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儀
早在路遙出名之前我就認識大娘了。大娘是路遙的養(yǎng)母,也是他的大伯母。路遙七歲時,父親因家貧和孩子眾多,把他從清澗帶到延川,送給自己沒有子嗣的哥哥做養(yǎng)子。路遙管大伯母叫“大娘”,我們也都跟著叫她大娘。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到陜北延川縣插隊幾年后,縣委申昜書記大膽錄用北京知青到縣里當干部??h婦聯(lián)和縣團委幾乎是清一色的北京知青,縣里的各個部門也都有知青的身影。我到了縣文化館,同班同學林達調到縣委宣傳部當干事,年紀輕輕的王衛(wèi)國(那時他還不叫路遙)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文革”后期,有些群眾組織的頭頭會被各級政府的領導班子“結合”進來,當個副職什么的)。林達與王衛(wèi)國談戀愛了。
縣革委會建在山坡上,從大門進去,各個部門分散在一層層的窯洞里。林達住在第三層的一孔窯洞里。在林達的窯洞里,我第一次見到路遙媽。她矮矮的個子,敦實的身材,穿著一身洗得干干凈凈的打著補丁的舊藍布褂,臉膛紅撲撲的——不是年輕姑娘那樣的粉紅,而是皮膚像結了硬殼那樣的一種深紅色。她提著一個蓋著毛巾的籃子,從村里到縣城走十幾里山路,給兒子他們送好吃的。那時候政府機關沒有站崗的,老百姓想進就進。一看到大娘爬上臺階,一伙年輕人就歡呼著搶先圍上來,好像他們專門躲在窯洞里等著大娘似的,咋咋呼呼地掀開大娘的籃子?!鞍ミ希酌骛x饃!紅薯!南瓜!這么多好吃的呀,先給我們嘗嘗唄!”他們毫不客氣地嘗了些好吃的,而大娘只是憨厚地望著大家笑。
那一年的春節(jié),路遙邀請我們去他家過年。大年初二,我和吳伯梅(北京知青)一同赴約。我們拐進縣城南邊的一條山溝,踩著溝底凍得晶亮的小河道走了十里地。路遙和林達站在村口迎我們。路遙媽把窯洞收拾得干凈利落,明窗凈席(炕席),新糊的窗紙上貼著紅紙剪的窗花,熱炕上已擺滿待客的大紅棗、南瓜子、炒黃豆和油饃饃。我們連說帶笑爬上炕。不善言談的路遙大(養(yǎng)父)滿臉慈愛地蹲在灶臺后拉風箱。路遙媽在灶臺前不停地忙乎,身穿藍衣的矮小身影在后窯掌和炕沿邊“翻飛”,探身給我們傳遞食物。幾個人天南海北聊大天,唱歌,打撲克,沒下炕就連吃了三頓飯,直撐得打著飽嗝彎不下腰……那溫馨的場景至今難忘。
后來,路遙上了大學,林達和路遙結了婚,又都去了西安工作。再后來,路遙因中篇小說《人生》一舉成名,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路遙成了大作家。在這一二十年間,大娘仍舊一年到頭在地里勞作,從沒有走出過山溝。有時路遙抽空回來看她,她高興得什么似的,轉來轉去,不知把什么東西給兒子捎上才好。如果路遙不能回來,她就對人解釋:他忙,他忙。
1986年,她老伴過世了;六年后,路遙竟然也走了,撇下大娘一人。后來我聽說,路遙去世后,社會各界捐給大娘一些錢,這些錢由縣民政部門監(jiān)管,每月發(fā)給大娘一百多元生活費。老人家總算衣食有著,也能使人稍稍安下心了。這時,我萌發(fā)了要為大娘畫像的沖動,于是說走就走,利用假期再回一趟陜北。
這天是1997年10月27日,天氣晴好,微風,逢集。上午九點多鐘,太陽從山頂露臉了,深秋的大地變得暖洋洋的。我和文化館干部馮山云騎著兩輛自行車,馱上畫架、畫箱和畫布,從縣城拐進了一條山溝。
小山路一轉,迎面“嘀嘀得得”跑過來幾輛小驢車,車上坐著三三兩兩趕集的老鄉(xiāng)。我和馮山云對視了一眼,同時說道:“路遙媽會不會也去趕集呢?”忽然馮山云叫了一聲:“啊呀,那架車上坐的敢是那老婆哩?”我們倆急忙返身追過去。果然是大娘,她穿著一件出門的衣服,在舊藍褂子外套了件黑色平絨襖。見我們叫她,大娘急忙從驢車上下來,順便抓起自己的籃子,說道:“前幾天就聽縣里的人說林達的同學要來看我呢(我們來之前給縣里的熟人打過電話),走,回家嗑?!?/p>
