駁案記錄格式基本一致。大體而言,在每一條目之下的案例記錄可以分為以下四個部分。
首先,以“某某司 一起某某事”為行文起始?!澳衬乘尽笔切滩克牳魉局芯唧w負責此案的單位名稱,如湖廣司、廣東司、江蘇司等,共計17司?!耙黄鹉衬呈隆笔菍ο率霭讣暮唵胃爬?,或為案件內(nèi)容,如“一起盜掠等事”;或為案件辦理狀態(tài),如“一起結狀事”等。其次,輯錄地方承審官員呈報的案件奏疏。有些案件的奏疏輯錄很簡單,直接寫明某官員審理后依照某律條將人犯擬以某種刑罰。某些案件則比較詳細,對案件的重要情節(jié)敘述明白之后再列出地方法司的審斷意見。此一部分一般以“具題”“咨部”結束。再次,以“經(jīng)臣部以……”為承接句,表明刑部對地方擬斷意見的看法。該部分的內(nèi)容為刑部對此案涉及的律例條文的引述、解釋、說明,刑部對地方審斷存在問題的指摘,刑部的指駁意見。最后,輯錄地方督撫對刑部指駁的反饋。此處情況較為復雜,茲分為甲、乙兩類分而述之。(甲)地方接受刑部意見。一般記錄為“題(咨)駁去后,續(xù)據(jù)該府將某某改依某律(例)擬某刑”,刑部對此做出表態(tài),“臣部于乾隆某年某月內(nèi)議覆”,即表明認可地方改擬。若駁改后的刑罰為流刑以上,需向皇帝請旨,駁案記錄便以“奉旨……依議”結束。若駁改后的刑罰為徒、杖、鞭、枷號等,無需皇帝下旨,則刑部即可自行結案,駁案記錄便記為“咨覆完案”。(乙)地方改擬與刑部意見仍有差距或地方堅持原擬,則刑部進行二次指駁。一般表述為“題(咨)駁去后,嗣據(jù)該府……等因。咨部。復經(jīng)臣部……”,交待地方督撫在一次指駁后所做改動仍然不妥之處,再次闡述刑部的指駁理由,要求地方“按例妥擬到日再議”。繼而,以“二次題(咨)駁去后”記錄地方二次改擬的情況、刑部的反應及最后的結果。經(jīng)過兩次指駁后,地方與中央的判案意見基本一致,此后便根據(jù)刑罰輕重決定是“咨覆完案”還是“奉旨依議”了??梢哉f,整個駁案記錄中最具分量的便是刑部與地方官員之間圍繞案件來回往復的精彩辯駁環(huán)節(jié)。
通過對《匯抄》案例的分析可以看到,刑部駁案的理由大致可以分為三類:(1)案情不明。刑部認為地方法司沒有將案件的真實樣貌完全展現(xiàn)出來,由此導致刑部無法做出正確的覆核意見。(2)犯罪行為定性不當。刑部對地方法司提供的案件經(jīng)過大體認同,但是對影響犯罪行為性質(zhì)認定的細節(jié)持不同意見,如犯罪動機、身份關系、因果關聯(lián)、情節(jié)輕重等,情況較為復雜。(3)引律不當。刑部認為地方法司在法律條款的引用上存在偏差或錯誤。
通過統(tǒng)計(表1)可以看出,刑部駁回的案件既有單一理由的駁案,也有復合理由的駁案。犯罪行為的定性牽涉面廣,需要通盤考慮案件的各個要素和環(huán)節(jié),因而在這方面被駁回的案件數(shù)目較多。引律不當被駁回的案件數(shù)目略少于定性不當?shù)陌咐龜?shù)目,考慮到清代法律中大量存在的例文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成案給地方司法者援引律例帶來的困難,此類駁案所占比重較大也在情理之中。案情不明的駁案數(shù)量較前兩種少,但數(shù)目也算可觀。復合理由類的駁案并不占駁案總數(shù)的絕對優(yōu)勢??傮w來說,三種駁案理由的比重差距不是很大,沒有出現(xiàn)某一種駁案特別突出的狀況,同時也印證了學界的普遍認識:刑部作為中央司法機關,確實代表了較高的業(yè)務水平。以下分別論之。
