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昭陽
見色起意,匪首霸王硬上弓;不畏強(qiáng)暴,掌柜針尖對麥芒。淫婦泄密,功敗垂成;璧人垂淚,生離死別。救母易,脫身難;留骨血,暫偷生。一出雙簧戲,演得心驚肉跳;兩個奇男女,真情感天動地!
天寶在安徽省六安州馬戲團(tuán)學(xué)了一年馬術(shù),天寶娘覺得學(xué)藝是下賤道路,又只養(yǎng)得半輩子生計(jì),她人上托人,保上托保,在民國二十六年,把天寶從六安州送到大別山天堂鎮(zhèn)大藥商陳瑞麟的“杏林春藥材行”當(dāng)了一名朝奉,跟著老藥師明安仁學(xué)做中藥的炮制潤切。
這天,天寶挎著一扁籮檳榔,穿過房廊,走出后門。后門外是簇?fù)碇中拗竦凝斏角半?,龜頭伸至大浪相激的龍?zhí)逗又校蛔艑邮?zhèn)在龜頭上。天寶到水邊把洋布長袍前襟提起,攔腰一挽,褪了雙臉鞋殼子,跳入清亮亮的水中浸潤檳榔。他瞧著上下無人,便解了衣襟,雙手掬起銀亮亮的水朝身上澆,那珍珠撲簌簌滾落到水中,叮叮咚咚響成一片。他本是豪門子弟,無奈父親一根煙槍吸得家道中落,在門前楊樹上扯掛面歸了陰。他的母親守著幾畝薄薄的田產(chǎn)收租過活,但他身上還是顯示著少爺?shù)母哐艢赓|(zhì),根本看不出敗落的無奈。
“咚”的一聲,一片水花濺了天寶一臉。天寶一驚,只見水花翻起,一團(tuán)繞了紅絲線的物什隨水滾動,下手一撈,原來是一截花粉。這花粉很別致,精工雕刻的是粉嘟嘟的女兒身,紅絲線束了柳腰,娉娉婷婷?;ǚ鄣闹兴巹e名叫“姐愛”,手里把著的又是仕女,天寶的心倏然一熱,四處逡巡,只有風(fēng)動竹搖晃亂了的天。他慌忙穿上滿襟長袍,提上扁籮,拾級爬上龜山,趕得一群螞蚱“撲撲撲”地飛。他繞到塔后,一縷早霞的嫣紅涂在竹枝旁一個靚麗的女人身上。她穿著黑色絲綢旗袍,手中一柄輕羅小團(tuán)扇,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溫情脈脈地?fù)溟W著。
“嫩犢子,路走籽實(shí)呀!別閃了馬蜂腰?!迸舜竭吜粢粋€很調(diào)皮很妖媚的笑容。天寶一個趔趄,扁籮滑到了草坪上。
女人的團(tuán)扇掩著豐潤的嘴兒吃吃地笑起來,她那水亮眸子射出的深邃光芒,使天寶如芒刺在身,他只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小姐!”
“叫媚娘!”媚娘名叫娥媚,是陳瑞麟的女兒。
天寶囁嚅著,終沒出聲,手心里的花粉就骨碌碌滑落到扁籮里去了。一只小松鼠揚(yáng)著漂亮的尾巴躥進(jìn)石塔。
“天寶,我要!我要嘛!”娥媚喊著,一轉(zhuǎn)身,消失在塔門里。
塔內(nèi)有青石砌成的轉(zhuǎn)梯,每層塔壁有一個鵝蛋形的窗洞。在塔的九層上,有一口千斤銅鐘,民間流行一首歌謠:九層塔上鐘,熔了千斤銅,初一撞一下,十五還在嗡。
“天寶,來嘛!來嘛!”娥媚嬌聲嚦嚦。
天寶呆望著花粉仕女,心里撲撲亂跳。陳瑞麟有鴉飛不過的田產(chǎn),馬拖不盡的金銀,娥媚又是天堂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雖然在大婚之夜男人猝死,她帶著被酒染得酡紅的面頰和一絲惶悚回娘家孀居,但她還是一瓶陳酒,引得方圓百里的蜂蝶沉醉。自己一個破落戶子弟,一個踩碾槽的朝奉,怎配得上她!
天寶提起扁籮,正待離去,石塔里傳來娥媚的驚叫:“哎呀,天寶快來,大花蛇!”
掌柜的千金若被蛇咬傷了,下人難脫罪責(zé)。天寶飛步奔入塔,光線暗淡的塔內(nèi),一條花蛇甩過來。天寶伸手一抓,是娥媚軟軟的花腰帶,透著溫馨。娥媚一挽,天寶就攏了身。
“沒骨頭,我生吃了你!”
“大小姐,你嬌貴,我……”
“叫媚娘!”娥媚眉梢一挑,臉上布滿嬌嗔,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媚……大小姐……我……”天寶的面頰上已能感覺到娥媚鼻息的溫馨。他勾著頭,羞答答只顧瞅女人旗袍下淡黃的窄窄弓鞋。
紅日一跳,躍出山巒,一股巨大的光柱射入塔洞,四周寂靜無聲。娥媚伸出兩指,挑起天寶的下頜,說:“讓我仔細(xì)瞧瞧,每日里跑道帶風(fēng)兒,沒看清楚?!比缓笥梦痰牧Χ?,火熱的眼神叫人發(fā)燙。天寶惶然合上眼皮兒,感到那柔若無骨的手指里傳過一股幽蘭般的香氣,直透骨髓,胸膛里立時泛起一道激情的漣漪,渾身的血液燃燒起來,被壓抑而蟄伏的愛戀和渴望在尚未破過的童子身里第一次奔跑躥動。他張開猿臂,羞赧而笨拙地環(huán)繞住娥媚的小蠻腰。
“媚娘。”
“哎!這才是我的乖犢子。”
女人像只溫順的伏兔,鉆進(jìn)他懷里,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嘟起嘴唇。天寶有著與生俱來的靈性,下人的袍子遮不住,他斗起膽用生滿絨毛的雙唇將那枚檳榔銜了,俯下身去……
農(nóng)歷七月初四到初七,是天堂寨一年一度的九皇廟會,煞是熱鬧。這日早起,陳瑞麟老板剛坐定,大管家就呈上一份纏紅的信札。陳瑞麟慢條斯理地用茶杯蓋刮了刮浮在水面的茶片,輕輕啜一啜,吐出一截茶梗后,吩咐道:“老例規(guī),香火錢八百,由娥媚娘兒倆去吧!”然后攤開賬本,一把算盤如玉珠落盤,打得“啪啪”直響。
娥媚披一件黑絲絨斗篷,渾身浸在一片墨黑中,只有裙前探出蓮勾的兩點(diǎn)深紅。她兩鬢斜插珠花,金蓮點(diǎn)點(diǎn),珠花搖搖。那副清麗脫俗的仙女風(fēng)骨,讓趴在房檐碩大的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的天寶看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昨日躺在自己懷里,從自己嘴里叼走雞心檳榔的女人。只見娥媚和陳夫人被兩乘軟轎抬了,后面跟上大管家,悠悠然出得門去,往天堂寨迤邐而行。天寶為窮酸寒微的自己已然擁有富甲一方的巨賈的女兒而震顫陶醉了。
上百條羊腸小道上,人群朝天堂寨匯集。娥媚娘兒倆的軟轎夾在鑼鼓、管弦、旗傘的隊(duì)伍中,緩緩向前移動。忽然,轎后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和粗暴的吆喝聲。娥媚挑開簾縫,一匹高頭大馬四蹄翻雪,上面坐著個油餅?zāi)樐腥?,他頭皮啃得泛青,紡綢對襟白褂子敞開懷,呼啦啦地飄著,一對駁殼槍斜插在三寸寬的野豬皮帶上。男子身后,一群嘍啰歪戴禮帽,斜挎烏槍,縱馬相隨。人群一炸,如水似的分出一條甬道,讓馬隊(duì)穿了過去。
“好威風(fēng),真叫人饞得慌,我若是拉竿子的青皮兒該多鮮活!”
娥媚心里輕輕地叫喚,順手整了整轎簾拂斜的顫亂珠花。轎子“吱扭”了一晌午,轎夫累得腿肚子抽筋,大汗淋漓,終于到了天堂寨山下。
光禿禿的天堂寨峭壁萬仞,巖上栽著一排腐爛的懸棺。一條棧道從山頂掛下來,當(dāng)?shù)厝私兴疤焯荨?。在天梯上蠕動的人流仿佛是血管里流動的黑血。懸棺下,胭脂河潺潺流過,河上橫拉一座窄窄的顫悠悠的藤橋。許是富貴人的金蓮太窄,抑或娥媚娘兒倆沒生出膽來,陳夫人和娥媚像很多婦人一樣,沒有踏上晃蕩得叫人頭暈的藤橋,而是脫了弓鞋,寬去羅襪,撩起裙裾,露了兩只白嫩的玉足,浸到河中,相挽而行,一股涼涼的舒服滲透到娥媚的心底。
這時,對面天梯上,一個公鴨嗓子突然吼出一曲悠長粗獷的山歌:
哎——
對面一對呀好鳳凰!
花轎不坐咧鞋襪子藏。
露出了哇白腿兒猶似可,
索兒啷當(dāng)索。
莫露出了金蓮兒那個明晃晃。
沙啞的歌聲帶著野性的撩撥與不容抗拒的誘惑力,在綠樹清溪、天橋古剎間回蕩繚繞,好似溪流淌過山川河谷,清風(fēng)穿過洞竅古穴。
娥媚知道,這是每年九皇廟會人們求偶唱出的情歌。
“呸!你那青皮兒生了賊膽,胡嚎個啥?”大管家朝天梯厲聲叱喝。
可這天堂寺不是天堂鎮(zhèn),更不是杏林春,喝罵不值錢,歌聲還在繼續(xù):
哎——
對面一對呀好嬌娘!
有橋不過咧沙河里蹚。
打濕了哇羅裙兒猶似可,
索兒啷當(dāng)索。
莫打濕了燕窩兒那個冷涼涼。
民歌脫離了婉約含蓄的韻味,于綿綿情韻中流露出粗俗和隱約的下流。陳太太正有些著惱,沒承想娥媚開腔了:
哎——
對面一條呀大花狼!
人話不說咧鬼話張狂。
打濕了哇肚臍兒猶似可,
索兒啷當(dāng)索。
莫淹死了青皮兒那個凄惶惶。
公鴨嗓子一下變啞巴了。
蹚過溪河,上了天梯,天堂寺的和尚迎了上來。陳瑞麟日常對內(nèi)眷約束頗嚴(yán),但每年的九皇廟會那是例外,總是讓陳太太度完了九皇廟會后才轉(zhuǎn)回天堂鎮(zhèn)。娥媚娘兒倆也就安然地宿在了西廂房的暖閣里,大管家在間壁下了榻。
忙亂甫定,一個小和尚送來一份請?zhí)?,大管家拆開一看,是請陳太太和大小姐到東廂房擺茶的,落款是皖鄂綏靖團(tuán)防司令段耀祖。
舊年廟會也曾有互拜的例規(guī),只是女眷之間往來,今年冒出個團(tuán)防司令且是個男性,這男女有別,恐非吉兆。
大管家一拱手,說:“有勞小師父回稟,我家夫人小姐旅途勞頓,現(xiàn)已安歇了?!闭f畢,他從兜里摸出兩塊銀元,用手指夾住敲了敲,遞了過去。
小和尚歡天喜地接了??苫厝]一鍋煙的工夫,他又惶惶然跑回來,說:“大施主,罪過罪過。段司令不依不饒,沒見著女賓要見男客,請您走一趟吧?!?/p>
管家無奈,只得尾隨小和尚去了。
東廂房的一間客廳里,門旁站了瘦長的刀條臉和圓胖的地團(tuán)魚。廳內(nèi),一個胖胖的面團(tuán)兒在焦躁地來回踱步,嘴里嘣著硬豆子,地上噴了一層蠶豆殼。一只鷲鷹停在他肩上,翅膀一扇一扇的。
刀條臉通報(bào)后,面團(tuán)兒沙著嗓子打哈哈迎出來,說:“貴客,貴客,請!請!”大管家一看,這段耀祖就是路上遇見的油餅?zāi)?,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p>
一陣寒暄后,油餅?zāi)樀溃骸澳闶切恿执旱拇蠊芗???/p>
“是?!?/p>
“你家大小姐叫啥名兒?”
