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欣 張 鑫
李奎報(1168—1241)是古代朝鮮中世紀文學史上獨辟蹊徑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泰斗,被朝鮮文壇譽為“唐李白”。他出生于名門,自幼博覽中國典籍,不僅貫穿于史傳之冊,馳騁于詩律之書,主動接受儒、釋、道等思想,并存不悖。正如其在《白云小說》中所寫:
余自九齡始讀書,至今手不釋卷。自詩書、六經(jīng)、諸子、百家、史筆之文,至幽經(jīng)僻典,梵家道家之說,雖不得窮源探奧,鉤索深隱,亦莫不涉略游泳,采青摭華,以為總詞摘藻之具……
這種兼收并蓄的思想不僅為其構建了豐富的精神世界,還為其詩文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儒、釋、道對李奎報的影響各有不同,儒家培養(yǎng)了家國天下的濟世情懷,佛家構筑了虛空妙有的幽靜禪界,而道家則造就了任性逍遙的超然心境。其中道家自適其適、任真自得的“求真”思想與李奎報性格秉性十分契合。
“法天貴真”是對自然和本性的崇尚和追求?!胺ㄌ臁奔磳Α白匀弧钡男Хǎ白匀弧眲t是道家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百F真”是莊子美學理論的審美基礎,是在老子所提倡“法自然”的基礎上,對“道”的進一步闡釋?!胺ㄌ熨F真”的思想對李奎報詩文創(chuàng)作及人生道路的選擇影響深遠。青年時期的李奎報叛逆不羈,加之仕途不順,注重追求“真我”,其詩歌也更多地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中年時期的李奎報幾度在宦海中沉浮,深刻感受到了官場的黑暗和民間的疾苦,詩歌中更多地流露出“真情”,即對現(xiàn)實的批判和對百姓的同情。晚年時期,身居高位的李奎報急流勇退,其詩歌中表現(xiàn)出了“禪”、莊思想,以及自然閑適、超脫隱遁的生活狀態(tài)。
李奎報三十二歲正式出仕之前的青年階段,主要以追求“真我”的方式實踐“貴真”思想?!罢嫖摇笔恰百F真”的一種具象化表現(xiàn),鼓勵主體擺脫外部困擾,追求人性的本真,正如陳鼓應先生說的“回復到天真的本性”。此時的李奎報放浪形骸,性格叛逆率真,對“真我”的追求更多表現(xiàn)為本性的解放。李奎報強調對客觀事物主觀獨立的認識和判斷,盡管存在不夠客觀的情況,但貴在真實,這是其對“真我”最為直接、具體的表達。
李奎報崇尚真才實學,他并不認為科考能夠有效地選拔優(yōu)秀人才,甚至對其報以輕視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在了他的行為中。自十六歲開始,李奎報先后參加三次科考,均以落榜告終。在第三次科考不中后,詩人“使酒放曠不自檢查。唯以風月為事”,將壓抑的情緒通過“酒”“風月事”等方式進行發(fā)泄,“略不習科舉之文”則表現(xiàn)出對科考內容的厭惡及對科考取士這種形式的輕視和反抗,其叛逆率真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受當時高麗儒生堅定奉行“入世”之道的影響,詩人在二十二歲還是參加了第四次科考,并破題作《太古無軒冕》一詩,寫道“誰分貴賤流,制之然后著”“始造聞黃帝,徒行豈孔丘”等名句,使得“座中柳公嗟賞不已”。李奎報認為科考歷史悠久,但像孔子這樣真正有學問的人又有多少取得過功名的呢?從詩中可領略詩人出眾的詩才,同時也能看出對科考的輕視。此次中第之后,“詩人由于性格的耿直而與世不合,他的直諫常常引起權貴的嫉恨,這使得他在現(xiàn)實中往往處境險惡,度日艱難,所以他常常有退出政界歸隱田園的想法”,但因無此先例未能實現(xiàn)。二十四歲之時,李奎報因其父離世,寓居石磨山,隱遁山林。率真叛逆的性情是“真我”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因不愿與權貴“同舟共濟”,始終被當權者排斥在外,這也正是即便詩人才華超眾,但直至三十多歲才真正出仕的重要原因。
這一時期詩人所作詩歌,直接而具體地表達出對自然的崇尚和歸隱的渴望之情,但終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依然難掩對成為仕宦、為朝廷效力的渴望。早年時李奎報就曾在《次韻染閣校和潘閬春游記》一詩中寫道:
