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唐詩人劉禹錫好謔,其諧謔人格內(nèi)涵豐富,與多方面因素有關(guān),卻一直很少有人論及。本文擬從其詩性情懷的角度來探究其諧謔人格的特征、“詩豪”的內(nèi)涵以及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諧謔人格 詩豪 內(nèi)涵 情懷 性情。
諧謔心理與言行,如同佛家的“禪悅”心境與話鋒一般,乃性情之人所難免的現(xiàn)象。諧謔人格與好調(diào)笑、嘲謔、嘲諷的個性是詩性人格結(jié)構(gòu)中常見的一面,而諧謔人格與雅俗性情又與作家的文藝創(chuàng)作思想、態(tài)度、審美意識和作品的風格緊密相關(guān)。中唐詩人劉禹錫的一生幾經(jīng)沉浮,其人格也因其人生軌跡的變化而呈現(xiàn)出清晰的階段性特征,本文擬想以其諧謔人格為中心展開討論并連帶談?wù)勂洹霸姾馈钡膬?nèi)涵、特性以及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
劉禹錫是中唐時期主體精神與個性意識都非常強烈的哲學家和詩人,因參與中唐曇花一現(xiàn)即歸于失敗的“永貞革新”政治運動,導致了他大半生的理想沉淪和仕途謫居,人格、性情也因此而呈現(xiàn)出變化分明的階段性特征。以被貶為界,大致而言,其前期性情剛健豪邁、沉穩(wěn)執(zhí)著,性格外向,以功業(yè)理想與仕途為主;中期則性情剛毅傲岸、沉郁倔強,性格內(nèi)斂,以人格存養(yǎng)與道義持守為主;后期則性情豪爽灑脫、譎狂謔浪,性格開悟而舒展外放,以生命情懷與才情友誼的審美嘲謔與娛情酬賞為主。
劉禹錫素有“詩豪”之譽。當然,很多評論都是從對其詩歌獨特個性的欣賞開始的,其同代人白居易在《劉白唱和集解》中曾說:“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詩?!庇终f:“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痹?《與劉蘇州書》 中還說“詩敵之勍者,非夢得而誰?”可見,劉禹錫的豪邁詩風與豪邁個性。明代李東陽在其《懷麓堂詩話》中也說劉禹錫“英邁之氣,老而不衰”;明代胡震亨在其《唐音癸簽》中說劉禹錫“骨力豪勁,在中晚唐自為一格”;明代瞿佑說:“其英邁之氣,老而不衰如此”a;明代胡應(yīng)麟在其《詩藪·內(nèi)編》中說“夢得骨力豪勁”;清初王夫之在其《姜齋詩話》中評價劉禹錫的詩歌“宏放出于天然”。除了李東陽、瞿佑評論其人格之豪邁外,其他的評論多著眼于其詩歌風格的豪放雄奇而言。對“詩豪”之稱,我認為當主要指其人格、性情、性格方面的特征,其次才指其詩歌的主導風格,在此可見其人格與風格的一致之處,似乎可以印證法國作家布封“風格即人”的觀點。從理論上來說,個體人格的結(jié)構(gòu)特質(zhì)與特性都有高雅與世俗的兩面性。對人格特質(zhì)而言,可以說作者是剛正豪邁又自然灑脫、沉穩(wěn)冷靜又玲瓏多情、幽怨倔強又謔婉放達的多重特征的對立與統(tǒng)一。對詩歌的主導風格而言,當指作者詩歌風格壯美、優(yōu)美而又以壯美為主的特征,即豪邁、雄奇、渾暢的氣勢與精雅、朗麗、諧婉的韻味的統(tǒng)一。而我認為詩豪的特性,就人格而言,主要與作者人格諧謔的一面相關(guān),與其豪健、高雅、清壯、端麗的一面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就詩歌風格而言,應(yīng)該主要指豪邁、朗暢、婉麗、精雅相統(tǒng)一的特征,而剛正、端嚴、勁健的特征則應(yīng)該摒除。因為“詩豪”不應(yīng)該是泛指豪邁的先天性情或作品風格,而應(yīng)該是基于特定的文化心理傾向性和審美觀基礎(chǔ)上的且又習有后天的被個性化了的社會化內(nèi)涵的個性特征。對劉禹錫而言,其功名和仕途順達的早年和謫居的中年階段基本不具備“詩豪”的特性,而其洛下吏隱的晚年時期才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詩豪階段。因此,本文以其晚年的詩性情懷、諧謔人格、謔浪的態(tài)度與姿態(tài)為基礎(chǔ)和出發(fā)點,也兼及其早年、中年的類似特質(zhì)特性,來探究其諧謔人格的內(nèi)涵與特征并梳理其與“詩豪”的內(nèi)涵與特征之間的關(guān)系。
