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外國語大學 王維芬 鄧 宇
認知語言學的興起與發(fā)展已走過40余個年頭,從最初的創(chuàng)立期(pioneering,1977—1987)、擴展期(expansion,1987—1997)到鞏固期(consolidation,1997—2007)和多元發(fā)展期(diversifying,2007年至今),認知語言學已成為當代語言學的顯學,并不斷與心理學、神經(jīng)科學、人類學、類型學、人工智能等學科相交融。
認知語言學的早期核心研究議題主要涵蓋認知語義學、認知語法、構式語法。近年來,隨著定量轉向和社會轉向,認知語言學的研究議題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格局,既有理論上的拓展(如認知社會語言學、歷時構式語法),又有心理實驗和語料庫方法的創(chuàng)新(如ERP、fMRI、語料庫多因素分析法、多元回歸建模、詞向量技術)?!墩J知語言學—核心話題》(CognitiveLinguistics:KeyTopics)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問世。該書由英國伯明翰大學的Ewa Dabrowska教授和Dagmar Divjak教授主編。全書共14章,涉及的話題廣泛,研究的方法新穎。接下來本文介紹該書的主要內容并評價其優(yōu)點與不足。
第一章:語義類型學(Semantic typology)。作者Maria Koptjevskaja-Tamm通過實例介紹語義類型學的研究范式、方法論和發(fā)展方向。語義類型學主要關注語言的多樣性以及各認知域的語言范疇化,如顏色、感知與認知、運動事件、身體和溫度。在“顏色”域中,作者論及兩個矛盾觀點:語言普遍論(顏色范疇化在不同語言中是普遍的)和語言相對論(大多數(shù)語言中不存在一致的顏色語義域),作者認為顏色范疇分類與地理位置相關。在“感知與認知”域,作者認為“聽”和“看”的子域及其語義延伸在不同語言中具有普遍性,而“溫度”子域的認知則因不同語言社群身體和溫度的語義延伸差異而表現(xiàn)出多樣性,這與氣候或地理位置有關。當前語義類型學研究存在跨語言樣本數(shù)量少、數(shù)據(jù)缺乏理論指導、缺少描述跨語言語義的一致的元語言等問題。作者認為語義類型學研究需要統(tǒng)籌普遍性和相對性,在跨語言比較研究的視野下搜集證據(jù)(Dabrowska &Divjak 2019:14)。
第二章:多義性(Polysemy)。作者Stefan Gries介紹基于語料庫、心理語言學等方法的多義詞認知研究現(xiàn)狀以及未來研究方向。目前對多義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范疇化、語境以及多義詞的原型意義。在早期階段,多義詞研究的主要是語義理據(jù)性和句法結構的多義性;第二階段主要討論多義性的心智表征;第三階段主要研究定義多義詞義項的標準。在研究方法上,語料庫研究語義的共現(xiàn)關系;心理語言學則側重范疇關系及其心理真實性(Dabrowska &Divjak 2019:30),認為時間激活的先后順序、語境、語義的相關性會影響多義詞范疇劃分。最后,作者指出多義性的未來研究應采用多維度的方法和視角,尤其是加大跨學科(神經(jīng)科學、二語習得等)實證研究。
第三章:空間(Space)。作者Kenny Coventry通過實證研究揭示語言與空間的映射關系,論證視覺感知和運動如何影響空間語言的理解與產(chǎn)出(Dabrowska &Divjak 2019:44)。作者以空間介詞和空間指示詞為切入點,通過實證研究表明物體間的空間關系、運動學路徑、位置控制、詞匯間的搭配對空間語言的理解和產(chǎn)出有影響。此外,具體情景以及被描述物體的物理知識(擁有、可視度)和距離也會影響空間指示詞的使用。不同語言對空間的建構存在差異,語言、思維方式和認知亦會影響空間的語言描述。
