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炎
“我不喜歡正式,也不喜歡規(guī)矩。”我正和風康喝茶打牌,他摸到一副好牌,如此說道。那是他談自己的書法。
我和風康是久遠的鄉(xiāng)鄰,但又不是。風康,光福人也,我出生光福。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風康在位于陸墓的吳縣棉織廠工作,我母親也是該廠職工,而我家就在馬路對面。有時我無聊,就惡作劇似地大聲叫他的名字。當然,機器轟鳴,他啥也聽不見。
我有時能在廠區(qū)遇見風康。一個清瘦的謙謙君子。我們互相點頭,卻不說話。風從前面吹來,似有兩片葉子。除了竹葉還是竹葉。
風康姓許,寫得略草,遠遠望去,猶如“竹”字。非一竿、兩竿,乃一片、一大片。竹林青青,面前一條河,直通太湖。風康怡然自得,一邊哼著鄉(xiāng)下小調(diào),一邊釣魚,一邊用手勢在水面畫字。
風康早期善畫,在設(shè)計室工作。他覺得字差了點,落款無從下筆,受到董其昌傳說的啟發(fā),發(fā)憤寫字,一發(fā)不可收。
和許多書家一樣,風康先從顏體入手,練習好長一段時間,累得坐立不是,跑到河灘,躺下,鞋里灌滿沙子,面對天空發(fā)呆,反復(fù)體會“錐畫沙”的含義。
河有源,書法也有源。風康往上找啊找,找到了屬于他的源——漢簡。所謂漢簡,古人先用毛筆寫字,再用小刀刻在竹上。大多隸書?;丶衣飞?,他把鞋扔了,就從行楷轉(zhuǎn)向隸書。頓時如有神助,短短幾年,他就在國展頻頻“亮相”,聲名鵲起。
我從小喜愛書畫,對不少書畫家俗里俗氣的東西不以為然,在一本書法刊物,偶然看到風康一幅漢簡味極濃的隸書作品,瞬間被震撼了一下,一股清氣撲面而來。
清秀、清雅、清澈??磥盹L康很得益于那片竹林,那條河。
后來我又在一次書法展上見到風康的行書原作,楷法隸意兼有。輕松沉穩(wěn),顧盼生姿,已有他自己的“法度”,多數(shù)參展者明顯遜色。
時過境遷,風康已離開棉織廠。很多年,我沒見過他。某年某月某天,我在拙政園的一個廳堂看到一副古人的楹聯(lián),日光下,似有竹影微微晃動。那些字也如竹葉拂動起來,妙不可言。我也開始寫字。自然又想起風康,就特意去找他。他說,你從文,寫下去,應(yīng)該寫得好。這句話一直鼓勵著我。
若干年以后,我們有了另一個共同愛好,那就是打乒乓球,接觸的機會就很多。他打球與眾不同,手腕時而突然發(fā)力,讓你措手不及。他得意洋洋,原來近年又轉(zhuǎn)向漢碑臨習,力從中來。一些公共場所,有他不少作品,他的高超或高級之處,用筆艱澀而飄逸,仿佛“拖泥帶水”;泥,因為那片竹林;水,因為那條河。但,清爽干凈,一塵不染。
風康由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步入成熟睿智的中年。他說經(jīng)典不會變化,變化的是自己。他又開始找啊找,找到了弘一法師。法師是世外高人,問他何許人也。他摸摸腦袋,又摸摸下巴,支支吾吾答道:晚輩家住古柏山房(風康的齋名)。法師給他一沓沓尺牘,飄然而去。
清風徐來,尺牘如水,水波不興。一切寧靜下來,風康深諳泥古不化之理,在這澄明、通透和空靈的寧靜之中,迷戀著法師的尺牘。風康不是詩人,也不是佛教徒,也許從小浸淫于光福的湖光山色,天性有詩、有佛。字里行間,從容平和,漸趨自由之境,浸透寧靜之氣,寧靜致遠,遠到人煙稀少之處,就有了仙氣(無法而法)。這,可能是書法的最高境界。法師做到了,風康在努力和修煉的途中。
風康把一竿竹子插在家里的小院內(nèi),反復(fù)撫摸,回味著想象中初見法師的那刻,由于太激動,他本想回答就姓“許”,一陣慌亂,便答非所問。慌亂被清風吹散,眼前的竹子蔓延成林子,愈發(fā)清晰、美妙。
于是,他重新拿起畫筆,開始寫意竹子。幾竿竹子,一塊石頭。寥寥幾筆。得心應(yīng)手,得意忘“形”。所謂寫意,對他而言,寫寫而已,意思而已。光福有著名的“清、奇、古、怪”。歷盡滄桑,他的竹石被其精華所熏陶,多了一份清靜、淡泊、超然和古樸。
許風康書畫
或許受風康影響,最近我興致勃勃,也開始亂涂竹石??磥砦覀冇忠鲟l(xiāng)鄰。
月光里,窗下的竹影錯落有致。風康俯身拾取,像拾取一副好牌,擲向空中。飄浮,展開,像是冊頁。我隨手翻閱,不必正式,更不必規(guī)矩。心遠地自偏,悠悠然,見到了鄧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