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路酒香

天蒙蒙亮。

雪線雖然提供了行車的些許方便，但江鈴還是一眨不眨的大睜雙眼，兩道稍遜于雪的白色光柱，隨著道路的彎曲轉折，一會兒轉向左邊山梁的天空，一會兒扭向右邊深壑的溝底，稍顯沉重的馬達聲，一路上沒有驚醒任何飛禽走獸，就連經過幾家農戶，狗子都冷得沒出來哼嘰一聲。

車內的一男一女也冷。穿著羽絨服，戴著手套，圍著圍巾，依然冷得微微顫抖。

二妹，你已經開了個把小時，我來開，你暖和暖和。男人邊說邊把電暖袋遞給開車的女人。

行。二妹何巧從方向盤上抽回一只手，把捂住鼻子的圍巾朝下扒了扒，露出三十多歲的臉，接過男人遞過的電暖袋說，三哥開一會兒也行，這鬼天氣，實在太冷。

三哥叫張愛華。二妹三哥，都是同事們對他們的尊稱。

換過座位，三哥說，雖然空調壞了，但與十幾年前騎摩托搞銷售相比，現在可以算是幸福的天堂了。

那倒是。二妹將抱在懷里的電暖袋翻個過兒，依然抱在懷里，喜咪咪地對三哥說，像今天這樣發(fā)四整車，再搞兩天，我們區(qū)域的年度銷售任務就完成了，再冷點兒我都無所謂。

三哥一笑，我也巴不得，哪怕冷得屁股溝子上凜都值得。不過，銷售目標實現了，但回收欠款的目標還差很大一截呢，很多欠款都許在陽歷年前結清，不能麻痹。盡管三哥把情緒控制得與五十歲的穩(wěn)重年齡相匹配，但興奮還是溢出了黑黑的臉皮。

二十幾個欠款戶都反復聯系過了，還有十九天，軟纏硬磨，收回百分之五十欠款的目標應該沒問題。二妹還是喜咪咪的。

一天接了四張百件的單，兩人當然高興。昨天下午，三哥手機里一壺老酒時不時的唱，一會兒三哥聯系客戶，一會兒客戶聯系三哥，就連唸叨了幾天要修空調的都沒顧得去。算一算，一天要把四百件的預約全部配送到位，往返路途就要跑五百多公里，還要到欠款戶收帳，為抓緊時間，今天早上五點半就出發(fā)，先送遠離一百一十多公里的埡子口百惠商場。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江鈴時而上下顛簸，時而左右盤旋，七點半準時到達百惠，乘商場還沒上班的時間匆匆吃了碗面，一上班，辦好貨物交接和結算手續(xù)，就迅速奔向昌盛商店收陳欠款。

昌盛商店，離埡子口只有上十公里，供銷日雜百貨生活用品，其中堯治河酒是主打商品之一。四年前，楊昌盛說剛蓋商店，欠下二萬六千多塊錢的酒款，以后每次一提到欠款，楊昌盛總是資金緊張，昨天推今天，今年推明年。

到了昌盛商店，楊昌盛不冷不熱，老婆柳正英到是熱情十分。何巧與楊昌盛在門前說話時，張愛華走進屋里，一邊與柳正英聊天，一邊觀看商品陳列柜。

一年快結束了，今年的生意整體上還不錯吧？

還算可以。畢竟這一塊兒就我們的規(guī)模大些品種全些。柳正英面帶喜色。

只要做房子的帳搞清了，壓力就小多了。

還好，去年就搞清了。說到錢，柳正英咬牙切齒，轉身朝門外搗了幾指頭，不主貴的，截止今年九月份，我們已經存了七萬多，我讓他把張經理的欠款還了，他不干，聽別人忽悠，背著我拿了五萬塊錢去搞比特幣，結果連本錢都沒影了。九月份后，我不讓他這個栽巖的管這個店了。