一、豪健婉轉(zhuǎn)的嘲諷與批判
劉禹錫似乎天生地善于諷喻、嘲謔,一方面當是其天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應(yīng)與其哲學家式的人格精神與思辨意識、詩性的生活態(tài)度與生活方式、坎坷困頓的仕途際遇有關(guān)。貞元二十一年即永貞元年(805),劉禹錫參與了順宗李誦主持下而由王丕和王叔文所領(lǐng)導的“永貞革新”的政治改革運動,運動失敗后被貶朗州。長期謫居,直到接到朝廷的召回詔書后,元和九年(814)十二月,作者才能開始由貶所朗州啟程回京。元和十年(815)二月抵京,在等待新授官職的同時,恰值陽春三月,長安玄都觀桃花盛開之時,劉禹錫與柳宗元等人一同去觀花,有感而發(fā),遂成其詩。其《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云: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b
詩歌前兩句言說桃花盛開之際,長安街上一派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桃花映紅了街道,此為實寫,而后兩句轉(zhuǎn)虛,明言觀中桃花乃“劉郎去后”所栽,以觀中桃花喻指自己被貶出朝后新得勢的朝中權(quán)貴和趨利奔競之徒。唐人喜歡京城看花,但卻不怎么喜歡桃花,就連杜甫也曾說“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c,可見唐人不喜歡桃花之一斑,大概因為桃花雖艷、也可作為美好的比喻對象,但總給人以輕薄妖冶的心理印象的緣故:“城中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d玄都觀桃花詩因“語涉譏刺,執(zhí)政不悅”e,不僅得罪宰相,而且還有可能被皇帝誤解,因為憲宗李純正是通過“順宗禪位”這一逼宮的方式登上皇位的,終至“諫官爭言其不可,上與武元衡亦惡之”f,由此而被再度貶謫。當然這只是引子,即使無此事件,再貶也幾乎是可以預(yù)見的,因為同回的革新官員又都同時被貶出京,可見憲宗并沒想真正重用他們。但此事無疑加速了其與革新人士再度被貶命運到來的速度和加劇了被打擊的激烈程度。然而,再經(jīng)歷人生與仕途的第二輪貶謫后,劉禹錫于文宗李昂大和二年(828)春被調(diào)回長安任主客郎中,三月回到京城長安,又值桃花盛開之際,劉禹錫重游玄都觀,依然倔強率性不改,又寫了《再游玄都觀絕句》一詩并引云:
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g
如果說前次的譏刺和諷喻還主要在抒發(fā)感慨,還有偶然性的話,那么此次則分明是有意而為。詩意:依舊是陽春三月、桃花盛開之際,依然是舊地玄都觀,只是當年的道士已經(jīng)不在了、桃花也敗落不在了,暗喻當年革新運動的反對派成員上至皇帝憲宗李純、中到宰輔武元衡、下到宦官俱文珍之流和其他朝臣的物故,而自己已經(jīng)57歲卻偏偏還自稱“劉郎”,可見其人生態(tài)度之詩意、性格之倔強與激切,依然以個人豪爽直切的心性和戲謔的態(tài)度和方式來對待政治事務(wù),結(jié)果可想而知:“終以恃才褊心,不得久處朝列?!県按說經(jīng)歷前次諷諭惹事以至于再度被貶的打擊后,劉禹錫能有所反思、更張的,但他詩性的生活態(tài)度和處世方式、剛直倔強的個性依然沒變,舊事本已趨于云散,自己本也可再有升遷的機會,可他偏偏我行我素、錚錚鐵骨。于是,劉禹錫于大和五年(831)十月被排擠出朝廷,出任蘇州刺史。至此,又迎來了他生命中的第三階段的貶謫生涯。
