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曾幾何時,窗外的景觀一下子肅殺不堪。
冬天來了。
我們的心情本也隨之入冬,寂冷而沉郁。然而近日出門忽然被震撼到失語:東南路旁,新開盤的小區(qū),突然一片錦繡斑斕照徹天,粉浪滾滾撲面來,一大樹的珊瑚,一大棚的焰火——路邊突然高聳出數(shù)株高大的櫻花樹,萬點(diǎn)赤丹,亂紅爭春,直把天際染紅,靠右又是一大叢金黃的銀杏和深絳的楓樹,綿延的流金紅浪,仿佛又是深秋的江南……
回過神來當(dāng)然知道是人工景觀。但所有的路人仍為“人工”的璨爛而歡呼甚至歌唱,街坊都說,每每開車路過,精神都為之一振,這陰雨潮濕的冬天,這萬物蕭疏的鬼日子,我們需要熱流,需要華彩,哪怕是假的,哪怕是一次美麗的欺騙。
作為一名調(diào)查記者一直注意真相。但到老才發(fā)現(xiàn),生活其實(shí)也離不開假相。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當(dāng)年的西北之行,曾見無數(shù)荒坡被披上綠色的山網(wǎng),遠(yuǎn)望萬嶂疊翠,我卻頗為不屑,為其“假”而遺憾。
其實(shí),如同“尋醉”一樣,我們常常主動尋求視覺的欺騙或被騙,以求精神振奮,這是人性的弱點(diǎn)也是人性的高維,更是人與動物最大的區(qū)別。
大詩人大畫家王維曾畫著名的“雪中芭蕉”。時人驚嘆之余也不免議論:寒冬臘月,甘隴一帶大雪紛飛,哪里來什么大紅芭蕉呢?
豈不知王維詩中有禪,畫中亦有禪,窗外固然是冰雪世界,但只要你眼中有“紅艷艷”,胸中就有“紅艷艷”,究竟紙上芭蕉為真,還是雪中芭蕉為真,抑或真正的芭蕉此時盛開在五千里之外的嶺南,還很重要嗎?莊子夢蝶,到底莊子是蝶還是蝶化莊子呢?
《資治通鑒》記載隋煬帝時“以諸蕃酋長畢集洛陽……諸蕃請入豐都市交易,帝許之。先命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shè)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胡客或過酒食店,悉令邀廷就坐,醉飽而散,不取其直,紿之曰:‘中國豐饒,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驚嘆。其黠者頗覺之,見以繒帛纏樹,曰:‘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蓋形,何如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為?市人慚不能答”。
說是隋煬帝好奢侈,接待一群外國使團(tuán),命長安所有的行道樹都用綾羅綢緞纏繞裝飾,酒肆里吃飯喝酒不要錢。我曾和作者一起痛恨隋煬帝的奢侈與虛榮心,然而多年后,換個角度回頭一看,楊廣顯然很在乎國際形象,“吃飯不要錢”固然虛假可笑,但為讓國際友人冬天里也能享受一把紅艷艷的“視覺美”,不惜綢緞為花,其實(shí)也未可厚非,他只不過使用一下人造花卉罷了,千年以下何必一直對其嘵嘵不休呢。
當(dāng)然,此舉也說明他深諳視覺美,“藝術(shù)即騙術(shù)”,人有時候歡迎“騙”,甚至渴求“騙”,人是需要振奮的,各種美容難道不都是希望“被養(yǎng)眼”嗎?
說白了,如今社交前不化妝一下,還真不好意思混呢,類似的“作假”誰會反對?誰會制止?比如著名華人作家鄭念,都耄耋之年了,只是稍稍化妝就驚艷動人,據(jù)說只要出門,就必搽口紅,哪怕去超市,面妝未必,但口紅必須,這不是為人,而是為己,你不想人看你時,瞳孔稍微大一大嗎,你的年齡雖已紅唇不再,紅顏不再,但紅唇紅顏都在你心里,拿將出來與人分享才有“余香”啊。
作為一名調(diào)查記者一直注意真相。但到老才發(fā)現(xiàn),生活其實(shí)也離不開假相。
據(jù)說認(rèn)定一個大腦是否超群,得看他能否同時容納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
那么請來“騙”我吧。我很樂意漸漸地學(xué)會接受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