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八達嶺下的南口,京城北部第一大風口。
1976年,我在坦克團任汽車排長。1月9日,恰逢我早操值班,黎明時分,將全連出操人員帶離營房,右拐,進入南(口)陽(坊)公路。“一二、一,一二、一”,數(shù)道口令喊出,一百二十余人的隊列,刷刷地齊步前進。似乎無風,臉龐卻快速僵硬、生疼,瞬間擠兌出我的聲色俱厲:“跑步——走!”此刻,唯有邁腿前行,方為暖身的良方。緊接著,“一、二、三、四”,口令兇悍,音節(jié)斷然隔開,又字字連貫,與整支隊伍激昂的應(yīng)和,無縫銜接,聲聲緊扣。千多米距離甩至身后,通體筋骨得以松弛,口中哈出暢快的熱氣,天寒地凍中的早操跑步,業(yè)已抵達愜意境界。
景象一片太平,正欲下令歸去,狂風起兮,公路東側(cè)南口農(nóng)場的高音喇叭,偷襲般地突然發(fā)聲,播出一個天大的噩耗。隊伍一下呆住,懈怠為潰不成軍。字字含悲的訃告,驚恐地擊中我們:周總理走了。
心驚肉跳間,我已全無口令意識,只草草說出“回去”二字。眾人茫然,拖沓著步子,捱回駐地。燕山腳下,浩大一座蘇式營房,哀樂低旋,呈現(xiàn)出一種不曾見過的靜止,而往日清晨,滿目朝氣沸騰。
下午四時許,我招呼排里一位馬姓戰(zhàn)士,耳語他到營區(qū)門口,守候團部郵遞員。當時的報紙分配,極有章法,《解放軍報》每班一份,《參考消息》每連一份。不言而喻,連隊指導(dǎo)員才享有“參考”的首席資格。馬戰(zhàn)士的重任,便是截獲這份稀缺之報。我相信直覺,馬的勇敢、機靈,遠勝那位“愚忠”連部首長的勤務(wù)兵。
一連數(shù)日,《參考消息》準時到手。我會一秒鐘都不耽擱,面對主動聚攏的本排弟兄(時有外排戰(zhàn)士門邊徘徊,我一概示意請進),逐篇誦讀獻給總理的紀念。
所選篇章,皆出自外國政要、名流之口,或是國際學人、記者之手。翻譯精到、傳神,只是譯者姓名一概空缺。眼下我寫這篇憶舊小文,惜無原報抄閱,僅憑當時倍受震撼的印象,模擬出幾段文字:
當我們走進去,周恩來迎上來,逐一緊緊握手。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溢滿謙遜、儒雅的真誠。
賓主坐下來,略事寒暄,即刻進入話題。因內(nèi)容重要而將時間后延,這反倒給人意外機遇,細致入微地見識到一種超凡脫俗:精力健旺,成竹在胸,敏銳透徹。在所有難題與挑戰(zhàn)面前,周恩來都不會失態(tài),不會失禮,不會側(cè)目撇嘴,更不會敲擊桌子。越是占了“上風”,越是拒絕嘲諷,越是遠離鄙視,越是出語平和。漫長的歲月浸染,卓絕的人生閱歷,使得這位深邃的長者,必將享有流芳百世的殊榮。有幸與他相處的短暫時光,你瞻仰的是和藹平靜的面容,你感受的是仁慈寬厚的愛心,你領(lǐng)略的是滿腹經(jīng)綸的智慧。
當不得不與他告別,內(nèi)心深處生出相見恨晚的遺憾。在不可思議的敬意中,又都會由衷地感恩命運,讓我們榮幸結(jié)識文明古國一位舉足輕重的偉人。
這里,務(wù)須重申,上述句子,皆為模擬,失真之處,敬請前輩與同儕賜教。
人生走到終點,待遇迥然不同。有的如油燈熄滅,從此銷聲匿跡;有的被經(jīng)久傳揚,給悼詞中的“永垂不朽”,夯進山高水長的份量。外國朋友的肺腑之言,既仰慕治國平天下的英明,亦著眼修身處世的細節(jié),無不帶出呵護備至的柔情,不吝贊美的崇拜,毫無掩飾的悲痛。于是,《參考消息》,因登載這些高貴的文字,一張小小四開報紙,天天充滿黃金篇章。又因其語碼與所有報章截然不同,而一紙風行,讓人入迷、著魔。在我誦讀之時,所有戰(zhàn)士肅穆端坐,不少人眼含淚光。我的“川普”(蜀地官話)水準低,便以情彌補,盡力再現(xiàn)原文的虔誠,從不無端添話,只對少數(shù)生僻詞句略加解釋。
每次讀完,我會即刻讓人將報紙送還連部。指導(dǎo)員與我有私交,對此不便作色。同時他另有難言之隱,此事有馬戰(zhàn)士參與,便更愿淡化。之前在一個場合,曾當眾喝斥人家,該馬并不馴服,迎頭頂撞:“不搞調(diào)查研究,隨便訓人,是不懂馬列的表現(xiàn)?!瘪R效仿的是毛主席一句名言,這讓指導(dǎo)員滿面尷尬,并從此怵馬。
南口的一月,滴水成冰。每天如期而至的《參考消息》,就像一束束火焰,從天外燒來,騰起融融暖意。在我眼里,這段非凡時期,排里的弟兄,似乎受到特殊教化,更聽指揮,更具活力,更見友善、大氣。這與我期冀的氛圍,頗為挨近,甚而覺得小小“排長”,亦可有大大擔當。
三月中旬的一天,一道命令,三輛“解放”,將我們?nèi)湃藛T、裝備、給養(yǎng),拉到京西八大處紹家坡。任務(wù)單純,搬石運土,為幾幢西式平房地基備料。營房處的督工,見這幫伙計身手敏捷,既不怕癢,更不怕痛,多次對我豎起拇指。我乘便直言提醒:急需豬肉、雞蛋鼓勵。那位倒是爽快,當即仰起腦殼,轉(zhuǎn)動幾下眼珠,特批每天十元伙食補助。別小瞧十元,實為重金,能保障三十來號人早點吃到雞蛋,正餐盤中見肉。
