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力
說實話,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如此認真捧著一本雜志讀小說了。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我老了,超過六十歲之后,我以“年輕須讀萬卷書,年老該走萬里路”為借口,不再熱衷讀書,卻喜歡出門旅游,去那些早年在書中看到的遠方實地走走。其二是覺得自己作為“老作家”,讀的小說夠多了,如今真要繼續(xù)讀書,也不必再看小說,有那時間,不如看宗教、歷史、哲學等書。其三,如今的閱讀也不一定要“捧著一本書”,看手機也可以……
但是,劉慶邦大師最近在《清明》2021年第1期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非常名》我認真看了,并且感想頗多,禁不住一看再看,最后終于爆發(fā)出把自己的讀后感寫出來的沖動。
之所以能拜讀《非常名》,也是因為兩個碰巧:第一,因為疫情期間,無法旅行,悶在家里難受,不得不習慣性地看看書;第二,因為我是安徽人,雖然來深圳三十年了,但從未忘記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也沒有完全把我忘記,《清明》每月寄雜志給我,我也就不能一個字不看,要看,當然得看頭條,就是《非常名》。這一看,不得了,看了就放不下來——放不下手,也放不下心。
《非常名》的第一句話就深深抓住了我:
“朱家運特別想出名,連做夢都想?!?/p>
這不是說我嗎?如今我老了,因此也就挑剔和自私了,評價一個小說“好”還是“不好”,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第一標準就是看能不能引起我的共鳴,能引起共鳴的就認為“好”。劉慶邦說“朱家運特別想出名”,我感覺就是在說我,因為我老了之后,陡然發(fā)覺弗洛伊德把人的任何行為都打上“性”的標簽是極其錯誤的,至少對某些人,比如像我和朱家運這類人,在更多的時候,支配或驅動我們行為的是“名”,而不是“性”。與朱家運稍有不同的是,我想出名不是“做夢都想”,而是“從小就想”;至于為什么如此,說來話長,但這里必須長話短說,一帶而過,我得趕緊往下說。
往下看。朱家運最后落實出名的方式是寫小說,當作家。這不還是說我嗎?而且過程與我如出一轍!我小時候想出名,想成為莊則棟、梁戈亮那樣的世界冠軍,就憋著勁打兵乓球,結果,連學校冠軍都沒拿上。當時我是中學生,我們那hi中學畢業(yè)不是考大學,而是上山下鄉(xiāng),插隊當農民。但如果在體育或文藝方面有特長,則可以躲避上山下鄉(xiāng),直接進入體工隊或專業(yè)文藝團體。既然自己沒有體育天賦,那就在文藝上下功夫吧。可是,文藝也是需要天賦的,并且似乎更需要天賦,而我們家祖宗八代都沒出過文藝人才,我哪有這天賦?怎么辦?如果就此退卻,那就不是我了。那年月有句話,叫做“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這話好像是鐵人王進喜說的,我用在自己身上,就是唱歌跳舞不行,可以學樂器啊。但高雅的樂器如鋼琴、小提琴買不起,吹笛子太費力,而且感覺笛子不像正經“樂器”,于是,我最終選擇學二胡。我是真下功夫,每天練琴七個小時,終成正果,感覺自己的二胡獨奏與收音機播放的聽不出差別來了。等到國家恢復高考,音樂學院和師范大學藝術系老師都說,我只要文化課不拖后腿,就沒問題。這時候,國家突然宣傳陳景潤,我這才發(fā)現(xiàn)此一時彼一時——“四人幫”粉碎了,科學的春天來到了,真正“成名”的是科學家。于是我立刻停止練琴,復習數理化,報考理工類。十年努力,在我獲得省級自然科學獎之后,居然又發(fā)現(xiàn)“研究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于是,為了“成名”,我下海,來深圳,當老板。又是十年,當到深圳“老五家”之一的上市集團公司的董事局主席助理,卻發(fā)現(xiàn)“成名”的是董事局主席,而不是“主席助理”……就是在此情況下,我才與朱家運一樣,動起了歪腦筋,想通過寫小說出名?!銈冋f,劉慶邦大師寫的朱家運,是不是“剽竊”我的經歷?