兩人正聊得起勁，外面的聲音高起來。

哪有你們這樣收帳的，清早就堵在別人家門口？

兩個月前送貨時，楊老板讓我們十二月十號以后來，所以我們今天才來的。何巧溫和的笑著，我只曉得有過年不要帳一說，還不知道有早上不要帳的講究啊，楊老板莫怪！

屁大點帳，今天要明天要，非得把合作關系搞僵了不成？

對于楊老板來說是屁大點帳，對我們來說是工作責任。再說，楊老板支持了我們，也算給了我們一口飯吃喲！

你們的水能當寶貝賣，工資比哪個企業(yè)都高，一男一女開著車，這兒溜那兒逛地逍遙快活，走到哪兒沒飯吃？

何巧仍然不溫不怒一臉笑。公安局長七十多歲的老媽，天天跟幾個老頭兒在廣場打麻將，一杯茶一盒煙的舒服著。有條件，誰也不愿意寒風冷凍的在外面跑啊。

我今天沒有錢。楊昌盛說，我們賣的酒，除開你們酒廠是現錢進現貨，其他的都是賒給我們。你們不跟我們合作了，我們也用不著巴結你們的屁眼燒窯。

聽到楊昌盛的話越來越離譜，張愛華快步出門。楊大哥，別生氣，生意不成人意在，不合作了情義還在??！邊說邊抓住楊昌盛的一只手。

楊昌盛使勁甩開張愛華的手。誰是你大哥？有天天盯著大哥要帳的兄弟嗎？

大哥別生氣，有事好商量。張愛華笑嘻嘻地又將手攀在楊昌盛的肩頭，輕聲細氣地說親兄弟明算帳，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已經不打算賣我們的酒了，你把店里庫存的我們的酒，清點一下退給我們，多于欠款的我們給你付清，少于欠款的你給我們結齊，好吧？

不等楊昌盛開口，跟在張愛華后面的柳正英先罵起來。狗日的老楊，算啥名堂，趕快把你那兩萬塊錢拿出來，我湊巴湊巴把張經理的帳結了，已經欠了三四年，再欠著算什么話？你不做生意了我還要做，我們都不做了也還要給娃子們留個臉面啦！

柳姐別吵。張愛華連忙勸，有話好好說，和氣生財。

臨走時，張愛華向楊昌盛打招呼再見，楊昌盛一扭身，雙手一背，再也不見！張愛華還是哈哈一笑。

上車后，何巧笑張愛華，楊老板堅決不和三哥再見了，但柳姐還是離不開三哥的喲。張愛華也笑，開酒店辦商場的，哪個不是圓滑世故有唱有合？老楊就那脾氣。其實，他們兩個都清楚，說起來賣六七個廠家的酒，但實際賣出去的，堯治河酒要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他們肯定也不想斷了這條財路。

急匆匆趕回公司，慌忙忙再裝一車，發(fā)往雙河鎮(zhèn)副食商場，就著卸車的時間，張愛華買了兩桶快餐面，剛好被周志成看見。

哈哈，三哥，來一桶應該改成來兩桶了。周志成說張愛華仍然是大肚漢。

張愛華解釋是兩個人的午飯后，周志成讓張愛華兩人到他住處吃火鍋，小酌一杯，說我們兩人雖然經常見面，但都匆匆忙忙，近三年沒在一起聚過，火鍋已經做好。到了住處，周志成說下午要到襄陽買一批五交產品，請了個人幫忙挑選產品，還請了個司機開車，一起吃了就各干其事。說話間，幫忙挑選產品的人和司機進了門。張愛華認識幫忙挑選產品的人，是雙河五交商店的任老板。

周志成讓老婆拿酒時，張愛華說有賣酒的人在，還喝你的酒？

也行。我拿，也是你們堯治河的酒。

打開江鈴車門，張愛華拿起兩瓶一九八八掂了掂，稍作思考，換了兩瓶比一九八八低檔的精品，裂裂嘴，微笑的面容分不出是得意是諷刺還是奸詐。

圍定火鍋，周志成說時間緊，一瓶就夠了，給張愛華和自己各斟了二兩，將酒瓶遞給任老板，都是你的。邊吃邊喝邊聊，周志成和張愛華兩人喝空酒杯，任老板已是面紅耳赤，酒瓶里點滴無留。

三人急著到襄陽，兩人急著回公司，吃飽就起席。

張愛華問，任老板，你是屬猴的？

你咋知道的？任老板驚奇。

都說猴子變成人需要一萬年，人變成猴子只需要一瓶酒。張愛華哈哈的笑。

任老板嘿嘿一笑，人和猴子只不過是有毛無毛的差別。在張愛華和自己之間來回指指，紅臉和黑臉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嗎？