“娥媚?!?/p>
“唔!好名兒,好名兒,人呢?”
“睡了。”
“天上沒見娥媚月,怎么就睡了?是你個龜兒搗的鬼吧?!倍我嫱蝗灰皇漳?。
大管家覺得這個鄂皖綏靖團(tuán)防司令一官壓兩省,來頭不小,遂小心翼翼道:“回司令,我家大小姐偶感風(fēng)寒,身體不適,所以沒來覲見。”
“你傳個信兒,我段大炮看上她啦?!倍我孓坜凵w唇胡,“叫陳姑娘候著,明日我上門拜見咱丈母娘。她只要應(yīng)了這門親事,我段大炮保她天天穿綾羅綢緞,日日嘗龍肝鳳膽!”
“司令爺,這可使不得,年齡上您是長輩,與娥媚不般配呢?!?/p>
“什么?”段耀祖八字眉一挑,“皖鄂兩省的女人,我看上誰就肏誰,哪管什么年齡?這事就這么定了!”
一個刺耳的“肏”字,鋼針樣扎在大管家的心頭,一團(tuán)怒氣升騰蔓延開來,他心想,我陳家富可敵國,在乎你那點(diǎn)兒搜刮來的浮財(cái)?大小姐是百鳥之鳳,你段耀祖撒泡尿照照看,一坨驢屎蛋蛋,與你配匹,那不是鮮靈芝插上了牛糞堆?
“呸!”大管家呼地站起,抖了抖衣袖,疊兩個指頭,指著段耀祖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是個什么東西?就憑幾根燒火棍可以強(qiáng)五作六,奪人妻女?在我天堂寨地界,由不得你胡作非為。動了大小姐一根毫毛,小心你的葫蘆瓢?!?/p>
段耀祖一聽,惱羞成怒,面孔漲成紫豬肝,一雙吊眼袋撲撲撲地跳著。他一聲怪叫,抓起茶幾上的駁殼槍。大管家見勢不妙,拔腿就跑。段耀祖不慌不忙地將槍子兒在鞋底上蹭了蹭,推上膛。
“我叫你媽的鐵樹開花!”
“叭”的一槍,一顆子彈不偏不倚,正中大管家的后心,他“撲通”一聲,栽倒在院子里的古柏下,后背炸了個稀巴爛。
滿院上下一片驚叫。
段耀祖吹了吹槍口的硝煙,扔進(jìn)嘴里一顆蠶豆,回房抽大煙去了。
幾個和尚將大管家抬到西廂房陳氏母女處。陳太太一見,慌得嚶嚶直哭。娥媚用手去摸大管家的脈搏,縮手一驚:大管家后心炸爛了,咋脈弦兒還跳個不停呢?
少頃,大管家睜開眼睛,翻身坐起。
陳太太轉(zhuǎn)悲為喜,說:“你還沒死?這后心開了花還健旺?”
大管家覺得蹊蹺,說:“是呀,難道我沒死?”跟著在臉上擰了一把,痛得眉心打結(jié),才知道自己還活著。他突然慶幸地仰首一陣長笑,“太太,這留下賤命算不算一喜呀?”
陳太太笑著擦了把淚,連聲說:“算,算。”
“感謝東家啦!這喜事靠財(cái),財(cái)能護(hù)喜呀!”
娥媚娘倆心中一團(tuán)疑云。
大管家從長袍里夾出一塊銀元,說:“東家的袁大頭是護(hù)命符哇!”
原來,大管家出門時思慮周全,怕在兵荒馬亂、盜賊蜂起的亂世,八百塊銀元遭了劫,就密密排著縫進(jìn)了衣褲里,段耀祖那一槍正好崩在了銀元上。
娥媚走到門前,將門閂上,扶大管家躺下,說:“快,莫要顯山露水。”然后和陳太太羅帕掩面,長一聲短一聲地干號。
翌日,段耀祖帶領(lǐng)刀條臉顛到西廂房,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樓空。
杏林春上下一片驚恐。
陳瑞麟函請漢口各界同仁,幫忙購回百十條快槍,分派全鎮(zhèn)的鐵匠叮叮當(dāng)當(dāng)日夜加工,趕制了百多把柳葉刀。還請同善道總頭目馬溜子當(dāng)鏢師,護(hù)送百十擔(dān)伏苓、桔梗、人參和鱉甲到江西樟樹、安徽亳州幾個大藥都出脫,換回銀元,在鎮(zhèn)上筑起了石圍子。
滿盤珠子撥定后,一縷驚魂才回到腔子里去,杏林春又恢復(fù)到往日的寧靜祥和。
天寶先沉浸在震驚中,后為天賜良機(jī)而竊喜。水滿則溢,月圓則缺。當(dāng)陳瑞麟擔(dān)心段耀祖搶婚致辱時,也許會在暴風(fēng)驟雨到來之前將娥媚二度適人,這才是消災(zāi)止亂的最好途徑。天寶預(yù)感到這門婚事已是時勢催熟的櫻桃,遂與娥媚在石塔里一陣親熱后,道了心曲。誰知二人竟不謀而合,娥媚去繡房里拿來一根銀元柱兒,塞在天寶懷里,眼里兩顆星灼灼地亮。
“乖犢子,鎮(zhèn)南街魁星閣的牟二娘是出了名的吹破天,央她當(dāng)牙婆去。”
逾日,牟二娘著意打扮一番,碎步走進(jìn)陳府。她靠一根巧舌吃飯,穿梭于官宦百姓之家,經(jīng)見了些世面,可面對陳瑞麟,心里總有些發(fā)怵。
“喲!陳大掌柜的,生意興旺,日進(jìn)斗金呀!”
“來啦,看茶?!?/p>
牟二娘謝過茶后,道:“陳大掌柜珍珠萬斛,米爛陳倉。堆的是赤金白銀,用的是亮寶純玉。庫房里有獐子臍中香,黑熊腿上掌,花鹿頭上角,靈猴腦里漿。一座門樓兜住了胭脂河千年水呀!可就是有一事不稱心。”
“嘛事?”
“陳府的大小姐貌比西施,顏勝飛燕,久居在府,怎么叫那段耀祖掛劍封刀?現(xiàn)今全鎮(zhèn)磨刀霍霍,要抗那段匪,這是以卵擊石呀!將來若是圍子被打破,莫說一個杏林春,就是一州一衙也是雞飛蛋打呢?!?/p>
“你的意思是……”
“開籠放雀。”
“誰的高枝?”
“小朝奉天寶與大小姐是一對粉雕璧人,招天寶為東床,既省了破財(cái)之苦,又承繼了陳家的幾世基業(yè),還能為周遭百姓垂福,豈不是萬全之策?”
陳瑞麟霍地站起,臉上打了個閃,爾后又慢慢坐下,緩緩地說:“杏林春的祖制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烈女不嫁二夫君。娥媚已是別人的人了,落腳娘家只是寄居代養(yǎng),哪有什么開籠放雀?”
“段耀祖的槍炮轟不垮您的貞潔牌坊?”
“假如我抗御不了段耀祖,未必窮困潦倒的天寶能化災(zāi)解難?你這是癡人說夢!”
伶牙俐齒的牟二娘一時語塞。
黃昏,天寶獨(dú)自悶坐在鴿籠樣的閣樓里,凝視著胭脂河對岸霧蒙蒙的青山。
“天寶,天寶,老爺喚你。”樓下傳來呼叫。
來到廳堂,天寶垂手侍立于旁,問:“老爺有何吩咐?”
陳瑞麟用異樣的眼光審視了天寶良久,然后用不可置疑的口氣說:“明日你召集幾個莊戶人到私錢洞,掏開洞口淤沙,清理好洞穴。”
天寶唯唯而退。
私錢洞位于胭脂河下游三十里的郭家河,洞口原有瀑布如簾罩住,里面有子母洞,可容納百人。四大發(fā)明之一的活字版印刷術(shù)大師畢昇的后代,明代宰相畢翰儒的子孫藐視法度,在私錢洞利用活字版?zhèn)卧煦~鈔,被朝廷稽查出來,滿門抄斬。從此,這個子母洞被民間稱為私錢洞?,F(xiàn)在河水改道,淤塞的泥沙堵塞了洞口。
天寶不敢延誤,就去找了幾個杏林春的佃農(nóng),吩咐開啟私錢洞的事宜,直到掌燈時分才從后門回來。他穿過房廊,走進(jìn)小閣樓,粒米未沾,納頭便睡,幾顆清涼的淚滴漫過眼眶,滾落枕上。
一陣“篤篤”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天寶的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娥媚打著火鐮,燃著伏在梓油燈中的燈草,屋里立時燦爛起來。
天寶睜眼一看,娥媚立在床邊,眼底泛著一抹痛惜。他連忙翻身坐起。娥媚從提籃里取出肉絲蝦仁、芙蓉雞丁、金鉤豆芽湯、一瓶陳年女兒紅。
“天寶,船不順風(fēng)可不能落帆呀!”說畢,兩個酒盅里注滿了香醇,二人對坐而飲。
天寶酒量本不錯,但借酒澆愁愁更愁,幾杯落肚,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媚娘,我倆的緣分今生恐是難成了,老爺支派我明日到郭家河開啟私錢洞。”
“上郭家河?”娥媚一驚。
傳聞私錢洞里住著一對花鱗大蟒,上山的樵民多次被傷,派天寶去開啟私錢洞,父親的用意十分明了??筛赣H的決定就是杏林春的天條,無法改變,除非天寶離開杏林春,但這猶如摘掉娥媚的心肝。在父親和天寶之間,娥媚背叛了父親而向天寶坦露了赤誠,將私錢洞惡物的兇殘和父親的陰毒告訴了天寶。
末了,她溫情脈脈地凝視著天寶,說:“你一定要回來,就是我遭了毛子的馬刀,一顆心也要蹦出腔子為你跳!”
天寶胸膛里躥動著一種癡狂的火焰,他不禁緊緊地?fù)ё×硕鹈模炖镟赌畹溃骸懊哪?,我的好姐姐,我就是火里趟油里爆,也要活著回來見你?!?/p>
娥媚身子一躺,倒在天寶的懷里。
“嫩犢子,要了我吧,我要為你懷一條小龍!”
天寶顫抖著把娥媚放平在床上。她的嘴唇微噘著,等待他的親吻。天寶俯下身去,他們的嘴唇膠合在了一起。突然,女人松開他的唇,支起身,從兜里抽出一塊白絹鋪在床上,然后躺下去。
一絲驚疑掠過天寶的腦海。
在大別山區(qū),女子新婚之夜,娘家隨嫁贈送六尺白布,由新娘墊身,白布見紅,表示女人是貞潔處女,給夫家一個滿意的交代。
“怎么你……”
女人含情脈脈地微笑,說:“來吧!來吧!”