幾乎與天氣回暖同步,對周總理的緬懷,全城急速升溫。進入三月底,局部地段已形成人頭攢動。
這日收工,三位班長喊住我,顯然早有合謀,幾張苦臉請求,工地交他們盯著,而我則應(yīng)進城“上班”。我將幾位班長的意見,視為“民意”,轉(zhuǎn)天就從善如流。接連數(shù)日,我著一身便服,坐公交車至蘋果園,換地鐵到前門,直奔北邊的廣場。中午南長街上尋一家小館,用畢一菜一飯,再返廣場逗留一陣。晚飯前趕回紹家坡,先聽幾位班長的施工稟告,飯后全排圍坐,聽我念叨白日見聞。戰(zhàn)士們的焦慮縈繞于心,然對我百般信服,樂意將種種道聽途說,經(jīng)由我口,轉(zhuǎn)化為他們的“現(xiàn)場目擊”。
如此晨昏奔走,時過一周,戛然而止。曲終人散,完結(jié)游魂的日子,回到工地,倒也踏實。我進城、出城,神鬼不知,弟兄們的可靠,叫人慚愧。自己的身份與責任,應(yīng)在施工現(xiàn)場。整日外竄,其實含著草率,工地有甚閃失,真不曉得將有何等悔恨。
世事變化迅猛,真實到荒唐,令人無可遵循。倒海翻江的話題,可以在一夜之間,音訊杳然,成為名副其實的“絕唱”。明天會如何?后天將怎樣?冥思苦索,前景未卜,不免猜想迭出。
晚飯后,勞作了一天的戰(zhàn)士,百無聊賴地躺在地鋪上。我不甘心這種散漫,忽生一念,詢問道:“愿意聽書嗎?”大家面露喜色,紛紛坐起來。我取出提包里的《創(chuàng)業(yè)史》:“這是一本反映農(nóng)村生活的小說,一位叫柳青的老作家寫的,聽聽試試,如無興趣便罷?!?/p>
出人意料,《創(chuàng)業(yè)史》大受歡迎。
此后,晚飯放下碗筷,便有人張羅“開會”,并為我擺好高腳馬扎,杯中蓄滿開水。我捧著“重溫”的大書,盡力有聲有色。這與三月前誦讀《參考消息》,情景相似,但已屬另一番天地日月的惆悵。
我將聽眾慢慢帶離北京,進入關(guān)中平原。梁生寶便是英雄,徐改霞便是美人,這極度吻合文學的永恒主題。眼看二人瓜熟蒂落,卻又止于意念,最后不了了之,著實令人嘆氣。
這一天,大家聽著聽著,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小說正進展到素芳的遭遇:
聽見磨棚后邊的土圍墻什么地方咚地響了一聲,她停住磨面,在磨子的嗡嗡聲中靜聽著。一顆心哏哏地跳起來,她有點駭怕……終于聽見背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掉頭一看,天呀,怎么堂姑父從后墻翻進來了。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呢?這不是做夢嗎?看看堂姑父的神情吧。咧著一張大嘴,露著白晃晃的牙齒,瞇著右眼上眼皮一片疤痕的眼,酸溜溜的,簡直換了另一個人,這哪里是勤儉持家,細致過日子的堂姑夫呢?
素芳嚇得縮成一團,周身發(fā)冷,打著哆嗦,她想喊叫,但又駭怕喊叫的后果。這號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憐的素芳承擔得起后果嗎?天哪,素芳沒有力量和欺負她的命運對抗,自己的名譽不強啊。
唉唉,現(xiàn)在就想喊叫也來不及了。堂姑父已經(jīng)伸開兩只強有力的胳膊,把她緊緊抱住。她心里一片厭惡:這算什么呢?太不近人情了。而斷定她不敢反抗的堂姑父,把一張長滿胡槎的嘴巴……
讀到這里,我停了一下。有些猶豫,后邊的句子是否繼續(xù)?一位戰(zhàn)士以為我口渴,忙遞上水杯。我接過抿了一口,略加掩飾,終于讀出聲來?;沓鋈チ?,這位堂姑夫干得,我就不能讀得?
……把一張長滿胡槎的嘴巴,毫不動搖地按在素芳通紅發(fā)燒的臉蛋上。堂姑父的一只大手親熱地摟住她的兩只胳膊,另一只,則堅決果敢地向她藍布衫的襟子底下伸了進去……
太氣人了,戰(zhàn)士們跺腳擊掌,嗷嗷直叫?!秳?chuàng)業(yè)史》里,沒有地主分子的人物形象,堂姑夫姚士杰成分最高,為富農(nóng)分子。大家群情振奮,八成是痛恨這個道貌岸然的壞蛋。
五月上旬,小說“連播”進入尾聲,施工則以“質(zhì)量優(yōu)、零事故”提前告竣。連長、指導(dǎo)員專程趕來,陪同“東家”驗收。未來宅邸的主人悉數(shù)到場,幾位紅軍時期的老首長,滿面春風,吩咐營房處大方點,好好犒勞犒勞。
撤離工地的前夜,平板房的簡易食堂里,上演出世上最高級、最快樂的聚餐。大魚大肉管夠,白酒啤酒盡興。如今,整整四十五年過去,歷經(jīng)各色繁華的腸胃記憶,仍不肯遺落那晚刻骨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