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宅基地緣何不能輕易“折騰”

賀雪峰

【關鍵詞】農村宅基地 城鎮(zhèn)化 農民 耕地

農村宅基地成為了最近一個時期政策部門乃至整個社會關注的焦點。宅基地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與兩個錯誤認識有關：一是人們常常誤解宅基地，把城市建設用地巨額價值的“想象”附會到農村宅基地上，這就引發(fā)了很多人認為農民是“抱著金飯碗討飯吃”，更有一些人想象著如何顯化農村宅基地價值從而讓農民可能一夜暴富。第二個錯誤觀念是，很多人認為，農民進城就應退出宅基地，并復墾為耕地種糧食。當前中國正處在史無前例的快速城市化的進程中，城市化不僅是人口的城市化，而且是土地的城市化，因為城市建設占用土地面積在迅速擴張。人口的城市化使得大量農村人口進入城市，農村人口減少了，農村建設用地尤其是農民宅基地占地會減少。他們認為，目前隨著城市建設占地面積持續(xù)增加，農村建設用地面積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每年都有所增加，就會造成對耕地資源的擠占，危及中國耕地紅線。所以一些人認為，進城農民應當退出宅基地，宅基地就應當復墾為耕地種糧食，從而保證中國的糧食安全。

當前，全國都有進行農村土地制度包括宅基地制度改革的共識，也正是基于以上兩種認識，一些人認為應當對過去形成的已經(jīng)不適應當前形勢需要的宅基地制度進行改革，應當在宅基地上動腦筋、想辦法，以宅基地改革來壯大集體經(jīng)濟，增加農民收入，建設美麗鄉(xiāng)村，加快鄉(xiāng)村振興。不過，在筆者看來，以上兩種關于農村宅基地的認識都是錯誤的。一些社會大眾對農村宅基地投射了過多不切實際的想象。筆者以為，在農村宅基地上面最為重要的是“不折騰”，之所以“不折騰”，一是宅基地對農民和中國現(xiàn)代化極為重要不能輕易折騰，二是宅基地無利可圖，不存在通過折騰宅基地來顯化所謂價值的可能。

真實走近農村宅基地，探尋宅基地對于農民的現(xiàn)實意義

農村宅基地就是農民在相對耕種不方便的荒地坡地旱地上修建住房的用地，這塊土地上修建的住房，既是生活用房也是生產用房，因此一般都距離耕地不是太遠，有適合農業(yè)生產的住房布局，也有各種生活設施。農民住房一般都會有附屬房，用于養(yǎng)殖，住房四周土地上也會栽樹或種蔬菜，搞點庭院經(jīng)濟。農民住房還往往有一個大院，以存放農具。

因為耕地資源有限，農民一般都不會在肥沃和灌溉方便的土地上修建住房，一般都將住房修建在不方便耕種的土地上，也因此可以將宅基地看作是荒地。筆者在農村調研，很多地方農民對宅基地的認識就是利用一塊不便于耕種的荒地。

農村住房不僅往往修建在荒地上，而且中國是原住民國家，農民相對集中居住的村莊往往都有很長的歷史，最長歷史的村莊甚至有上千年，數(shù)百年歷史的村莊比比皆是。這些歷史悠久的村莊具有自身的文化習俗，形成了與村莊經(jīng)濟生活農業(yè)生產相適應的社會結構和社會規(guī)范，村民世世代代在村莊中居住，到目前為止，仍然有大量村民依托村莊完成農業(yè)生產和獲得生活意義。村莊仍然是外出村民的歸屬和鄉(xiāng)愁，是他們的落葉歸根和入土為安的圣地。

也就是說，建立在農村宅基地上的農民住房和村莊，是農民生活的家園，是農民進行農業(yè)生產的基地，也是農民實現(xiàn)社會交往獲得生活意義的故土，從精神上來說，宅基地還是外出農民的歸屬與鄉(xiāng)愁。