窗外,一陣急雨掠過山巒灑過來,瓦溝動了水。
三個月后,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子夜,一聲清脆的槍聲粉碎了深秋的寧靜。接著,步槍、機(jī)槍炒豆般響起來。
“毛子來啦!毛子來啦!”守更的老頭使勁敲響銅鑼,沙啞著嗓子,絕望地在鎮(zhèn)子上奔跑呼號。
陳瑞麟從床上躍起,在繡花枕頭下摸出手槍,下樓跑到廳堂。
這時,石塔里的銅鐘嗡嗡地敲響了,在深夜里顯得攝人魂魄。
馬溜子提一挺機(jī)槍,背插一把鬼頭大刀,腰纏寬排子彈帶,朝圍子南門樓沖去,后邊跟著一排團(tuán)丁。
陳瑞麟花幾百擔(dān)藥材扎的石圍子圈住了大半個鎮(zhèn)子,進(jìn)出天堂鎮(zhèn)的南北兩條通衢大道筑了兩座高大的門樓,大門扇厚度盈尺,是用浸了桐油的楓樹板鑲成的。圍子筑成后,陳瑞麟就將馬溜子募為莊客,把同善道三百多名會員招集為團(tuán)丁,日夜操練,等待著這深夜的第一聲槍響。兩個門樓和圍子上,各自排開一溜大炮,大炮都是土法制造的,炮口鑄了“杏林春”字樣,炮筒子里都灌了火藥鐵砂,瞄準(zhǔn)了門樓外的馬路。
段耀祖騎著那匹踏雪馬,一馬當(dāng)先馳進(jìn)圍子外的鎮(zhèn)南街。早在白日里他就派探子踩了點(diǎn),知道圍子扎得硬實(shí),加上圍子在龜背上,周遭兒地勢低矮,只有兩條路方可接近,而兩座門樓又擋住了去路,強(qiáng)攻硬破是拿不下圍子的。段耀祖畢竟是匪頭兒,對付一個陳瑞麟就好比狐貍對付小雞。他用那只粗大笨拙的巴掌在青皮瓜兒上拍了拍,就變了法子放出手段。他將千把條槍在圍子四邊扎住,放了半夜槍就熄了火兒。
望著黑漆漆的夜,陳瑞麟糊里糊涂摸不著深淺,問馬溜子:“段耀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這光景莫不是懼我石頭城是個鐵打的江山?”馬溜子說。
“驕兵必?cái)?,可疏忽不得?!?/p>
馬溜子沿著圍子轉(zhuǎn)了一遭,不敢懈怠。眼睜睜捱到公雞打鳴兒,三百多個團(tuán)丁剛剛打個盹兒,又是槍聲大作。團(tuán)丁們翻身又登上門樓,只見鎮(zhèn)南街魁星閣上兩挺機(jī)槍朝門樓吐著火舌,子彈如飛蝗,“叭叭叭”,打得門樓“噼啪”響。可門板被桐油浸透,子彈射在上面只有淺淺的印子。馬溜子讓炮手們瞄準(zhǔn)魁星閣,點(diǎn)燃火繩,“轟轟轟”三炮,頭兩炮打歪了,最后一炮,魁星閣的鎦金寶頂削去半截,就是不知道兩挺機(jī)槍打中了沒有,反正沒有響。這時,北門又接上了火,雙方對射了一陣,又歇息了。
陳瑞麟通過安徽省霍山縣國民政府一名官員訪查,知道段耀祖原是流竄在豫皖兩省的人販子,熟絡(luò)黑白兩道。那幾年河南年年鬧水荒,逃荒要飯的娘們兒多,他就挑那模樣俊俏的,一串串牽到淮北和淮南出脫,一翻手銀洋嘩啦響。后遭匪劫,萬貫家財(cái)蕩然無存,遂憤然拉桿子入匪道,滅了仇人。此后他投靠在殘殺工農(nóng)群眾的軍閥夏斗寅麾下,霸了霍山、岳西、金寨三縣地界,擾掠羅田英山地域,成了眾匪之王。日本人進(jìn)駐上海后,見大別山貫通江淮,控鄂皖咽喉,是打通寧漢線的門戶,就千方百計(jì)拉攏他。
陳瑞麟自度,論商道,段耀祖不如他;論匪道,他不如段耀祖。今日段耀祖團(tuán)團(tuán)扎住圍子、放著虛槍,其中必定有詐,須得摸清虛實(shí)。
入夜,槍聲又起,一天一宵沒合眼皮兒的團(tuán)丁們倉促應(yīng)戰(zhàn),馬溜子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扯起嗓子吼:“日你娘,要打就白刀進(jìn)紅刀出,拼個魚死網(wǎng)破,耍什么貓子?”
陳瑞麟要趁亂派探子出圍子,鎮(zhèn)子里的人從沒打過惡仗,怕槍子不長眼,都龜縮在圍子里不愿去。他又招來天寶,將他趕下了圍子。
街巷自是熟稔,天寶冒著“乒乓”的亂槍,越過幾個井字小街,拐到鎮(zhèn)南街臨河的牟二娘家。
牟二娘從床底鉆出來,見是天寶,驚得咋舌,說:“隔壁有狗,你的命不金貴呀!”
天寶笑了笑,摸出一包白花花的上等銀子,說:“掌柜的一點(diǎn)兒意思?!?/p>
“哎呀!無功不受祿,婆子不知高低呢?!?/p>
“煩你打聽一下段耀祖布的什么局?!?/p>
“這個我清楚,一窩雀雀一窩親,早就想去告訴掌柜的,就是進(jìn)不了圍子。”
原來,段耀祖想,破圍子先破人,千把條槍分三撥兒車輪戰(zhàn),日夜騷擾,叫圍子里的人成驚弓之鳥,吃不甜睡不香,拖垮了身子再破圍子。
天寶討了個真信,不敢耽擱,謝過牟二娘,走了。
陳瑞麟喚來馬溜子,吩咐循著土匪攻圍子的時辰分撥防御,以靜制動。
段耀祖原以為陳瑞麟著了道兒,沒承想圍了七天,圍子竟然潑不進(jìn)水,惱得他打著踏雪馬,沿著胭脂河狂奔,出了鎮(zhèn)北才放韁緩緩而行。這么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天色已近黃昏,他在一副水磨旁的小豆腐店站住了。一條水渠把胭脂河水引進(jìn)來,沖得水車骨碌碌翻轉(zhuǎn),帶動水磨嗡嗡轉(zhuǎn)。石磨旁,一個小姑娘一勺勺地往磨眼里添泡過的黃豆,磨縫里流溢著一汪一汪的白漿耀人眼。他抬頭一看,門上一副對聯(lián)字跡遒勁:又白又嫩又有水,不賒不欠要現(xiàn)錢。橫批:豆腐西施。
人販子出身的段耀祖精于下三流的行當(dāng),知道這是一家“私窠子”,被壓抑的欲火呼地躥上來。他跳下馬,撕開馬甲,馬刺賊亮,提著馬鞭大步跨入小店,嘴里直嚷嚷:“豆腐西施!豆腐西施!”
“來了。”門簾一掀,昏暗的油燈下,一個窈窕的身影到了廳堂,“喲!是軍爺?shù)搅?!?/p>
“看花!看花!”
“看花就進(jìn)看花房,嬌花對得起探花郎?!倍垢魇┐蚱鸷熥樱我娲蟠筮诌值劂@了進(jìn)去。
房里淡紅色的窗簾是早垂著的,光線暗淡,幽香浮動,繡著丹鳳朝陽圖案的棉被整潔干凈。段耀祖一手擎燈,一手用圈起的馬鞭子抬起豆腐西施的下頦,用人販子的眼光打量。難怪賣得出東西,這女人又白又嫩,削肩豐乳,細(xì)腰肥臀,一雙斜斜的鳳眼勾人魂魄,嫣紅的嘴唇充滿性感,一顰一笑透出脂粉的浮浪,誰見了都會怦然心動。
“多大了?”
“二十六?!?/p>
“外來客?”
“鎮(zhèn)上的舊戶?!?/p>
“磨旁的小女孩是誰?”
“梅香,我的女兒?!?/p>
“你男人呢?”段耀祖放下燈擎和馬鞭。
“沉了胭脂河。”
“為啥?”
“犯了族規(guī)?!?/p>
“誰沉的?”
“陳大掌柜?!?/p>
“唔——”段耀祖眉梢挑起一絲驚喜,“你對他的圍子熟悉嗎?”
女人已脫去衣服,只著一件乳白的抹胸,襯得胳膊像一段段濯白的荷藕,說:“你是個什么軍爺?插不進(jìn)圍子,倒會打女人的榫。”
段耀祖抓一把銀元撒在桌上,砸得哐啷響,女人側(cè)過臉,嘴角露出鄙夷的笑。
“他殺你的男人,叫你孤兒寡母賣笑度日,你就甘心?”
“我自賤的?!?/p>
“梅香愿意你自賤?”
豆腐西施的心叫人捏了一把,一股血涌上臉,咆哮起來道:“閉住你的臭嘴,不許你提她!“
“說出圍子的破綻,我供你一生的富貴。”
激憤的女人感到強(qiáng)烈的自卑和絕望,爾后又從自己掌握的生死牌上領(lǐng)悟到命運(yùn)轉(zhuǎn)折的一瞬就在眼前。她翻身下床,從柜里取出珍藏的丈夫的亡命牌,打開簾子,一咬牙,擲進(jìn)窗外渠中,恨恨地說:“跟牌走!”
段耀祖一甩茶杯,抓起馬鞭沖出去,旋風(fēng)卷得門簾亂顫。
陳瑞麟的祖父篤信風(fēng)水,用重金分別請大別山三大高人堪輿。三位方士都認(rèn)定天堂鎮(zhèn)的金龜起水是塊寶地,只是最后那位年過八十的風(fēng)水先生捋著山羊胡子,遺憾地嘆了一聲,說:“金龜是神物,可惜頭鎮(zhèn)石塔,失了帝王之氣?!?/p>
“何法可解?”
“從胭脂河引水入龜腹,滋潤五臟六腑,石塔鎮(zhèn)陽,河水納陰,陰陽平衡,可化帝王之氣為財(cái)喜之源。金龜通體為藥,以藥立業(yè),靠藥興家,你可富比陶朱矣!”
于是,陳氏從龜嘴掘渠引水,沿彎曲的龜頸畫道圓弧,直灌陳府,渠面復(fù)以青石沃土,上植桑麻,鋪成金龜人工喉管,采納地脈之氣,果然三代藥業(yè)紅盛。陳瑞麟沒有堵這條不易被人發(fā)覺的地脈,不料今日竟被一個淫穢的女人牽住了套脖子的繩兒。
段耀祖手下有一個叫絆兒的黑打手,對主子一片忠心。五日后,段耀祖從安徽淠河邊接來年過八旬雙眼無光的絆兒娘,召過絆兒下了一道死令:“今夜子時,潛入龜喉,炸毀城堡,你的娘親就是我的娘親,我侍奉到老?!闭f畢,納頭便拜。
絆兒受此大禮,感激涕零,連夜背負(fù)炸藥包,銜一枚導(dǎo)管,潛至圍子底下引燃火線,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陳瑞麟苦心經(jīng)營的土圍子炸開一道口子,接著,子彈刮風(fēng)樣從口子扇過去,撲向口子的團(tuán)丁們,尸體垛成了人墻。
大管家急忙奔入廳堂,叫道:“老爺,不好了,北圍子破了!”
陳瑞麟面不改色,厲聲斥責(zé)道:“嚷什么?撼我軍心。傳娥媚娘倆。”
“是!”
陳太太來到廳堂后,陳瑞麟屏退大管家和家仆,扶住天寶的肩頭,說:“伢子,你太年輕,私錢洞殺蟒,鎮(zhèn)南街探風(fēng),都是我有意支派的,為的是讓你歷風(fēng)險,長見識,休怪老夫啊!今日我把娥媚交付與你,好好待她,莫負(fù)我們二老?!闭f畢,從柜里取出一小箱金銀細(xì)軟,遞與天寶。
天寶、娥媚這才知道他的一片苦心,“撲通”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這時,窗外人聲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陳瑞麟嘆了一口氣,凄涼地說:“大廈將傾??!你們走吧!”隨即扶起天寶,走入后院藥庫。庫房里擺滿了上千只貼有天冬、熟地、當(dāng)歸各類標(biāo)簽的藥箱。陳瑞麟搬起裝有獨(dú)活的藥箱,里面一暗道顯現(xiàn)出來,“去吧!”他哽咽著說。
天寶和娥媚嘶聲哭叫:“爸、媽!一起走吧!”