不僅如此,對皇帝唐玄宗他也敢諷刺,大和二年(828)劉禹錫在由洛陽赴長安任職途中,在其《三鄉(xiāng)驛樓伏睹玄宗望女幾山詩小臣斐然有感》詩中云:
開元天子萬事足,唯惜當時光景促。三鄉(xiāng)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
仙心從此在瑤池,三清八景相追隨。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間空有秋風詞。i
批判唐玄宗的風流誤國,與“為是襄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j如出一轍,只是對玄宗是批判,而對楚襄王是嘲諷的態(tài)度,還略帶調(diào)侃的味道。
劉禹錫的諧謔人格與性情不僅體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的批判上,還體現(xiàn)在對歷史現(xiàn)象的反思上。寶歷二年(826)冬,劉禹錫在被罷任和州刺史北歸洛陽途經(jīng)楚州時曾作《韓信廟》一詩,詩云:
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鐘室嘆良弓。遂令后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 1
此詩諷刺與批判的意味非常明顯,韓信有大功于漢朝,結(jié)果還不是落得個被斬和“夷信三族”的下場?所以,一反思,后人難免生出懼怕登壇建功的心思。劉禹錫當時正處于無官無職的狀態(tài),表面上略有以詩解嘲而樂得一身輕、還能幸免于難的苦中作樂的味道,其實他當時的心境與情緒是非常低落的。
諸如此類的嘲諷與批判,根源于作者循自然之理的思辨精神與批判意識以及詩意的生活態(tài)度和方式,而多直接與其豪爽好謔、剛毅倔強的個性有關(guān)。在此可見,承諧謔人格而來的“詩豪”的個性與詩歌風格在本質(zhì)意義上達成了大致的一致。
二、豪情對話式的文藝酬賞
中唐以來,以詩酬唱成為風氣。對劉禹錫而言,與同僚好友的詩酒唱和,至老未衰。其《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一詩云:
曾向空門學坐禪,如今萬事盡忘筌。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情敵少年。
野草芳菲紅錦地,游絲撩亂碧羅天。心知洛下閑才子,不作詩魔即酒顛。! 2
此詩作于寶歷元年(825)時值作者54歲時,當時被貶和州。不僅詩歌句意,而且其整體格調(diào)上都彌漫著深厚濃郁的情懷與性情自我酬賞、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自我嘲謔、自得自適的韻味和理趣,劉禹錫的很多詩歌在意義和精神指向上具有一種潛在而深郁的諧謔意味,雖然不一定有類似的字詞。作者觀化萬象與諸方哲理,一定程度上也實為命運所催發(fā)的結(jié)果,已經(jīng)能萬事“盡忘筌”“名利同春夢”了,可偏偏還非要說是曾經(jīng)習佛參禪的結(jié)果。明明自己心系紅塵“芳草地”和“碧羅天”、心游物內(nèi)的結(jié)果,卻偏偏說是外物非常美好、外在光景吸引自己的情思,這種曲婉致意的構(gòu)思方法和正話反說、逆筆正寫的寫作技巧使詩歌整體上也充滿了哲理意味和諧謔情調(diào),而結(jié)尾則一意雙指。透過此詩,我們能很深入地了解和感受到劉禹錫作為哲學家式的詩人的獨特之處,也能體驗得到其剛正豪邁又自然灑脫、沉穩(wěn)冷靜又玲瓏多情、坎坷幽怨又謔婉放達的詩性情懷與才子人格的精神,如此精妙的才情酬賞、體驗活動將自賞互賞融于一體,雙向寄意,均達妙境,實屬難得。