沒有。張愛華比先前的哈哈更響亮。不然，怎么又有個別人沾上毛，就比猴子還精呢？轉口問道，任老板，你的腦殼今天是不是還跟錐子扎的樣？

不是不是，今天不是。任老板并沒覺得難為情。如果每天能搞點，專治我的頭痛就更好了。

臨別，周志成俯在張愛華耳朵上，三哥真拿得出話來，不知道他是只要不出錢就是好酒的人？兩人相視一笑，各行其路。

回到公司，就抓緊配送朝元商場的貨。張愛華正掂著兩件酒上車，手機里一壺老酒又唱起來。掏出手機，是酒業(yè)公司董事長的來電。

董事長好！

三哥好，辛苦了。我看見你剛回來，但還有件事，需要辛苦你馬上去處理一下。董事長素常也稱三哥。

有事盡管安排，我赴湯蹈火。

有湯有火，但你堅決不能赴湯蹈火。董事長在電話那頭笑過后，簡要地介紹情況說，有人在梅香苑酒樓消費堯治河酒，打電話說酒是偽劣產品，只說是消費者沒報姓名，你去處理一下。

好，馬上去。張愛華手都沒顧得洗，騎上摩托直奔梅香苑。

到了梅香苑，問過服務員五號廳的客人是誰后，張愛華叩開門，果然是皮三等人，一個二個臉紅脖子粗，墻角五個一九八八空瓶或直或斜地躺在地上，桌上的一瓶也只剩下一兩多，一片狼藉。張愛華走到桌旁，拿起酒瓶先看看后晃晃，再看看，使勁地搖晃著對皮三說，嗯，這酒有問題。

皮三笑而不語，旁邊的一位客人說當然有問題，喝了有點酸，咋能沒問題？

張愛華把臉轉向說話人。嗯，果然有問題！

客人說肯定有問題，如果沒問題，誰還無中生有地打電話給你們？

張愛華指指酒瓶說，問題就出在無中生有上。酒在發(fā)酵期間，能生出有利人體健康的微生物，這瓶酒的生育能力太強，竟然生出鮮橙多顆粒來。這款酒從出生到現在，僅在縣內每年銷售都達一百噸，沒出現過任何問題，到了這里，你們就讓它生出鮮橙多來，不說讓它生出兒子的話，要是你們能讓它生出酒來，不僅你們天天有酒喝，我們還要高薪聘請你們到我們技術部工作了。再次把臉轉向皮三，笑著說，皮總啊，想喝免費酒，也不能用這種方法浪費三哥的時間啊！

對不起對不起。皮三趕緊挪了把椅子讓張愛華靠近自己。大半年沒見到三哥，實在想念，別怪我的兄弟們，都是我的錯。

皮總啊，十幾年的交情了，以后想喝點免費酒，就直接給我打電話，我立馬親自送來，但千萬別再這樣搞啊！

皮三還沒答話，其他的客人們一哄而上。那好，以后我們想喝酒，就請張經理免費送了。

張愛華掃一眼其他的客人，別多心，你們現在與我的交情，還不能與皮總相提并論，一個星期請你們喝一次免費酒，我全家都只有餓死的份兒了。與各位客人依次握過手，說，這樣，過了陽歷年，我請你們先喝一頓免費酒，以后看你們對我們酒廠的貢獻。沒有貢獻，就別再跟我提免費酒的事了。

又不要你私人掏錢，你們的酒不要多大的成本，還送不起免費酒？仍然你鬧我嚷，異口同聲。

多少成本，我不清楚你們更不準確，但我知道我們三百多員工上有老下有小，自己還得有溫飽。說完起身一捧拳，實在太忙，請原諒！

應該請三哥原諒！皮三起身相送，其他人也站起來。

回到公司，何巧已經在江鈴車上等著。一路風塵來到朝元酒店，辦好商品交接與貨款結算，張愛華買了點水果，就同何巧匆匆忙忙趕往陳金安家。

陳金安是酒廠職工，企業(yè)改制時回家開了個門市部，三年前中風，花光了積蓄還借了一堆帳，門市部也停辦了。張愛華多次到陳金安家，但一見到陳金安的家庭狀況，就閉緊了收帳的口。

江鈴停到陳金安家道場時，一個穿呢子褂、舊牛仔的高個兒姑娘聞聲出門。

小娟回來了，你爸好些了吧？

謝謝張叔關心，逐漸好些了。小娟說放了兩天假，有便車，回來看看老爸。小娟在襄陽文理學院讀書。

輪椅上的陳金安，頭向右偏著，口角掛著寸把長的口涎。見張愛華進門，陳金安張開歪斜的嘴，嘴唇顫抖了好幾下，才發(fā)出了一個不太清晰的張字來。小娟給老爸擦了口涎洗手泡茶，端上茶再次給老爸擦口涎時，陳金安費力地將左手稍許抬起，食指彎曲著連啊兩聲。