陳瑞麟一聲長嘆后搖搖頭,說:“陳氏三世基業(yè),家在人在,家亡人亡。你們出了圍子后,順胭脂河而下,到私錢洞躲避。”
這時,前院響起猛烈的撞門聲。天寶、娥媚與父母抱頭惜別后,順暗道摸出,出口竟在石塔底座。兩人出得石塔,下了階梯,一只小船掩在水邊竹叢中。他們跳上小船,劃破不時被曳光彈照亮的水面,柔櫓輕篙,順?biāo)拢北脊液印?/p>
段耀祖大步流星地跨入陳府,一對健身球在那只粗大的魔掌里旋得“咔嚓”響,他嘴里叼著雪茄煙,臉上綻著無往而不勝的笑容。這笑容感染了臂上的鷲鷹,那兇物興奮地“嘎嘎”叫著。
陳瑞麟坐在賬房里,左手翻著賬頁,右手無名指和小指間朝天夾著一支狼毫,另外三個指頭在一把長大無比的算盤上飛快地跳躍,似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陳老板在哪兒?”段耀祖與陳瑞麟素未謀面,扯著嗓子喊。
陳瑞麟不睬,只有算珠的“啪啪”聲響。
“咚”的一聲,一個健身球飛在算盤上,把算盤砸了個稀巴爛。
“你是個聾子?”
陳瑞麟刷地抽出手槍,說:“呸!我闖蕩江湖半輩子,見了多少毛子頭兒?你一個小小的人販子張狂什么?”說著開了一槍。
段耀祖就地一滾,滾到太師椅背后,甩手一球正中陳瑞麟的手腕,手槍落地。門外,毛子們蜂擁而入,擒住陳瑞麟。
段耀祖走上前,抱拳一揖,道:“想必你就是岳丈吧?小婿得罪了!大小姐哪兒去了?”
“飛了!”
“飛了?再硬的翅膀也飛不過我的鳥彈。搜!”
毛子們一下散開,剛進(jìn)后院,廂房閣樓上伸出一挺機(jī)槍,“嘟嘟嘟”射翻幾個。
段耀祖覺得情形不對,沖到后院,指揮兩挺機(jī)槍壓住火力,派壁虎隊(duì)兩名殺手從后墻夾柱而上。
樓上的機(jī)槍手是馬溜子,后背斜插一把大刀。他感覺后墻有異,跑過去甩出兩支袖鏢殺死兩只“壁虎”,越窗而出,穿過一片樹叢,登上圍子。
段耀祖沖上閣樓,越過窗欞,見圍子上一個斜插大刀的背影一閃,抬手一槍,那影子晃了晃,栽下圍子去了。
段耀祖返回廳堂,這時,毛子們已從繡樓上搜出了陳太太,仍不見娥媚。
他邁著羅圈腿,走到陳太太面前,獰笑著說:“久違啦!岳母娘,天堂寺夜遁,你逃得過我的手心?說!你把嬌姑藏在哪兒?”
陳太太一扭脖子,高昂起下巴,一對耳環(huán)一陣亂搖,一副大家主婦的傲氣浮在嘴邊。
段耀祖掄圓胳臂,一巴掌摑在她臉上,一縷鮮血順著她的唇邊流了下來。
“快說!”
“呸!”
段耀祖被濺了一臉血,他拿袖子一抹,陰險地盯著陳太太的臉,厲聲道:“牝雞兒撒野啦?你不說,我會撬開你這張漂亮嘴巴的,來人,把兩人拉到塔里去!”
一群毛子押上陳瑞麟夫婦來到石塔九層。
“說不說?不說就叫岳父大人嘗嘗金鋼罩的滋味,餓著死,站著亡!”
段耀祖將陳瑞麟推到千斤銅鐘下,陳太太張大了惶恐的眼睛,嘴唇翕動著。
陳瑞麟仰天一笑,大聲道:“八尺男兒,何懼一死?要?dú)⒁獎?,悉聽尊便?!?/p>
“瑞麟,我來陪你!”陳太太掙脫毛子,撲向陳瑞麟。
段耀祖令毛子阻住陳太太,喝一聲:“放!”只聽鐵索嘩啦響,銅鐘“哐當(dāng)”一聲,砸得石塔一顫,陳瑞麟被一人高的銅鐘罩住。
陳太太號叫著一頭向銅鐘撞去,段耀祖圈著馬鞭朝她脖子上一套,陳太太一個趔趄翻倒在地。
“走!”
段耀祖出得石塔,在杏林春花天酒地住了兩天,然后將陳府放了一把大火,把陳太太擄上馬背,帶上豆腐西施母女倆,踏著滿街的血污腥臭,率領(lǐng)毛子們浩浩蕩蕩直往天堂寨而去。
九九重陽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火硝的氣味。
段耀祖血洗天堂鎮(zhèn)后,回到山寨。他將陳太太裝入鐵籠,鐵籠用一根鐵鏈系住,從斷橋上凌空垂下。望著身下的萬丈深淵,陳太太心悸地尖叫,聲音是那么慘烈。鐵籠一截截下沉,一直垂到那排懸棺的上空才停住,一個個懸棺像巨大的撮瓢,撮住一堆堆嶙峋的白骨,骷髏頭上一對眼眶黑洞洞直視著陳太太,仿佛要將她吸了。長了翅的紅頭白蟻一團(tuán)一團(tuán)糾結(jié)在鐵籠下那具懸棺的土洞里,風(fēng)過處,群蟻“嗡”的一聲,鉆入鐵籠,叮在陳太太潔白的保養(yǎng)得嬌嫩的銀盤大臉上。
離懸棺不遠(yuǎn)處,一條長長的眼鏡王蛇盤在蒿草中棲息。一群叫天子“吱”地飛過去,眼鏡王蛇刷地豎起來,扁扁的嘴里長長的芯子不停地朝天上攪著。陳太太一驚,她出身醫(yī)學(xué)世家,風(fēng)干的毒蛇抓在手中是那么親切熟悉,甚至連它散風(fēng)活絡(luò)、鎮(zhèn)痙攻毒的習(xí)性都可以信口說出,可此時這條活生生的毒蛇卻令她每個毛孔里都往外釋放著驚恐。她不敢稍加動彈,更不敢驚叫。她知道眼鏡王蛇全憑風(fēng)的流動來捕捉獵物,一旦出擊就如閃電一樣迅疾敏捷,周身帶著一股悚人的涼風(fēng)。陳太太在鐵籠里屏聲靜氣地站著,秋陽穿過柵欄,陰影將她割斷為一截一截,仿佛是圈在牢籠里的善良的馴貓。
胭脂河邊茂密的楊樹叢中,伏著天寶和娥媚。當(dāng)?shù)弥赣H囚在籠中從斷橋上垂下來時,娥媚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被鐵條鉤著吊出了胸腔。母親代她受難,這比讓她親自承受摧殘還要痛苦萬倍。她要從天梯沖上去,把躺在七星石旁逍遙椅上優(yōu)哉游哉的段耀祖連人帶椅掀下懸崖。屈辱、憤懣、仇恨交織在一起,燃燒著她,倏然,她竟撥開樹叢一躍而起。天寶大駭,攔腰抱住她,將她強(qiáng)行拉回了私錢洞。
是夜,欲哭無淚的娥媚問天寶:“天寶,你想知道我的第一個男人是怎么死的嗎?”
天寶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三年前,縣城恒裕茶行賈小郎求牟二娘穿針引線,死乞白賴要討娥媚為妻。賈小郎是紈绔子弟,自幼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詐,無惡不作。陳瑞麟雖有所聞,但相隔甚遠(yuǎn),不知底細(xì),因慕愛賈小郎頭腦活絡(luò),精于算計(jì),生意做紅了武漢三鎮(zhèn),就應(yīng)了這門親事??啥鹈男睦锊辉?,無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上陳、賈兩家是世交,這門親事是違抗不了的。
新婚之夜,陳太太喚近娥媚,授以鴛鴦丸一枚,教授了她一些閨房密事。
按常規(guī),大別山貧寒之家大多取糧食精碾成粉,揉捏成丸。這陳家因是藥行世家,所以鴛鴦丸做得很別致精奇,取補(bǔ)益助陽之藥鹿茸、陽起石、肉蓯蓉、枸杞子、人參、紫河車和淫羊藿之類,和以鹿血煉蜜為丸。這是陳太太從陰消陽長、虛實(shí)相生的中醫(yī)制衡說,按君臣佐使配伍而成。鴛鴦丸的優(yōu)劣顯示家庭的貴賤和地位的高低,更代表男女的愛心。洞房花燭,男女交歡時,各銜一枚鴛鴦丸向?qū)Ψ酵鲁?,相互囫圇吞下,表示終生托付,永結(jié)同心。
娥媚于桃花心木的鏤花床上朝賈小郎口中哺過鴛鴦丸,過了一會兒,賈小朗滿地打滾,不久就在刀剮油煎中斷了寸脈。賈小郎貪愛紅顏,怎么就突兀地死于非命了呢?原來,娥媚將母親授予的蜜丸剖開,混入砒霜,賈小郎囫圇吞下,竟入娥媚彀中,丟了性命,自此引起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訟。后來,陳瑞麟從杏林春倉庫里抬出百擔(dān)杜仲、厚樸,方才平息了這場爭訟。
“今日段耀祖拿娘親作誘餌,逼我上鉤,強(qiáng)迫成親,我要將計(jì)就計(jì),殺死這狗賊!”
“萬萬去不得,媚娘,段耀祖可比不得賈小郎,他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天寶,難得你一片真情??晌也灰陨砭饶?,還有什么良策可消災(zāi)止難呢?難道就讓娘親在斷橋上懸掛七天七夜屈死籠中嗎?”
“那也不能自入虎口??!”
“我能得手則已,不能得手,那就以身殉母!”
任天寶苦苦阻攔,無奈娥媚救母心切,去意已定??粗伺ぶ鴹盍?xì)腰從窄窄的山道上走下去,天寶的心在滴血。
天堂寨下深溝大壑里,人喊馬嘶,塵土飛揚(yáng),砰砰的槍聲在山谷間震蕩回響。
娥媚走上金雞嶺,一只梅花鹿躥跳著箭一般朝自己射來,跟著一枚鐵彈破空而至,“叭”的一聲擊中梅花鹿的天靈蓋,它蹦了幾下,栽倒在不遠(yuǎn)處。娥媚憐憫地奔過去,抱著還在扭曲痙攣的梅花鹿,只見鹿頭上金黃的絨毛已被鮮血洇濕了一大片。
“哈哈哈!”一陣放肆的狂笑從綠樹叢中傳過來,隨著馬蹄聲,段耀祖策馬而來。
見梅花鹿被一個俏麗的女郎摟著,他翻身下馬,圍著娥媚轉(zhuǎn)悠,像一只老狼繞著羔羊。他兀地上前揪住那頭烏發(fā),扭轉(zhuǎn)一看,不禁喜從中來,這不是朝思暮想叫人寢食不安的夢中人嗎?他為自己的金鉤釣魚計(jì)高興得連連打著響指。
“來人!”
身后出現(xiàn)一群毛子。
“滑竿侍候!”