與大師筆下的朱家運稍有不同的是,朱家運是已經當上老板,有了一定實力之后,通過贊助文學活動而被忽悠著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的,我則是想出名想得發(fā)瘋,什么招都想過甚至嘗試過,最后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才自覺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的,沒有人忽悠我。
《非常名》寫到朱家運終于當上作協(xié)副主席,并由此寫到他與作協(xié)主席王年同志的交往,這更加接近真實的“我”了,因為,我就是介于朱家運副主席和王年主席之間的“人物”。我也是地方作協(xié)副主席,但不是靠“贊助”才當上的。事實上,我們深圳作協(xié)的幾位副主席都是靠作品或文學成就當上的;我敢肯定地說,沒有一位是靠“贊助”當上的。所以,我們都比朱家運強。但我畢竟只是“副主席”,確實趕不上小說中的作協(xié)主席王年同志,因此感覺自己介于他們二位之間。
都說作家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可是,對一個職業(yè)作家來說,最熟悉的生活就是作家圈,就是作協(xié)。事實上,這個圈子和這個組織也確實有很多東西非常有意思,非常精彩,非常值得寫,只是家丑不可外揚,幾乎所有的作家都達成默契不寫罷了。寫了,還怎么在這個圈子和這個組織里“混”呢?然而,劉慶邦的這個新作《非常名》,偏偏就是寫這個圈子和這個組織里發(fā)生的一些人一些事,并且還寫得蠻真實,蠻到位。他為什么就寫了呢?而且寫出來之后,《清明》也發(fā)表了呢?難道是因為劉慶邦名氣特別大,所以膽子就特別大?非也,因為,名氣越大的人往往膽子越小。是不是《清明》雜志來頭特別大,特別敢“頂?!蹦??顯然也不是。我琢磨了半天,認為關鍵還是回到老問題上,即“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上。我之前一直以為,寫什么和怎么寫都重要,并且同等重要。今天看了《非常名》才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職業(yè)作家來說,“怎么寫”更重要。像作家圈子和作協(xié)組織這樣的“敏感”區(qū)域,劉慶邦之所以能寫,并且寫出來能發(fā)表,關鍵在于他是“這么寫”的,一如莫言大師的有些作品,內容也很敏感,甚至更加敏感,莫言寫了,出版了,并且也獲獎了,其道理也在于他是“那樣寫”的。
唯一遺憾的是,作者雖然在這篇小說中明確說“短小說的尾巴最重要”,但他自己這篇小說的“尾巴”卻沒寫好。我自以為是地認為,小說《非常名》的尾巴“失真”了。大約是劉慶邦自己作為“圈內人”,鑒于“身在其中”的考慮,不愿意給小說中的王年主席留下污名,想給小說一個“光明的結尾”。于是,小說以一句“王年把一萬塊錢還給了朱家運”結束??稍诂F(xiàn)實生活中,這可能嗎?不要說作為“人學主席”的王年同志了,就是任何一個稍微有點“做人”常識的人,都不會這樣處理事情。且不說“江湖味”那么重的私企老板朱家運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收回這一萬元,而且任何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協(xié)主席都能想出更妥善的處理方式。比如,既然已經做了,就一定要將好事做到底,一篇不行,給十篇行不行?反正王年主席“每年都能發(fā)表二三十篇短小說”,給朱家運十篇去投稿又何妨?萬一發(fā)表了兩三篇,多了,也沒關系,憑私企老板朱家運的經濟實力和對“江湖規(guī)矩”的深諳,一定會每篇再給王年主席一萬;或者,既然王年同志是“主席”,又“每年能發(fā)二三十篇”,一定有相當的名氣和人脈資源,收了朱家運的錢,還不負責幫忙推薦嗎?他要是連這點“江湖規(guī)矩”都不懂,還怎么當“人學主席”呢?所以,我從一個“江湖作家”的思維出發(fā),認為《非常名》結尾收得并不好。
得罪了,大師,非常抱歉!誰讓我雖是“江湖作家”,文字卻一點也不“江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