表1 《匯抄》所載案件駁案理由分類統(tǒng)計 (單位:起)
造成此類駁案的原因很多。有的是地方法司案卷有瑕疵——某些可能會減輕罪犯刑罰的細節(jié)出現(xiàn)于供冊但沒有被聲明具奏。如“援照丁乞三仔之案”三起(案例176-178)均是罪犯在案發(fā)時年齡不足十五歲,根據(jù)乾隆十年上諭,這三起案件本可援照雍正十年丁乞三仔成案聲請上裁,但地方督撫都沒有聲明,因而刑部要求地方法司核查之后再題。[7]189—192
有的則是命盜案件證據(jù)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問題,如案例164②“折人手足一指”之一。湯氏被推跌傷及尾蛆骨,浙江地方認為湯氏之死即由此傷引起。刑部根據(jù)辦案經(jīng)驗和《洗冤錄》的記載認為尾蛆骨并非要害致命之處,更重要的是,地方仵作驗傷時“混報致命,填格時又將尾蛆骨入于脊背行下,不為分析致命不致命,皆屬任意報填,移輕作重”。且醫(yī)生口供稱,“湯氏身體發(fā)熱,舌干口燥,外感時癥也?!韵滤幨莻深櫋薄P滩堪l(fā)問,“到底湯氏為什么就死之處,均未詳加質(zhì)訊”。故而要求地方再次查明。[7]179—180
更多的案件則是案情本身存有疑竇,曖昧不明。試舉一例。案例188“旗下家奴吃酒行兇”。山西地方擬判程二小奴婢奸家長之妻絞候。但刑部細核全招:程二小夜間為主母吳氏修理燈臺之后未出外睡覺,吳氏催促,程回以“還有事呢”,吳氏認為程二小有意欺壓。刑部不明,兩造均未承認調(diào)戲之事,何以山西地方認定其為調(diào)戲?[7]202
同為殺人,有誤殺、戲殺、斗殺、過失殺、故殺、謀殺之分;同為犯奸,有和奸、通奸、輪奸、強奸之別;即便確定為謀殺或通奸,又要考慮兩造之間是否存在服制關系,或罪犯的身份認定;若認定并無親屬服制關系,還要考察引起案件發(fā)生的根由到底是什么;案件本身造成的社會影響也要予以考量。所有這些都會對犯罪行為的定性產(chǎn)生影響。
其一,犯罪動機的考察。案例208“救父情切”。葉法年已七十,被呂廷推倒田間按住毆打,葉報在隔田除草看見乃父被毆,情急救護,亦被呂廷打傷頂心、腮頰,葉報隨手用鋤柄回抵,不期中傷呂廷肚腹右邊致死。福建巡撫將葉報依共毆人致死律擬絞監(jiān)后,刑部駁回,其理由是:盡管呂廷的死亡是因葉報所致,但“葉報始因救父向護,實有不容緩之情。繼因被戳還毆,又屬不得已之勢。即事原心,與尋常因事忿爭斗毆殺人者尚屬有間”[7]225。葉報的斗毆與普通斗毆之間存在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救父,這是刑部駁回的重要理由。
其二,身份的認定。案例233“罪人本犯應死而擅殺”。李舍以暴力威嚇奸占陳氏,陳氏之姑李氏因年老癱瘓無力訴訟,隱忍不發(fā)。后李氏恰遇侄李金萬到彼處,便囑咐李金萬捉住李舍送官。李金萬相約郭煌等共同前往將李舍毆砍致死。河南巡撫將郭煌依非應捉奸之人有殺傷者依斗殺律絞候,刑部則認為,眾人捉奸乃是李金萬親姑李氏主令,李金萬確是應捉奸之人,而“郭煌情同鄰里,救護被劫之家,與不應捉奸之人自應赴捉者迥別”[7]255。在刑部眼中,鄰里守望之義與服制關系在清代律例體系中具有同樣的法律效力。