老爸這是讓我喊媽回來。小娟沖張愛華笑笑，從輪椅旁的布袋里拿出老年機。

不一會兒，陳金安的老婆趙忠珍騎著自行車，沖刺般回了家。

張愛華與趙忠珍聊家庭情況時，心直口快的何巧拉著小娟的手出了門。你一個小姑娘，咋買了件老年人穿的衣裳呢？

這是我們村一個大娘不穿了送給我的，已經穿兩年了，質量很好，可惜太短了。小娟并沒覺得款式顏色都不適合。

何巧在呢子褂的衣角、袖口、衣袋處摸摸說，質量還真不錯，我有件大半新的羽絨服，我們公司的車過幾天到襄陽時，給你直接送到學院來。隨后聊起學校、學習的事來。兩人回到堂屋，趙忠珍正提到酒款的事。

趙忠珍站在輪椅背后，邊為陳金安按摩肩頸邊說，我還欠張經理兩萬九千多的酒錢，雖然張經理來了多次都沒提起，但我心里清楚。拍拍陳金安的肩膀，因為這家伙，我借了幾萬塊錢的帳，去年年底才勉強把帳搞清，所以就把你們的帳挪到后面了。說罷，低頭笑著問陳金安，安子，你說是不是？

陳金安歪著嘴啊啊兩聲，笑的面容有點兒扭曲，但內心的愉快顯而易見。

趙忠珍再次給陳金安擦了口涎后說，感謝張經理的關照，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工程隊做活，現在能結一萬二千多，再問別人借點，陽歷年時我先還你們一萬五，剩下的明年搞清，行嘛？

你們是特殊情況，又曾經是酒廠的職工，有多少還多少，沒必要找別人借。張愛華說，今天我們先把帳核對一下。

趙忠珍接過小娟拿出的一把條據，嘻嘻笑著伸在陳金安面前晃晃。安子，這都是你欠的帳，該你還，我不管了??！陳金安又是啊啊兩聲，依然笑得真真切切。

核準了欠款，張愛華見何巧看他的眼神似乎有話說，便跟著何巧走出堂屋。何巧建議，把陳金安家的困難情況報告給銷售公司，看能不能處理一部分。

二妹到底比我聰明，我咋都沒想到呢？當即給公司老總打電話，老總說做不了主，讓張愛華稍等會兒。不到十分鐘，老總回話說已報請董事長同意，陳金安家的陳欠款全部免了。

辦好銷帳手續(xù)，趙忠珍母女謝謝不止，陳金安使勁地抬動左手啊啊，趙忠珍說這家伙要謝謝你們呢，陳金安還是啊啊，手肘抖動。原來這家伙想給你們作揖喲。趙忠珍說著，將陳金安的雙手抓住合在一起，陳金安這才露出笑容，眼中流下的幾滴水，在口角處與口涎交匯。

告別陳金安一家已快五點。一上車，張愛華就給沮河商場打電話，說七點半才能送到。一路飛馳，準時將貨送到沮河商場，剛停穩(wěn)車，手機又唱起了一壺老酒。

張叔，謝謝你每次都買東西，水果袋里放的兩百塊錢，我們剛才才看到，還請張叔轉告何阿姨，我們沒有何阿姨的電話，謝謝何阿姨花費，不知啥時候她把兩百塊錢放進了我的呢子褂里，也是剛才看到。是小娟用他爸的老年機打的。

好，我把你的誠意轉告何阿姨，我們都是支持你們度過困難的意思，不需要報答，祝你學習進步！

電話還沒放進褲兜里，一老壺酒再次唱起，張愛華接畢電話就趕緊聯系銷售公司老總。跟我接洽要在宜昌辦一個堯治河酒專賣店的肖老板，打電話說已經到了名人酒店，想跟你當面洽談具體事宜，請老總安排一下，我們九點才能回來。

啟動江鈴，張愛華抬頭望望天空，天色比早上發(fā)車時亮堂許多，上路的視線也比早上清晰很多。

二妹，我們直接到名人酒店。張愛華說著，右腳穩(wěn)穩(wěn)下踏，山路上，堯治河酒業(yè)幾個大字，流動的速度明顯加快。

喜哥，本名張永喜，現供職于湖北省?？悼h財政局，熱愛文學，長期堅持寫作訓練，此作系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