唯愿一入紫薇門,奉謁玄元太上君。
一吹橐龠鼓和氣,下使萬人飲醰醉。
洗盡痛癢入融怡,立作太古羲軒時。
詩中“橐龠”“紫薇”等詞具有道家思想傾向?!兜赖陆?jīng)》云:“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橐龠”是鼓風吹火所用的風箱,老子以此來突出天道“虛”的特性?!白限薄痹缸限被ǎ徽J為是北極紫薇大帝的化身,同時又是“紫微星”降世的結果?!白衔⑿恰奔幢睒O星,北斗星時刻將其圍繞,因此被奉為帝星。相傳劉邦、李世民等古代帝王皆是“紫微星”轉世,“紫”又成了皇帝的代稱。詩中之“紫薇”既指代“紫微星”,同時又是“帝皇”的象征,而“紫薇門”便可看作是侍奉帝王的朝廷,從中看出李奎報強烈的忠君報國思想。詩人這種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帶有濃郁的道家色彩,修道成仙在這里似乎也與建立世俗功業(yè)產(chǎn)生了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
李涵曾記道:“丁父憂。寓居天磨山。自稱白云居士。作天磨山詩。失之不錄前集。后追覓之。載后集初卷。首句云‘世人但取山崔巍’乃以天磨而號之者是也。后常游此山作詩?!崩羁鼒蟊揪统缟凶匀唬硖幉豁樦硶r,更是渴望寄身于自然,他曾在《走筆贈威知識》中寫道“早年抽身名利門,有如魚鳥不可囚籠池”,以此表達對自由的渴望,這與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在《重游北山》中寫道:
得僅毫牦喪似崖,卜年檻籠困徘徊。
如今逸鶴知誰系,粗慰驚猿遲我回。
塵世舊顏風拂盡,煙溪新隱月迎來。
山僧莫問還山意,寸草浮名安用哉。
《重游北山》其二
“逸鶴”是自由無羈的象征,詩人以“逸鶴”自比,通過隱遁山林的方式來擺脫世俗“檻籠”的束縛,并在自然的環(huán)抱下將內心在塵世所染的污濁“拂盡”。詩人用“寸草”來修飾“浮名”,可見其無足輕重,而“安用哉”則表現(xiàn)出對俗世虛名的鄙視和厭惡。在《北山雜題》(其五)一詩中,“我是忘機人。萬物視一類”一句能清晰地看出詩人隱居之后的淡泊清凈和與世無爭?!巴鼨C”一詞出自《莊子·外篇·天地》,表明詩人已忘卻世俗煩庸。“萬物視一類”則明顯地接受了《莊子·齊物論》萬物齊一的觀點,郭象在《莊子注》中曾言“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體獨任天真而已?!边@里又以突出遵從自然的重要性。詩人經(jīng)歷了塵世的浮躁和黑暗,享受著自然中的平和與光明,但由于儒家思想的影響,還是難以割舍讀書取仕、忠君報國的理想。因此,其退隱后所作的詩中,也時常流露出對歸隱的無奈之情。
李奎報接受道家“法天貴真”思想的一個重要途徑,是對陶淵明審美思想及詩歌藝術的接受?!段倪x》傳入朝鮮半島后,其中收錄的九篇陶淵明詩文(一說“八篇”)亦隨之傳入。隨著陶淵明詩文作品愈加廣泛地傳入朝鮮,學陶之風逐漸盛行并在高麗末期達到頂峰。莊、陶在時代環(huán)境及生活經(jīng)歷等方面同樣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因此陶氏對“法天貴真”等道家思想的體會更為深切,并將其實踐于詩文之中。陶氏因厭惡官場、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選擇歸隱田園,用詩歌的方式慕畫山明水秀的鄉(xiāng)間美景,敘寫樂天知命的豁達人生,正如蕭統(tǒng)曾在《陶淵明集》序中對陶詩所評價的那樣“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這種精誠不偽的藝術追求以及自適其適的生活態(tài)度,是在“去偽存真”,在平凡中尋找“真我”。李奎報對陶淵明十分欣賞,曾詩云“予欲效其體,終不得其仿佛,尤可笑已”(《論詩說》),這看似是對陶氏詩句仿效的自嘲自嘆,實則是對陶淵明詩文藝術的肯定與欽佩。其在《讀陶潛詩》亦寫出了“吾愛陶淵明,吐語淡而粹。常撫無弦琴,其詩亦如此。至音本無聲,何勞紡上指。至言本無文,安事雕鑿費。平和出天然,久嚼知醇味”的詩句,直白地表達出對陶淵明的喜愛。李奎報受陶淵明詩文影響頗多,如《白云居士傳》對《五柳先生傳》的接受就十分具有代表性。