娥媚被滑竿兜起,兩個毛子晃晃悠悠地抬著,走上藤橋,健步如飛。
滑竿順著天梯抬上去,娥媚見懸崖上的囚籠里,母親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斜靠在籠子?xùn)艡谏匣杳赃^去。
來到崖頂七星坪,只見七星石旁,豆腐西施斜倚石頭,背對自己看著籠中的母親,仿佛在欣賞一只囚鳥。她沐著秋陽,閑嗑著瓜子,隨口將瓜子殼兒吐向籠中,一副得意的神情儼然一只斗勝的母狼。一股怒火從娥媚心底躥起,燒得她臉頰通紅,她恨不得化作一只蒼鷹,撲過去抓碎豆腐西施的臉皮,用如錐的鐵喙叼去那雙狐媚的眼睛。
娥媚一下滑竿,豆腐西施驚得從七星石旁彈起。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娥媚撲上去,撕扭豆腐西施。那女人心虛膽怯,回身狼狽而逃,一雙繡花弓鞋被磕掉在草叢中。
段耀祖興奮得甩一個響鞭,他喜歡女人像貓兒樣地相撲,直撕得紐扣脫落,敞胸露懷,臉脖上滲出叫人產(chǎn)生快感的殷殷血跡??赡嵌垢魇]有勇氣和剛烈,倒是很令人掃興。
段耀祖喝聲:“起籠!”
兩個毛子轉(zhuǎn)動鐵轆轤,將鐵籠慢慢吊上來。鐵籠打開,陳太太被從籠中倒了出來。她蓬首垢面,臉上浮腫,四肢軟綿綿的。
“娘!”娥媚一聲凄愴的喊叫,抱起陳太太,泣不成聲。
陳太太瞇開眼皮,從滲著血絲的嘴里緩慢地吐出一句話:“孩子,你不該下地獄。”
段耀祖可著嗓子喊:“送岳母娘回府!”
滑竿托起陳太太,徑往天堂鎮(zhèn)迤邐而去。
段耀祖的居室里,紅紅的燭光中,娥媚兩彎玉臂枕著一頭烏發(fā),象牙色的肩頸裸露著,一身蔥綠的褻衣散發(fā)著清香,兩只小腳兒交叉著高擱在床欄上,散腳羅褲滑下來,露出里面雪白的小腿和隱隱的腿彎。她投給段耀祖一個妖媚的笑,仿佛是一枝綻開的帶露海棠。
段耀祖骨軟筋酥,撲上去,一粒粒解開娥媚胸前的扣子,嘴里癡迷地輕聲念叨著:“小貓咪,你終于成了我段大炮的人了!從今夜開始,我與你打斷骨頭連著筋,生死不離,白頭偕老?!?/p>
忽然,一道白光閃過,段耀祖機(jī)警地一躲,一把削鐵如泥的剔藥鎊刀滑過他的喉管,扎進(jìn)他肉墩墩的肩胛,痛得他野牛樣嚎叫起來。
娥媚跳下床,掀開門簾跑出臥室,沖到廳屋大門后去拉門閂,可怎么也拉不開。
段耀祖捂著傷口沖出來,陰鷙地笑著,說:“大小姐,想讓我過奈河橋見閻羅?沒這么簡單吧。你以為我怕血?好!我就讓你見見什么叫血!”他猛地拔出鎊刀,將鋒利的刀尖戳入自己的手腕,刀尖戳到哪兒,殷紅的鮮血就冒到哪兒。不一會兒,一根紅蚯蚓就盤曲在他的手腕上。
纖柔的娥媚從沒見過這種野蠻的自殘,立時胸腔內(nèi)氣血翻涌,驚叫一聲,癱軟在地。
段耀祖“哐當(dāng)”一聲扔掉鎊刀,嘴唇順著手腕一溜,一口吸干,然后“噗”的一口吹滅紅艷的蠟燭,老鷹抓小雞樣拎起心儀的女人,躥回房間,“咚”的一聲丟在逍遙椅上。
逍遙椅劇烈地一俯一仰……搖亂了窗外的竹影。
天寶潛回天堂鎮(zhèn),原以為岳父陳瑞麟必僵死銅鐘之內(nèi),當(dāng)搖起巨鐘時,陳瑞麟竟然不翼而飛,詢及陳瑞麟的本家兄弟陳瑞生一干人等,均不知其去向。而岳母陳太太被安徽亳州的舅舅接去避難了。這破家毀業(yè)、奪妻殺翁的血海深仇如一團(tuán)火焰在天寶心頭炙烤,他撫摩著花粉仕女,腦海在漲潮。
一日,鎮(zhèn)上來了個貨郎,肩挑一擔(dān)籮筐。他頭戴禮帽,架茶色鏡,身穿派力司淺藍(lán)色長衫,下襟扎在褲腰帶上,手里搖著撥浪鼓,邊走邊喊:“百貨要哦——”“針線香水蛤蜊油要哦——”
天寶走上前去,那貨郎一愣,脫口而出:“天寶!你還活著?”
天寶怔住了。
貨郎一摘眼鏡,說:“怎么,不認(rèn)識我啦?”
天寶定睛一看,原來是失散數(shù)月的大管家,連忙將他拉到陳瑞生家里落座,問:“這一向哪里去了?”
“嗨!說來話長。”大管家接過茶碗喝了一口,“段大炮殺進(jìn)陳府,我躲在陳太太誦經(jīng)房的閣樓上才幸免于難。待土匪走后,我拖著饑渴的身子逃到蘇南的茅山,在英山籍大商人杞振綱的藥材公司落了腳。我向杞老板提及你的遭遇,他非常同情。今日受指派,我專程回來尋你過去落腳?!?/p>
“不!大仇不報(bào),誓不為人!杏林春一向待你不薄,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你也別走了?!?/p>
“少東家說得是!”
大管家歸來,天寶覺得有了依靠,壯了救妻的膽氣,生了復(fù)仇的雄心。
一彎月牙兒渡出云海,天寶、大管家和陳瑞生三人,頭戴黑色面具、緊扎黑色衣衫,沿胭脂河直插韓婆墩。
韓婆墩前,依山臨水豎起一排排圓木筑成的木房,木房后是木柵欄圍起的大馬場。幾百匹馬在馬場里靜靜地歇息。
天寶三人挨著木房墻根溜到木柵門前,一摸門扣,被一條鐵鏈綁死。陳瑞生從懷里抽出一把尖刀,躥到木房前。突然聽到木房里有女人嚶嚶的哭聲和一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天寶叩響門板,里面的哭聲和呼吸聲驟止。片刻,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誰呀?”
“我,查哨的!”天寶答。
“查你娘的肉疤子,老娘才掉鼓兒井,就搬石頭砸呀?”里面罵罵咧咧的,有人趿著鞋走出來。
木門“呀”的一聲剛露縫,陳瑞生一腳跨進(jìn)去,一把尖刀直逼女人的喉管。借著西斜的暈月,天寶發(fā)現(xiàn)這女人竟是鎮(zhèn)北的豆腐西施,他風(fēng)聞杏林春的災(zāi)難與這個女人有關(guān),今日她落得這步看馬的田地,想必在段耀祖那兒失寵,被當(dāng)作一只爛桃子遺棄了。
“把鑰匙交出來!”天寶低聲喝道。
女人瞧了瞧脖子上的尖刀,回過身去,想打火鐮點(diǎn)燈。
“不準(zhǔn)點(diǎn)燈!”天寶一把打落火鐮。
女人去枕下一摸,將一串鑰匙交與天寶。
陳瑞生一揮刀,想殺了女人。
天寶一把抓住陳瑞生的手腕,說:“把她捆起來!”
大管家將豆腐西施捆成個蝦球,嘴里堵了臭襪子。三人走出木屋,打開馬場的木柵門。
天寶知道段耀祖有三件寶:鉆天雕、健身球、踏雪馬。他轉(zhuǎn)遍了馬場,終于在一處馬槽邊牽出了踏雪馬。他翻身上馬,向木柵門迅猛沖去。地團(tuán)魚從豆腐西施的木房里沖出來,手里一挺機(jī)槍吐著火舌,射向黑黝黝的躁動的馬場,子彈的尖嘯聲驚醒了周圍的毛子。不多時,塆壟里一片燈海,跟著是雜沓慌亂的腳步聲,直向馬場包圍過來。
天寶翻身下馬,大管家高呼:“快趕馬出圈!”
天寶砍斷一條條馬韁,將烈馬逐出馬場,在明滅的火把中,一群駿馬“咴兒咴兒”地長嘯,炸鍋一樣馳出柵欄門,疾風(fēng)般掠過。毛子被踐踏得呼爹叫娘,鬼哭狼嚎。踏雪馬夾在馬群中,腹下藏著天寶,奔出柵欄門,迅疾消失在夜幕中。
天寶得了踏雪馬后,每日傍晚都會在鎮(zhèn)西那片槐樹林里策馬跑練,不到一月,就侍弄得踏雪馬服服帖帖,隨著不同的口哨作出不同的反應(yīng)。
這日黃昏,天寶心情抑郁得透不過氣來,便策馬沿林邊小路一陣發(fā)泄般狂奔,不知不覺來到鎮(zhèn)北的豆腐店。
“吱呀”一聲,豆腐店的木門突然開了,豆腐西施跨出門檻,斜倚在門臉上,一臉騷氣地看著他。
天寶一驚,他留下這女人一條賤命,是想查出泄密的元兇,沒想到她膽兒真肥,竟回了鎮(zhèn)子。
“喲,小朝奉來啦?請進(jìn)屋喝碗豆腐腦兒?!?/p>
天寶見這個失去錦衣玉食的水性楊花的女人,失卻了往日楚楚動人的風(fēng)韻,她臉色蒼白,眼瞼下浮著一圈黝黝的黑暈,看來這女人失馬后雪上加霜,熬了地獄之災(zāi)。
“呸!誰喝你的鴆酒?”天寶心里罵道,掉轉(zhuǎn)馬頭,回身馳去。
兩天后的清晨,薄霧彌漫的胭脂河川。田畦上,響起一個男人森森的吆喝和一個女人尖厲的叫聲。陳瑞生一個響鞭甩在一頭健壯的黃牯牛屁股上,一個鐵耙在牛尾后跳躍。豆腐西施被五花大綁,胸腹朝下捆在耙齒上壓耙。一根根耙齒如鋼刀扎在她的胸脯和小腹上,鐵耙每從一個土堆跌入溝坎,耙齒就會猛地戳一下她的身子,產(chǎn)生錐心的痛,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她的頭掉在鐵耙外沿,初始尚可硬起頸項(xiàng),支撐頭部,不致掉在粗礪的土坷垃上,后來支撐不住,竟將半個粉面連同一頭烏發(fā)拖在土坷垃上磨礪,昏厥過去。
一瓢涼水澆在她的臉上,秋風(fēng)撲過,女人又從昏迷中醒來。
族人怒吼道:“說!向毛子頭兒告密的是不是你?害得陳老爺家破人亡的是不是你?”
陳瑞生從泥地上揪起女人的頭發(fā),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顴骨上滲出殷紅的鮮血。
“快說!”
女人的嘴唇倔強(qiáng)地挑起一撇輕蔑,從失血的雙唇里吐出三個字:“我不說!”又昏暈過去。
原來,這女人見天寶騎著踏雪馬,遂于深夜上天堂寨告密,誰知在鎮(zhèn)外小道上,被夜巡的陳瑞生抓獲。
“娘!娘!”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梅香撲入人群,伏在豆腐西施身上慟哭起來。
天寶靈機(jī)一動,扯起梅香,問:“梅香,段耀祖炸圍子是不是你媽作的孽?”
