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力
2003年,我剛開始寫小說不久,就在《人民文學》上連續(xù)發(fā)表兩部中篇,于是頭腦發(fā)熱,辭去公職,專職當“坐家”,坐在家里天天寫小說,次年一口氣出版七部長篇小說。接受記者采訪時,我放出豪言:“深圳到了出大作品的時候了!”就差說我自己能出“大作品”了。
所謂“大作品”,一般認為是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我當時豪言深圳要出“大作品”,是基于這樣的判斷:未來中國的“大作品”,一定是反映改革開放的作品,而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和標桿城市,寫改革開放,必繞不過深圳,把深圳的改革開放寫好了,也就等于把中國的改革開放寫好了。可是,十七年過去了,深圳并沒有出現(xiàn)我們所期待的“大作品”,連“入圍”都沒有。今年,在慶祝深圳特區(qū)建立四十周年之際,作為一名深圳本土成長的“老作家”,作為已經(jīng)退休但仍然在任的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我不得不再度思考這個問題。
政府不可謂不重視。為了出“大作品”,深圳先后兩次引進兩位“國家級”大作家,讓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深圳作家”,又專門把陸天明請到深圳迎賓館常駐數(shù)月,打造出以深圳三十年改革開放為背景的六十萬字巨著《命運》。這樣的“龐然大物”,又是政府出資的“重點工程”,獲“五個一”沒問題,但廣大讀者和茅盾文學獎的評委們?nèi)圆毁I賬,終究也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作品”。于是,“大作品”與“深圳”,仿佛陷入一個魔咒。這種怪相的本身,似乎具備了文學研究價值。
我以為,深圳到目前為止出不了“大作品”的根本原因,在于“深圳文化”本身。
深圳文化的核心是“效率文化”,這點,集中體現(xiàn)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上。這可不是深圳一句對外宣傳的口號,而是整個深圳的文化基因。深圳與內(nèi)地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深圳的政府、深圳的企業(yè),乃至深圳的人,辦起事來都習慣性地高效率,這也是深圳保持發(fā)展速度全國第一、世界領先的內(nèi)在原因,舍此而外,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能把“效率文化”融入到每個人的骨子里。這是無需保密的“秘籍”,別的城市學也學不會。這當然是一件令深圳人慶幸與自豪的事情,也是深圳一直保持領先的根本法寶。但是,“效率文化”與“大作品”似乎正好相克。
“大作品”是磨出來的,“大作品”是在眾多“小作品”的基礎上烘托出來的?!按笞髌贰钡幕A,是深厚的文化積淀和長期的文學積累。真正的“大作品”不可能靠“政府扶持”“精品工程”“主題創(chuàng)作”等“文學大躍進”的方式產(chǎn)生。
為了提高出“大作品”的效率,深圳不搞文學院,不在純文學雜志上投資,不成立文藝出版機構,不在培養(yǎng)本土作家上下真功夫,總之,不做一切短期內(nèi)見不到明顯效益的基礎工作,而是直接引進已成名的大作家,或干脆花錢請主題創(chuàng)作大師駐扎深圳寫命題大作。殊不知,這種所謂的“高效”做法,可能反而扼殺了深圳的文學事業(yè)。
深圳是“一線城市”,卻沒有文學院。別說本土成長起來的作家了,就是被引進的大作家也無處安身。名不正則言不順,連一個基本的“位置”都沒有,讓大作家如何安心創(chuàng)作?果然,大作家盡管非常賣力,但至今沒有拿出“大作品”來。至于深圳本土成長起來的作家,如盛瓊、盛可以、王十月等,因為沒有文學院容納,也得不到公務員或事業(yè)編的身份,不得不集體逃離,去廣州謀一席之地。至于盛可以在廣州獲得編制后再“調回”深圳,然后占著深圳的編制再離深圳而去,則被坊間當作笑話。
與北京、上海不一樣,整個深圳只有一家有正式刊號的純文學雜志《特區(qū)文學》,結果卻被指“全國最富裕的城市給出全國最低的稿費”。是不是“全國最低”我不確定,但就我自己領取的稿費來看,《特區(qū)文學》不僅全國最低,而且低于深圳的所有內(nèi)刊。
另外,深圳迄今沒有專業(yè)的文藝出版社,否則,陸天明的《命運》也不會拿到湖南、天津、安徽出版,而唯獨不在深圳出版。
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個悖論:一方面,深圳文化的核心是“效率”,創(chuàng)作體現(xiàn)深圳文化內(nèi)核的作品必須準確反映出這種“高效”,最好創(chuàng)作者本身就是一個“高效人”;另一方面,這種用“高效”的方式打造出來的作品往往又不可能是真正的“大作品”?!按笞髌贰币话闶窃谑帧暗托А睜顟B(tài)下,慢工出細活般“憋”出來的,而不可能是“趕”出來的。
說到這里,可能有人會問我:既然如此,你自己干嘛那么高產(chǎn)?你不能寫慢一點、寫少一點、寫好一點嗎?
