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云飛
楊仲凱的文章,帶著一種思辨的味道。這或許與其律師職業(yè)身份有關(guān)。
思辨大致有兩種。有一種思辨,過于高深,專家稱為哲學(xué),草民視為詭辯,比如“白馬非馬”“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先有蛋還是先有雞”;這種思辨,俗人如我,不感興趣。還有一種,是作者擁抱生活所生的感悟,是作者自己和自己的對話;記錄下來,讓閃光的日子顯露出生活的肌理,使得某些人生體驗的書寫,溫暖、慰藉并激勵著自己與讀者。用這樣的思辨寫成的文章,人能讀進去,且“耐看”。
是呀,同樣的三餐一宿,人家感受到了那么多的道道兒,反觀自己,仿佛成了肉蟲,日復(fù)一日地蛹動爬行,麻木無感。所以,讀這類從人間煙火中提煉出人生三昧的文章,讓人醒心透氣。
說白了,就是不要一味談大道理,擺出一副思想家的派頭。啟蒙說教其實離絕大部分國人遠得很,特別是“快餐”時代,沒有生活氣息和當(dāng)下意味的空談文章,更沒幾個人看。
生活如果是一碗白米飯,文章便如那下飯的三塊兒紅燒肉。吃飯的空兒,也讀了三篇短文,肉的香醇與文的雋永,飄逝在吃一頓飯的時空里,精神與物質(zhì)都享受了,剛剛好。
仲凱兄給我提供的這“三塊紅燒肉”叫《三秋重唱——一個律師二十年的家國敘事》。寫到這里,我又看了一眼封面,確定是“三秋重唱”,不是“三秋蟲唱”——我讀的時候,一直以為是“三秋蟲唱”呢——陡然就感覺,這個書名起得不是很好,連同那副題,有一種讓草民退避三舍的派頭感。真不如“三秋蟲唱”好,既生動自嘲,又契合書中內(nèi)容,而且還有蒲松齡老爺子“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的書袋在那兒吊著文學(xué)愛好者。
不說書名,說內(nèi)容。人活一張臉,但于書而言,還是內(nèi)容為王。仲凱的這本書,形式上是日記體。所謂“三秋”,其實是三個夏秋之交。仲凱先是選取了1998年7月21日至10月9日這一百天內(nèi)的日記,那是二十四歲的仲凱一個人在一所中學(xué)校園內(nèi)備戰(zhàn)律考的個人生活日記;之后,他又選取2008年和2018年的同樣時間段,來以日記體結(jié)構(gòu)本書。因此,每章三節(jié),一些章節(jié)的人與事以及主題,都有所呼應(yīng),給人以三“聲部”合奏的意味。作者坦言,書中2008年的部分,“并沒有按照1998年對應(yīng)的100天時間寫出同主題相應(yīng)的創(chuàng)作型文字”,而是在2018年的相應(yīng)時間段里,“一邊以現(xiàn)在進行時的時態(tài)忠實記錄當(dāng)下”,一邊以2008年的日記為基礎(chǔ)回顧“2008年的那段生活”;這樣記錄和回顧的時候,自然而然在某些主題和事件上,對1998年的日記部分有所呼應(yīng)。因此,將本書看成是個人日記基礎(chǔ)上的日記體創(chuàng)作,更為客觀一些。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biāo)新二月花?!痹S多作家日記與文學(xué)作品的距離,就是“二月花”和“三秋樹”之間的距離。寫的時候,可以事無巨細(xì),蒙茸成篇;刪削成書時,往往只能留一點差強人意的“渣兒”。因為生活需要沉淀,日子細(xì)水流長,只有日后看日記,才能看到某些水落石出的姿態(tài)。