仍舊是二十多年前的那舊窯洞,看起來越加破敗了。如今這三孔窯,一孔寒窯放雜物;一孔住了位親戚,是位比大娘小不了幾歲的老太太,幫大娘做飯兼作伴;中間一孔大娘自己住著。
進得門來,窯洞里黑乎乎的,又臟又亂,再無當年的樣子。大娘招呼我們上炕。我從背包里掏出從縣城買的糕點和奶粉,又塞給大娘二百塊錢。大娘說她把北京人也“害了”(麻煩了),跑這么遠來看她,還是公家(她指的是政府)好,沒有公家早就沒她了。就這么拉了一頓話,我說我想給您畫張像,大娘說:“畫嘛,畫嘛?!?/p>
我在炕下支起畫架,讓大娘在炕上靠著被子坐舒服。我端詳著大娘:七十五歲的她,滿頭白發(fā),仍舊是黑里透紅像涂了油彩的臉膛;嘴癟了,大娘說一顆牙也沒有了。她身穿一件接了邊的破舊的毛藍色大襟罩衫,襪子破了洞;盤腿坐在炕上,越發(fā)顯得矮小了。在她身后,拱形的窯面凹凸不平,墻上糊的報紙久未更換,破舊不堪;后窯掌是幾個裝糧食的黑瓦罐和亂堆著的柴草,以及過日子所需的家什。
就是這孔破窯洞,就是這位黃土一樣樸實的母親,就在這種貧瘠的自然環(huán)境中,就在這幾乎被現(xiàn)代文明遺忘的地方,能夠脫穎而出一位中國當代的大作家,這位母親做出了什么樣的貢獻,作家本人又要付出怎樣的努力??!
懷著這樣的萬千思緒,我開始在畫布上打輪廓。為了不使大娘睡著,我找話頭讓她跟我隨便拉話。大娘一下就說起路遙。她叫著路遙的小名“衛(wèi)兒”,說他最后一次來家是他去世的半年前,帶來了兩袋白面一袋大米。兒子對她說:“大娘,我清澗那邊的幾個弟弟都長大了,也都有工作了,從現(xiàn)在起我可以專門管您了,讓您以后過上好日子。”誰能料到,路遙這次走后不久,竟因肝病在西安去世了,但大娘對這事全然不知。村里一個孫子輩兒的孩子在電視上看到了這個噩耗,跑來對她說:“奶奶呀,咋價好哇,我叔沒了!”大娘哭哇哭,只曉得個哭。她想去西安參加兒子的葬禮,沒人帶她去,沒人想起還有她這個母親!她就一直哭,哭一頓,睡一陣,醒了接著哭,直哭了個黑天黑地。她聽說兒子的墓地在延安,她想去看看,也沒人理會她;她想自己買票去延安,可楞被人攔了下來。那年春節(jié),沒有人來看她,也沒有兒子可以等待。窯里什么也沒有,她跟鄰居借了十元錢。
大娘又說起自己的身世:她十七歲嫁人,在清澗老家吃不上,逃荒來到延川縣,已快六十年了。剛來時窯沒一孔,地沒一垅,向別人借一孔窯暫住,他們夫婦又把這孔窯租給那些攬工的人夜宿。為了多掙幾個錢,她和男人干脆把炕騰出來,睡在灶火疙嶗邊的柴草堆上。這樣攢了點錢,買了一點地,開始過生活。大娘生過三個小孩,有的都四五歲滿地跑了,但因為生病沒錢治,一個也沒活下來。直到七歲的路遙過繼給她當兒子后,她心里才踏實了。
從此,大娘兩口子更加拼命地在地里“受苦”(干活),遇上壞年景還要出去要飯,以養(yǎng)活這個兒子。到外邊要飯沒地方睡覺,也睡過人家的灶火疙嶗。大娘第二次提到睡灶火疙嶗,那就是守著有點余火的炕洞口,蜷曲在柴草上睡覺。
路遙上中學后,學校離家遠,不能天天回。大娘知道路遙在學校吃不飽,就用老倆口從自己嘴里省下的口糧,蒸上一鍋雜糧饃饃,全放在籃子里,跑到學校給路遙送去。
聽到這兒,馮山云笑道:“是啊,路遙媽經(jīng)常來學校,挎著個籃子。路遙媽人樣不俊,學生娃娃有虛榮心,路遙還嫌自己媽人樣丑丟人哩?!瘪T山云和路遙是校友,對這事他記得挺清。
大娘又對我們說起了林達。她說:路遙上中學前,是我務育(養(yǎng)育)了他,他上大學時,就是林達支持他了。這些我們都很清楚。路遙上延大中文系的幾年里,是林達用自己的工資支持他完成的學業(yè),而那時他們還沒有結婚。大娘又說:林達最近還托人捎錢給我,唉,她自己也不容易,還要養(yǎng)孩子。說起這個北京兒媳婦,大娘滿臉笑意。
因為是在山溝里的緣故,午后三點,太陽就從對面山梁上滑下去了,窯里頓時暗下來。
第二天是我一個人騎車去的。
大娘問我:“你猜我昨天為什么沒給你做飯吃?”
