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短篇小說）

于芳瀟

當(dāng)時，張諾言正埋頭吞著生日蛋糕，香甜的味道由內(nèi)而外滋潤著她。白色奶油粘在下巴上，淘氣娃娃樣。房間靜謐，氣氛溫韾。這時，她第一次聽到那個關(guān)于密信的消息。

遲到了七年的消息，猶如一記猛拳砸在她心上。她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水霧，蛋糕不再香甜，心里釀著絲絲苦味。

酒店包間墻上掛著名畫復(fù)制品《蒙娜麗莎》，還有另外幾幅西方油畫作品。水滴樣的水晶燈發(fā)出橘黃的亮光，光線下油畫泛著冷冷的高傲之氣。張諾言盯著蒙娜麗莎，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畫上的女人在微笑。空調(diào)咝咝噴出冷氣，她打了個很深的寒顫。

她知道自己這個生日花費不菲。按她的意思，在大廳隨便吃點就可以，何必如此破費。

從青島趕到南京，千里迢迢來給她過生日的堂哥張大可卻不同意，兩個人也要個包間，想安安靜靜地給張諾言過個生日。

“我媽媽知道你來？”她終于沒有忍住，抬頭問道。在校門口見到張大可時，她既高興又失望。高興的是堂哥掛念她，專程來給她過生日;失望的是媽媽李梅沒來，甚至沒有打個電話祝她生日快樂。她想問問張大可為何媽媽沒來，話到嘴邊又混著唾沫吞了下去。

“給你買了個生日禮物，看看中意不？”張大可從包里掏出一部手機(jī)，遞到張諾言面前。一部華為nova 5，黑色的外殼泛著幽幽的光。

張諾言的手機(jī)用了三四年了，上網(wǎng)卡得要死。她一直想和媽媽要部新手機(jī)，卻始終張不開嘴。她體諒媽媽的不易，習(xí)慣了能省則省，能湊合就湊合。看著新手機(jī)，她不伸手去接，臉埋在蛋糕盤上，藏起淚花。她知道文化水平不高的堂哥日子過得并不寬裕，心想等參加工作后一定要報答他。

張諾言的模樣幾乎是爸爸張志的翻版，高挑身材，雙眼皮，大眼睛，皮膚白如扇面。張大可比她大十五歲，幾乎差出一輩人來。因年齡相差太大，兩人之間說是兄妹，實際上平時張大可把她當(dāng)孩子看待，特別是在張志去世后。

張大可好像胃口不佳，幾乎沒動筷子，煙一支續(xù)一支，煙灰缸很快插滿了橫七豎八的煙頭。每個煙頭都被他的門牙咬得細(xì)瘦，面目全非。他用咳嗽鎮(zhèn)定了一下心情，目光卻躲著張諾言：

“小妹，滿二十了吧？”

這不是廢話嗎？過的就是二十歲生日。張諾言抬頭奇怪地看著他，看到他被煙霧遮住的黑臉越發(fā)往深里黑。她眼睛瞪成問號，等著張大可給奇怪的話頭一個合理解釋。她隱約感到，堂哥跑這么遠(yuǎn)來給她過生日，并不單純是過生日這么簡單，肯定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跟你說個事……你長大了……也許你會吃驚，”張大可摁滅煙頭，輕咳一聲，“裝在我心里七年，太沉了，搗得我心神不寧。今天要和你說說。”

張諾言放下叉子，張大嘴巴看著堂哥，還有一口雪白的奶油沒有吞下去。

“叔……你爸爸去世前……留下了一封信，裝在一個有密碼的鐵盒子里。密碼我知道一半，你表哥李楠知道一半。”張大可垂著頭，眼光埋著，盯著腳尖說道。

自此，那封密信的事終于擺在了張諾言面前，在張志去世七年后。她不知道李梅知不知道這事。據(jù)張大可猜測，也許李梅知道有封密信。

確實，李梅知道這封信。那時張志身體還挺棒，沒有出現(xiàn)問題。張志親口告訴過她，如果他有不測，會留下一封信。但是李梅從來沒有見過這封信，更沒有向張諾言提過。