白云居士,先生自號也……家屢空,火食不續(xù),居去自怡怡如也。性放曠無檢,六合為臨,天地為窄。嘗以酒自昏,人有邀之者,欣然輒造,徑醉而返,堂古陶淵明之徒歟。彈琴飲酒,此自遣。此其實錄也。
節(jié)選《白云居士傳》
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
節(jié)選《五柳先生傳》
《白云居士傳》是朝鮮文學史上第一篇自傳,其思想內容與《五柳先生傳》有頗多相似之處。李奎報“家屢空,火食不續(xù),居去自怡怡如也”,這與《五柳先生傳》中的“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如出一轍。李奎報與陶淵明生活極為簡樸,卻又能怡然自樂,這是一種拋卻物質層面上的精神享受,是一種對自適而適生活的追求。從興趣愛好方面看,陶淵明對李奎報的影響也是全面的。首先陶、李兩人皆好酒,李奎報認為自己是“堂古陶淵明之徒”,《白云居士傳》寫道“嘗以酒自昏,人有邀之者,欣然輒造,徑醉而返”,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則直接表明“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二人對酒的喜愛不言而喻,逢飲必醉,既醉而歸。在《白云居士傳》中,李奎報除飲酒以外,還常常通過“彈琴”以“此自遣”。這雖然在《五柳先生傳》當中沒有直接的寫出,但蕭統(tǒng)在《陶靖節(jié)傳》中指出“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雖無法分辨琴藝如何,單就陶淵明不解音律,卻好撫琴這一點來看,足以表明對琴之喜愛。陶淵明所撫的無弦琴,自古以來被認為是歸隱的象征,以此有理由推測,李奎報喜歡“琴”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歸隱自然的向往。
“真情”乃人性之真的表現(xiàn),源自莊子所追崇的“反其真”。作為獨立的、個體的人存在于世界之中,無可避免地被現(xiàn)實因素所擾,使得人們很難感受生命意義之所在。莊子在繼承老子關于理想人格的基礎上,繼續(xù)對人性的自然本真進行探討。在《莊子·馬蹄》中寫道:“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鼻f子通過對馬的本能習性進行描寫,以此突出何為生命之自然本真。在《莊子·漁父》中曾論:“真者,精誠之至也……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者,所以授予天也,自然不可易也?!鼻f子對人所表現(xiàn)的喜怒哀樂是否源于“真”進行論述,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真情”流露的贊美,另一方面則是對“真情”源于自然這一觀點的接受。
李奎報三十二歲正式出仕到六十三歲之前,是其入世最為積極的一個階段。他三十二歲以全州牧司錄兼掌書記的身份正式步入仕途,此后宦海浮沉四十余年。因性格率真倔強,初入官場的李奎報不滿官場“規(guī)則”,屢屢激怒上級,或被貶或被誣,始終不得重用。此間雖有《上崔相國詵書》求官,翰林院等也多有推薦,但始終沒被朝廷錄用。從四十歲開始,李奎報的仕途發(fā)展開始有所起色,并逐步被當權者重視和提拔,在四十八歲之時升至右司諫知制誥。從五十二歲開始至六十三歲,李奎報雖有替罪貶官的經(jīng)歷,很快又被啟用,此后一直擔任高級文職官員。但在武權統(tǒng)治下的高麗時期,即便如此,仍無太多實際權力。
在數(shù)十載的宦海沉浮中,李奎報因被貶而與廣大底層人民近距離接觸,深知是國家政治的黑暗與腐朽導致了百姓生活的疾苦,以及隨之而來日益激化的社會矛盾。李奎報這一時期的詩歌藝術風格從浪漫逐步過渡到平實,思想內容則逐步從關注個人仕途發(fā)展轉變?yōu)殛P注百姓疾苦、社會矛盾及國家民族興亡等社會現(xiàn)實問題。詩人不與當權者同流合污,心系百姓之疾苦,渴望用詩歌的方式,揭露社會矛盾之所在,敢于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感,如此“真情”是難能可貴的。