我說:“為什么呀?”
大娘說:“怕你嫌臟?!?/p>
我忙說:“不嫌不嫌?!?/p>
于是大娘給我做下一鍋飯。她揭開鍋蓋讓我看:洋芋擦擦(土豆擦絲拌面蒸熟,再澆上蔥花、油、鹽和辣子),玉米黃(玉米蒸糕),紅薯,豆錢稀飯,還有一盤黃蘿卜絲拌芝麻鹽。在鍋臺上有一碗黑乎乎的水。大娘正在里面洗著抹布——剛才洗洋芋、紅薯什么的全是靠這碗水,這碗水還洗了盆和碗筷;一會兒,這碗水還要喂雞喝呢。大娘說,吃水很難,她每次都央求村里一個小伙子一個星期給挑幾擔水。
這頓飯我吃得很香,一點不說矯情的話。
這天院子里很熱鬧,來了四個婆姨推磨。她們抱著孫子、牽著娃,大聲說笑。大娘對每一位婆姨都介紹說:“這是我兒媳婦的同學,專門從北京來給我畫像的。”很自豪的樣子。
我問一位四十歲模樣的婆姨說:“你們跟路遙熟嗎?”婆姨說:“可熟哩,小時候常一搭里耍呢?!边@些婆姨相爭著親切地說起路遙,說文化大革命時路遙回鄉(xiāng)種地,樣樣活拿得起,耕地、拿糞,干什么像什么,受得了苦呢。
拉完話,回窯接著畫。后窯掌有動靜,大娘說是老鼠,這些老鼠可欺負人哩!天天夜里出來搗亂,咬她的干糧,撕她的“墻紙”,在她的被子上跑來跑去。她沒法子,打也打不著,轟跑了又來。原先有只貓,吃了毒老鼠也死了。大娘說,只盼著晚上能睡著覺,睡著了啥也不曉得了,可就是睡不著,急哩。我說,買個電視吧。大娘說看了心煩,有兒子時還可以看看,兒子沒了,看電視也心煩。
因為每天畫不了兩三個小時,畫像三天才完成。第四天我又去了,縣人大副主任高惠民和我同行,幫我把油畫拿回去。從坡下爬上來時,大娘正坐在窯前的大樹下望著我呢。我心下驀地一動,馬上掏出速寫本畫起來。剛畫了幾筆,我就被這大山里的母親震撼了。那棵大樹下的石頭表面,被大娘坐得光光的——她常常坐在這兒望啊,盼啊,兒子小時她盼兒子放學回家,兒子長大遠走高飛了,她盼兒子?;丶铱纯础?涩F(xiàn)在她還在盼什么呢?大娘的雙眼空洞地望向遠方。她說:“常坐在這棵樹下照(看)路口呢,今天被你看著好了。”她指的是我給她畫的速寫。
高慧明替我和大娘合了影。我非常喜歡這張合影。
除了給大娘畫的寫生,回京后我又畫了這樣的一幅畫:一顆樹皮斑駁的老樹下,坐著老母親,陽光照在老人身后,在老人的身前拖下長長的身影。老人的大半身處在暗部,與老樹混為一體。深秋初冬的陽光還很強,四周一派亮黃,與深冷色的暗影形成對比。背后是赤裸的黃土高坡,光禿禿的樹枝尖銳地伸向天空……
一切毫無矯飾,一切都是本質,一切都是自然。往事一幕幕掠過,她生活過,撫育過。她做了她能做的事,盡了她能盡的力。她祝愿她的兒孫綿綿長久,她希望她的后人都能在這片土地上真誠地生活。
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