提到爸爸，張諾言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無聲地抽泣起來。張志去世時，她才十三歲，正處在反叛的青春期。父女倆經(jīng)常拌嘴，她知道爸爸愛她，把她捧在手掌心里，只要她說想吃什么，不管多貴，他都會買回家。爸爸脾氣暴躁，經(jīng)常為點小事發(fā)火。去世前幾個月，他經(jīng)常朝李梅火冒三丈，沒有一點好臉色。張諾言最后一次見到爸爸時，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渾濁的眼神死死盯著她，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李梅把張諾言拖出病房，不讓她看到爸爸痛苦的樣子。

爸爸去世后，張諾言一直沒有從失去親人的陰影里走出來。爸爸活著時，她沒有感覺這個人有多重要，有時甚至?xí)憛捤?，因為他?jīng)常絮絮叨叨，人不在了才突然意識到他的重要性。一夜之間她成熟了，不再任性，不再亂伸手要東西，乖巧得讓人心疼。

失去父愛，她卻得到了雙倍的母愛。李梅對張諾言十分寵溺，但是她工資不高，娘倆節(jié)約著花，也僅能維持生活平衡。

有一年春節(jié)，李梅相中一件六百塊的淺紫色羊毛大衣，前后試穿過三次，也沒舍得買。最后一次是張諾言陪著她去的。李梅穿上大衣，身材顯得格外高挑，瞬間變了個人一般。她在鏡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前后左右打量，嘴角滿意地上翹。

張諾言承認(rèn)這件大衣適合媽媽，很合體，穿出了女人味，但是她心里不希望媽媽買這件衣服，擔(dān)心媽媽穿得太漂亮，會招惹男人。爸爸去世后，李梅從來沒有提過要改嫁，從她土氣的穿著，四十歲的人打扮成五十多歲，就能看出她沒有那方面的心思。張諾言心里過意不去，覺得媽媽生活得太苦太累，應(yīng)該買件中意的衣服犒勞一下自己。她站在媽媽身后，小聲地勸她買下來。耳尖的導(dǎo)購員見此情景，臉上盛開大花，說：

“大姐，正合你身材，不信讓你閨女帶帶眼。你前后來試了三次，買了吧，也不貴。”

李梅的目光暴露出她內(nèi)心的欲望。她脫下大衣，翻來覆去地看，最后指指腋窩處，說：

“有點緊，穿著不舒服。”

拉著張諾言的手，李梅落荒而逃。張諾言偷偷回了一下頭，瞥見導(dǎo)購員的白眼比燈光還白，不屑的神情比寒風(fēng)還深入骨髓。她當(dāng)時想，如果爸爸活著多好，生活不會這般拮據(jù)。

張諾言永遠(yuǎn)記得李梅在爸爸的葬禮上哭暈三次的情形。李梅軟成一攤泥，兩個人都攙不住。她的嗓子如被砂紙打過，發(fā)出低沉的嘶啞聲。張諾言木樁般呆立著，兩眼空空洞洞，心里滿滿的害怕。怕什么呢？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需要怕的事情太多了。她知道爸爸媽媽的感情好，平時很少吵架，精力都放在她身上。爸爸不在了，媽媽一個人能支撐下來嗎？如果媽媽受到打擊病倒，或者是改嫁，她今后如何生活？好在過了一段時間，媽媽挺了過來，帶著她咬牙往前走，直到現(xiàn)在。

“叔去世前，把我和李楠叫到病房，告訴我倆，他死后，若嬸不改嫁，就不要拿出信;如果改嫁，家產(chǎn)只要過到你的名下，也不要打開信;只有一種情況可以打開信，就是嬸帶著家產(chǎn)改嫁?！睆埓罂珊攘艘槐【?，放下酒杯，打了個酒嗝，仿佛把沉積在心里多年的負(fù)擔(dān)吐了出來。