梅香點(diǎn)了點(diǎn)頭。
“把這個家族的敗類點(diǎn)了天燈!”陳瑞生一鐵鍬戳在泥土里。
“對,點(diǎn)了她!”族人們鼓噪。
梅香“撲通”一聲跪在泥土里,哀求道:“叔叔嬸嬸,我什么都說出來,求你們饒了我不義的娘親吧!”然后,她將段耀祖誘供、母親報(bào)怨泄密、想獵取富貴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說畢,她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過頭頂。
天寶取過來一看,原來是娥媚在魔窟里寫的一首用藥名填成的思念親人的自度曲。
夫君臺鑒:私錢洞別離,瞬已多時?;⒀ɡ歉C凄涼孤苦,我對你的泣念之情無時不縈繞于夢寢,特書小詞一首以奉君。
故紙防風(fēng)路路通,紫苑續(xù)斷水芙蓉。女貞思當(dāng)歸,腹皮棗子貴,草寇威靈仙,紅娘苦黃連。官貴生遠(yuǎn)志,百部大救駕。
娥媚謹(jǐn)上
放下香箋,天寶涕泗橫流,他為娥媚的處境悲哀,又為自己有了孩子高興,更為自己一介七尺大丈夫不如一個弱女子舍身救母的剛烈而愧疚。
他見梅香良心未泯,就拉起她,問:“這封信,你是怎么得到的?”
梅香抽抽噎噎地說出了原委。
原來,豆腐西施去娥媚房里,請娥媚出來選坐騎,碰巧段耀祖與娥媚都不在,她看見一只未上鎖的箱籠,就偷偷打開尋找珠寶,在箱籠隔層里摸到了這封信。自娥媚上了天堂寨后,豆腐西施就被段耀祖遺棄了,后因失手打碎了段耀祖心愛的一對翡翠玉猴,被罰為奴,終日在胭脂河邊放馬。見了這封信,豆腐西施仿佛溺水人遇到了漁船,她要將這封信作蘸水的鞭子,將春風(fēng)得意的娥媚拉下馬,重圓自己的富貴夢??梢贿B幾日,段耀祖與娥媚都形影不離,她硬是找不著機(jī)會。誰知禍不單行,幾天后,幾個盜馬賊盜走了踏雪馬,她被毒打一頓后,逐出了天堂寨。
“這女人的心太毒了,留她不得。”陳瑞生捋捋袖子,“怎么發(fā)落她?”
天寶原本同情豆腐西施半世風(fēng)塵,也是個苦命人,但這賤人竟為一己之私使天堂鎮(zhèn)蒙難,現(xiàn)今又向匪首告密,實(shí)在犯了眾怒,十惡不赦。他嘆息道:“她鬼迷心竅,咎由自取。嘆她為夫復(fù)仇,忍苦成義,是個烈婦,就竹裂處死吧!”又對豆腐西施道,“我知道你生就一張刀子嘴,死到臨頭不落架,其實(shí)你還有一件心事,就是梅香沒有著落。你放心去趕黃泉路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梅香我收養(yǎng)了?!?/p>
喉嚨一哽,兩滴清淚溢出豆腐西施的眼眶……
十八里胭脂河蜿蜒曲折,河水的粼粼清波被朝霞敷上一層金黃,站在天堂寨頂?shù)钠咝鞘┛?,河川如一條盤桓于崇山峻嶺中的金鱗巨蟒。段耀祖無心欣賞山區(qū)早晨寧靜而優(yōu)美的景色,掌心里的健身球“噠噠噠”地旋著。他瞇起大眼泡,腮幫蠕動,不時從寬闊的大嘴里噴出蠶豆殼。不多時,從青黝黝的天梯下,一個黑影蠕動著爬上來,像彎曲的長繩上垂著的一只螞蟻。半鍋煙工夫,那人爬上七星坪,原來是神探刀條臉。
“司令,查清啦!”
“是誰?”
“是陳老板的本家兄弟陳瑞生盜去的?!?/p>
“他生了豹子膽!”段耀祖兩眼瞪得圓圓的,從懷里摸出一只金懷表,時間剛好八點(diǎn),于是發(fā)令,“集合!”
很快,胭脂河邊的河坪里擠滿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土匪。
段耀祖下到半山腰,扯起嗓子喊:“小子們,許多日子沒開殺戒啦!憋得慌吧?天堂鎮(zhèn)有我的踏雪馬,還有美女、烈酒、袁大頭,大家開洋葷去吧!”
毛子們一片歡呼后,狂飆般朝天堂鎮(zhèn)卷去。
娥媚的肚子非常沉重,玉潔的肚皮隆起如丘,白晃晃的一指頭就可彈破。在匪窟里,她的倔強(qiáng)招致暴戾恣睢的段耀祖的殘酷蹂躪,可她仍是一株嚴(yán)霜下的野菊,霜重色濃。段耀祖征服過成百上千的女人,都叫她們泯滅了個性,做了強(qiáng)弓下的伏兔,可就是征服不了娥媚,這更使好斗的匪頭兒深愛這桀驁不馴的女人,加之娥媚又懷有身孕,段耀祖覺得自己終于添了后,不禁喜形于色,在受挫后收斂了狂暴。只有娥媚知道,自己懷的是天寶的種子,眼下她要嚴(yán)守秘密,委曲求全,留住天寶的根脈。待十月滿足后,生得一男半女送與天寶,也不枉夫妻恩愛一場。那時再尋個自盡,贖出玷辱門庭之罪,亦不為遲。
此時,她正慵懶地臥在床榻上,品嘗著鴨梨。
突然聽到調(diào)動隊(duì)伍的號子,娥媚頗感蹊蹺,因?yàn)闆]有重要行動,段耀祖是不會輕易調(diào)隊(duì)伍的。上個月馬場失馬,這會兒肯定是去進(jìn)剿馬賊。她透過菱形窗格,見人馬撲向天堂鎮(zhèn),心里不由一緊,莫不是天寶盜了馬?如果這樣,天寶就兇多吉少了。想到這里,她手里的梨核從纖纖玉指間滾落下來。她站起身,腆著肚子來回徘徊,可又無計(jì)可施。
天堂鎮(zhèn)被毛子包圍了,而且包圍圈在一步步縮小。段耀祖要一道道收緊手里的繩套,從天堂鎮(zhèn)里逼出踏雪馬和盜馬賊,然后抽出那把鋒利無比的雙刃尖刀,生剮了賊人。
果然,陳瑞生和幾個壯漢騎上盜來的馬匹,箭一般射出鎮(zhèn)西的楓樹林,急惶惶如炸鍋的野羊亂躥。踏雪馬四蹄騰空,浮在金濤一樣的草面上飛,直沖包圍圈。
段耀祖拔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告誡部下不得動槍傷了踏雪馬。踏雪馬沖到鐵箍的邊緣,地團(tuán)魚將食指和拇指彎到嘴里打一聲呼哨,馬隊(duì)攏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鐵壁銅墻。踏雪馬左沖右突,“咴兒咴兒”地?zé)o奈鳴叫著,如籠中困獸。
段耀祖見狀,大拇指在蓋唇胡上左右一撇,準(zhǔn)備對踏雪馬吹口哨。驀然,對面遠(yuǎn)處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響起,踏雪馬掉轉(zhuǎn)馬頭,從斜刺里朝田疇外的河邊柳林奔去。柳林外的河堤剖開一道缺口,堤外高高橫亙著一道滾水壩,胭脂河水滾過大壩,飛珠濺玉,濤聲轟鳴。踏雪馬揚(yáng)起前蹄,縱身一躍,從半空畫一道圓弧,越過一排土匪筑起的人墻,被河堤缺口吸了進(jìn)去。段耀祖在后縱馬相隨,沖出缺口,眼看著就要追上,不料只聽“嘩啦”一聲,踏雪馬彈丸一樣從滾水壩上彈出,縱身跳到壩下的水灘上,急驟的馬蹄踏得水面浮起一條銀龍。
段耀祖圓瞪的牛眼頓時黑了,隨即涌上失望、狂躁和憤懣。
“怎么辦,司令?”地團(tuán)魚馳馬來到他身邊。
段耀祖如夢方醒,猙獰地吐出一個字:“槍!”
地團(tuán)魚一揚(yáng)手,段耀祖伸手接住了槍,然后單手平托,瞄準(zhǔn)踏雪馬上的黑影,摳動了扳機(jī)。
突然,從河堤柳林中躍出一匹棗紅馬,流星追月般直朝踏雪馬追去。馬上一個年輕的后生手里甩著套馬繩,一片水霧如白云,托著后生和棗紅馬在河床上飛。很快距離拉近了,后生一聲長長的呼哨,套馬繩在頭頂上旋了個圈,倏地飛出,踏雪馬還沒醒過神兒,馬套已套住了它的脖子,被羈絆的踏雪馬昂起頭顱,騰起兩只前蹄,直豎起來,喉管里發(fā)出暴怒的嘶鳴,聲震河川。
踏雪馬上的陳瑞生頃刻被顛下馬背,他爬起來趔趔趄趄地跳進(jìn)胭脂河黑龍?zhí)?,鳧水而逃。
段耀祖情不自禁地喝彩,說:“好身手!可惜走了盜馬賊?!?/p>
后生牽著踏雪馬,來到段耀祖身邊,深深地打個千。
段耀祖咧著大嘴,說:“后生可畏呀,你叫啥名兒?”
“天寶?!?/p>
“唔,天寶,好名兒。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六安州的?!?/p>
“嘛事來到天堂鎮(zhèn)?”
“在杏林春學(xué)道,當(dāng)朝奉。”
段耀祖沉吟半晌后,說:“愿隨我做個馬倌嗎?”
“蒙司令抬舉,愿隨鞍前馬后?!?/p>
“好樣的!”段耀祖坐騎失而復(fù)得,又納馬倌,興奮得一摳扳機(jī),“砰”的一聲,子彈穿膛而出,射向蒼穹。
聞?wù)f段耀祖新納了一個馬術(shù)超群的馬倌,正在大殿里擺酒接風(fēng),娥媚猜想定是天寶,于是從屏風(fēng)后偷看,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夢中人,不禁又驚又喜。她按住忐忑不安的胸膛,急忙回到臥室,在搖曳的燈光下,臉頰泛起紅暈。她反復(fù)把玩著胸前懸著的雞心檳榔,掘開記憶的沙漠,從里面舀出一瓢瓢甘洌的清泉細(xì)細(xì)品嘗。她深愛著這個六安州的破落戶子弟,他有著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貴族血統(tǒng),是塊可經(jīng)雕琢的璞玉。他們共處的日日夜夜都釀成了蜜酒深藏于精致的生活釉壇中,都繪成了一折折意境幽婉的畫屏溶鑄于大腦深處??山袢眨睦镉稚鹨唤z愧疚,自己這被黑碳臭肉玷污的不潔之身,還怎么與以處子之身和自己好過的心上人匹配?娥媚一方香帕掩面,斜倚在床榻上抽泣起來。
段耀祖醉醺醺地踅入房間,張著酒精燒紅的牛眼,直著舌根,問:“哭……哭……嘛咧?今日是……是喜、喜日子?!?/p>
娥媚把一腔怒氣全凝結(jié)在一雙秀媚的眼睛里,牙根一咬,抓起繡花枕頭砸過去,枕頭在段耀祖的青皮瓜兒上一滑,掉到他懷里。他抱住枕頭一栽,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望著散發(fā)出濃烈口臭的一團(tuán)肉堆,娥媚感到一陣惡心,見機(jī)會難得,她從掛在墻上的刀鞘里拔出馬刀,高高舉起來,恨不得將這攤?cè)舛讯绯扇饽?,然后和天寶悄然遁去。但這莽撞的后果是什么?她將走不出這鐵桶似的匪窩,自己被碾成齏粉尚可,重要的是天寶與自己愛情的結(jié)晶也會一同遭災(zāi)。她心頭一顫,馬刀從手上滑落,“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
清晨,段耀祖剛睜開惺忪的睡眼,娥媚就撒嬌著說:“毛子頭兒,聽說你找回了馬,還牽了一條嫩狗狗回來,是啵?”