仲凱的這本書寫得好,在于1998年那一百天的日記打的底好。因為,如其文中所言,“在成年以后,人其實很難有機會像我這樣獨處一段時光。這樣的光陰里,讀著書,好像很專注,其實思維跳躍,能想起很多”(《鮮血》)。所謂塵埃落定,靜水成像,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被打擾,不然雞毛會一直在天上飛,心中永遠有煩憂,很難走入生活的內(nèi)部,并在專注之中發(fā)現(xiàn)“春江水暖鴨先知”之類的道理。
把自己封閉起來,與外界隔絕,進行忘我的學(xué)習(xí),這時,整個世界反而更清晰了,生活的肌理凸顯出來,許多珍貴的記憶與感受也浮出了水面。比如,《洗衣服》一文所言:“人的各種需求和必要的生活條件,都要得到滿足才行,飯要吃,衣服也要洗。做成一件事確實很難,人大量的時間里,為了做成一件事,需要做那么多小事?!卑汛笈c小的辯證關(guān)系通過洗衣服這種平常事表現(xiàn)出來,讓人點頭稱是。比如,《小事連著大事》中提到,不要讓小麻煩干擾自己的心情,“要注意盡量不出現(xiàn)這樣的小狀況,出了也要盡量以最快速度處理好”。不然,像其在《一只蒼蠅》中所記述的桌球名將劉易斯因一只蒼蠅輸?shù)舯荣?,繼而心情崩潰至自殺,就是把小的煩惱看得太重。顯然,這已經(jīng)如同生活的方法論了。再如,《鮮血》中:“天冷的時候,往往想起童年。我曾經(jīng)向許多人打聽過,他們也都有這種感受。似乎童年總是冷調(diào)的,有一些酸澀?!边@里,幾乎寫出了中國幾代人特殊的身體感覺與心理感受。寫實的筆法,點到為止,卻讓人產(chǎn)生共鳴的同時,不由地會想一想為什么。
有這樣記錄著勤奮學(xué)習(xí)、認(rèn)真生活的青年時期的日記打底,后面的創(chuàng)作,也就有了一個高的起點和參照,想低下來都難。因此,像《記憶靠不住》中所言:“為什么記憶里的自己在那段時間是散淡的,可能就是因為那段時間的愿望如此,時間長了,就記成了那樣?!笨芍^一語道破了關(guān)于人生記憶的秘密。
另外,開篇說過,此書一以貫之的便是理性的思辨特色。這一方面可能是作者的從業(yè)身份所致,另一方面也是這種生活類哲理小品的文體要求使然。畢竟,燈不撥不亮,理不辯不明。只有思考,才能解決問題,才能把世界和自己看得更清楚。
所謂思辨,說白了,就是愛琢磨。琢磨來琢磨去,也就有了一些異于常人的發(fā)現(xiàn):“到了天津一定去吃‘狗不理’嗎?當(dāng)我看到一些朋友去吃那些變了味兒的‘狗不理’的時候,那是他們眼中的天津,不是我的。但我到了青城仍然會去打聽這里的歷史名勝和著名小吃,然后我也會像別人吃‘狗不理’那樣去吃奶酪,這是我眼里的青城,不一定是青城人的青城。”(《從呼倫貝爾開始——青城》)主客體的換位之后,人才會發(fā)現(xiàn)某些事物的本質(zhì)。再比如,作者描寫某些買別墅的富豪心理:“人給自己畫了一個圈,然后把自己放進來,自己在自己的圈套里,沉浸其中?!逼鋵嵞兀瑫r間久了,如同圍城,“因為一旦把自己圈起來,那其實也可以說就是沒有了自由”,而且“也許把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都交給了銀行和開發(fā)商……捫心自問,你幸福嗎?”讓人讀后,不由感嘆:人生圍城,真是無處不在呀!
