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進 鄭好
一
我剛調(diào)任鎮(zhèn)黨委委員、紀委書記,就接到一個貧困戶上訪。
來者王躍進,王家灣人,五十多歲,身材稍高大,圓臉,微胖,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身著一件很舊的灰黃色制服——我已經(jīng)不知道這種服裝原是哪個部門的了,喜歡張嘴笑,哪怕是上訪時,所以人看起來還算精神。來訪訴求很簡單,鎮(zhèn)里正在給易地扶貧搬遷戶建安置房。我們鎮(zhèn)的安置小區(qū)就建在大街旁的小河邊,鎮(zhèn)里拿出了最好的地給搬遷戶,不要說環(huán)境依山傍水,就是緊靠圩市,擺個小攤做點生意,這地段就讓許多人眼里冒火。
躍進聽說后,向村里和鎮(zhèn)里吵著要一套,但鎮(zhèn)上管事的干部不太愿搭理,說他正在建房,不符合條件,而事實上他沒房子。這還了得,都對群眾困難視而不見,我們還怎么扶貧?我問鎮(zhèn)里誰是王躍進的幫扶干部,答曰此人正在休二孩的產(chǎn)假,真氣人。我把這事和黨委書記匯報了,他說,可以先調(diào)查一下,看看情況再說。
兩天后的一個上午,我開著自己的小車進了王家灣。
汽車在山路上盤旋,翻過一座大山,又下了一條大沖,再上山下山,進入村里。王家灣幾十戶人家,以前主要靠山場的收入, 現(xiàn)在大多外出務工。村里大多是兩層以上鋼筋混凝土樓房,白墻、青瓦、朱紅門、花格窗,有的房頂還裝有太陽能熱水器,像一座座藏在山林間的小別墅,盡顯桂北民居的精致與風韻。近幾年國家加大了對鄉(xiāng)村建設(shè)支持,新修的水泥路早已進村,寬帶也開始進入每家每戶,鄉(xiāng)親們距離小康社會的生活已經(jīng)很近了。
終于在村外一片山坡的樹林中找到了王躍進家。這是一座一百來平方米的木棚,頂高不過三米,乍看像是幾十年前農(nóng)村放柴草的房子?!八牧喊酥笔菐赘竽绢^,有些傾斜,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倒下來。墻是用破舊的尼龍布圍成,風一吹就啪啪啪地響,有的地方干脆以堆壘的柴草為墻。棚頂以油氈為材料,虧得是在樹林中,否則我真擔心一陣大風過后會把屋子抬走。
他家門口空地上一攤水,幾只土雞正休閑地啄著地上散亂的飯粒,門頭上掛著扶貧對象公示牌,可以看到縣、鎮(zhèn)扶貧聯(lián)系人。我弓著腰進了門,屋子沒窗,只靠四周的尼龍布透光,還好一家人都在。躍進正在用工具敲敲打打,修一只破舊的鐵鍋手柄,見我來了,高興地笑了,露出兩排白牙,站起來主動跟我握手。他老婆放下給女孩喂食的
碗,拿起一張歪歪扭扭的小凳子給我。我找了個沒有雞屎痕跡的地方坐下,一邊寒暄一邊打量這個家。屋里塞滿物品,床、柜子、木頭、衣服、柴草,以及各種零零當當?shù)臇|西。白天屋里沒開燈,因為幾面透光,還不算黑。躍進微胖的老婆看起來比他年輕,臉上的膚色還存著一兩分年輕時的風韻,她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幾乎與她一樣高的癡呆女孩,正慢慢地吞著飯菜,嘴角上流出涎水。我從扶貧資料上得知,躍進家有三口人,其大女兒前幾年大學畢業(yè)已外嫁,二女兒不能自理生活。
我對躍進說,今天是對他上訪的回訪, 順便看看他的家。他為人還算樂觀,也蠻能侃,詳細訴說了他家里的情況。說自己高中畢業(yè)后當過半年民辦小學教師,后來與父母兄弟不和,就外出打工,在外面一共“混”了三十多年,兩年前夫妻倆才帶著小女回家?,F(xiàn)在兩人都已經(jīng)五十多歲,也不想長期在外漂泊, 人總要葉落歸根嘛。家里老父母早已故去, 幾個兄弟姐妹也長大成人各自為家,其中有個弟弟居然是我認識的一個縣干部,感覺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躍進家里的老房子近年被弟妹們拆毀重建,連山場土地也被弟妹們瓜分干凈。后來經(jīng)他努力爭取,才得到這片山場?,F(xiàn)在的山場都是生態(tài)公益林, 目前沒有什么產(chǎn)出,每年靠少量的國家生態(tài)公益林補償金作收益?;貋砗?,他暫時搭個木棚居住。作為家中長子,幾個弟妹都不待見他,所以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在城里的時候,他們一家咬著牙把大女兒送到讀完了大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外地一個城市工作并成家了。唯一讓人操心的是小女兒,這貝貝(他一直這樣愛稱他的小女)在縣醫(yī)院生下來就有病,一直不會說話,也不會自己吃喝拉撒,長年需要人照顧。以前他一個人要養(yǎng)四口人,期間小女還生了幾次病,當然也花了不少錢,現(xiàn)在負擔減輕了一些,只是房子的事一直沒有完成。
躍進的老婆在一旁聽著,后來插了話: 同志,你不知道,我們一家的生活多難,父母兄弟靠不住,家里負擔這么重,現(xiàn)在要個房子還這么困難。聽說村里有人去告狀,鎮(zhèn)里也不想理我們,你要是不幫我們做主,我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說完,眼淚就溢出了眼角。
躍進立馬訓斥她,你懂什么,貝貝尿濕褲子了,看見了嗎?說完只見孩子的褲子和腳下的地都濕了。
我問躍進,他們說你正在建著一棟大房子,有這回事嗎?
