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姑娘

陸麗

有關她小時候的糗事簡直是太多了。從我記事起，就聽長輩們說她小時候被稱為喇叭大師，因為太愛哭。一言不合，哭;走路落在后頭，哭;想要某樣東西，哭;感覺受委屈了，那更要哭！好像這天底下沒有她一哭辦不到的事情。奇怪的是，長大后她便不愛哭了。與小時愛哭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參加工作后的她，做起事來一個頂倆。學習能力與新環(huán)境的適應力甚強，但是性子急，心里藏不了任何事。天不怕地不怕，活脫脫的女漢子一枚?？稍谥藷岬奶柕紫鲁掷m(xù)工作數(shù)小時不喊累，也可以加班到深夜不叫困，當然還可以跑去辦公室和領導拍桌子叫囂，把老領導氣得直瞪眼。

從我出生那天開始，親人朋友，街坊鄰居便說我長得像她。工作后，同事也說我像她。出門逛街，商場服務員也說我像她。不知為何，我一直不喜歡別人說我像她，誰說，我跟誰急。而她相反，誰說我不像她， 她跟誰急。

二

很小的時候，只要她在家里，我便纏著她講故事。小紅帽、灰姑娘、白雪公主，都是從她那聽來的。她把書里的故事說完了， 就自己瞎編，怎么痛快就怎么編，反正我那時還小，滿懷好奇心，只要她說的，我都信以為真。上學后，開始不再聽她的故事，漸漸覺得她編故事的能力還差那么點。

故事她不說了，便開始打扮我，只要鮮艷的色兒，全往我身上放。每年我身上最艷麗的裙子定是她親自去買來的。小時候嫌棄，她會說你瞧你最適合這樣的花花綠綠了，多艷麗的色兒也不會顯得俗氣的。真真沒想到，多年后，我因而戀上了寫故事，披著五顏六色的碎布招搖過市也會覺得很正常。

再長大些，她便讓牙科的劉阿姨幫我戴上了牙套。在我要變美的路上，她從來都是不辭勞苦，這真真令我萬分感動，我如今的牙有這么整齊全靠她。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離開她去很遠的地方。直到后來我穿上那身白大褂，看著她就站在我身前時，我才知道，她就像那光芒萬丈的如來佛祖。

三

那年四月，我正式入職她所在的單位。她帶著我去見我所在科室的老大。老大驚喜地道：長得和你有幾分相像呢！她捂住嘴很開心地笑了起來，然后看了我一眼，馬上止住笑，說道：別說像，她可不喜歡別人說她像我的。我裝作沒聽到，一直保持著她要求的標準式微笑。

白天上班，她沒事老往我科室走，晚上下班便開始馬不停蹄地審問：聽說你有位老同學在追求你？這男人長得太好看是不靠譜的。我嗯了一聲。她繼續(xù)問：X科的X醫(yī)生向你表白了？他性格太過內向，不喜歡與人交往，這樣的人城府太深，不適合你。我點點頭。

她又說：聽說XX也在追求你？他長著一雙桃花眼，太招蜂引蝶了，這樣的男人也不適合你。我繼續(xù)點頭。她說：你們老大還說經(jīng)常有實習生跑去你們科室偷偷看你？我說好像是吧！她說什么叫好像，全醫(yī)院里的人都知道了。你給我認真點，不能隨便地就談戀愛了！我繼續(xù)點頭。

她對我那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很是生氣， 提高了嗓門，說道：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抬起頭裝出很委屈地樣子看著她說：我態(tài)度很端正呀，您看，我一直都在很認真地聽您說呀，他們都不好，我都不能去交往，以后都是您說了算，您說了算。

四

連續(xù)高強度作戰(zhàn)一晚，終在完成接產(chǎn)最后一項工作后，我在產(chǎn)房里暈了過去。她聞訊跑來時，我已經(jīng)恢復過來了。老大告訴她應該是我太累，低血糖造成的。她不放心， 拉著我便去找中醫(yī)科的醫(yī)生把脈。醫(yī)生說是氣血虛。她說那趕緊開藥補補。然后又拉我去化驗室，化驗室的阿姨說，只是輕度貧血?；炇野⒁陶f：看來別人說的沒錯，新來的陸醫(yī)生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真的和你很像。她聽后開心極了，樂道：還行還行。

離開化驗室，見我要回科室，沖上來急道：這個時候了你還不下班？我說我今天還沒有去查房呢。她說你不要命了！我說， 這是您老幫我選擇的職業(yè)呀，我這樣走了我的病人怎么辦？您拉著我跑這跑那，是不是太小心眼了？她翻了一個白眼，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誰小心眼了？還說你像我，嘖嘖嘖，就你這小身板，真的是太差勁了，跟我年輕時真是無法比。

五

演出排練，離她辦公室最近。她手頭一沒事，便過來瞧我。從我出場，每一個動作與每一次表情，都要求我做到極致。她好像把她自己對美的追求全部加壓在我的身上， 我奇怪，當初為何又要我學醫(yī)，直接改讀藝術學院不更符合她的要求？

那時，她已近更年期，一點小事都讓她無比煩燥。開了藥給她，她又堅決不吃，說她還沒到更年期。有時正忙著，她會電話來說這說那，我必須得好好聽著，否則就是我態(tài)度不端正。她甚至懷疑我們都開始不愛她了。有時會突然失蹤幾日，讓我們滿世界地去找她。