當前中國正處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城市化就意味著大量農民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因此，村莊也在發(fā)生變化。幾乎所有農民都希望進入城市，農民家庭開始從城市獲得二三產業(yè)收入，期待能進城安居。但是，農民進城這條路并不好走，農民會依據(jù)自己家庭狀態(tài)采取不同的家庭進城策略。農民在農村的家是農民家庭進城的出發(fā)點，又是他們進城的基地和安全感的歸屬。因此，雖然宅基地只是一塊荒地，對于正處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來說，這塊荒地上的宅基地和村莊卻存在著比我們想象中更重要的意義。

保留宅基地是農村和城市發(fā)展的穩(wěn)定器

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農民也在快速分化?？傮w來講，農民的分化可以從兩個層面討論：第一個層面就是農民家庭內部的分化，第二個層面是農民家庭之間的分化。

從農民家庭內部來看，當前中國絕大多數(shù)農戶家庭都已經(jīng)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結構，即農民家庭中年輕子女進城務工經(jīng)商，中老年父母留村務農。農民家庭內部的分工，導致之前農戶家庭只在農村有房子，現(xiàn)在卻可能不僅農村有房子，而且城市也要買房子或租房子。農村年輕子女進城了，中老年父母仍然住在農村，從事農業(yè)生產，因此，農村宅基地和住房對于農戶家庭很重要，住房不僅是農民的家庭，也是他們生產和生活的場所。正因為農民家庭中老年父母仍然可以依托農村住房生產和生活，農村生活成本低，農業(yè)生產有收益，“半工半耕”的農民家庭反而有更強的支持子女進城安居的能力。

從第二個層面，也就是農民家庭之間的分化，當前中國少數(shù)農戶家庭已經(jīng)全家進城，不再從事農業(yè)生產甚至完全脫離農村生活。雖然目前這一群體比例不是很高，但可以預計比例會不斷提高。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農戶全家進城了，他們一般也會保留農村宅基地，以防止萬一“進城失敗”有回到農村的“退路”。正是這種返鄉(xiāng)“退路”讓進城農民具有比較強的進取甚至冒險精神，他們會說，“努力一拼，萬一失敗大不了回去種田！”

當前中國仍然有大約六億農民留守村莊，對于留守村莊的農民來講，宅基地和住房自然是他們的家，是生產生活必需品，他們正是住在自己家中，與土地結合起來，獲得了勞動收益，實現(xiàn)了人生價值。在當前農業(yè)機械化條件下，甚至老年人也可以進行農業(yè)生產，獲取農業(yè)收入，并因為勞動而產生自身仍然有價值的意義感。房前屋后的庭院經(jīng)濟，農村自給自足的低成本生活，村莊熟人社會的支持，以及與大自然親近的寧靜自由，不僅對于留守老年人十分重要，而且也吸引那些進城農民在年老時返鄉(xiāng)居住生活。可以說，只要農民與土地結合起來，他們就容易獲得低成本高質量的生活保障，減少國家養(yǎng)老壓力，甚至可以成為應對社會老齡化壓力的重要手段。

進城農民能否在城市體面安居，不僅取決于農民是否勤勞，而且還取決于機遇等外部因素。進城農民足夠勤勞且機遇不錯時，能夠在城市體面安居下來，成為了脫離農村的城市人?？傆幸徊糠诌M城農民時運不濟，他們難以在城市體面生活，不得不返回農村，尤其當他們年老無助時，返鄉(xiāng)就是最好的選擇。這也是為什么進城農民一般都會保留農村宅基地的原因。

這個意義上講，農村宅基地、住房和村莊不僅僅是農民的家，是農民生產與生活的場所，而且是農民的基本保障和進城失敗的退路，是他們安全感所在。基本保障和最后退路都是底線，都是為以防萬一的，因此也都是冗量，是保險，是穩(wěn)定器，是不能市場化的，也是不應效率優(yōu)先的。這個基本保障和最后退路也是國家不允許農民失去的。正是農民有了退路，中國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了基本保障，農村也才能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穩(wěn)定器與蓄水池，中國現(xiàn)代化才能有出路。