躍進說,有的,我回來的時候就開始建,只是后來停工了。
我讓躍進帶我去看看他未完工的房子。走出棚子,來到附近竹林中,這是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工地,未完工的房屋地基上,豎著幾叢一人多高銹跡斑斑的鋼筋,地基內(nèi)外竹木叢生,有的竹子已經(jīng)躥到十來米高,地基旁邊是一個裝滿水的小水池,正從出口處溢出清清山溪水,一看就知道這里很久沒有開工了。躍進說,這是他兩年前打的地基,他原計劃花幾十萬元,建一座三層以上、帶車庫的樓房,再裝修十幾間標準間, 建一家農(nóng)家旅館,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因為他發(fā)現(xiàn)縣城的旅游業(yè)火爆得很。后來資金緊張, 只好停工,等有錢后再建。
聽著這個大膽的計劃,我驚訝得差點張大了嘴巴,感覺躍進原來就是個大款,不知道為什么成了貧困戶,但表面上還裝出平靜的樣子。躍進顯然沒有注意到我臉上表情細微變化,嘴巴還在不斷地重復著原先的遠大理想。等我可以插話時,就直問他從哪里搞錢來建這個大工程。
他說他打工多年攢了一些錢,回來的時候,村里的人還叫他王老板呢。后來因為還大女兒的助學貸款,以及女兒在外地結(jié)婚、買房子等等用掉了一些錢,這房子打好地基后就停工了。這兩年他偶爾外出打打工,貼補家用,老婆在家?guī)藜白黾覄眨鲐毟刹坷戏哆€幫他們家弄來一頭黃牛養(yǎng)著,每年有點產(chǎn)業(yè)獎補,有時大女兒給點錢,小女兒因為是殘疾人,每月也有一點小補助,就先湊合著過日子。
躍進他還告訴我,他這房子原來也是有補助的,老范為他申請了4萬多元的建房補貼,但后來村干部說他的房子沒建成就不能領(lǐng),他沒有得到這筆錢,很可能是給鎮(zhèn)里的干部貪污掉了,并請我查查這個事。要是當年有那筆錢到位,他至少可以先建一層。
基本上了解情況后,我告訴王躍進,做事要量力而行,不要老想著建那么大一個工程,這不符合他目前的經(jīng)濟條件。至于鎮(zhèn)里的易地搬遷安置房能否分給他一套,還要看具體情況,鎮(zhèn)里分配方案未定,只能努力幫他爭取。
躍進說著就有些激動,自己的屋一到大雨天,家里就下小雨,地上還經(jīng)常鉆出各種蟲子,有時會有蛇進屋,好幾次把老婆嚇哭了。他說現(xiàn)在他的弟妹和村里的鄉(xiāng)親都看不起他,如果不幫他搞一套安置房,他們家就沒法生活了。
我告訴躍進,如果得到安置房,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他必須拆除現(xiàn)在的房子,并且也不能再建新房了。
躍進說這個自然,如果住進安置房,那最好不過了,他們也不想在這里住多久,到了六十歲,他就有退休金了——他當過代課老師,買了養(yǎng)老保險。
我離開時,躍進老婆從屋里出來說請我吃了飯再走,我道了謝,說以后有機會。
二
從躍進家里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 在全面小康就要實現(xiàn)的年頭,我們鎮(zhèn)里居然還有生活如此困難的家庭。從躍進所說的情況看,他應該為一家人的幸福奮斗過,只是
還沒有成功而已,這些人正是我們需要幫扶的困難群眾。但憑我工作以來的第六感觀, 感覺躍進說的話不全對,為了掌握躍進更多情況,我需要找到聯(lián)系他的扶貧干部,縣里某個單位的干部老范。
見是鎮(zhèn)里新來的紀委書記找人,中年的老范開始還保持著警惕。但我說只是想了解王躍進這個人時,老范的心里就放開了,話匣子像江水決堤似的。在縣里一家小飯館弄上幾杯“土茅臺”下肚后,我就知道了王躍進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老范聯(lián)系躍進的時候,躍進的聯(lián)系單位和干部已換了三個。都是不滿半年就換人。躍進的弟弟,即縣里工作的王躍升在老范下村之前就提醒:躍進說話,你要注意一點。