長期的仕途貶謫生涯非但不能使作者消沉,反而愈發(fā)地激起其剛毅豪邁之氣。大和六年(832),因黨爭而受牽連并被外放而出任蘇州刺史,當時作者61歲了,仍然豪情勃發(fā),他在《樂天寄重和晚達冬青一篇因成再答》一詩中云:
風云變化饒年少,光景蹉跎屬老夫。秋隼得時凌汗漫,寒龜飲氣受泥涂。
東隅有失誰能免 ?北叟之言豈便誣?振臂猶堪呼一擲,爭知掌下不成盧。! 3
詩中雖以“老夫”自稱,還自嘲自謔、自我調(diào)侃“光景蹉跎”,但實際上仍然豪情不減,作者從自己的自然哲學觀出發(fā),還與白居易共同慰勉“東隅有失誰能免?北叟之言豈便誣”,堅信極點轉(zhuǎn)化、物極必反、禍福相倚的自然規(guī)律,所以現(xiàn)在愿意“寒龜飲氣”式地活著,相信總有“秋隼得時凌汗漫”“掌下成盧”的一天。劉禹錫越貶越剛韌、越老越雄豪狂邁,這對大半生不得志的才子文人而言是難能可貴的。當然,這種堅毅和倔強不僅是性格雄豪之所在,也含有因仕途坎坷困頓而反向被激發(fā)或主動生發(fā)出來的命運抗爭意識。
劉禹錫以儒立身,一心想有所作為,也幾乎一直興致飽滿、豪情激越,縱使被閑置時難免會生發(fā)出對生命的無奈和嘆惋之情,但他都能以“翛然自有處,搖落不傷懷”! 4的堅毅態(tài)度和傲然姿態(tài)自處。但漸近晚年,大半生的生命沉淪和長期的仕途貶謫生涯逼著他不得不對人生的意義和價值進行重新定位和選擇:“世上功名兼將相,人間聲價是文章”! 5,所以晚年詩酒自娛式的生活也是自然而可以理解的了。細想想,“濩落唯心在”! 6的朋賓酬賞,“一醉盡忘機”! 7的自遣自適也還是不錯的選擇。晚年的吏隱閑居生活,劉禹錫頗有愈老彌狂、謔浪酬情的態(tài)度和姿態(tài)。其《酬樂天齋滿日裴令公置宴席上戲贈》一詩云:
一月道場齋戒滿,今朝華幄管弦迎。銜杯本自多狂態(tài),事佛無妨有佞名。
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鋒未鈍老猶爭。平陽不獨容賓醉,聽取喧呼吏舍聲。! 8
此詩作于開成元年十月初的洛陽,大家志同道合,患難與共,才情相當,晚年聚首當是非常愜意的事。所以,喝酒盡興“多狂態(tài)”,即使信佛也無妨,飲酣而愁散,作者就又詩興大發(fā),“文鋒未鈍”,還是一副老當益壯、愈老彌狂的姿態(tài),彼此“喧呼”,一醉方休。在歡呼戲鬧中相互酬賞,不畏年老且愈老彌狂、謔浪自放、率性灑脫,劉禹錫晚年仍然表現(xiàn)得詩意十足。有時,彼此間還相互調(diào)笑、嘲謔,其《答樂天戲贈》一詩云:
才子聲名白侍郎,風流雖老尚難當。詩情逸似陶彭澤, 齋日多如周太常。
矻矻將心求凈土,時時偷眼看春光。 知君技癢思歡宴,欲倩天魔破道場。! 9
詩意說白居易才華橫溢,但年老而風流不減,雖信佛:“矻矻將心求凈法”,經(jīng)常齋戒,但還心系閨閣、眷戀紅塵而“時時偷眼看春光”,現(xiàn)在你又心思不定、想喝酒娛樂:“技癢思歡宴”,劉禹錫借機嘲謔白居易受不了念佛參禪、齋戒清修的清苦生活,想借機逃禪取樂。一番嘲謔,也能看到他們才情不凡,友誼之深厚。更有甚者,劉禹錫還調(diào)侃、諧謔白居易風流未老的情感生活:“若把翠娥酬綠耳,始知天下有奇才”@ 0,調(diào)侃白居易姬妾很多,才情、風流至老不減。
當然,同僚之間調(diào)笑之余,豪邁的志節(jié)酬賞也是自然的事了。劉禹錫生性剛健豪爽、灑脫率真,天生一副傲骨鐵骨:“比瓊雖碌碌,于鐵尚錚錚”@ 1,面對元稹不畏權(quán)貴的行為,作者以文石枕贈之以給元稹治頭痛,也以此鼓勵其心志:“縱使涼飆生旦夕,猶堪拂拭愈頭風”@ 2,婉謔中有欣賞、激勵之意。詩歌寫得既有文氣,但有時也難免流于詩性的粗豪,但此種粗豪正合于其人格與言行??梢娖淙烁衽c詩歌風格的豪邁、謔婉之美。
三、詩意獨白式的物我酬賞