第四章:時間(Time)。作者Vyvyan Evans主要論述時間認知和語言的關系。時間是個抽象概念,但通過對時間的認知識解和具身性,可以發(fā)明時間測量工具,如時鐘。時間認知基于空間認知而建構,但時間與空間在量級、維度以及對稱性上存在差異。時間的概念域是多層面的(Dabrowska &Divjak 2019:76)?;跁r間的體驗,時間的瞬變性可分為瞬間性、持續(xù)性以及各向異性(時間的非均質性)(Dabrowska &Divjak 2019:78),而時間特性主要指變化、頻率以及共時性。時間表征以感知運動為基礎,而時間加工只是促進感知過程。對于時間的認知研究也拓展到了跨語言、文化以及大腦的時間表征,不同語言和文化對于時間的表征存在多樣性。
第五章:運動(Motion)。作者Luna Filipovic和Iraide Ibarretxe-Antunano論述基于詞匯化模式的語義類型學及其應用。根據(jù)路徑要素的編碼位置,世界上的語言可分為動詞框架語言和衛(wèi)星框架語言。詞匯化類型學差異亦體現(xiàn)在隱喻運動的編碼之中(Dabrowska &Divjak 2019:91)。詞匯化模式在混合性語言和方言等的使用上存在變異和限制。在語言習得上,雖然不同語言對運動的編碼策略不同,但兒童以路徑和方式來描述運動變化是普遍的。在習得第二語言時,運動事件的二語編碼通常受到母語的遷移和影響。在翻譯中,跨語言的運動編碼差異會造成翻譯信息質量和數(shù)量差異。在空間運動認知中,語言的普遍性和特異性在語言使用中共同發(fā)揮作用,普遍性受到特異性因素影響。
第六章:虛構運動(Fictive motion)。作者Teenie Matlock和Till Bergmann回顧了虛構運動研究現(xiàn)狀和未來方向。先前研究發(fā)現(xiàn)虛構運動句常表示未完成的狀態(tài)(Dabrowska &Divjak 2019:110)。Matlock等學者近年來通過行為、調查、畫畫任務、敘述理解和眼動等方法考察虛構運動加工的認知機制,發(fā)現(xiàn)虛構運動加工涉及認知模擬運動(Dabrowska &Divjak 2019:113)。該篇認為未來研究應探究虛構運動加工的神經(jīng)模式,考察各類表述虛構運動的詞(如介詞、指示詞),開展虛構運動跨語言研究(如方式、路徑的詞匯化類型),探討虛構運動句的語法以及語伴手勢等。
第七章:語法中的原型效應(Prototype effects in grammar)。該章作者John Taylor探討原型效應(中心性、突顯性、頻率)及其在詞類范疇、詞的構成、句法結構分類中起到的關鍵作用。作者通過呈現(xiàn)語法分類的不同例子指出:對于分類中出現(xiàn)的范疇界限模糊及多義性問題,原型結構的中心性、突顯性和能產(chǎn)性以及頻率分布、規(guī)約性表達等因素對語法范疇的建構和分類大有裨益。
第八章:論元結構構式(Argument structure constructions)。作者Devin Casenhiser和 Giulia Bencini認為構式能促進語言理解、產(chǎn)出以及語言習得(Dabrowska &Divjak 2019:162)。構式主要強調通過句法結構對語義層面的加工,學習者可以通過構式推斷整體的句義而不用依靠動詞義。在語言產(chǎn)出過程中,結構啟動不靠句式的作用,而靠語義特征(如主語是否有生命),結構啟動為構式的認知實現(xiàn)提供充足條件。構式雖是抽象表征,但可通過語言輸入而習得。
第九章:默認的非字面理解:以否定、低突顯標記語為例(Default nonliteral interpretations:The case of negation as a low-salience marker)。作者Rachel Giora將用作實驗的話語限定為:詞匯搭配不常見,排除語義異常,排除富含信息的語境,通過語料庫、線上與線下測試相結合的方法得出結論。否定詞是一個低突顯的標記,能促使新奇修辭(隱喻和諷刺)句子被默認地理解為該句子的修辭意義。與肯定句相比,否定句更能被解讀為修辭的含義,且解讀更快,同時作者通過實證研究排除了結構標記語對句子修辭解讀的影響。