怎么注意,初次接觸,感覺躍進除了愛講,人還蠻和氣嘛,老范一時無法猜透這話。進村入戶后,老范嚴格按照“八有一超”“兩不愁、三保障”的目標開展工作, 簡單地說,就是要讓貧困戶“不愁吃、不愁穿”,有“住房、醫(yī)療、教育保障”。其他方面還好說,唯一難搞的就是他家的房子。老范剛到他家的時候,躍進新房地基上的竹子長得比一層樓還要高了。后來經(jīng)過深入仔細地做工作盤問,躍進才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原來他手頭的錢已經(jīng)不多了,不敢再往下建下去。老范就和我現(xiàn)在一樣納悶,沒錢,沒錢當初為什么打那么大的地基,鋪那么大攤子?但時間不許老范計較這些了,他開展了系列工作幫助躍進脫貧。
先是找到縣、鎮(zhèn)有關(guān)單位,幫躍進爭取到了當年的危房改造指標。嘿,上天保佑, 這一年的標準提高了不少,只要在當年12月31日前倒好一樓的樓面,就可以得到國家4.5 萬元的補助。老范幫躍進算了一下,在現(xiàn)有地基的基礎(chǔ)上,建一座約80平方米的房子, 考慮到山里運輸困難,需要6萬元左右??鄢a助,實際只要1萬多元就行了。在補助得到之前,老范通過信用社,又幫躍進貸到了5萬元的貧困戶才能享受的無息貸款。老范想, 等到房子建好補助到手后,貸款就可以還上了。他慶幸很快幫助躍進打通了財路,讓躍進建房的事可以無憂無慮地“躍進”。
除了房子,老范又跑前跑后,幫助躍進發(fā)展產(chǎn)業(yè)。他聯(lián)系縣里的扶貧辦,幫躍進家弄了一頭小黃牛來養(yǎng),這樣躍進的老婆就可以一邊做家務一邊帶小孩一邊喂牛了,一年下來,只要牛還在,國家就有三千元產(chǎn)業(yè)獎補,還不算黃牛長膘的利潤,反正山里到處是青草,在房前屋后隨便放一下牛就行。實在不行,每天外出割點草,關(guān)起來喂也不錯。這個產(chǎn)業(yè)項目確實讓老范和躍進一家都高興。
為了增加收入,老范決定幫助躍進找一份工。對貧困戶來說,打工的收入是最快、最現(xiàn)實的。恰好老范的房子這一單元有個住戶要裝修,想請個工人幫刮膩子粉。聽說躍進搞過泥水工,老范就向鄰居推薦了躍進。
躍進說很好,他以前在城里干的就是這種, 現(xiàn)在偶爾也還干,不但會刮膩子粉,而且還會貼瓷磚,甚至安裝水電都能干……行行行行行,打住,老范說,我現(xiàn)在只要你刮膩子粉就行了。于是幾天后,躍進就在老范家樓下的雜物間住下來。
躍進干活期間,老范偶爾會關(guān)照一下他,請他來家里吃頓飯。他發(fā)現(xiàn)躍進很能吃,喝了點小酒后還喜歡吹。第一次在老范家里吃中午,兩杯酒下肚后,躍進臉就開始漲紅了,在餐桌上口沫橫飛地高談闊論,談資從天下大勢到家長里短,時間從正午十二點多“吃”到下午近三點還未滿足。老范要去上班了,提醒他該上工了,他說不急,反正工地就在樓下,所以一天下來,躍進酒喝了不少,活倒沒干多少。第二次在家吃晚飯時,老范就發(fā)現(xiàn)妻子臉色像掛了一層霜,越來越難看,扒拉幾口飯就丟下碗進房了。而躍進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照樣邊吃邊說,最后老范不得不自己把餐桌碗筷收拾干凈。第三次叫躍進來吃飯時,老范的妻子居然摔門而去。老范知道,為了和略有潔癖的妻子搞好關(guān)系,以后不能再讓躍進來家里了。這頭吃飯的事按下不表,鄰居卻和躍進開始鬧不愉快,原來躍進的工程進度很慢, 一百來平方米的房子,按理說一個人做半個月時間即可搞定??墒前雮€月過去了,工程未進行到一半。房東開始急了,因為已經(jīng)定好了進新房的吉日,很快就要搬家了。鄰居急躍進,也急老范,說你怎么給我找了這樣一個工人,做事情那么慢。老范于是催著躍進趕工,可這工能趕多快呢,本來躍進的手藝就那么一點點,還是勉強過關(guān),再快,質(zhì)量就會更差。這半個月的工程一直拖到一個多月才完工,第二天就是房東新居落成的吉日!躍進一直把活干到頭一天晚上的十一點多。旁邊就是陰著臉的房東和焦急萬分又十分尷尬的老范。檢查工程質(zhì)量時,房東把幾個房的電燈全打開,通過燈光可明顯地看出刮起的膩子墻面上映出許多凹凸不平的陰影,這質(zhì)量也太過不得眼吧。房東對老范說,他要扣下躍進一筆錢,誰讓他把事情搞成這樣。老范無可奈何,這事只能打他自己的臉。他請求房東把躍進的工錢給他,然后他再填上一筆,把幾千元工錢全額發(fā)給了躍進。躍進收到錢后還以為房東挺滿意他的作品呢。