現(xiàn)在，張諾言腦袋徹底迷糊了，張大可說的話對她來說太突然，一時消化不了。她不明白爸爸去世前，為什么要背著媽媽，留下謎團(tuán)一般的信？信里究竟寫了什么？有一點她可以肯定，那就是爸爸在千方百計保護(hù)她。但是李梅是親生媽媽，難道有什么隱情，會讓她舍棄女兒？

“嬸準(zhǔn)備改嫁，你知道嗎？”張大可點上一支煙，盯著眼圈發(fā)紅的張諾言說，“你長大了，要有心理承受能力，不然我就不說了?！?/p>

“我能承受得住，哥。我爸去世前安排這事肯定深思熟慮過，不然他不會費這心思?！睆堉Z言的淚水嘩嘩流下來，每一滴淚珠里都藏著沉甸甸的心事，“我媽要改嫁的事，我不知道，她沒跟我說過?！彼X子里亂得很，無數(shù)個問號如啤酒泡沫般翻滾著。

“嬸改嫁，不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叔說過的話，算是遺囑，我作為他的侄子，必須要遵守。”張大可咬著嘴唇說道。

“哥，我心里亂糟糟，得靜一靜?！睆堉Z言如一株被霜打過的小苗，蔫頭耷腦，沒了精氣神。自從爸爸去世后，改嫁這個詞成了張諾言的敏感詞。看電視劇時，見到再婚場景，她必定會換臺。她數(shù)次夢見媽媽穿著白色婚紗，嫁給一個陌生男人，每次都是哭醒的。如果媽媽改嫁，她感覺被拋棄了，真正成了一個孤兒。

張大可看著妹妹的可憐樣，著實心疼。他來南京之前，沒有和李梅通氣，李梅要改嫁的消息不是她告訴張大可的，而是張大可聽別人說的。聽到這個消息時，張大可首先想到了張志留下的信。這么多年以來，他無數(shù)次在深夜搬出那個鐵盒子，死死盯著，猜測張志留下信的原因，還有信的內(nèi)容。然而，他打不開鐵盒子，因為另一半密碼在李楠手里。

張大可經(jīng)常和李楠見面，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主動提信的事。但是，人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是一種折磨，有一次，他和李楠一起喝酒，喝到醉眼矇眬時，他敲著桌子問李楠：

“我叔為什么留下那封信？里面寫的什么？”

“我也時不時琢磨，但是猜不透呀?！崩铋痤^，“你可別動歪心思，密碼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我也不會問你的密碼，除非舅媽帶著家產(chǎn)改嫁?！?/p>

“我知道，怎么可能違背叔的遺愿呢？只是好奇罷了?！睆埓罂膳e杯和李楠的酒杯相碰。

從此，兩人都把密碼深藏在心里，成為心中最絕密的東西。

張大可走后，張諾言在等一個電話，媽媽再婚的解釋電話。她想問問媽媽，為什么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忽然就想改嫁了呢？退一萬步講，媽媽改嫁她能理解，可是為什么不告訴她一聲呢？她們還是心連心的母女嗎？她不關(guān)心家產(chǎn)，親人之間最重要的是溝通，事情擺在桌面上講清楚，要互相信任和理解。

張諾言失望了，媽媽沒有給她打電話。遠(yuǎn)在南京的她，感覺自己如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又如秋風(fēng)中的落葉，被媽媽拋棄了一樣。她偷偷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淚水一串串往下落。上課時，她的心飛了，老師講什么，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眼前浮現(xiàn)出爸爸躺在病床上枯木般的樣子。現(xiàn)在她無比想念爸爸。

張諾言準(zhǔn)備請假回趟老家，把心里所有的疑問都弄清爽。她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要能擔(dān)事，相信爸爸的在天之靈會保佑她。