第十章:時、體、語氣(Tense,aspect and mood)。作者Laura Janda從認知語言學角度(隱喻、轉喻、原型效應、識解、壓制等)分析時、體、語氣以及三者間的相互作用。“時”指的是在時間線上的體驗,“體”是語法上的變化,“語氣”是主觀性概念的建構(Dabrowska &Divjak 2019:192)。隱喻讓時、體、語氣在時間域中具體化,還能讓不同的狀態(tài)通過時、體、語氣展現(xiàn)出來。時(現(xiàn)在、過去、將來)確定事件對象在時間軸上的位置,而體(完成體、未完成體)體現(xiàn)事件對象的種類或特征(Dabrowska &Divjak 2019:194),語氣能移除真實和非真實間的“界線”,通過動力意象來表達事件對象的非真實性(Dabrowska &Divjak 2019:203)?,F(xiàn)在時指心理上的臨近距離,過去時是心理的遠距離,可以指假設,未來以及與事實相反的事情。體分成完成體和非完成體,主要有四種:狀態(tài)、運動、獲得以及完成,具有動態(tài)性、準時性和約束性(Dabrowska &Divjak 2019:200),“識解”促進了體的不同解釋并推動體的差異性的可視化。作者認為可以通過實證研究從認知語言學角度解釋不同語言時、體、語氣與現(xiàn)實和可能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和聯(lián)系。
第十一章: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作者Johan van der Auwera等人討論了語法化起源及相關爭論。語法化歷來存在諸多爭議性觀點。是為了省力和清晰的思維而改變的。而功能主義則認為語言不會在習得中改變,語言改變是為了語言表達的獨特性和語言表達功能。此外,存在諸多其他因素可促進語法化,如:頻率或反復性的使用、類比(延伸了新語法功能的使用語境)、隱喻延伸、會話中的言外之意等。從認知角度研究語法化為解決語法化爭端提供了新的思路。比如,認知語法關注語義和主觀化過程,尤其重視主觀化過程中認知識解從客觀化到主觀化的轉變(實詞向功能詞的轉變)的過程。認知構式語法關注形義結合(句法方面),通過高頻率的使用,語法化的構式形成高階圖式,使得句法結構呈現(xiàn)能產(chǎn)性。語法構式化注重構式的形式-意義映射的雙向演變機制,即從低水平構式逐漸形成抽象的高階圖式;另一方面,強調從宏觀抽象構式衍生出更多具體化的新構式。這些認知思想為語法化研究帶來了新的思路。
第十二章:語法知識的個體差異(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grammatical knowledge)。作者Ewa Dabrowska通過研究語法知識(形態(tài)以及句法)發(fā)現(xiàn):由于個體的認知差異以及環(huán)境因素(教育等),個體對同樣的語法知識表述不同。在同一個語言社區(qū)中,個體對于語法規(guī)則習得的程度不同,是因為個體缺少相關的語言知識以及對有些語法知識缺少體驗。
第十三章:手語(Signed languages)。作者Sherman Wilcox介紹了手語的語言結構、手勢與手語之間的關系,認為抽象法(語法是抽象規(guī)則)和體驗法(身體的體驗促進語言產(chǎn)出)能解決手語、口語和手勢之間的統(tǒng)一問題。手語和口語一樣擁有結構,其音位由手形狀、手位置、運動以及方向等構成(Dabrowska &Divjak 2019:253)。手語也可以通過符號表示詞匯化和語法化(實詞變成功能詞或者實詞帶有功能詞用法的涵義)。手語中亦存在隱、轉喻思維和象似性。比如,將概念比喻成物體,通過物體的手勢表示抽象的概念;用手的運動轉指一般性的活動,從外部的一些肢體語言轉指內在感受。認知象似性是通過語義與語音間的空間距離來表達的(遠表示任意性,近表示象似性)。手語的特征表明概念原型可以通過可視的肢體表征。研究表明,手語與手勢不能看成兩個完全獨立的體系,二者存在互動(Dabrowska &Divjak 2019:267),作者建議基于使用來研究手語。