通過這個事,老范看出來躍進做事的態(tài)度和水平,他有點明白了為什么躍進在外面搞了三十多年,回到家里還落到那樣。反正事情是不敢再讓他做了。結(jié)完賬后,老范對躍進說,現(xiàn)在時間已是夏天,嫂子一個人在家也挺難的,得回家抓緊弄一下,把新房子建起來。
如果說這次事情僅顯示躍進工作能力有限的話,那接下來的建房工作就讓老范越來越擔心了。作為扶貧聯(lián)系人,上級對進村入戶次數(shù)要求不多,每個季度一次即可,這
一年四次指標老范早完成了。下半年老范工作又忙,只偶爾有事才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躍進,同時催問一下建房情況。躍進一直說他在準備材料,同時報告一些其他的事情,如為了方便工作,他用打工的錢,買了一部新的摩托車,又去學了一個摩托車駕照,現(xiàn)在可以開著車從村里自由去趕圩了,非常舒服。又如他最近買回了一臺電視,老婆每天看電視,很上癮。還有一次,躍進電話里說他在建材市場撿了個便宜,買了臺二手攪拌機回來,備著施工用。這些事讓老范的心里頗有些不快,說你現(xiàn)在錢那么緊張,得先把房子搞定再說,其他的事少搞一些。因為到了年底,國家要實地檢查你的新房情況,要新舊房一起拍照留存,才能領(lǐng)到補助。
到了這年九月份,老范覺得有必要去看一下躍進的房子了。他先打電話問躍進。躍進答應著,說老范給他養(yǎng)的那頭黃?,F(xiàn)在長大了、長膘了。老范說房子,我問的是房子,房子現(xiàn)在建得怎么樣了。躍進說正在建設(shè)。
老范不放心,選了個周末來到了躍進的家,木棚外,躍進正在擺弄他買回來的那臺舊攪拌機,他說這機器買回來時就有點問題,不知是電壓不夠還是其他原因,老是用不起,修了幾次都沒有效果。在老范看來,這五千元買回的二手貨已經(jīng)等于報廢。再看躍進的建房工地,只是多了兩小堆碎石和沙子,躍進說,他準備先把地基打完成,再澆注圈梁、砌墻??磥磉@房子還是沒多大變化。老范催促他,現(xiàn)在秋高氣爽,要加快工程進度,一定要在年底完成第一層樓面。躍進答應著,說他正在聯(lián)系磚頭,某個鄉(xiāng)有一個磚廠燒出來的磚很好,他去看過兩次云云。老范沒時間聽他扯淡,打斷了他的談話。他從車上拿出一桶上好的花生油, 一盒月餅,兩人一同進了躍進的木棚。躍進的老婆正在看電視,看到老范進屋才發(fā)現(xiàn)他。老范說現(xiàn)在快中秋了,先慰問你們一下,同時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桌上。貝貝正坐在凳子上含著手指頭,口水流了出來。躍進老婆一邊道謝, 一邊趕忙拿一根黑乎乎的爛毛巾給貝貝擦口水。出來時,躍進老婆請老范在家吃中飯。望著冷清的灶臺,老范說單位還有事,等你們把房子建好后,我再來你們家做客。
又過了兩個月,已近年底,脫貧攻堅各種考核檢查接踵而來。老范打電話問躍進, 房子建得怎么樣了?躍進說還在搞。什么叫還在搞。到底建得怎么樣了。躍進說他正聯(lián)系拉磚。你要加快速度。躍進說好的,并說村干部也打了電話給他,要他加快建房。等到老范又一次來到躍進家時,發(fā)現(xiàn)躍進家里除了那頭牛變胖了一點點外,其他一切都是濤聲依舊。老范真的生氣了,他嚴肅地告訴躍進,國家危舊房改造指標不多,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現(xiàn)在爭取給了你這戶,一定要想辦法完成,否則你的補助一分錢都沒得。老范沒有告訴他,如果完不成這個指標,鄉(xiāng)村干部和聯(lián)系干部可能都會被問責,但這個事他不能講,講了更不好做工作。
躍進老婆在一旁說,范同志,你能不能先把補助的錢給我們?
當然不能,這錢由國家來發(fā),必須要建房完成后才有錢。你們要加快建房子,我年初來時這房地基啥樣現(xiàn)在還是啥樣,照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建起呀。幫你們貸了五萬元錢,為什么不拿出來用,難道天天存在銀行發(fā)霉嗎?