武臣統(tǒng)治下的高麗后期,統(tǒng)治者的種種行為顯然違背了這一思想,為滿足自身利益視百姓生命于不顧,通過設立各種課稅,壓榨民脂民膏,以滿足其奢靡的生活。統(tǒng)治者為修建宮殿廟宇,強行拆除民宅,與此同時高麗當朝頒布了農(nóng)民不得吃米、喝酒等法令,世間最為可貴的生命在強權統(tǒng)治下顯得微小,從某種程度上說,此時所頒布的法規(guī)、制度,都是對生命自然本真的違背和束縛,高麗當朝通過頒布“法令”等方式,將欺騙百姓的行為進行合法化的處理,而濫用權力所帶給人民災難性的傷害,從根本上說則是漠視生命的表現(xiàn)。
李奎報發(fā)現(xiàn)了社會問題所在,對當朝濫用權力等行為非常氣憤,于是寫下《聞國令禁農(nóng)餉清酒白飯》《后數(shù)日又作》等詩,以表達對統(tǒng)治者的不滿和批判。李奎報曾寫下具有深刻諷刺意味的《放蟬賦》。
彼黯者蛛,厥類繁滋。
孰賦爾以機巧,養(yǎng)丸腹于網(wǎng)絲。
有蟬見絓,其聲最悲。
我不忍聞,放之使飛。
“蟬”這一意象多帶有悲苦的內涵。如莊子在《逍遙游》中寫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绑瞅痢笔恰跋s”的別稱,此處強調的是生命短暫之悲。李奎報詩中的“蟬”意象亦是如此,詩人把悲苦的底層人民比作“蟬”,將盤剝的統(tǒng)治階級比作“蜘蛛”。詩中“蜘蛛”數(shù)量龐大,且不斷繁殖,滋養(yǎng)它們的正是象征著權力的“網(wǎng)絲”。高高在上的“蜘蛛”正是通過“網(wǎng)絲”去捕捉這些弱小無力的“蟬”,而“蟬”“其聲最悲”,卻又無能為力。詩的最后,“不忍聞,放之使飛”體現(xiàn)出詩人對被剝削的底層人民的同情。而事實上,在武臣統(tǒng)治下的高麗時期,詩人確有“使飛”之心,但無“放之”之力,從“放之使飛”中又能夠感受到詩人的無奈。詩人在《七月三日,聞云梯縣為大水所漂》中寫道:
……
詩的前半部分對“云梯”做了簡要的介紹?!霸铺荨北疽馈鞍儇稹备呱剑鼰o大川河流,今年所下之雨僅“尺咫”之高,根本無法對“云梯”造成影響。況且地勢較低、依水而居的其他郡縣都沒有受害,“云梯”更不應如此。起初詩人還不相信,后來“舊吏”所述使其感慨萬分。在詩的后半部,詩人對百姓面對山洪時逃難的情景描寫得十分細致。山洪到來之時,本有高山所當,卻無處可逃,唯一能夠躲避的方式就是攀爬“古樹枝”。而這一逃生的方式又非所有人都能采用,“捷者最先登”“惰者升未能”,對于老幼殘病來說只能面對死亡,這也就是詩人在本詩序中所寫“攀樹而活者,才十之二三也”一句的原因,山洪過后百姓尸體“如麻”,詩人“惻然感嘆”?!霸铺荨卑傩账庥龅纳胶?,看似天災實則人禍,此災難緣于統(tǒng)治者的貪婪,百姓失去的生命是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過后所付出的慘痛代價。詩人用如此翔實的詞句來展現(xiàn)現(xiàn)實的方式,在武臣統(tǒng)治的政治背景下,是非常大膽的,同樣也是進步的。
“法天貴真”的思想貴在“真”,《莊子·漁父》中寫道:“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笨梢姟罢妗笔蔷\所至的直接結果,其情是否會引起強烈的共鳴,取決于是否真誠,即情感的本真性,與外在的表達方式并無根本關系。李澤厚、劉綱紀在《中國美學史》中寫道,“莊子后學所強調的仍然是莊子自然無為的思想,反對一切違背人的‘性命之情’的虛假矯情的東西,要求無拘束地表現(xiàn)人‘受于天’的真性情,主張‘功成之美,無一痕跡’。就社會關系中人的美來說,莊子及其后學認為只有自然無偽的真情感的表現(xiàn)才是美的?!边@無疑是肯定了“真”才是“美”的這一觀點。
李奎報崇尚詩“意”之真,同樣是受到了“貴真”思想的影響。高麗后半期,以蘇黃為代表的江西詩派被當時高麗文壇所追從,一時間詩文創(chuàng)作由“學唐”轉為“學宋”。江西詩派以理學思想為歸旨,而此時高麗文壇對理學的接受并非十分的系統(tǒng)和全面,由此出現(xiàn)了片面“學蘇”的現(xiàn)象。當時高麗文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過度追求形式之美,而淡化詩意本身之真。韋旭升先生在《朝鮮文學史》中曾指出這種形式主義詩風“只追求辭藻,不注重內容,一味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持批評態(tài)度的李奎報“反對那種一味雕琢,因文害義的形式主義傾向”。李奎報的詩學觀點較為全面地體現(xiàn)在《論詩》當中:
……
邇來作者輩,不思風雅義。
外飾假丹青,求中一時嗜。
意本得于天,難可率爾致。
自揣得之難,因之事綺靡。
以此眩諸人,欲掩意所匱。
此俗寢已成,斯文垂墮地。
李杜不復生,誰與辨真?zhèn)巍?/p>
我欲筑頹基,無人助一簣。
誦詩三百篇,何處補諷刺。
自行亦云可,孤唱人必戲。
“邇來作者輩,不思風雅義?!遍_篇便直奔主題,李奎報直接表明當時高麗文人為了迎合詩壇風潮去追求語言上的浮華,而不是對詩的“風雅”之義進行思考。高麗文人深知“自揣得之難”,所以通過語言的華美“以此眩諸人”。詩人對當時高麗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是批判的,認為自李杜以后,無人能對詩文進行客觀真實的評價,即便自己想極力挽回高麗文壇詩風的頹勢,但奈何“無人助一簣”,“孤唱人必戲”更是將心中的辛酸與無奈表現(xiàn)得盡致淋漓。這樣的詩學思想,也是尊崇“貴真”的直接表現(xiàn)。
“真人”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大宗師》中:“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薄罢嫒恕弊非蟮氖窃醋詢刃牡谋菊?,內無欲則外無求,這也就是“真人”不做“逆寡”“雄成”“謨士”之事的原因?!罢嫒恕辈⒉豢释r衣美食的生活,他所追求的精神自由早已超越世俗和物欲?!罢嫒恕笔菍Α百F真”思想人格化表現(xiàn),他與世俗之人同“界”非同“境”,即與常人同存于世俗世界之中,卻與之有著不同的精神境界?!罢嫒恕睂κ浪资澜缬兄环N超脫的精神,對天地自然有一種尊崇和敬畏。他們自適其適,行為舉止以“道”為法則,在安于自然的前提下,將“天”“人”融為一體,以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逍遙。
晚年階段指的是李奎報六十三歲之后直至七十四歲去世這一時期。李奎報在六十三歲之時已經(jīng)身居高位,卻因為坐序這樣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權臣所誤解,導致被罷官流放。此次流放時間雖短,卻令李奎報感觸頗深,心灰意冷,從此看透官場的黑暗,不再對仕途報以強烈的渴望。
詩人在《十一日又吟》中寫道:“哭久喉聲嗄,肌貧面色凋。孤囚今日態(tài),村父尚能嘲?!遍L時間的哭泣導致嗓子嘶啞,詩人的悲傷可想而知,“肌貧面色凋”則更能凸顯詩人此時身心狀態(tài)欠佳,不久前還身居朝堂要職,而現(xiàn)在連村父都能將其嘲笑,最后一句通過強烈的對比,既突出此時李奎報糟糕的生存狀態(tài),又表達了對當權統(tǒng)治者昏庸無能的諷刺。再如《舟行》:“我眼平生少涕滂,此行何事哭聲長?只緣滄海中央去,不見人家在那方?!睂τ谝簧鸀閲冶M忠盡孝的老者,卻因如此荒唐之事被當權者貶至猬島,心中的痛恨與不滿、傷心與無奈一時間涌上心頭,令七尺男兒整天以淚洗面,“不見人家在那方”的荒蕪景象,更是令作者感到孤獨和凄涼。李奎報深知他在現(xiàn)實中所處的環(huán)境和地位,被當權者擺弄于股掌之間,詩人心中對朝廷的幻想逐步破滅。
佛學東漸受老莊玄學的影響,原始佛教所帶有的純粹的思辨性受到?jīng)_擊,進而逐步形成烙有道家思想印記的禪宗思想。李奎報將莊子的思想融入禪詩,是其禪詩的一大特點。從詞句選擇上看,詩人常直接引用莊子等與道家思想有關的典故。如在《辛酉五月,草堂端居無事,理園掃地之暇,讀杜詩,用成都草堂詩韻,書閑適之樂五首》中寫道“御寇南華如可作,吾將問道一摳衣”,詩中的“御寇”“南華”分別直接指代列子和莊子,從整首詩中所表達的詩意來看,則表現(xiàn)出對歸隱的向往。再如《北山雜題》(其九)中所寫“無心白駒詩,寓意黑蝶賦。讀罷南華篇,山中日亭午?!薄澳先A篇”所指的是《南華經(jīng)》,即《莊子》,是對白居易“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的一句的化用。而“白駒”一詞語出《詩·小雅·白駒》,比喻賢人、隱士。從思想內容上看,老莊思想與禪宗思想有許多相近之處,兩者都向往精神世界的自由無羈,渴望擺脫俗世的擾攘不安,以求得自適其適的生活。