“哎呀!你真是長了順風(fēng)耳,沒出房門,信兒就撈著啦?”
“昨晚大殿里鬧哄哄的,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
“這狗狗還是你陳家養(yǎng)的呢?!?/p>
“誰?”
“天寶。”
“我知道,是個踩碾槽的朝奉。這狗狗以前在六安州玩馬戲,馬上功夫可絕著咧!這深山古廟里愁煞人,我要看馬術(shù)!我要看馬術(shù)!”
“好的!好的!就是不要嚇掉我的小心肝兒。”段耀祖拍拍娥媚隆起的肚子。
河坪里,匪徒們圍得密密匝匝,比看社戲還熱鬧。段耀祖和娥媚在太師椅上居中坐定。
“哐哐哐”,一陣鑼聲響過,從樹林里飆出踏雪馬,它繞著圈,“踢踢踏踏”先是碎步,后來漸快,跑到一圈的終點(diǎn),忽然樹動枝搖,“呼喇喇”一團(tuán)白光閃過,渾身著白、腰束紅絳的天寶從空而降。他團(tuán)身一縮,翻幾個跟斗后舒腿一放,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谔ぱR的脊背上。毛子們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口哨聲。段耀祖闖蕩了大半輩子江湖,見過多少馬術(shù),可從沒見過這陣勢。娥媚雖與天寶是交頸鴛鴦,也從未見過他的身手,不由擊節(jié)驚嘆。
踏雪馬知趣地撒開腳步,四蹄如飛。馬上的天寶胳膊掄了個半圓,一群白蝶“撲撲撲”飛出,娥媚的腳前,六塊銀元鋪了個梅花圖。
天寶一拱手,說:“司令、夫人,在下獻(xiàn)丑了!”
馬兒歡快地兜了一圈,逼近那梅花圖,他一個蹬里藏身,輕彎柔軟的蜂腰,垂下的手像一塊吸盤,只一旋,六枚銀元“叮鈴鈴”吸起,手指不沾微塵。
場子里響起亢奮的喝彩聲。
段耀祖高興得跳起來,雙手在空中揮舞。
“娘那肉,好招式!”
那鷲鷹立足不住,從段耀祖肩膀上騰起,撲棱棱落在椅背上。
娥媚沒有笑,她兩頰如火,雙目盈盈,深情地注視著天寶,他的每一個驚險的動作都與她的眼睛之間由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她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她,他怎么也不會在這些烏合之眾的鼓噪下冒險獻(xiàn)藝。
這時,天寶縱身一躍,直立在馬背上。烈馬奔騰,他仿佛站在驚濤駭浪中的舢板上,被劇烈地起伏顛簸著,身子卻穩(wěn)如泰山。突然,他雙足一蹬,騰如鷹飛九天,連著幾個空翻,又輕云伏澗似的落在馬背上,紋絲不動。
天寶欲再做一個驚險動作時,極度緊張的娥媚一聲驚叫,腹內(nèi)孩子一蹬,她幾乎暈了過去。
天寶策馬來到段耀祖面前立定,抱拳一揖,說:“報(bào)告司令,表演完畢,請賜教!”
段耀祖大拇指一伸,連聲喝道:“小子有種!小子有種!多大了?”
“十九?!?/p>
“哈哈,正是好年華。夫人,我們將他收為義子好嗎?”
娥媚心里怦然一動,這不正是接觸丈夫的好機(jī)會嗎?可是,段耀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
“恭喜司令添義子!”這時,周圍附和著一片恭維聲。
娥媚忽然古怪地仰頭一笑,笑得周身抖動,珠光閃耀。半晌,她才收住笑,說:“我哪來這樣的洪福呀!這白面馬倌嫩芽菜,只合做小弟弟啦!”
段耀祖見娥媚掩面竊笑,搖頭無語,只得作罷。
次日,段耀祖在閻羅殿召見刀條臉,說:“條子,說說看,新來的那個小白臉怎么樣?”
“那還有說的,拱殼子(有能耐)唄!”
“怎么個拱殼子呢?”
“沒他哪有踏雪馬?”
“你說這人和馬誰忠心?”
“這是怎么說呢?這人……這人和馬……”刀條臉用兩根指頭比劃著,驀然想起昨日段耀祖要招天寶為義子,于是舌頭一轉(zhuǎn),道,“當(dāng)然是人嘛!”
“不!是我的踏雪馬。天寶來自天堂鎮(zhèn)杏林春,說不定與娥媚有些瓜葛,你今天就下山,查查他的底細(xì)?!?/p>
“是!”刀條臉一吐舌頭,扎緊皮帶,背著駁殼槍出了寨門。
娥媚在院子里沐著冬日的陽光,低著頭,漫不經(jīng)心地縫著一件嬰兒的小衣。她想,很顯然,天寶深入虎穴是為了殺死段耀祖,救自己出苦海。但是,憑他這個毛頭小子,孤身一人能在虎穴狼巢里斗過老奸巨猾的匪王嗎?天寶獻(xiàn)馬,段耀祖會不會是將計(jì)就計(jì),金鉤釣魚?果真如此,天寶豈不是段耀祖砧板上的肉?想到這兒,娥媚駭怕極了。自己必須對天寶冷若冰霜,不露蛛絲馬跡,不然將會招來殺身之禍。親人近在咫尺,卻遠(yuǎn)隔天涯,娥媚心里在滴血。
走廊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一衛(wèi)兵領(lǐng)著天寶進(jìn)了廳屋,大門閂了。
娥媚心中一緊,丟了手里的針線活兒,繞到后窗,舔破窗戶紙朝里一瞅,見段耀祖橫眉怒目,一腳踩在太師椅上,一把雪亮的匕首在手心里翻飛,說:“小白臉兒,你是不是陳瑞麟的人?老實(shí)交代!”
“回司令,我說過,曾在杏林春當(dāng)過朝奉。”
“這次上寨來是不是為了救娥媚,嗯?”
“嘿!司令這是哪里話,天堂寨一窩兵把寨子箍得比鐵桶還緊,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動妄念哪!”
“你不要欺瞞。我一睜法眼就知道你是個盜馬賊,你和你的搭檔在演雙簧。說,你獻(xiàn)馬為的是哪搭兒?還不是邀功取信?昨日你馬上翻跌騰挪,娥媚驚叫失聲,她憑什么慌亂?還不是怕你有個閃失!我要招你為義子,她的腦殼擺成個撥浪鼓,她心里還不是有個小九九,怕露了餡兒?你肯定是來圖娥媚的!”
窗外的娥媚見段耀祖追問得緊,還提到自己,驚得手中的針線盒骨碌碌滾到檐溝去了。
面對段耀祖,天寶從容不迫,應(yīng)對自如,說:“司令,你可不能冤枉人。我把話兒挑明了,牟二娘曾做過大媒,為我說合過媚娘,哪料到陳老爺不僅不應(yīng)這門親事,還處處算計(jì)我,讓我去私錢洞與雙蟒廝拼,到鎮(zhèn)南街當(dāng)炮灰吃槍子,幾次險些丟命。今日蒙司令提攜,討得一口安穩(wěn)飯吃,哪敢存反叛之心哪!”
“嘿嘿,你休要巧舌如簧。”段耀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知道嗎?我這兒還有一只眼。要想表明對我的赤膽忠心,除非你明日午時三刻去蹚‘地火龍!”
“地火龍”三個字從段耀祖那張肉墩墩的厚嘴唇里吐出來,娥媚猶似驚雷擊頂,一下癱倒在墻根下。
地火龍是爐匠用熟鐵鑄成的一根長約兩丈的圓筒,外圓中空,鐵筒外接三根風(fēng)管,連住三個雙人拉扯的風(fēng)箱。施刑時,鐵筒內(nèi)裝板炭,引火點(diǎn)燃,三臺風(fēng)箱同時拉動鼓風(fēng),將鐵筒燒成一條紅彤彤的火龍,然后叫受刑人赤足從火龍上蹚過。這是當(dāng)?shù)氐囊环N古老而嚴(yán)厲的族罰,受刑者被烙成重傷或終身殘疾在所難免。
第二天中午時分,天堂寺七星坪,兩副鐵架子上橫架著地火龍。六個毛子正鼓脹著腮幫拉扯風(fēng)箱,地火龍里烈火騰騰,從龍口里吐出的尺余長的火苗貪婪地舔噬著天空,龍身散發(fā)著縷縷青煙,三尺開外就可以感受到火龍的灼熱。一個毛子舀起一瓢油,澆上火龍,“嘭”的一聲,龍身立時燃成一個火球。
火候已到,天寶走到地火龍前站住,穿過龍背上縹緲的青煙,只見娥媚在人群里焦急地張望。他精神一振,那兒有我同甘共苦的女人,女人的肚里有我的骨血,拼了命我也要闖過這一關(guān)。
七星坪上,段耀祖手提馬刀,腳劈虎步,一臉惡笑,死死地盯著天寶。
地團(tuán)魚抬起土銃,正要鳴放信號槍。
人群里的娥媚捂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
“報(bào)告——”一聲惶急的吆喝打破了七星坪的緊張氣氛,刀條臉急急地跑到段耀祖面前,“段司令,大事不好?!?/p>
段耀祖雙手一壓,刀條臉住了聲。
二人進(jìn)入大殿。
段耀祖問:“小白臉的情況查得嘛樣?”
“報(bào)告司令,據(jù)牟二娘講,她確曾為小白臉和娥媚當(dāng)過牙婆,被奚落了一頓,隨后陳瑞麟兩次借刀殺人,一次強(qiáng)迫小白臉去扒私錢洞的淤沙,差點(diǎn)兒被蟒蛇咬死;另一次是我們包圍鎮(zhèn)子激戰(zhàn)時,陳瑞麟將他逼下圍子當(dāng)炮灰。小白臉與陳瑞麟有深仇大恨呢!”
刀條臉的訪查應(yīng)證了天寶的供述,段耀祖的一顆心落進(jìn)了腔子。他說:“唔,很好,這我就放心了。”
“可是,司令,我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嘛事?”
“從牟二娘家回來,聽路人說你的商船在兩河口被截了,我趕去一探聽,確有其事呢!”
段耀祖大驚:“誰截的?”
“馬溜子。”
段耀祖像是被人突然抽了筋,一個趔趄倒在門墩上。他懷疑自己人生的第二次低潮來臨了。當(dāng)年做人販擄了幾個子兒遭匪劫,他幾乎跳崖。今日,他下了血本從日本人那兒販來煙土,本指望賺個盆滿缽滿,卻被馬溜子查扣了,這不是再次要他的命嗎?
他萎靡許久,忽地站起,大吼一聲:“集合隊(duì)伍,奔襲兩河口!”
原來,馬溜子挨了段耀祖一槍后,斷了一條胳膊,從圍子上滾落灌木叢中,湊巧發(fā)現(xiàn)了石塔下的暗道,遂藏于其中。第二天,他順著暗道爬進(jìn)石塔,吊起銅鐘,只見老爺陳瑞麟還在鐘內(nèi)站樁,透過石板中心碗大的圓洞涌入的涼氣,老爺運(yùn)丹田之氣,練辟谷之功,兩天粒米未沾,依然面色紅潤。他連忙背起老爺,星夜外逃,輾轉(zhuǎn)投奔到安徽亳州顏逸夫處。沒想到幾天后,陳太太也被送來,落難夫妻終于團(tuán)圓。馬溜子養(yǎng)傷三個月后,提上那挺機(jī)槍,懷著刻骨銘心的仇恨,回身投到國民黨縣黨部,后在鄂東打了幾場惡仗,官職是三月的風(fēng)箏越升越高,竟做了縣警察局局長。他在兩河口設(shè)立水上稽查隊(duì),緝拿走私軍火、大煙、黃金的商販。前幾日,手下人從一條官船的夾艙里搜出段耀祖從南京轉(zhuǎn)運(yùn)來的煙土,立即下令全部扣押,勒住了段耀祖的喉嚨。
段耀祖自恃有幾根喝血的槍管子,向稽查隊(duì)發(fā)起猛攻,卻不料馬溜子調(diào)遣警察大隊(duì),聯(lián)合自衛(wèi)隊(duì)和駐軍工兵營,悄悄張網(wǎng)以待,關(guān)門打狗。段耀祖上千人的隊(duì)伍被打得七零八落,大傷元?dú)?。他懊惱至極,手心里的健身球轉(zhuǎn)得也不那么暢快了。
刀條臉見段耀祖愁腸百結(jié),遂加倍小心地上前點(diǎn)眼兒,說:“馬溜子原是陳府看家護(hù)院的狗,多少怕有些掛搭呀!”