情懷酬賞且自我酬賞,對文人而言,實屬正常。劉禹錫不僅與人酬賞、才情對話,而且還自我酬賞、自我獨白式地感應(yīng)、因待、對話,更有甚者,他還物我酬賞、物我對話、寄情于物,儼然有自然哲學家與自然主義者的高雅情懷與清狂的性情。其《唐郎中宅與諸公同飲酒看牡丹》一詩云:
今日花前飲,甘心醉數(shù)杯。但愁花有語,不為老人開。@ 3
又如其《城內(nèi)花園頗曾游玩令公居守亦有素期適值春霜一夕委謝書實以答令狐相公見謔》一詩云:
樓下花園最占春,年年結(jié)侶采花頻。繁霜一夜相撩治,不似佳人似老人。@ 4
前首詩作于大和二年(828)春,時值劉禹錫57歲且初至洛陽時。剛被罷官和州刺史不久,所以會備感愁苦,就心境心情而言,本不適于飲酒,但今日有牡丹當前盛開,我還是喝幾杯酒好,只是又擔心假如花兒會說話的話,說不是為自己開的,豈不難為情和尷尬。在此,劉禹錫還物我相酬,自放自謔,其騷怨精神與詩性情懷和難言的憂憤,盡在與花的酬賞活動中。后首詩寫分司東都時和令狐楚的詩歌酬唱,仍然與物相謔,說年老采花,本已經(jīng)有些難為情,但作者還以經(jīng)歷霜雪后的殘花自喻,以花比喻老年男子的自己,其性情之詼諧俊爽于此可見一斑。正如其《杏園聯(lián)句》一詩云:“二十四年流落者,故人相引到花叢?!睂懽约耗昀蠀s被故人邀請賞花、花叢中飲酒,多少有點不太合適。但此時正值春天,人生能有幾何呢?轉(zhuǎn)念回想,又覺得很合適,所以又不但不感覺年老看花有傷風化不合適不契合情理,反而接著吟唱出“殘春猶可賞,晚景莫相催;誰能拉花住?爭換得春回”@ 5的老狂艷賞、自我陶醉的謔婉情懷與傲岸剛毅的生命之歌。而在其《杏園花下酬樂天見贈》一詩中,作者更把老年情懷推到極致:
二十余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 6
在外謫居了二十多年,回來居然還能再見曲江的春色,太難得了。詩意即不明就里的游客們,請不要笑話我年老風流多情,像我這么多情且倔強、不畏流俗,外風流謔浪而內(nèi)剛正傲岸不屈的老人能有幾人呢。在與游人的潛在對話中,花間老醉,自我酬賞、自我嘲謔,也自我認同。其在《陪崔大尚書及諸閣老宴杏園》一詩中又云:
更將何面上春臺?百事無成老又催。唯有落花無俗態(tài),不嫌憔悴滿頭來。@ 7
年老登臺賞花可能實在讓人覺得有點難為情,但實在不是自己春心未老、春波蕩漾,也不是因為年華老大、光景“老又催”而機會難得,而是因為自己滿頭白發(fā)卻“百事無成”,而世俗的人又那么多,真正能欣賞理解自己的人太少了,“唯有落花無俗態(tài),不嫌憔悴滿頭來”,只有落花情懷高雅、格調(diào)超逸且寬仁厚德又非常理解、欣賞自己而能成為我的知音。所以,即使年華老大、滿頭白發(fā)、功業(yè)無成、身心俱疲,我也要登臺賞花。在此,可見劉禹錫晚年生活方面所具有的哲學家的自然而風雅的情懷和詩意的人生態(tài)度,他又深受道家萬物一體、物我齊一的思想和佛家禪悅清修而心性自得自足自適自認同的生命境界的影響,以詩歌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可謂盡矣、至矣而完滿。
四、內(nèi)省觀化式的哲理娛情
哲理娛情也是作者諧謔人格與性情的體現(xiàn)。仕途不暢時,劉禹錫也感懷莊子的生存哲學,其《和裴相公傍水閑行》一詩云:
為愛逍遙第一篇,時時閑步賞風煙??椿ㄅR水心無事,功業(yè)成來十二年。@ 8
詩歌作于大和二年(828)春的長安,劉禹錫時值57歲,從其對裴度功成身退后的閑適情懷與心態(tài)的描寫,也可看出其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時時閑步賞風煙”更含有觀化世間萬象和哲理的意味,也正是其清閑靜處情懷的獨白式的自我酬賞的體現(xiàn)。對劉禹錫而言,大半生的仕途貶謫生涯,虛度的光陰太多太久,雖然年老無奈,但依然難免感嘆。其《歲夜詠懷》一詩云:
彌年不得意,新歲又如何?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幾多?
以閑為自在,將壽補蹉跎。春色無情故,幽居亦見過。@ 9
此詩開成四年(839)除夕時值劉禹錫68歲高齡時在洛陽所作,鑒于自己大半生坎坷困頓的仕途和朋友又多風流云散或花草飄零的狀況,難免傷感。但在對哲理的觀化、體驗活動中,作者還依然能自謔自賞:“以閑為自在,將壽補蹉跎”,不愧“詩豪”之號,而其詩歌風格則趨于深婉和沉郁了。對生命與年歲的關(guān)注和體驗,也許越年老、越關(guān)注,體驗也越深、感觸也越多。其《酬樂天詠老見示》一詩云:
人誰不愿老,老去有誰憐?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冠自偏。廢書緣惜眼,多炙為隨年。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0
此詩大約作于開成二年(837)或三年(838)的洛陽,時值作者66或67歲,年老嘆老也是難免的事,但作者能辨證地審視生命:“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人生經(jīng)歷多了、閱世深了,也便成幸事了。劉禹錫生性剛健雄豪、沉穩(wěn)冷靜而又好對轉(zhuǎn)思辨、正直好謔又執(zhí)著倔強,所以不僅不服老、不低頭、不認輸,還說“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可謂老當益壯、愈老彌狂,這種詩意的執(zhí)著倔強與詩性批判的精神,可以說是劉禹錫人生態(tài)度的靈魂,也正是其獨特與可愛之處。其實,此種詩意的情懷酬賞、物我酬賞的心性體驗活動,劉禹錫一生存養(yǎng),很早就有其流露,晚年更是如此。其大和二年(828)時值57歲時所作的《再贈樂天》一詩云:
一政政官軋軋,一年年老駸駸。身外名何足算,別來詩且同吟。# 1
年近花甲,漸漸變老,又長期貶謫、難有升遷的希望,劉禹錫似乎也看透了人生,也感到了官場生活的困累,真所謂“塵累與時深,流年隨漏滴”# 2,所以會有“身外名何足算”的慨嘆和婉謔,自己也漸趨開始了以“口不言功心自適,吟詩釀酒待花開”# 3的灑脫情懷與自然態(tài)度來對待生活了。所謂“搶榆與水擊,小大強為名”# 4,世間的名利和人生的盛衰、沉浮、窮達、榮辱兩極之間都因世俗的價值觀和評判標準而呈現(xiàn)出相對的差別,若就事物本體而言,或就主體的內(nèi)在自足的人生態(tài)度與生活方式而言,則生命意義與價值的兩極的相對性狀況便都可以化解,觀化于外、內(nèi)省于內(nèi),即可達于主體內(nèi)在理想和性情的自足。
五、結(jié)語
“人格”一詞內(nèi)涵廣泛,每個個體的人格結(jié)構(gòu)都是有主導面的多面體,劉禹錫亦然,剛健雄豪、沉穩(wěn)執(zhí)著、傲岸倔強可謂其人格和性情的主導方面。當然,劉禹錫也時常表現(xiàn)出直率俊爽或老狂謔浪的詼諧風趣的一面,而我認為其“詩豪”的魅力無論就人格,還是就詩歌風格而言,都主要體現(xiàn)在其好嘲謔、好諷諭而詼諧幽默的性情、性格和生活態(tài)度方面,因為“詩豪”之稱是以作者的詩性情懷、諧謔人格、灑脫倔強的個性、才子的文化心理和審美觀為基礎(chǔ)而存現(xiàn)的。諧謔人格與其性情、個性上的“詩豪”稱號正好一致相通,而又是其詩歌風格上的“詩豪”之稱的根本和主導性的成因。我認為人們通常所言的“詩豪”主要指,也應(yīng)該指作者的情懷和人格方面的特性。其次才指,才應(yīng)該指作者的詩歌風格上的特性,即剛健、豪邁與渾暢、爽朗的統(tǒng)一,雄奇或沉郁氣勢與諧婉或蒼茫韻味的統(tǒng)一,壯美與優(yōu)美的統(tǒng)一。而就“詩豪”所賴以生成的文化心理背景與其應(yīng)有的邏輯意義而言,人們通常所言的“詩豪”一詞應(yīng)該主要指作者的情懷與人格的特性。