看到張諾言忽然回到家里，李梅驚訝得合不上嘴，惴惴不安地看著陰沉著臉的女兒，問道：

“不是沒到放假時間嗎？怎么回來了？”

張諾言不看她，盯著沙發(fā)上那只黑色綿羊玩偶：

“回來給我爸上墳！求我爸保佑他這個可憐的女兒?！?/p>

李梅聞到了火藥味，目光怯怯地在女兒臉上嗅著。自從丈夫去世后，她全部的心思都撲在女兒身上，一心想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培養(yǎng)成有用之才。張志去世后，家里頂梁柱倒了，家里家外，什么事都需要她操心。丈夫活著時，她何時吃過這樣的苦？

比如，張諾言讀高中時，本應(yīng)該住校的，李梅不舍得女兒排隊吃大鍋飯，又擔(dān)心她在宿舍休息不好，便每天晚上九點多去接她。冬天趕上下大雪，她騎著電動車摔過無數(shù)次跤;夏天下大雨，她像一只落湯雞站在風(fēng)雨中，而別的家長都是坐在轎車?yán)铩Ｗ诤笞呐畠好棵勘挥晁疂餐?，她心痛得想一頭撞死。這些年，她吃過幾車的苦，偷著落過幾缸的淚，但是從來不讓女兒知道。好在最難的幾年咬著牙堅持過來了。女兒考上大學(xué)后，她的心才稍微敞亮點，感覺能給死去的張志一個交待了。

李梅了解女兒的脾氣，沒有要緊的事，她不會突然回來。她琢磨，可能是女兒聽說那件事了。

這天晚飯，李梅做了幾個女兒喜歡吃的菜。張諾言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回屋了。李梅也沒了胃口，犟著吃了半碗飯，打開電視機(jī)，讓吵吵鬧鬧的聲音塞滿整個空間。

張諾言給張志寫了一封信：親愛的爸爸，我十分想念你。你為什么那樣狠心，在我那么小的時候丟下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為我的未來著想，留下了密信。我不相信媽媽會丟下我改嫁，退一步講，就算她改嫁也會先想著我的。這一切，我會搞清楚的。你的女兒長大了……

寫好信后，她把信裝進(jìn)白色信封里，在收信人欄寫上：親愛的爸爸收，準(zhǔn)備明天上墳時，燒給爸爸，但愿他在另一個世界能看到……

電視前的李梅坐成一座雕像，像一截失去水分的枯木樁。她的心從來沒這樣空過，好像塞滿了東西，又好像什么東西也沒有。她在地上轉(zhuǎn)著圈，心思轉(zhuǎn)亂了。心惶惶著，張志去世時才有這種日子過到頭的感覺。她去擰女兒臥室的門，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鎖上了。

第二天，張諾言早早起床，出門買好紙香等祭品。她每年都要給爸爸上墳，和爸爸說說話。盡管只有野草在風(fēng)中搖擺回應(yīng)她，但是她相信爸爸在默默地注視著她，聽她說話。

李梅在廚房洗著梨、葡萄等水果，準(zhǔn)備帶到墳上去。她穿著一身黑色套裝，每次去上墳，她都是這身打扮。張諾言記得，媽媽這身衣服是爸爸有一次出差時買的，價格不便宜。媽媽很喜歡，平時幾乎不舍得穿。

“我自己去就行了！”張諾言接過水果，目光避開媽媽，“我想和爸爸單獨說說話。”

以往上墳，都是母女一起去。李梅訕訕著半天說不出話，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張諾言孤單地走著，看見自己的影子又細(xì)又長，像根竹竿。她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幅照片：一個失去媽媽的小男孩，在地上畫出媽媽的懷抱，然后躺在畫上睡著了，猶如躺在媽媽的懷抱里。淚花泛上眼眶，她想大哭一場。她感覺身后有人跟隨，但沒有回頭。