每次把她像女皇陛下地迎回來，我總會忍不住偷偷笑。有一次忍不住當著她的面大笑了起來，她立即生氣，滿臉地不悅道： 還以為你最懂我，結果你居然在笑我，你還笑！我趕緊解釋：我理解您，真的太理解您了，您是我們家族里的驕傲，是最最辛苦的人兒。不過，下次出門散心時要不要帶上我這個大尾巴，我可以幫您提包，還可以幫您拍照，還可以幫您一路付錢呢，多好的丫頭呀，您不帶著可虧大了！她聽后大聲地咳了二聲，以表示不生氣了。

六

那年春節(jié)，我的終身大事，被家人正式拿到臺面上來討論，當然，她是最好的說客。我很抗拒。從最開始的找托辭，到后面的直接避開。半年后，她把我堵在屋里，直接面談。她說你多大了？我說還好吧，正年輕。

她說你二哥已經(jīng)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你明白嗎？就是他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這一輩子你都不可能見到那個人了。我很詫異地看著她。她繼續(xù)提高聲音道：怎么了？我不能提他嗎？你的二哥，你總想著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你真的要把一生全部賠進去嗎？你不要一直活在夢里了，你要接受現(xiàn)實，現(xiàn)實不是童話里的故事，你要去戀愛要去開始新的生活。

我開始哭，讓她不要再說了。而她卻沒有停，繼續(xù)說：你就這點出息？為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嗎？值得嗎？就讓他消失吧！去忘記，去重新開始。我起身要離開。她站起來指著我呵斥道：你又走？你知道全醫(yī)院的人都在議論紛紛了，你想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我看著她，說道：我填志愿您幫我決定，其實您知道我并不想學醫(yī);我畢業(yè)了， 您又幫我決定去留;后來戀愛了您也插手， 現(xiàn)在，人都沒了，您還要來干涉。我不像您，您可以一戀愛就結婚，然后一起走到白頭，您沒嘗過失去愛人的滋味。對，是他讓我變得如此沒有出息，您盡管提，他不是空氣，不是泡沫，是陪了我那么長時光的人兒，是我甘愿生死相隨的男人。現(xiàn)在，一切成了幻影，我不是還活著嗎？做夢也罷，哄自己也罷，為什么您不允許我難過一陣子？ 為什么要逼著我要去戀愛去結婚，我不結婚難道不可以嗎？

她斬釘截鐵地道：不可以！你必須要結婚。

我大吼道：你又不是我媽，我不要您管！喊出來后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看到她被怔住了，不一會，她的眼淚像豆子一樣滾了下來。那是我記事后第一次看到她落淚。那個小時候被稱為喇叭大師，幾十年不哭泣的她居然哭了。我慌了，卻又說不出對不起。

她站在我身后喊道：讓你學醫(yī)，因為我想讓你永遠不失業(yè)。讓你結婚，那是我怕， 怕我們都走了后，留下你一個人會孤單。

我不再往前，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七

2017年夏，我在正陽和王城分別有了自己的店面。那一年，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店面里忙碌。家人很是心疼，而我卻感覺不到辛苦。經(jīng)常會接到她的電話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她說別擔心，放手去做你自己喜歡的事吧，我永遠做你經(jīng)濟上的后盾，你要相信，我會是你最堅強的后盾。我笑了起來， 打趣她道：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您還是一個可以讓人依靠的富婆呀！

正忙時收到她發(fā)來的微信，是兩張大頭照，一張是我的，另一張是她的。她很興奮地說：你快看看，快看看，咱們倆多像，快看看，太像了。我點開看，發(fā)語音給她：確實很像呢。初看還以為都是您自己的照片。她聽后嘿嘿地笑了起來。過了半晌，我想起問她，您從哪兒找來我的照片？那么丑！您沒事又查看我的檔案了？她顯然很生氣，大聲說道：什么你的丑照片，你這是在說我丑嗎？頓時偷笑。

她會經(jīng)?？粗娨晣@氣道：唉，當初就不應該逼你去學醫(yī)，送你去唱歌多好，你看看電視里這些人都沒你唱得好聽，長得也沒你好看。我可以做你的經(jīng)紀人了，沒人比我更適合！我接過她的話說：嗯，其實您老還可以送我去演戲的嘛，您看我是不是更適合？她捂住嘴哈哈大笑了起來，那得意勁可真無法形容。現(xiàn)在，遇到好多人問我：你的眼睛和鼻子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呀？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隨我姑呀，我們可像了呢！

如今，我也成了一個女孩的姑姑。傍晚去接她放學，遇見老師。她很高興地問道：

你是她的姑姑吧？我驚訝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姑姑？她笑著說：她經(jīng)常在班里說她有位姑姑，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你們真的太像了！我聽后笑了起來?；厝サ能嚿?，她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姑姑，我長大了也和您一樣去做一名醫(yī)生可以嗎？我反問道：那你告訴姑姑你喜歡嗎？她點著頭很肯定地說：我喜歡。我說：好，只要你喜歡，做什么姑姑都會支持你。你要相信姑姑，我會是你最堅強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