也許老范這話起了些作用。第二天躍進就打來電話,吞吞吐吐地問老范能不能幫他借點錢。借錢,你不是有錢嗎?五萬塊錢哪去了?
躍進說,我快花完了。
老范趕忙問,到底用到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買了摩托車,又買了電視機,一年下來趕趕圩,買肉買菜,人情客往隨份子,還有,我老婆在家學會了電視購物,買回了許多假酒、假首飾、假藥品……
老范一聽,幾乎昏倒。
花掉就花掉吧,錢在別人口袋里,就是花完你也管不著,但建房指標不能浪費, 老范急忙和鎮(zhèn)政府聯(lián)系。鎮(zhèn)政府干部一聽大事不好,趕忙找來村干部和老范商量對策, 四萬多元的補助,放到現(xiàn)在都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商量后的結(jié)果就是把這套建房指標立馬收回,用來調(diào)劑給村里或鎮(zhèn)里其他有需要的農(nóng)戶,趁著還有一個月,鎮(zhèn)里還可以把資料重新補齊。至于對躍進的解釋工作嘛, 由老范和村干部去做。
這次老范真氣壞了,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一個人人爭搶的危房改造指標,居然拱手讓給了別人,還差點誤了大事??墒沁@怪誰呢?王躍進啊王躍進,有機會給他他都不會抓——是根本就不抓。非但如此,躍進還對村干部和老范說,要為他保留指標到明年, 把村干部也氣壞了。負責這件事的村干部甚至沒好氣地說,范同志,對這樣的人,當初你就不應該給他爭取指標,讓他一輩子住茅草屋才好。
年底了,老范氣還沒消,不料躍進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躍進這次找到老范的單位,他大概不敢去老范家找人了。從面相看,事情還比較急促。他說貝貝前幾天因為口腔感染,住進了醫(yī)院,家里原來剩余的一點小錢都快用完了,所以想要問老范借點錢。
老范聽說過,貝貝已經(jīng)住過幾次醫(yī)院。從這一點來說,這個家庭的確值得同情??粗S進沮喪又可憐的臉色,老范知道他現(xiàn)在是走投無路了,那神態(tài)就等于說,你今天不借也得借。于是問道:借多少?三千。
這個數(shù)目對老范的私房錢包來說,還可以承受,雖然心在滴血,但苦于救命,老范還是拿出了三千元給躍進。
躍進大概沒想到這么快就辦成這件事了,感動地對老范說,等我有了錢后,我就還給你。
后來老范打聽到,躍進對所有幫扶人都借過錢,理由嘛,七七八八,也不去管他了。他終于更加明白為什么躍進會在這短短一年來換了三個幫扶人?,F(xiàn)在這點錢,老范是不打算要回來了,權(quán)當捐助,誰讓自己是黨員是干部是幫扶聯(lián)系人呢。在醫(yī)院看望貝貝時,老范還得知,貝貝居然還未上戶口, 也沒有名字。問及躍進,他說當時為了省幾個錢,怕上了戶口多交各種稅費,所以也沒有這個打算,一直拖到現(xiàn)在。天哪,還是一個高中生爸爸,居然荒唐到這個地步,老范無可奈何地在心里搖頭。貝貝出院后,老范開著車送他們回村,從后視鏡里看著他幫扶的這一家子,他感覺真可恨、可笑又可憐。
老范決定幫助貝貝上戶口。他知道縣里發(fā)的殘疾人補助金每人每月都有二三百元, 這樣可以減輕這個家庭的負擔。以前國家向農(nóng)民收稅費,現(xiàn)在國家發(fā)錢給農(nóng)民,這是復興路上的幸事。他把自己的想法和躍進說了,躍進猶豫著同意了。在公安系統(tǒng)的朋友告訴老范,像這種情況上個戶其實不難,只要先辦好出生醫(yī)學證明就行。老范又聯(lián)系了縣衛(wèi)生局,那里的同志說也好辦,如果當年忘記辦理出生醫(yī)學證明,現(xiàn)在可以去小孩出生的醫(yī)院補辦一個即可。
于是某一天,老范和躍進一家來到了躍進夫婦所說的貝貝出生地——縣人民醫(yī)院, 辦理出生醫(yī)學證明。奇怪的是,按躍進夫婦所說的日期,醫(yī)院查遍了當月的出生記錄,
都沒有發(fā)現(xiàn)貝貝的出生檔案。醫(yī)院問躍進夫婦是不是記錯了。但躍進夫婦堅持說,貝貝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在這里出生的,還說醫(yī)院不負責任,把貝貝的出生記錄弄丟了,要負一切責任,要賠償他們的損失。夫婦倆聲音越來越大,講話越來越兇,像吵架一樣,引來了很多病人和群眾圍觀。一位院領(lǐng)導聽到吵架趕忙來處理,馬上動員全院力量,把整個醫(yī)院保存的出生人員檔案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貝貝出生的記錄。躍進夫婦更加來勁,高聲叫罵著這些“沒用的”醫(yī)生。最后院長嚴肅地對老范說,建院80年來他們從沒丟過任何一份出生檔案,極有可能是你們記錯了。
老范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立即把還在叫罵的王躍進拉到了一旁,板著臉對他說,你再好好想想,你的貝貝到底是在哪出生的?躍進看著醫(yī)院這陣式和老范的態(tài)度, 大概心里也慌了,終于慢慢地說,我,我也不太記得起來了。