“啊呀!”段耀祖臉上云飛霧散,一拍青皮瓜兒,“看我這榆木腦殼。對,一個牛尾巴遮一個牛屁眼,快請那小白臉?!?/p>
沿胭脂河上溯,兩山峭立,一水中流。彎過八里水道,豁然開朗,渾圓的山峁涂著團(tuán)團(tuán)墨綠,簇?fù)碇畈灰姷椎那逅丁R郎脚R潭,一座龍亭由八根木柱擎起,翹角飛檐,浮于水面,如掠水鼓翼的鵬鳥。這座龍亭是歷朝歷代百姓祈雨的地方。
這日,渺無人跡的清水潭,微風(fēng)鼓浪,水波泛銀,幾只乳白色的鷺鷥在水面翱翔,畫眉、斑鳩和山和尚在周遭山峁的樹叢中啁啾。在清新明麗的大自然懷抱里,天寶與娥媚終于相會在龍亭,沉浸在夫妻短暫的喜悅里。
天寶去縣城馬溜子處轉(zhuǎn)了一遭,輕松地討回了一些煙土,慢慢取得了段耀祖的信任,由一名馬倌變成貼身馬弁。一晃半年過去,娥媚也已解懷,嬰兒呱呱落地。善解人意的天寶料理得細(xì)致熨帖,叫段耀祖從心底往外滋潤,從而更對他恩寵有加。段耀祖中年得子非常歡喜,整日抱著嬰兒小心呵護(hù),不離寸步。天寶與娥媚一直沒有機(jī)會相會。大前日終于機(jī)緣來臨,段耀祖應(yīng)大煙商裴金榮的下帖之邀,帶上地團(tuán)魚上黃州府張羅開煙館去了,天寶夫婦這才覷了個空隙,偷偷跑到龍亭來尋個團(tuán)圓。
好一陣?yán)p綿之后,娥媚說:“天寶,段耀祖狡猾得出奇,你不該上寨來的?!?/p>
天寶說:“老虎總有打盹兒的時候?!?/p>
“咯咯咯——”正在這時,龍亭門口,一只雄雞打起了鳴兒,那是天寶捉來煨湯用的。
“咯咯咯——”寂靜了片刻,后山上也傳來一聲幽長的公雞啼鳴。
天寶忽地爬起,說:“奇怪,這里荒無人煙,哪來的雞叫?”
娥媚也支著耳朵聆聽。
“咯咯咯——”從龍亭的窗欞上又傳來一聲啼鳴,且愈來愈近。
“是雞公蛇,不是公雞?!倍鹈募业乃庝伬镉羞@種風(fēng)干蛇。
“快把公雞宰了,它的叫聲會引來山上那毒物的?!?/p>
雞公蛇是一種劇毒蛇,人一旦被咬,七步之內(nèi)必死無疑。它晚上棲息于草叢,五更天就引頸司晨,勾引農(nóng)家雞子唱答,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就從草叢中躥出,猛地?fù)渖先涫畴u子。
天寶疾步趨前,操起匕首,咔嚓一聲,勒斷了雞脖,將雞血從橋板瀝入亭內(nèi),然后把雞扔進(jìn)布袋,嘴里不斷學(xué)著雞啼。約摸半支煙的工夫,一條扁擔(dān)長的雞公蛇沿著血跡從橋板悄悄地爬近了龍亭,靜靜地滯留在門口,三角腦袋定在空中,嘴里咝咝地吐著芯子,顯然它已嗅出亭內(nèi)的血腥和人體的氣味。天寶緊張地握著匕首,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終于,那毒物爬進(jìn)龍亭,在亭內(nèi)游弋了許久,突然一頭扎進(jìn)了布袋。天寶悄悄走近,猛地抓起蛇尾劇烈地抖動,直抖得它骨軟筋酥,癱成一堆,才納入布袋,長出了一口大氣。
就在這時,一陣撥動茅草的窸窸窣窣聲傳來,窗欞上一個人影一閃。天寶大駭,撲到窗前一看,只有流泉的潺潺聲和松濤的呼呼聲。
這時,忽聽一陣馬蹄的“嘚嘚”聲,娥媚喊道:“天寶,在這邊。”
天寶又撲向臨潭的窗邊,只見山凹里,一匹奔馬的脊背上弓著一個瘦長的身影,剪紙似的飄過彎道,消失在濃綠中。
“是刀條臉!”天寶和娥媚幾乎同時失聲驚叫。
一團(tuán)陰影立時籠罩在兩人心頭……
從黃州回來,段耀祖臉上整日流光溢彩。這天,他找了幾個小頭目設(shè)家宴,慶賀昌隆煙館生意開張。
“段司令,聽說我們的煙館占盡了黃州春風(fēng)?”天寶放下一碗山雞問。
“哈哈!大吉!大吉!”段耀祖撕開一條雞腿,啃得滿嘴流油,又呷了口酒,回答道,“我和裴大掌柜在赤壁賃了個大鋪面,碼頭扎得可高啦!開業(yè)三天,生意火爆著哩!”
站立一旁的刀條臉卻面色陰郁。
地團(tuán)魚接過話茬兒,說:“段司令還在黃州城舉行了煙館開業(yè)慶典,一些軍政要員、工商巨頭都到煙館祝賀,光鮮得很哪!”
娥媚趁著段耀祖的興頭,提起酒壺,說:“開這個鋪?zhàn)佑行“啄樀囊环莨冢宇^兒后半世的本錢是靠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來的。”
“是的,是的,來!小白臉,我敬你一杯?!倍我媾e起了酒杯。
天寶受寵若驚,連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娥媚又要篩酒。
“不!”段耀祖迷醉地望著娥媚的臉,按住酒壺,“再要我喝酒,得依我一件事?!?/p>
娥媚一驚,偷偷瞥了刀條臉一眼,說:“你說吧,什么事?”
“夫人喉嚨里有只百靈鳥,你唱個小曲子佐酒,我就喝?!?/p>
娥媚抹了把虛汗,微笑頷首,趨步至廳中。燭影搖動,微醉的她面如嬌花,朱唇微啟,牙板輕敲,風(fēng)情萬種,一首散發(fā)著中草藥熏香的山歌流出歌喉。
天堂那個九九還陽草,
獨(dú)活吆嗬常山嫩嬌嬌。
乖乖隆的咚!
追地風(fēng)兒卷得走地骨皮兒,
白花蛇銜得走貓爪草兒。
哥也!
妹的茅根兒死抓著哥的熟地兒——了!
段耀祖擊節(jié)稱贊道:“好一個妹的茅根兒死抓著哥的熟地兒了,哈哈哈,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曲終人散,娥媚把段耀祖攙到臥室。他醉醺醺的,一只手摟住娥媚的腰肢,一只手粗魯?shù)厝ニ厍罢故拘坌缘年杽?,濃烈的酒氣呼哧呼哧地噴在娥媚的臉上。羞澀的紅暈爬上娥媚的臉頰,像兩朵盛開的紅杜鵑。段耀祖的粗野和狂暴不曾在精神上征服過她,她常常以強(qiáng)烈的抗拒使他在刺玫瑰上扎手而收束。但今晚她的心境不同往日,她的眼前有一個光點(diǎn)在深遠(yuǎn)而黑暗的隧道里閃爍,漸漸向她逼近。后來,光點(diǎn)猛地變成一團(tuán)火球,火焰的威力消融了她心頭的陰霾,使她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饑渴,她不愿他暴怒的疾風(fēng)驟雨澆滅這火球,毀滅自己的欲望,于是,她默默地由他在褻衣里恣意輕薄。
衣裙窸窸窣窣地響著……
天剛放亮,匪徒們發(fā)現(xiàn)段耀祖死了。他的大腿內(nèi)側(cè)和腳背都出現(xiàn)兩排均勻細(xì)小的牙痕,兩邊的牙眼兒又大又深,往外滲著烏紫的瘀血。肉滾滾的面部腫脹紺紫,瞳孔散大無神地瞅著鏤花床頂棚。山腳下的農(nóng)人看了后說,這是被雞公蛇咬死的。
地團(tuán)魚走進(jìn)臥房,勒住床邊掩面“悲啼”的娥媚的脖頸,厲聲喝道:“賤女人,段司令是不是你害死的?”
娥媚倔犟地扭動著。
“你不說?不說也瞞不住你的罪孽!你和段司令同床共枕,雞公蛇沒動你一根汗毛,卻咬死了段司令,必定是你做下的!”
“就是我,就是我,我早就要?dú)⑺览腺\,怎么樣?”娥媚如一頭醒獅。
“你活膩了!”地團(tuán)魚掣出匕首,朝她的心口扎下去。
“啪”的一聲,從天而降的天寶掄起一根大杵,砸在地團(tuán)魚的手腕上,匕首“當(dāng)啷”落地。
“好哇!奸夫淫婦合伙做套子。”地團(tuán)魚唰地抽出手槍,一摳扳機(jī),擊中了天寶的大腿,天寶踉蹌幾步,跌倒在地。地團(tuán)魚又抬起手槍,對準(zhǔn)天寶的心窩?!芭椤钡囊宦?,天寶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暈眩脹大,瞬時出現(xiàn)一片空白……
娥媚一聲尖厲的驚叫:“天寶!”只覺得扼在自己脖子上的胖手軟軟地滑了下去,接著“啊”的一聲,地團(tuán)魚從背后栽倒在地,抽搐痙攣不止。
她抬頭一望,刀條臉正站在門口朝自己微笑,駁殼槍滴溜溜地在食指上轉(zhuǎn)動。
“怎么……你?”娥媚驚愕地張大了眼睛。天寶從地上趔趄著扶墻爬起,驚異地盯著刀條臉。
“知道新四軍嗎?”刀條臉笑著問。
兩人恍然大悟,原來刀條臉是新四軍的臥底,怪不得每次調(diào)查回來,段耀祖還是沒摸清楚天寶的底細(xì),原來是刀條臉在暗中護(hù)著。
天寶毅然決然地參加了新四軍。
當(dāng)天,刀條臉改編了盤踞在天堂寨的土匪隊(duì)伍。馬溜子聞訊,拉起縣警察大隊(duì)、自衛(wèi)隊(duì)、工兵營和潰散的同善道一干鐵桿弟兄投奔了天堂寨,隊(duì)伍混編集訓(xùn)后向蘇南開拔。
經(jīng)新四軍第一支隊(duì)第一團(tuán)批準(zhǔn),天寶、娥媚和大管家以特殊身份潛回天堂鎮(zhèn),明面上繼續(xù)開杏林春藥材行,暗地里是大別山中共中心縣委的秘密據(jù)點(diǎn),發(fā)展黨組織和大別山抗日武裝力量。
娥媚和天寶回鎮(zhèn)后,從亳州舅父顏逸夫家接回父母,重新修繕陳府。周遭百姓知悉后,紛紛為廣垂福澤、救死扶傷的杏林春獻(xiàn)磚獻(xiàn)瓦。新宅建成,布局一如舊日,極是氣派威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