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斌
汪曾祺短篇小說《受戒》里,寫到一個叫仁渡的和尚比較風流。他平??墒呛芤?guī)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山歌小調(diào)都不唱。但有一回在打谷場乘凉的時侯,一伙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八麉s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xiāng)的。家鄉(xiāng)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實際唱了兩首,先一首以“姐和小郎打大麥”起頭,四句,比較素,算是引子?!俺炅?,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如下:
姐兒生得漂漂的,
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點跳跳的。
小說《受戒》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剛發(fā)表我就讀過,同時還讀過《大淖記事》。記得當時很轟動,我也覺得好。好久未讀過這種小說了,唯那首“安徽民歌”似乎有點眼熟,但未特別留意深究。后來改行教書,也留心西南聯(lián)大文學,重讀沈從文、汪曾祺師徒的一些作品,內(nèi)有沈從文早年寫過的一首詩叫《鄉(xiāng)間的夏(鎮(zhèn)筸土
話)》,里面就有汪曾祺《受戒》用過的這首“安徽民歌”,僅字詞略有變動。《鄉(xiāng)間的夏》比較長,用第一人稱,從“北京的夏天熱得難過”寫起,引出“我心里想:/只有我鄉(xiāng)里那種夏天”才如何如何有意思。下面依次寫到小孩子在河里泡澡、摸魚,看熱鬧的狗在樹下?lián)u尾巴,河岸邊的水車也正在那里唱歌,還有一兩個在大樹下乘凉的“苗老庚”,以及在樹下賣甜酒的,等等。下面才是要緊的部分:
(倘若是)一個生得乖生乖生了的
代帕,阿玡過道,
你也我也就油皮滑臉的起來捋毛。
輕輕地唱個山歌給她聽,
(歌兒不輕也不行?。?/p>
——大姐走路笑笑底,
一對奶子俏俏底;
我想用手摸一摸,
心里總是跳跳底?!?/p>
只看到那個代帕臉紅怕丑,
只看到那個代帕匆腳忙手。
這里略加注釋:鎮(zhèn)筸,即今鳳凰縣;苗語“代帕”即姑娘,“阿玡”即婦人;“捋毛”意為開玩笑。又,現(xiàn)代文學早期行文,習慣將“的”“底”“地”分用,后“底”的用法漸廢,改用“的”,“笑笑底”即“笑笑的”。
一對照,汪曾祺《受戒》里的那四句山歌,與沈從文《鄉(xiāng)間的夏》中山歌里的那四句相同無疑。
又想起了聯(lián)大學生劉兆吉編的那本《西南采風錄》,里面也有一首貴州民歌,與沈從文、汪曾祺用過的民歌基本相同。如下:
遠望娘子笑笑的,
兩個乳乳吊吊的;
要想伸手摸一把,
心中有些跳跳的。
此民歌見《西南采風錄》“情歌”類第十七,采風地為“黔黃平”,即貴州省黃平縣。
這里引出一個問題:這三個“四句頭山歌”的不同版本,誰先誰后?三者間什么關系?一查,很清楚:沈從文的最早(1925年),劉兆吉的采風錄次之(1946年),汪曾祺的最晩(1980年)。下面分述。
先說沈從文。他是1922年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闖蕩的。其時北京學術界正掀起一場歌謠搜集運動。時年二十,自稱“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正趕上此一熱潮。他熱愛民間文學,與“民間”淵源極深,很自然地投入了此一文化思潮,搜集了幾十首湘西苗族民歌(確切講,是托在湖南當兵的表弟搜集了寄北京,他做整理),然后以《筸人謠曲》及《筸人謠曲選》為名,陸陸續(xù)續(xù)在北京的《晨報副刊》上刊出。其中就有“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我想用手摩一摩,/心里只是跳跳底”這一首。不僅移用于詩作《鄉(xiāng)間的夏》中,小說《雨后》也用了?!队旰蟆穼懹?928年,1935年修改后發(fā)表,可見沈從文特別喜歡這首民歌。他還說過“這一首實為最好”的話(見沈?qū)Α吨{曲選錄》的點評)?!多l(xiāng)間的夏》是沈的一首民歌體詩,全詩(七十多行)似乎是圍繞著那首筸人謠曲而展開、編織的,可謂全篇之眼。不僅詩,沈從文的小說也愛嵌入民歌(不止那一首),《雨后》不說,其他如《蕭蕭》《代狗》等均如此,《邊城》更不用提。