難道你女兒在哪里出生你自己不知道嗎?老范真發(fā)毛了,現(xiàn)在整個醫(yī)院都在為你找檔案,你知道這是什么后果嗎?老范握緊了的拳頭又迅速放開,他真想一巴掌抽上去。
王躍進說話開始吞吞吐吐地:有可能在,在鎮(zhèn)衛(wèi)生院。
得了,我不跟你說了,你的話要算數(shù)。你現(xiàn)在別說話了,等下,我們就去衛(wèi)生院找。老范找到院長,只說躍進夫婦文化水平低,記憶力有些衰退,腦子有些不正常, 可能一下子記不清楚了。這樣,記錄先不找了,讓他們先回家想想,等到他們回憶起來再說。院長冷冷地同意了。于是一行四人在眾多醫(yī)生護士鄙夷的眼光和看熱鬧群眾譏笑的臉色中離開了醫(yī)院。此刻的老范,感覺丟丑極了。
到了鎮(zhèn)上衛(wèi)生院,老范把情況一說,院里立即到檔案室查找,在躍進所說的日期檔案袋里,第一份就是貝貝的出生檔案。同時有資料顯示:貝貝出生不久,躍進夫婦就不辭而別,至今還欠著鎮(zhèn)衛(wèi)生院172.5元住院費——這就是他十多年來死不承認貝貝在這里出生的原因。
真相大白,老范鐵青著臉:我的躍進兄弟,你要是欠著衛(wèi)生院的錢還不上,我出錢幫你還上就行了,為什么要騙我騙大家??!
躍進夫婦說,因為我們后來把小貝貝轉(zhuǎn)到縣醫(yī)院治療,所以認為是在縣醫(yī)院生的……
老范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說到這,老范端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一飲而盡:“活了幾十歲,干了那么多年工作,碰了這樣的扶貧對象,我也是醉了。酒不醉我我自醉,得了吧?!?/p>
老范接著說,這躍進,要是懂事一點, 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不過也好,如果他要安置房,我也省事了。呵呵。你紀委書記要幫辦好了,我得敬你一大杯。
老范還說,關(guān)于躍進家里的一些情況, 你如有空,可以去問一問躍進的弟弟王躍升。
三
這天晚上,我單獨請王躍升吃飯。
“既然很多事你都知道了,那我也給你說說這個人。”
王躍升也不掩飾,給我講述了躍進的一些故事,聽得我一個勁地張大嘴巴,有時簡直想要把太陽、月亮都吞下去。
事實上,躍進最初是有房子的。不但有,而且還是與父母弟妹同住的三間大瓦房。躍進的父母一共生了包括他在內(nèi)的8個兄弟姐妹。30多年前,村里還沒有分田到戶,作為家中長子的躍進高中畢業(yè),當了半年代課老師后回家務農(nóng)。望著家里被繁重的農(nóng)活累彎了腰的父母,看著7個還在上學或嗷嗷待哺的弟妹,想到自己一輩子的寶就要押在這偏遠的山旮旯里了,躍進心里充滿了恐懼:我是念過高中的,是當過教師吃過“公家糧”的,這哪是我想要的生活。終于在這一年的春節(jié)前,他席卷了全家在生產(chǎn)隊所得的兩百多元分紅,溜之乎也,不知所終。兩百元!在今天這個年代,起碼要值兩萬元。那是全家一年的勞動成果,全家人過春節(jié)和來年生活的希望。這一年除夕,全家老小望著空空的鍋,抱著哭成了一團……
這一走就是十年,躍升說,躍進自己偷懶不算,也不愿為家里盡義務,還把大家的勞動成果席卷而空,簡直就是個家賊。十年間,家中的老父母咬著牙,把幾個弟妹全部養(yǎng)大成人,有的都工作了。躍進像消失了一樣,沒有回過一次家。有人說,他在桂林做工,日子過得很瀟灑。
終于在20世紀90年代初,躍進回來了, 這次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他帶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四川妹子回到了家,這四川妹子后來就成了他的老婆。也許時光會消磨一些記憶減少一些痛苦,年邁的父母考慮到兒子終究是自己的心頭肉,能回來就好,何況還有姑娘跟著回來,以后也好照顧父母和弟妹們。鑒于當時弟妹們有的還小,也不計較他的“光榮”歷史。于是父母和弟妹們幫助小兩口成了個家,還給躍進夫婦建了三間小瓦房,算是自立門戶。
這次王躍進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盡管不算大,但總算獨門獨戶,也不用負擔弟妹們的生計了。一年下來,他的四川媳婦給他生了一個女孩。此時,分田到戶已十余年, 山里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開始好轉(zhuǎn)。而做了一年農(nóng)民的躍進夫婦由于好吃懶做,把城里打工帶回的幾個小錢花得差不多了,生活日漸困頓。令人不安的是,這時媳婦的肚子又鼓了起來。
村干部找上門來了,說你王躍進當時既沒有打結(jié)婚證也沒有準生證就非婚生育,現(xiàn)在二孩也無證快生了,請你們趕快去辦理相關(guān)證件,否則按有關(guān)規(guī)定,至少要罰款五千元。 五千元!夫妻倆一聽,差點昏了過去。村干部又解釋說,按照政策,其實你們只要把結(jié)婚證、二孩準生證等證件辦好就不用罰款,因為你們不屬于超生。你們老不辦證,老不遵守國家的政策,這不是躺著中槍嘛。笨。