其三,因果關系的認定。案例23“捕役誣竊為盜嚇逼致死”之一。邢三假冒捕役訛詐竊賊耿三,要其誣告耿東洪窩贓,因耿東洪外出不在便帶走其兄耿東亮,威嚇詐騙財物。耿東洪因害怕牽累自己上吊自殺。河撫認為,耿東洪之死是因為曾經(jīng)誤留耿三在自家居住,耿三偷竊事發(fā)后因擔心被拖累而自尋短見,邢三并未與耿東洪謀面,更無威逼情事,所以不能擬議絞抵。針對邢三假冒捕役、私刑拷打耿三、教人誣告、詐取錢財?shù)姆缸镄袨?,河撫擬以發(fā)邊遠充軍。刑部卻不認可這種判斷,在分析案情之后指出,“耿東洪之死,實因邢三逼詐所致”[7]30—31。
其四,情節(jié)輕重。案例179“毆受業(yè)師至篤疾”,僧普聞自八歲跟隨塞空出家已經(jīng)四十余年,其不遵塞空訓斥,用棒毆傷塞空兩腿臁肕致其筋縮腿彎,又主使普修毆傷塞空左手,并將塞空私行關鎖。刑部認為,這些犯罪行為嚴重違背了倫常綱紀,“殊屬兇悍”,山西巡撫按照尋常斗毆律例擬出的判決“未蔽厥辜”。[7]192
清代司法體制下的“因案生例”和比附科斷的特征給身處一線的地方官員在援引律例時制造麻煩:要么“律無正條”亦無成案、例文需要自行擬斷,要么有律例成案而不能正確理解法律意圖,這些都會導致案件引律不當被駁回。茲舉一例說明。
案例108“聞奸數(shù)日殺死奸婦”。秦珩因年老乏嗣買完氏為妾,秦家傭工戴進才向完氏調(diào)戲成奸。事發(fā)后秦珩愧忿交加,起意致死完氏,便將其喚回房內(nèi),撂給麻繩令其自盡,并令堂弟秦珠刨坑掩埋。秦珩、秦珠二人至完氏房內(nèi),見其仍坐在床,秦珩即將其毆倒,并令秦珠取繩捆縛,商量活埋。其后,秦珩又招呼雇工吳存幫忙,吳存見是活埋當即逃走。二人將完氏撂入坑內(nèi),封土掩埋。河南巡撫擬斷秦珩依夫毆妾致死擬徒,秦珠依謀殺人從而加功律擬絞,吳存比照余人加功律量減一等擬徒。刑部指出,通奸案件關系風化,所以律條對出于義忿捉奸殺奸立有專條以區(qū)別于尋常謀故殺案件,但卑幼殺死尊長又牽涉?zhèn)惣o,義忿為輕,故而依照故殺本律治罪。當兩種情況同時出現(xiàn)于一起案件時,“從未有所殺奸婦并非尊長,而亦照謀故本律定擬也”。此案中,秦珩殺死完氏正是聞奸而殺,應當依聞奸殺妻本例減罪二等正條定擬。秦珠系本夫有服親屬例得捉奸,完氏并非尊長,秦珠依例以斗殺論。既然秦珩的殺人行為有足夠正當?shù)姆蓷l款支持,那么秦珠也應該依照共毆下手之余人科斷。雇工吳存并未參與商謀,也未加功掩埋,應當依照知人謀害他人不即救阻本律擬斷。[7]119—120
嚴格說來,每一起案件都有變?yōu)樵┌傅目赡埽菏聦嵅磺?、定罪不準、量刑不當,在沒有經(jīng)過刑部駁改之前,這些案件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不公不正。那么,乾隆前期的駁案制度能否有效地發(fā)現(xiàn)可能的冤案并將其終結呢?在《匯抄》251則案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7則十分典型的冤案,即其在呈報刑部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嚴重的問題。限于篇幅,僅舉其中一例。