回到家時，已過中午，張諾言疲憊至極。桌上放著飯菜，見她進(jìn)了門，李梅慌忙從桌旁站起來，邊端菜邊說：

“吃飯吧！我把菜熱熱?！?/p>

很明顯，李梅也沒吃飯，在等女兒回來。張諾言冷冷地說吃過了，臉蒙著一層霜。李梅囁嚅著：

“我想和你談?wù)劇?/p>

張諾言賭氣般坐在椅子上，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聲。李梅低著頭，吭哧半天才說：

“你突然回來，可能是聽到了我要改嫁的消息。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我還沒有下定決心?！?/p>

“這種想法都不應(yīng)該有！”張諾言如被點著火的煙花爆竹，嗞嗞冒著火星，手掌拍在了桌子上。

李梅嚇了一跳，抬頭看著女兒，然后又低下頭，淚水流下來：

“你上大學(xué)后，我一個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那個人是誰？你們認(rèn)識很多年了吧？”張諾言不想再聽她訴苦。

“以前單位的同事，叫王強(qiáng)?？隙ㄊ撬⒉嫉南ⅰ崩蠲废袷潜焕蠋熖釂柕膶W(xué)生，手腳局促不安地扭動著。

“你們到哪一步了？”張諾言的聲音很冷，也很苦。如果他們已經(jīng)發(fā)生關(guān)系，她會瞧不起她，她會在心里把她清除掉，只留下爸爸。

“天地良心！你爸爸去世后，我沒有和任何男人交往過。”

“說說那封信吧！”張諾言語氣稍微緩了一下，“我想知道，爸爸為什么會在去世前留下那封信？并且不是留給你，而是留給張大可和李楠……”

李梅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淌出來，哭聲如淅瀝瀝的秋雨。張諾言被她哭得很煩躁。

“我不改嫁就是了……”李梅抽出張紙，擤著鼻涕，重重地喘出口粗氣。

“我想知道為什么？”

“別逼媽媽，我也不知道……”

“你撒謊！”張諾言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似乎越來越小的媽媽，“沒有原因，爸爸會留下這么奇怪的東西？”

李梅臉色鐵青，起身回了臥室。

張諾言準(zhǔn)備解開謎團(tuán)。這天，她請張大可和李楠吃飯。張大可和李楠已經(jīng)猜到她的意圖，表情十分嚴(yán)肅。李楠比張諾言大六歲，兩人平時嘻嘻哈哈慣了，今天他的臉最沉，生了銹一般。

面對滿滿一桌子菜，誰都沒有動筷子。張諾言打破沉默，說了李梅不想改嫁的想法。

“還是尊重我叔的遺愿，鐵盒子不能動?！睆埓罂烧f。

“我要聽到舅媽親口說這話才行?！崩铋谧雷由限D(zhuǎn)著一把勺子。

“我只想知道我爸信里說了什么?！睆堉Z言說。

“不行！我不同意，”張大可說，“除非嬸改嫁時，不把家產(chǎn)留給你?！?/p>

張諾言哭了，淚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下來：

“如果這事我一直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聲音水淋淋的，“前天，我去給我爸上墳了……我問過他，他什么都不說……”

她趴在桌子上，頭拱在臂彎里，身子一抖一抖的。太多的心思如成熟的麥粒，把她的腰壓成了弓。

張大可和李楠面面相覷。他們舍不得妹妹受此煎熬，有心想幫她解開張志留下的謎底，但是，他們誰都下不了決心違背張志的遺愿。

張大可煙抽得一臉苦相：

“可以先打聽一下王強(qiáng)的情況嘛！也是對嬸負(fù)責(zé)。還可以了解更多的情況?！?/p>

張諾言和李楠盯著正在撳熄煙頭的張大可，目光有了神采，事情有了眉目。

要了解王強(qiáng)的情況并不是難事。三人分頭行動，張大可去李梅的單位，李楠和張諾言去王強(qiáng)居住的鹿鳴小區(qū)。

鹿鳴小區(qū)是個老舊小區(qū)，一堆老頭老太太坐在墻根下嚼舌板。張諾言靠上前去，問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