除經(jīng)濟因素，進城農民在心理上、文化上、精神上的城市化還需要相當長的一個過程

中國的城市化絕對不可能是農民進城后就可以達成的一次性的城市化，這其中一定會存在農民在城鄉(xiāng)之間不斷往返。農民家庭進城并不會斬斷其與農村的聯(lián)系。有時候正是農民家庭中年邁父母留村務農，才為年輕子女提供了更加強大的進城能力，同時，進城農民也可能在年老時返鄉(xiāng)養(yǎng)老。這樣的城鄉(xiāng)往返，可能會持續(xù)數(shù)十年時間，這并非中國城市化的缺點，而毋寧說這是中國城市化的巨大優(yōu)勢。

從更加根本的方面來看，中國不缺少無處不在的抽象信仰，比如安土重遷、落葉歸根等。進城農民在城市安居了，他們的心理歸屬和精神家園很長時間還會與村莊和家鄉(xiāng)有關。保留他們在農村的宅基地和家，有助于進城農民慢慢適應中國的城市化與現(xiàn)代化，不僅給進城農民保留退路，而且讓農民具有家鄉(xiāng)的心理歸屬，落葉歸根和入土為安的心理期待。離開家鄉(xiāng)進城的農民即使在經(jīng)濟上適應了城市生活，他們在心理上、文化上、精神上的城市化也還需要相當長一個過程，他們還要有鄉(xiāng)愁，家鄉(xiāng)是他們的精神家園。社會必須有耐心，畢竟中華民族幾千年來都是農耕文明，生活在繁榮但疏離的城市，容易產生文化上、心理上和精神上的不適應。從這個意義上講，在較長時期保留進城農民的宅基地，不僅具有合理性而且具有重要性。

強制流轉宅基地長遠來看并不能帶來好處

回過頭我們再來討論前面關于農村宅基地的兩種錯誤認識存在的問題。

關于宅基地是“真金白銀”，只要允許宅基地進入市場，宅基地就可以顯化出巨額價值，這顯然是想當然了。宅基地在兩種情況下具有很高的價值，一種情況是宅基地位于已經(jīng)城市化或工業(yè)化的區(qū)域，村莊是城中村或城郊村區(qū)，或位于沿海城市經(jīng)濟帶內，農村宅基地可以享受到城市二三產業(yè)發(fā)展附著在土地上的超級地租，從而獲利。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國家為保護耕地，每年下達給地方政府偏緊的城市建設用地指標，允許地方政府通過“增減掛鉤”來獲得新增城市建設用地指標。但這里并不存在所謂市場，而只是計劃調控，也就沒有創(chuàng)造出宅基地的價值，而不過是土地再分配價值而已。而事實上，中國絕大多數(shù)宅基地都集中在并無區(qū)位優(yōu)勢的中西部農村。

而一些人關于節(jié)約土地資源的認識，認為農民進城了，應退出宅基地轉為耕地。保護耕地、節(jié)約土地當然是中國國策。但保護耕地是戰(zhàn)略，而非策略。當前中國耕地存在普遍的季節(jié)性拋荒甚至全年拋荒，退耕還林、退耕還湖、退耕還草這幾年也正大規(guī)模推進，充分說明，只要把住耕地紅線，中國是并不缺少耕地的。因此，興起這股“要將農民宅基地復墾為耕地，否則就是浪費土地資源”的奇怪風潮并沒有必要。強拆農民房子讓農民無家可歸，花費幾百萬元來復墾宅基地形成一畝耕地，更是錯誤的。保護耕地是戰(zhàn)略性的，隨著中國城市化的完成，八億農民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在城市體面安居，農村宅基地就不再構成農民的基本保障和最后退路，那個時候再將農村宅基地復墾為耕地也為時不晚。

在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宅基地對農民仍然極為重要，為中國現(xiàn)代化提供緩沖和余地。宅基地規(guī)范化管理非常必要，但并不意味著可以借保護耕地等借口，違背農民意愿強制流轉宅基地和強迫農民“上樓”，不得以退出宅基地作為農民進城落戶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