案例90“殺死親夫究出兇首改謀殺”。刑部接到的材料稱,張迅與抱養(yǎng)兒媳王氏通奸,王氏殺死親夫張繼盛。寧古塔將軍審理后“將王氏依妻妾因奸殺死親夫律凌遲處死,張迅依奸婦自殺夫,奸夫果不知情,止科奸罪。奸乞養(yǎng)子之妻者,比依奸妻前夫之女律擬徒枷責”[7]99—102。刑部在王氏的供詞中發(fā)現(xiàn)了問題,據(jù)供詞描述:王氏與公公張迅通奸被丈夫張繼盛撞見,是夜二更時分丈夫睡在炕上詈罵,她便舉刀砍向丈夫??晨罩螅煞蚱鹕淼煌跏嫌妙^撞倒,王氏乘勢按住丈夫并用刀砍傷其右手掌。丈夫抽手時,王氏騎壓于丈夫身上,用刀鋸割丈夫脖項,并將腦后脖項砍傷致其死亡。整個過程中沒有同謀加功之人。刑部的疑問是,王氏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按住丈夫?其夫既是壯年男子,又已站立起來,性命攸關之時怎會不拼盡全力抵抗呼救而任由王氏刀砍?再查張繼盛脖項傷口,深入至骨,氣嗓已斷,腦后傷口同樣深至頸骨。張繼盛在打斗時已被王氏騎壓,仰面脖項被割,氣嗓斷絕,自然無法伸展翻動,那么腦后深入至骨的傷口又作何解釋呢?張繼盛身上的傷口亦不僅此一處,如何會是少年女子一人所砍?再者張繼盛與張迅臥房僅一墻之隔,是夜如此打斗張迅怎會毫無聽聞?既然張迅與王氏通奸被撞破,張迅自當早晚留意,又豈能默默無聞?王氏砍殺丈夫時張迅聞聲必定心怯,疑慮兒子殺媳或殃及自己,又怎能安心穩(wěn)睡并不起視?在這一系列發(fā)問之后刑部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起殺人案件中應當還有同謀加功之人,寧古塔將軍不詳細追究而一任該犯捏詞,徑為開脫。作為一起嚴重的因奸謀殺案,該將軍應當詳慎推究,務必徹查真相事情,按律妥擬。
面對刑部的多重疑問和徹查要求,寧古塔將軍的回應十分簡單,僅僅是再次對王氏和張迅分別予以刑訊,二人口供如前,并無加功同謀情事,案件仍照原擬再次呈報刑部。刑部又一次展開對案件的細致剖斷:根據(jù)張迅之妻周氏的供詞,周氏掌燈查看之前王氏并不知曉張繼盛被人殺死,其中定有別情。另外,該案的報案人張家傭工杜云應當對案發(fā)時的情況有了解,但寧古塔將軍并未提審。再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根據(jù)案件材料所示,無論是身為女流的王氏還是正值壯年的張繼盛在案件中的表現(xiàn)、動機、作案手段等都有違背常理之處。刑部嚴厲指出,地方官員顯然是在遷就附會,草率結案。
在刑部二次駁改的同時,張迅之弟張淳趕赴刑部申訴,稱張繼盛是被達拉蘇殺死,王氏也被砍傷肩胛,承審章京亦未提訊達拉蘇,反將張迅、王氏嚴刑夾拶。這一情況更加印證了刑部的推斷。刑部指示地方:人命重案必須詳細推究,不能嚴刑逼供,該將軍審擬原招疑竇種種,張淳在刑部申訴極口稱冤,僅據(jù)其一面之詞當然不足憑信,但凌遲命案要更加慎重,該將軍應當另委賢員秉公審理,不得固執(zhí)前見,并將張淳等人押送寧古塔將軍衙門聽審。刑部二次咨駁之后,案件引起皇帝的注意,欽差刑部左侍郎韓光基等人審理,查明張繼盛確實是被達拉蘇殺死,達拉蘇依謀殺人律斬候,誣證翁媳通奸的費公道被擬以徒刑。
這起案件頗具代表性,翻檢整部《匯抄》,無論是初次還是二次駁案,刑部都能精準地發(fā)現(xiàn)問題并及時予以指駁,這些案件最后的審判意見也是依照律例擬定,定罪量刑實現(xiàn)了允協(xié),冤案被終止,公正得以實現(xiàn)。在此我們有必要重申,公正無冤并不以某個人的主觀判斷為準,它也不是單純地滿足兩造某一方的訴求或司法者個人的好惡,它是在尊重事實的前提下在國家律例框架內(nèi)達成情、理、法之間的平衡,是懲治罪犯、維護社會秩序和價值體系、宣教大眾等多重目標的有機整合?!秴R抄》向我們展示了刑部為何、如何駁案以及最后的判決意見,在此過程中我們清晰地看到刑部為追求司法公正而孜孜以求的努力。那么,刑部為何能夠發(fā)現(xiàn)并終止冤案呢?