作者二十年的律師生涯,練就了一雙慧眼,看明白了許多人與事。如我這等懵懂之人,讀其文,不只有共鳴,更有窗戶紙被捅破的“原來如此”之嘆。
說其1998年的日記打的底好,還因為那段時期的日記,可能把一個人一生所思所想的人生課題都涉及了??纯催@些題目,我們可以感覺到那個早熟的青年經(jīng)過了怎樣的思考:《生命的呈堂證供》《誰最累》《比如野草》《把時間抓起來》《我是誰》……有著對人生認(rèn)真的思索,如何走好腳下的路,就很明了了。我們看到了青年仲凱備考時勤奮刻苦、嚴(yán)格自律的身影:每天早晨長跑,鍛煉身體,磨煉意志,每天差不多要進行十二個小時的專業(yè)學(xué)習(xí),每天的日記時間算作換腦筋休息。此間,仲凱寫字的手指曾幾度麻木,還曾發(fā)生頭疼欲裂的“暴盲事件”。一開始看這部分日記的時候,我心中有一個疑惑:日記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其以后當(dāng)律師時應(yīng)如何如何,沒有一點“一顆紅心,兩手準(zhǔn)備”的內(nèi)容,他萬一考不過怎么辦?讀著讀著,我明白了:在一個成功者的字典里找不到“失敗”的字眼兒,是因為他是自己把人生地基一點點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起來的。如同其在《每天多一個》中所述,每天多做一個俯臥撐,從十個慢慢做到了五十個,最后胳膊明顯粗了一點。每天多一個,四兩撥千斤,這就是中庸之道的精髓呀!如此,便可對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手拿把攥。
這段時期的日記特別催人振奮,當(dāng)然它更激勵著后來的仲凱——正因這種一如既往的自我砥礪精神,仲凱的律師職業(yè)生涯做得風(fēng)生水起,后來還開了律師事務(wù)所,成為人生贏家。
這本書的語言干凈洗練,平白中自有深蘊,詩意與哲思頻現(xiàn),讓人擊節(jié)而贊的妙語佳句更是不在少數(shù)??匆徊课膶W(xué)作品的水平,或者說看一個作家的文學(xué)功力,我有一個相當(dāng)樸素而簡單的標(biāo)準(zhǔn)——看其作品中有沒有值得人摘抄的箴言錦句。這樣一說,可能會貽笑大方,但我仍固執(zhí)地堅持這一標(biāo)準(zhǔn)。這樣的錦句,可以是一種敘述方式的開創(chuàng),也可以是對某些人生況味恰如其分的傳達,抑或是讓某個成語在句子中鮮活起來的表達。反正至少要讓一些文學(xué)愛好者眼前一亮,感到作者才華的閃光??蓢@的是,有些作家寫了許多書,卻沒有一句話、一行詩,能讓人記住。我曾摘抄了不少名家錦句,比如許多文藝青年津津樂道的《百年孤獨》的第一句話,比如許多人所不曾注意的《許三觀賣血記》的最后一句話。因此,我按照以往的習(xí)慣,從書中摘錄幾句我認(rèn)為的錦句,讓大家鑒賞一下:
我忽然坐起來,下午連著正午,而黃昏連著下午,時間連著我。(《時間和時間的連接處》)
只要是土地,總會長草的,只要是人心,也總是溫潤的,并且有渴望?!鼈冦@出土地,見到風(fēng),見到光,就算是羞澀,就算是短暫,也來過了。就像人們卑微的理想和愛,愛有什么錯,所有的理想也都值得尊重。(《比如野草》)
外面在下雨。雨聲很有節(jié)奏,穿透了夜色。雨滴把自己種進大地里,春雨長出希望,而秋雨能長出思索。(《細(xì)看會著迷》)
人走向南一定失去北,撈起月光也打碎波光。(《所做一切,都是自愿》)
如果沒有傳奇,干什么還要看比賽,如果一切都是既定的,那么人生還有什么意思,戲劇叫作懸念,人生呢,叫作命運。(《一切皆有可能》)
當(dāng)然,并非所有的日子都是閃光的,并非每一天的生活都那么有質(zhì)感。正如仲凱在《乒乓人生(二)》中所言:“我的時間都用在謀生之上,我的理想總是用來被遺忘,我想起來打球這件事,往往就又幾年過去了?!迸菰谏钪?,飛沙風(fēng)中轉(zhuǎn),只要別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記得來時路和要去的方向,就夠了。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蔽艺J(rèn)為,人是一只會思考的“蟲”;因為會思考,人有了理性與靈性,引領(lǐng)了沉重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