再說《西南采風錄》。這本書是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部分師生組成“湘黔滇旅行團”,從長沙徒步走到昆明此一“文人長征”的產(chǎn)物。編者劉兆吉是教育學系學生,他在聞一多的指導下,一路采集湘黔滇三省民歌兩千多首(以貴州的為多),從中選出七百多首,編為《西南采風錄》,于1946年12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朱自清、黃鈺生(聯(lián)大師范學院院長,任“旅行團”指導委員會主席)和聞一多三教授為這本現(xiàn)代版的“三百篇”各作序一篇,都是1939年寫的。
比較著讀三篇序很有意思。
民歌民謠自古以來就以情歌為多。這本采風錄也不例外,情歌約占全書的百分之九十。朱自清講本書所收歌謠分為六類,“其中七言四句的‘情歌’最多,這就是西南各省流行的山歌”。未多議論,比較平穩(wěn)。但朱自清指出:“劉先生采集的歌謠,也有猥褻的,因不適于一般讀者,都已刪去。”這點很重要,說明編者和序者均認為,這本采風錄所收錄的歌謠均非猥褻。
黃鈺生則對“情歌”之說提出異議。他認為,“情歌”之名“從辭意上看,誠然如此。不過,這種說法容易引起誤會”。他舉實例,說在貴州至云南的路上,他因走得慢,落在后面,常與同行的挑夫邊走邊交談。他親見同行的挑夫或挑棉紗或挑鐵鍋,山路難行,一步一喘,非常勞累,但他們還斷斷續(xù)續(xù)唱著“郎”呀“妾”呀、“妹”呀“哥”呀一類的情歌。黃說:“這些人是在調(diào)情么?是在謳歌戀愛么?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唱一唱,似乎可以減輕筋骨的痛苦。……他們所唱的歌,與其說是情歌,毋寧說是勞苦的呼聲?!?/p>
黃院長的話有一定道理,但唱山歌的場合很多,并非都是為了抒發(fā)“勞苦的呼聲”。
聞一多另有解讀。他強調(diào)民歌所顯示的鄉(xiāng)下人、莊稼漢的野性力量。他從采風錄摘出五例,如:“斯文滔滔討人厭,莊稼粗漢愛死人,郎是莊稼老粗漢,不是白臉假斯文?!保ㄙF陽)“吃菜要吃大菜頭,跟哥要跟大賊頭,睡到半夜鋼刀響,妹穿綾羅哥穿綢?!保ㄙF州盤縣)“馬擺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鉗插在腰,那[哪]家姑娘不嫁我,關起四門放火燒?!保ūP縣)聞一多的議論是:
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角落里蟄伏了數(shù)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種文明姿態(tài),當不起什么“正義感”“自尊心”“為國家爭人格”一類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是豁出去了,是困獸猶斗。
寫序的1939年,抗戰(zhàn)正處于艱困關頭。聞一多的解讀顯示出一種大眼光和大氣。但正如黃序所講,采風錄是“有用的文獻”,其文化價值是多方面的:社會學者“可以研究文化”,“文學家可以研究民歌的格局和情調(diào)”,還有“教育的用意”。就占全書百分之九十的情歌而言,內(nèi)容并不單一,那種有刀光劍影的歌謠并不多,也就七八首,涉及婚戀觀和性心理的相當多。比如,有的山妹子并不喜歡“老粗漢”和“大賊頭”,她們唱:“騎馬要騎四腳青,跟郎要跟洋學生,穿衣戴帽都好看,讀起書來又好聽?!保ㄔ颇掀揭?,今富源)男的想法也類似:“月亮出來月亮清,妹是那[哪]家小觀音;擦點胭脂擦點粉,賽過上海女學生?!保ㄔ颇厢悦骺h楊林鎮(zhèn),離昆明二三十公里)似乎有些時髦。涉及婚外情的也不少,如:“大路平平石板鑲,又栽蘿蔔又栽姜;蘿蔔不比姜辣口,家花不如野花香?!保ㄙF陽)采風錄收抗戰(zhàn)歌謠二十首,其中一首很另類,如下:“要想老婆快殺敵,東京姑娘更美麗?!⒌綎|京去,搶個回來做夫人?!保ㄙF州黃平)
由此可見,民歌的文化、文獻價值是很高的,尤其在“觀風俗”這一方面。
下面說汪曾祺小說《受戒》中那首民歌的來源。
應該說這很明顯,汪曾祺小說里那首民歌,來源于沈從文搜集整理的湘西謠曲(1926),或沈從文的詩作《鄉(xiāng)間的夏》(1925)和小說《雨后》(1935),因為它們見之于報刊的時間都比《受戒》(1980)的發(fā)表早了幾十年。而且,汪曾祺在1988年發(fā)表的《自報家門》里講,他在家鄉(xiāng)小廟準備考大學的時候,除了高中教科書外,只帶了兩本書,一本《沈從文小說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并坦陳:“這兩本書定了我的終身。這使我對文學形成比較穩(wěn)定的興趣,并且對我的風格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蓖栏衲蚯也徽?,沈從文對汪曾祺的影響則確定無疑,雖然我不知道這本《沈從文小說選》是否收有《雨后》這一篇。至于聯(lián)大同學采編的《西南采風錄》,汪曾祺很可能也看過。他講過,“不讀一點民歌和民間故事,是不能成為一個好小說家的”(《兩棲雜述》)。另外,《受戒》文末注有一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也可做參考。1980年之前的四十三年即1937年前他就孕育、構思過這篇小說了(其時《西南采風錄》尚未問世)。這且不管。幾個版本對照起來,汪曾祺借用或采用沈從文老師的相關民歌,可能性要大些。試將《筸人謠曲》(“大姐走路笑笑底”),沈從文的詩《鄉(xiāng)間的夏》與小說《雨后》,劉兆吉《西南采風錄》,汪曾祺小說《受戒》,里面那首民歌的五個版本(分別簡稱“謠”“鄉(xiāng)”“雨”“劉”“汪”)對照如下:
[謠]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我想用手摩一摩,心里只是跳跳底。
[鄉(xiāng)]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俏俏底;我想用手摸一摸,心里總是跳跳底。
[雨]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心想用手摸一摸,心子只是跳跳底。(“心子”是湘黔方言,即“心”)
[劉]遠望娘子笑笑的,兩個乳乳吊吊的;要想伸手摸一把,心中有些跳跳的。
[汪]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
小說插用民歌很常見,或顯人物,或示民俗,都有用?!妒芙洹防?,和尚不光可娶妻,有的干脆住廟里單間,夫妻一起過日子,不以為忤。風俗如此,和尚唱那樣的民歌倒也自然。但《受戒》里這民歌畢竟是沈老師首先搜集整理發(fā)表的(其次為劉兆吉),又幾次移用進詩作里、小說里,還說過“這一首實為最好”的話,可見確實非常喜歡。美國學者金介甫在《沈從文傳》里,講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的根源,引用了沈從文“用鎮(zhèn)筸土話寫的鳳凰民歌”,其中就有《鄉(xiāng)間的夏》里嵌入“大姐走路笑笑底”的核心段落。
既如此,汪曾祺再借用或采用,我總覺著有點那個——學術、寫作上欠著點規(guī)范吧。當然,博士的論文里也常有導師的東西,不足為奇,但那是導師認可的。汪曾祺這么弄,沈老師認可過嗎?不知道。
不妨留意“安徽”二字。沈從文說那民歌是湘西的筸人謠曲,劉兆吉(后來是重慶西南師范大學教授,著名教育心理學家)書中標明采集地是“黔黃平”(今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黃平縣)。顯然,這是流傳于湘黔苗族地區(qū)的一首民歌,與江蘇高郵相距甚遠,說成安徽的,距離也未縮短多少。江蘇、安徽屬文化上的江淮,與湘黔苖區(qū)在文化上的差異是明顯的,改為“安徽”,改了也未妥,但不難看岀汪曾祺是用了點心的。
汪曾祺常講沈從文是他老師,他是學生,以及追隨多年受益良多的話。但講多了也會有副作用。人說汪曾祺是沖著沈從文才去考西南聯(lián)大的,此一說法或多少會讓沈從文的身影對汪曾祺有所遮蔽??赡苡需b于此,汪曾祺才說了這樣的話:“不能說我在投考志愿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是沖著沈從文去的,我當時有點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強烈的意志。但是‘沈從文’是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前是想到過的。”(《自報家門》,1988)
沈、汪兩位均以小說及散文名世,并喜歡民歌,其實也都寫過新詩,且不鄉(xiāng)土。沈?qū)懙迷缜叶?;陳夢家主編?931年出版的那本《新月詩選》,就收了沈的詩作七首,不算最多卻也不少(徐志摩八首,陳夢家七首,聞一多六首,卞之琳四首,林徽音四首)。陳夢家說,沈的新詩(指非民歌體)“極近于法蘭西的風趣,樸質(zhì)無華的詞藻寫出最動人的情調(diào)”(《新月詩選·序言》)。內(nèi)有一首《頌》,還寫了“我”的性心理,筆涉女體,蠻大膽的。照施蟄存的說法,“這是一個苗漢混血青年的某種潛在意識的偶然奔放”(《滇云浦雨話從文》)。精妙!汪曾祺的詩少些,卻一鳴驚人,1957年初寫了《早春(五首)》,投給《詩刊》就發(fā)了,了得?!爱旓L的彩旗,/象[像]一片被縛住的波浪?!保ā恫势臁罚埃ㄐ戮G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杪,完全不象[像]是葉子……)∥遠樹的綠色的呼吸。”(《早春》)“青灰色的黃昏,/下班的時候。/暗綠的道旁的柏樹,/銀紅的騎車女郎的帽子,橘黃色的電車燈。/忽然路燈亮了,/ (象[像]是輕輕地拍了拍手……)/空氣里擴散著早春的濕潤?!保ā饵S昏》)都挺現(xiàn)代的。未想這一組《早春》,卻成了汪曾祺命運的一個節(jié)點。題外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