事實上,不止一兩個人當面對我提出“慢一點,少一點,好一點”的建議,我也每次都虛心接受,可堅決不改,同時心里想:你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在內(nèi)地朋友看來,我作為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聽上去像一個副局級領導,但事實上,一分錢工資、獎金、職務津貼和職工福利都沒有。不是他們欺負我,而是整個深圳作協(xié)一個編制也沒有。這種狀況,也是深圳不注重文學事業(yè)基礎建設的另一種表現(xiàn)。在此情況下,因為沒有編制,所以當然沒人給我發(fā)錢。2002年我辭職在家專門從事創(chuàng)作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四周歲,稍微創(chuàng)下一點名氣,就超過四十五歲了,不可能像王十月、盛可以、盛瓊那樣,獲得哪怕是進入外地的體制內(nèi)的機會——也確實有山東和廣東的兩個城市聯(lián)系過我,我一報出自己的實際年齡,對方立馬就表示愛莫能助了。如此,我只能坐在家里繼續(xù)靠寫作為生,不但一分錢保障沒有,而且還要每月自己繳納社保費用。如果我像別人建議的那樣“十年磨一劍”,在深圳這樣一個生活成本很高的城市,漫長的十年之內(nèi)我會被餓死幾次呢?為了維持基本的生活,我必須“高產(chǎn)”,哪有心情搞“大作品”?
那么,像“政府工程”這樣的任務,我為什么不接呢?
這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您以為我不想嗎?就說陸天明那個機會吧,我就積極爭取過。首先,那一年我在《中國作家》《啄木鳥》和《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上同時連載三部長篇小說——《股市內(nèi)幕消息》《傾斜的天平》和《為女老板打工》,能證明我有寫“大作品”的實力。其實,我曾當面與陸天明PK。陸天明說:“既然蘇聯(lián)四年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就能產(chǎn)生那么多大作品,深圳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完全可以寫出至少一部大作品?!蔽耶敿捶瘩g:“衛(wèi)國戰(zhàn)爭四年就結束了,可以蓋棺定論了。而深圳的改革開放并沒有結束,沒有蓋棺,如何定論?”結果,我被淘汰出局。
當然,我也可以繼續(xù)“活動”,起碼可以爭取一個同臺競技的機會,但我當時感覺,作家厚著臉皮“要”任務,比官場上厚著臉皮“跑官”更丟人。我做不來。
事情過了十多年,我也常常問自己:如果當年把支付吳天明的費用分一半給我,讓我在三五年之內(nèi)不用每月交社保、為生活發(fā)愁,那么我是不是就能產(chǎn)生“大作品”了呢?
我不知道。
花十年也未必一定能磨出一把鋒利的劍,何況催得那么緊。
如今,我終于熬到不用交社保而可以領退休金了,但我也確實老了、病了、弱了。那個連續(xù)在《人民文學》發(fā)兩個中篇,一年出版七部長篇,可以在三家純文學雜志同時連載三部長篇小說的丁力,已經(jīng)不存在了。呈現(xiàn)在您眼前的,是一個集“老弱病殘”于一身,卻仍然口無遮攔、空懷壯志且令人討厭的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