公元1229年,詩人在“寓宿萬善寺”時所作《復和》一詩中便可看出,這是李奎報被貶的第二年,此時詩人已經(jīng)六十四歲。
夜深蓮漏響丁東,三語煩君別異同。
多劫頭燃難自救,片時目擊總成空。
厭聞韓子題雙鳥,深喜莊生說二蟲。
……
邂逅忘形聊得意,不慚當日老龐公。
詩歌開篇便寫道“多劫頭燃難自救,片時目擊總成空?!痹趪y當頭之時,詩人心念國家安危,“難自救”交代了詩人目前所處的困境,同時對自己沒有踐行儒家“忠君報國”的思想進行合理解釋。隨后強調“深喜莊生說二蟲”說明詩人對老莊逍遙思想的喜愛和接受,也能夠看出詩人對朝廷的態(tài)度有所變化?!板忮送瘟牡靡?,不慚當日老龐公?!本裆系挠鋹偭钤娙恕暗靡馔巍?,比肩“龐公”超然物外的田園生活,可見詩人的歸隱之心。
公元1233年李奎報六十八歲,年初“拜太子少傅”,年末“拜參知政事修文殿大學士判戶部事太子太保?!贝藭r詩人以官至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生活,并沒有令詩人有過多的留戀,反而堅定了詩人退隱之心。同年李奎報作《有乞退心有作》。
我欲乞殘身,得解腰間綬。
退閑一室中,日用宜何取。
時弄伽倻琴,連斟杜康酒。
何以祛塵襟,樂天詩在手。
何以修凈業(yè),楞嚴經(jīng)在口。
此樂若果成,不落南面后。
耆舊余幾人,邀為老境友。
此詩是詩人在退休前三個月所作的一首詩歌,開篇詩人寫道“我欲乞殘身,得解腰間綬。退閑一室中,日用宜何取。”詩人渴望退休,閑居一室,過著清淡的生活?!皶r弄伽倻琴,連斟杜康酒。何以祛塵襟,樂天詩在手。何以修凈業(yè),楞嚴經(jīng)在口。”則可看出詩人對退休后的生活早已有了明確的規(guī)劃,退隱后可盡情享受一生所鐘愛的詩、酒、琴帶來的快樂。賞樂天之詩,誦佛家之文是詩人晚年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樂天詩”中崇尚自然的思想與詩人所追求的隱逸生活相契合,而記誦佛經(jīng)會讓詩人心性坦然,拋卻浮躁,有詩曰:“我狂漸息堪禪縛”。作為一代名儒的李奎報,此時面對余生的態(tài)度,已不再將“立身揚名”“以文華國”作為畢生最大的追求,這一時期最為渴望的反而是閑逸、雅致的隱居生活。此后多次上表乞退,直至七十歲才獲批準,四年后“翛然而化”。
一代名儒李奎報自幼遍讀中國古代文史典籍,其深厚的漢文化素養(yǎng)冠絕朝鮮文壇。為了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用”政治理想,他浮沉宦海近四十年,因此對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階級矛盾的尖銳及人民生活的疾苦有了最為真實的感受,其人生態(tài)度及詩文創(chuàng)作也隨之發(fā)生變化。李奎報對包括“法天貴真”等道家思想的接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既有對《道德經(jīng)》《莊子》等道家典籍的直接閱讀,同時又有從對蘇、陶等中國名家詩歌的閱讀和學習中進行汲取。但無論任何形式,皆可說明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接受持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對此議題進行研究,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考察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朝鮮半島的深遠影響,以一個微觀的節(jié)點關照東亞漢文化視野下的地域文學與文化研究,為中國新時代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提供一定的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