可是小夫妻倆不聽這一套。那年頭農(nóng)民的負擔還有一些,農(nóng)業(yè)稅和鄉(xiāng)里的統(tǒng)籌等每年是要交的。他們結(jié)婚偷著不辦證, 為的就是躲著不交鄉(xiāng)里的、村里的各種費用。要是辦了那么一大堆證件,還要按人頭交各種稅費,說不定哪天又冒出一二三項費用來,救命哪!小兩口合計著,對比以前在城里的日子,感覺這山里的生活實在不好過了,又累又苦又沒錢,兩人還是不適合做農(nóng)民。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夫妻帶著大女兒,拖著簡單的行李,亡命一般地逃離了那個村莊。幾年來積攢起的這點家當都不要了。他們悄悄地住進了縣城里的一個角落,在一間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租了間小屋住了下來。重新回到了以前打工的日子。不知道是一路驚恐還是其他原因,三個月后,躍進的老婆生產(chǎn)了。為了省錢,他們來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生下小女后,為了躲那一點住院費, 又偷偷轉(zhuǎn)院。不知什么原因,小女生下來就變成癡呆呆的,長大了不會說話,也不能自理生活,就這樣一養(yǎng)二十年。
村里沒有人知道躍進到縣城后十幾年的生活是怎么過的。但弟妹們知道個大概,只是不說而已。躍進靠著打零工、做點泥水活維持生計,有時還包點小小的工程,有人喊他王老板,他高興得很。只是這個“老板” 十幾年來一直住著一間破舊漏雨的瓦房。躍進雖然離開家,但并沒有與兄弟們斷了關(guān)系。近二十年來,隨著弟妹們長大成人,有的在外工作,有的嫁人成家,即使在家的弟妹通過自己努力,生活也不斷有起色。而每當他的大女兒要交各種學雜費,他就開始向弟妹們伸手要錢,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女兒上大學,弟妹們又幫助他擔保助學貸款,直到大女兒畢業(yè)到了外地工作。
躍進的女兒參加工作后不久,夫婦倆再一次回家鄉(xiāng)了。這次真像是衣錦還鄉(xiāng),躍進興沖沖地對弟妹和鄉(xiāng)親們說,他要回來建房子,要建一座大房子,建筑面積150平方米以上,五至六層樓,幾十個房間,要建成一家農(nóng)家旅館,開啟鄉(xiāng)村旅游新時代,要……鄉(xiāng)親們見躍進雄心勃勃,都暗地里傳言躍進在外面發(fā)財了,今天的躍進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躍進了。但闊別十多年的小山村已物是人非, 老父母親均已過世,由于躍進夫婦根本沒有盡贍養(yǎng)義務,在家的弟妹們對他的回來自然恨之入骨。好在大家的生活開始小康起來, 看在還是自己兄弟情分上,大家極不情愿地讓了村旁一片好山場給他。
躍進原來的三間小瓦屋早成一堆廢墟,只是家中老房子還在。后來弟妹們商量著把老房子拆除重建,邀請大哥參與。躍進不干,他說要自己建。他先在山上搭木棚作臨時建筑,然后向鎮(zhèn)里的農(nóng)房辦辦了手續(xù),又請來了一臺大挖掘機,在他的山場上挖了幾個大坑,自己搗鼓著干了起來。沒多久,地基挖好了。躍進借著自己這些年在城里學過一點泥水技術(shù),也不請工人,自己買回鋼筋水泥石頭,開始砌地基。幾個月后,地基基本打好了。
就在這時候,躍進的建設(shè)卻停了下來。原來是村里開始摸底調(diào)查精準脫貧的事了。躍進決定要當貧困戶,當貧困戶有人扶持、有好處,他認為他家應該能評上貧困戶,因為全村只有他一家沒有房子。
躍進的這個想法讓全村人大跌眼鏡, 都發(fā)了財了,準備建大房子了還要爭當貧困戶?這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人人爭著比窮,到底為哪般!但不管怎么樣,躍進沒房沒車沒工作,一間破屋要養(yǎng)仨,其中有個殘疾女,沒上戶口還癡呆,貧困戶的認定標準,很多他都套得上,“八有一超”很多他既沒有,也沒超,“兩不愁、三保障”他樣樣都要解決,還有誰能比得上他呢?你說他有多少萬塊錢,但誰又真正看過他的錢呢? 沒有。憑著自己這些“家底”,他底氣十足地戴上了貧困戶的帽子。全村的鄉(xiāng)親又好氣又發(fā)笑,同時又無可奈何。
躍進回來這些日子,哪怕是當上了貧困戶后,生活還過得挺讓人羨慕的。一家人不種田地不種菜,每天由他開著一輛電動單車進出山里山外,到鎮(zhèn)上買菜買米買魚肉,通常還順便吃一碗米粉才回,這樣他就不用吃早餐了?;氐郊野炎鲲埖娜蝿諄G給了老婆,然后去搗鼓自己的新房子地基和木棚。在路上、村上碰上熟人,他都喜歡笑瞇瞇地和別人大談一通他的遠大理想,要建多大的房子,要搞民居旅游,要開飯店,要……
于是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又多了一些談資?!败S進真的要建民居旅館嗎?”