學界以往對清代司法制度的宏觀研究已經(jīng)清晰地展現(xiàn)了部駁在整個審轉(zhuǎn)流程中所處的位置與作用,聚焦于部駁的專題研究也挖掘了刑部駁案的內(nèi)部流程和運作機理,這些成果為我們考察部駁制度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與立足于權力關系角度剖析部駁制度不同,筆者更側(cè)目于部駁的主體——刑部是如何通過司法技藝層面的努力實現(xiàn)無枉無縱的。這并不表示我們回避部駁運作中可能存在的權力游戲,但無論怎樣,部駁終究是要在法律制度的框架內(nèi)展開并形成結果的。
由于刑部駁審通常是基于地方督撫提供的案件材料展開,因此審閱卷宗極為重要,這就要求刑部官員對文案必須細致、敏感。梳理《匯抄》案例可以看到,刑部各司在審核案卷材料時經(jīng)常使用懷疑—推理手法,即對卷宗中有違常理常識之處發(fā)出疑問,進而展開合乎邏輯的推理,探查檔案背后可能存在的另一種案情。如上述案例90刑部對一介女流能否獨自制服殺死壯年男子,被害人打斗時寂然無聲,仰臥狀態(tài)下如何后頸傷口深入至骨等問題就持懷疑態(tài)度。既然為推理則免不了主觀性,盡管刑部認為該案應有加功同謀情事,這固然與案件的真實狀況仍有差距,但此處的關鍵是刑部有足夠充分的理由要求地方重新審斷,兩次駁回推動了案件的審理臻于公正,為隨后的徹查平冤創(chuàng)造了機會。
除懷疑—推理外,刑部的第二種技藝是“較真”,對案件細節(jié)反復核實確認,這里的細節(jié)既指證據(jù),也指影響定罪量刑的事實情節(jié)。以往研究者注意到了古代中國司法審判中過分重視罪犯口供的弊端,但在《匯抄》中我們看到,刑部并不相信“一面之詞”,對于地方呈報的口供絕不盲從,并提醒地方司法者切勿“專事刑求”,前述案例164和案例22中刑部對傷痕、尸格、贓物的追究便是例證。而對案件細節(jié)的核對也是刑部十分注意的重點,看似細小的差別實則導致截然不同的判決結果,特別是定罪量刑涉及期限、數(shù)目時刑部尤為注意。
刑部駁案的第三種技藝是對法律條款的精準理解與引用,在這一點上刑部占據(jù)著絕對的優(yōu)勢:“部權特重”的刑部大量接觸各類案件,在日常業(yè)務辦理的過程中對律例十分熟稔,更重要的是刑部在制定和修訂法律的活動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就決定了刑部在駁案過程中對律例的理解更加深入和到位,更接近法律文本背后的立法意圖。觀察《匯抄》中的案例可以看到,當刑部與地方官員就案件的法律適用及相關問題展開討論時既要掰扯字眼,也要詳繹律意,如此方能為地方官員在繁復的律例體系中找到恰當?shù)亩ㄗ镆罁?jù)提供參考。
綜上所述,刑部以其嫻熟的司法技藝在駁審環(huán)節(jié)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并予以指駁,這就使得可能演變?yōu)樵┌傅母黝惏讣诖说靡越K止,而那些在地方法司審理中已經(jīng)形成的冤案也在駁審環(huán)節(jié)被曝光,案件得以公正擬斷。從《匯抄》案例的記錄看,除極個別案例經(jīng)過指駁后由皇帝直接判決和刑部徑自改擬外,絕大多數(shù)駁案最后的擬斷意見都是地方依照刑部的意見改正。單從文字表面我們無法得出這樣的看法,即刑部以行政強勢壓制地方衙門迫使其改擬。如果這種情形確實存在,重點在于這種壓制最終對案件的審理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是終止冤案還是制造冤案。就《匯抄》所反映的情況看,應當是一種積極的壓制。