第十四章:涌現(xiàn)論(Emergentism)。作者Brian MacWhinney把涌現(xiàn)論中的達爾文進化論(增殖、競爭、選擇)、分等級的結構以及時間框架理論用于語言研究。涌現(xiàn)論認為語言中的結構是依靠選擇與競爭來表達語言的不同功能。語言中各元素在結構中“生存競爭”可以有共存、分配或是“勝者為王”的情況(Dabrowska &Divjak 2019:277)。同時,也可以把語言分成不同的語言研究等級,各等級與不同時間尺度相關。在決定說什么的時候,來自不同時間框架的語言輸入相互融合在一起(Dabrowska &Divjak 2019:280)。涌現(xiàn)進化論研究揭示出語言認知機制具有概括性、錯誤修改自主性、自我組織性、結構映射體驗性、感知記錄、模擬、可塑性等特征。涌現(xiàn)論和普遍語法的觀點存在不同,前者關注語言的輸入,外化語言,強調人類的適應性,而后者則關注語言的天生性,內化語言以及人類的認知。
該書從認知語言學的各研究分支入手,為讀者提供了系統(tǒng)性的視角來了解認知語言學的熱門研究話題,同時輔以最新實驗和語料庫研究證據(jù),這些研究代表了當前認知語言學研究的前沿。具體而言,該書有以下的亮點和價值:
第一,該書不僅回顧了認知語言學的經(jīng)典話題,如語義類型學、時間、空間和運動,還介紹了近期熱門的研究領域,如語法化、手語、語法原型效應、非字面意義、個體差異和語言進化論。整體而言,全書涵蓋的內容較廣。同時,每章作者都是該領域的代表性學者,所有研究話題與認知緊密聯(lián)系,有效地揭示出語言與認知的辯證關系。另外,全書論述的研究話題并非孤立的,而是存在聯(lián)系和互動,如時間與空間的認知類比關系,該書也介紹了時間與空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如第六章、第十章),第十四章還對比了突現(xiàn)進化論與普遍語法,揭示出兩大研究范式的不同側重點。
第二,每章末尾都會指出該話題的未來研究方向,這為后續(xù)研究起到了指引的作用。比如,第二章提到多義詞研究重視跨學科,如神經(jīng)語言學實驗,有利于深化該話題的研究,有助于激發(fā)讀者的靈感。此外,書中還提出增加跨語言比較研究(第一章),以及跨語言的差異性對語言理解和使用的影響(第三章、第五章、第十二章)。
第三,在研究的方法上,全書采用大量實證研究成果來論證觀點,因而在方法上具有創(chuàng)新性,如第五章的眼動實驗,第九章的線上測試和線下測試相結合的協(xié)同論證,第三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的跨語言實驗研究。多種方法得出的數(shù)據(jù)為研究中提出的假設增加了可信性,同時也為后續(xù)研究提供了有效的參考方法。
第四,在研究話題的呈現(xiàn)上保持客觀描述,不僅講述了兩個相反的觀點,同時提出對該話題的理解及解決方案。比如,在第一章中,分別描述了語言的普遍論和相對論的觀點,同時加上現(xiàn)階段對于兩種觀點的態(tài)度,提出在跨語言研究的過程中應將兩個觀點綜合起來。
同時,該書也有兩點不足:
第一,雖然該書的研究方法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豐富且具有創(chuàng)新性,但是缺乏與理論框架的結合。有些研究重復性過高,比如第九章采用5個例子說明否定詞的修辭解讀,其中有4個是諷刺修辭的結構,但沒有可行的理論說明出現(xiàn)否定的修辭的動因。
第二,雖然文章強調跨語言研究的重要性,但對這方面的著墨較少,未詳細描述跨語言的研究現(xiàn)狀和開展的具體細節(jié)。
瑕不掩瑜,該書匯聚了認知語言學經(jīng)典和熱門的研究議題,對當前認知語言學研究和發(fā)展具有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