“奶奶，咱小區(qū)有個叫王強(qiáng)的嗎？”

老太太手搭在眉頭上：

“有這么個人。姑娘打聽他干什么？”

“沒什么別的事，他多年前失散的朋友托我打聽一下。他過得好嗎？”李楠見張諾言半天說不出話，忙搶過話頭。

“他呀，命可不咋地！王強(qiáng)老婆死了有多少年了？”老太太思索一陣，然后用拐杖碰碰邊上一個老頭問道。

“最少十年。”老頭想了半天，答道。

“沒再婚嗎？”李楠問道，“十年時間不短了?！?/p>

“別提了，聽說……”老太太布滿老年斑的手握成喇叭狀，湊近李楠耳朵說，“聽說他老早就跟單位一個女的相好，他媳婦活著時就相好，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走到一起。誰知道呢？”

張諾言一直支棱著耳朵在聽，她扒開李楠，急急地問道：

“相好是什么意思？他們已經(jīng)有關(guān)系了嗎？”

她心里有一團(tuán)怒氣在上升，凝結(jié)。按照老太太的說法，張志還沒去世時，李梅和王強(qiáng)就好上了，這怎么可能？和李梅一起生活這么多年，張諾言都不知道有王強(qiáng)這個人。

“相好就是相好，可緊可松，關(guān)系親密是相好，有那樣的關(guān)系也是相好。”老太太話講得十分流利，思維清晰得不像她這個歲數(shù)的人。

“謝謝奶奶?！崩铋鴱堉Z言就走。老太太在他們身后咕噥半天。

張大可沒有摸回有用的信息，只了解到王強(qiáng)確實在追李梅，并且追了很長時間。

張諾言知道自己應(yīng)該下那個決心了：

“咱們?nèi)ソo我爸爸上次墳吧。我要告訴他我準(zhǔn)備打開鐵盒子，這樣大家心里都得安?！?/p>

張大可和李楠都沒有反對。

祭奠完張志，張諾言對著那抔黃土說：

“爸爸，我自作主張，要打開你留下的鐵盒子，拿出密信。你不要怪兩個哥哥，是我自己做的決定?！?/p>

風(fēng)無聲吹過，草香四處漫溢。陽光灑在地上，明晃晃一片。野草上閃著亮光，綠色的小蟲子咔啪咔啪飛過。

三人來到張諾言家，李梅看到張大可抱在懷里的鐵盒子，臉?biāo)⒌匾幌掳琢?。她沒敢看鐵盒子第二眼，目光在空中亂飄，不知落在何處。

“我說了，我不改嫁。”李梅盯著腳下那塊不大的地方說道。

“我不會干涉你的婚姻。我長大了，尊重你做出的任何決定。但是，我想知道爸爸留下的信寫了什么內(nèi)容……”張諾言的聲音鐵一樣硬。

“打開看吧……”李梅虛弱地說。

張大可按了一半密碼，李楠按了另一半密碼，鐵盒子“啪”地開了。這一聲，雖然聲音不大，卻如炸雷一般?？諝庹吵淼米屓藷o法呼吸。

李梅晃了幾晃，隨時要倒在地上一樣。她的臉如一張白紙，血肉仿佛都已被抽空。她的牙齒嘚嘚打著架，如含了一塊冰凌。張諾言趕忙扶住她，用力扶著她的胳膊，一股沁骨的冷意傳到張諾言手上。

張大可摸出煙，手抖得直搖擺，火半天對不上煙頭。張諾言接過打火機(jī)，點著他嘴上的煙。他吸了一口，劇烈地咳嗽了一聲。然后他伸出手，慢慢掀開盒子，一股陳年冷氣躥了出來。

四雙眼睛都盯著鐵盒子。他們都看到了，清清楚楚，鐵盒子空空如也，什么東西也沒有。

李梅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責(zé)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