《匯抄》在清代司法駁案系列檔案中只能算是一個小型產(chǎn)品,也因其微小,未能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作為一部私人抄錄整理的駁案集,它反映了乾隆前期刑部與地方圍繞案件往來交互的動態(tài)過程,我們能夠在這些案例中看到刑部辦案的嚴謹、細致和專業(yè),也能夠看到地方官員在駁案過程中的種種面相。就《匯抄》所輯錄的案例看,部駁能夠?qū)崿F(xiàn)其預設的目標,發(fā)現(xiàn)問題甚至冤案,及時指駁,督促地方做出公正的擬斷??梢哉f,至少在政治生態(tài)較良好的時代,部駁制度的運作及其發(fā)揮的平冤功能應當予以肯定。
此處有必要補充的是所謂“剪裁”案件的問題。刑部的駁案審查主要依據(jù)地方提供的案牘材料,地方官員為了避免駁案給自己帶來壓力和麻煩便利用了剪裁案件的技術,根據(jù)駁案的要求做出相應的文案處理。首先,有關剪裁案件的技術描述主要收錄于清末的幕學作品中,其中以張廷驤編纂的《入幕須知五種》為代表,它所反映的情況同樣是一種歷史的積累和沉淀,這種剪裁技術在《匯抄》所載案件的時代是否已經(jīng)十分成熟且普遍通行尚不可知。其次,如何剪裁值得我們關注,就筆者所見到的幕學書籍中談到的剪裁③,主要是從行文風格、語法句式等方面入手,以求上官閱讀時曉暢簡要,詳略得當,與案件無關的枝蔓必須剪除,但重要關節(jié)必須嚴格細致陳述,確保案情流暢,環(huán)環(huán)相扣,情罪明晰。因此,這種剪裁不是顛倒黑白的捏造,而是為了避免文牘之煩累而實行的必要的技藝。復次,倘若在乾隆中期的駁案活動中存在地方的惡意裁剪,那么《匯抄》中的案例已經(jīng)證實了這種蒙蔽手段是能夠被刑部識破的——在這251則案例中,我們已經(jīng)洞悉了刑部的審查技藝。所以,“刑部所關注的是對于被告是否給以與其罪行相適應的刑罰;至于確認被告是犯有罪刑,還是清白無辜,這個問題刑部很少考慮”[8]的說法并不能令人信服。
注 釋:
①張?zhí)锾镏赋?,由于《大清律例》的編纂體例受傳統(tǒng)法律思維追求具體化的影響,其律例合編體例存在著文題不符的現(xiàn)象,給讀律者、習律者、司法者在利用、學習、使用律例帶來不小的麻煩。參見張?zhí)锾铮骸对囌摗创笄迓衫德赡康木窒蕖?,《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12期??梢韵胍?,清代法律體系中的大量存在的例給法律人士帶來的困擾很有可能會影響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
②本文所使用的案例編號是筆者將《匯抄》所載案例依序編定的流水號,下同。
③有關剪裁案件技藝的史料分布較為零散,限于篇幅不在此臚列,詳細情況可參閱張廷驤編《入幕須知五種》,收錄于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二十七輯,臺灣文海出版社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