“躍進就不該評為貧困戶,又要當大款,又要當窮人,什么都想占,真無恥!”
“你懂屁,躍進就要把錢存起來,人家才最聰明?!?/p>
在家的弟妹們見躍進這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不由都相繼擺頭,同時心里也十分困惑: 這躍進每天吃香的喝辣的,錢到底從哪來?
有一天,一位外地中年人來縣城找到了王躍升,原來他是躍進的親家,請王躍升用小汽車帶他去躍進家里,看望躍進和村里弟妹們。當這位貴客看到躍進那雜草叢生的新房地基和那歪歪斜斜、搖搖欲墜的木棚時, 他的臉色大變,后來誰也不知道倆親家在木棚里說了些什么,總之當倆親家從木棚里出來時,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不一會,親家就與王躍升坐小汽車走了。出山的路上,王躍升聽到了親家的訴說:……他說要回家建房,我先后分幾次,總共給了他十幾萬元, 沒想到居然搞成這樣。據(jù)說還挪了幾萬元去買他的個人養(yǎng)老保險,現(xiàn)在錢都花得差不多了……
從那以后,大家再未見躍進的親家來過,躍進的房子再也沒有動過工。
這怪誰呢?他要是懂事一點,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局面。老范剛下村的時候,躍升就提醒過老范,叫他注意點,結(jié)果老范還是險些被“套”。
我安慰躍升說,家丑不外揚。我們自己人知道就是,兄弟你放心,如果有機會,我會幫助躍進爭取安置房的。
躍升卻有自己的看法:安置房就是60多平方米,如果他在家建房,可以建八九十平方米,還可以建幾層,有 “天”有“地”, 有危房改造補助作后盾,基本不需要花什么錢。為什么這位老兄老想撿芝麻丟西瓜去要那個什么安置房,仔細尋究,就一個“懶” 字嘛,什么都想撿現(xiàn)成的。這幾十年來,需要他盡義務的時候,他躲之不及;有政策享受的時候,他全力以赴。不信你問問這些年來,他借了弟妹們多少錢,他敢說嗎?即使在最“有錢”的時候,又什么時候還過大家一分錢?大家都懶得跟他計較了。就是這樣的人,幾進幾出,幾起幾落,一生都變成了什么樣子……
我什么都明白了。
四
在鎮(zhèn)里召開的安置房分配會議上,我力挺給王躍進分配一套安置房。理由很簡單, 他符合易地扶貧搬遷的政策。他沒有房子, 也不愿再建房子了,要讓他脫貧,必須幫他搞一套房子,給他安置房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
會議很快通過了。老范給我打來電話致謝,他松了一口大氣。
躍進趁著趕圩的時候,給我送來了一紙箱土雞蛋。我打電話告訴王躍升,王躍升大吃一驚,說幾十年來都沒有吃過躍進一點東西,你小子居然有此福氣。
不久鎮(zhèn)里安置小區(qū)舉行入住儀式。電視里,躍進穿著他那件舊制服對著電視鏡頭: 感謝黨、感謝政府,現(xiàn)在我家有新房住、家里產(chǎn)業(yè)有獎補、殘疾人有補助、自己也快有養(yǎng)老保險發(fā)……
接著鎮(zhèn)里又開了個會,集中處理所有易地扶貧搬遷“搬而不遷”“兩頭跑”現(xiàn)象, 王躍進名單在列,村里做了多次工作均未奏效,躍進說他要守住老家的山場,那是他分得的東西,所以不愿拆木棚,他還要繼續(xù)在地基上建他的新房。鎮(zhèn)領(lǐng)導把王躍進這戶分給我,說我能搞得定他,呵呵。
我立刻打電話:王躍進,我看真得給你說道說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