a 〔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上·夢得多感慨》,〔清〕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 (下卷),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47頁。
bdgijklmnopq! 8 st@ 1 @ 2 @ 3 xyz@ 7 @ 8 @ 9 # 0 # 1 # 2 # 3 # 4〔唐〕劉禹錫:《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之《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楊柳枝詞八首·其四》《再游玄都觀絕句》《三鄉(xiāng)驛樓伏睹玄宗望女幾山詩小臣斐然有感》《踏歌詞四首·其二》《韓信廟》《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樂天寄重和晚達冬青一篇因成再答》《和樂天早寒》《同樂天送令狐相公赴東都留守》《罷郡歸洛陽寄友人》《送春詞》《酬樂天齋滿日裴令公置宴席上戲贈》《答樂天戲贈》《裴令公見示誚樂天寄奴買馬絕句斐然仰和且戲樂天》《歷陽書事七十四韻》《贈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詩獎之》《唐郎中宅與諸公同飲酒看牡丹》《城內(nèi)花園頗曾游玩令公居守亦有素期適值春霜一夕委謝書實以答令狐相公見謔》《花下醉中聯(lián)句》《杏園花下酬樂天見贈》《陪崔大尚書及諸閣老宴杏園》《和裴相公傍水閑行》《歲夜詠懷》《酬樂天詠老見示》《再贈樂天》《游桃源一百韻》《和令狐相公初歸京國賦詩言懷》《和樂天閑園獨賞八韻前以蜂鶴拙句寄呈今辱蝸蟻妍詞見答因成小巧以取大咍》,陶敏、陶紅雨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202—203頁,第598頁,第442頁,第438頁,第189頁,第407頁,第357頁,第572頁,第468頁,第492頁,第411頁,第787頁,第646頁,第493頁,第682頁,第353頁,第101頁,第444頁,第655頁,第441頁,第440頁,第440頁,第448頁,第728頁,第682—683頁,第431頁,第170頁,第470頁,第619頁。
c 〔唐〕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五》,〔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卷9,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56頁。
eh〔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劉禹錫傳》,轉(zhuǎn)引自卞敏、卞寧:《江蘇歷代名人傳記叢書·劉禹錫》,宋林飛主編、陳剛副主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頁,第108頁。
f 〔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39 《唐紀》55,轉(zhuǎn)引自卞孝萱、卞敏:《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卷71)劉禹錫評傳》,匡亞明主編,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72頁。
作 者: 柳志立,文學碩士,江西服裝學院公教部語文教研室講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