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巷與大儒巷

周海飛

一

那天我在觀前街長發(fā)商廈買了鮮肉月餅，拎著往回走。有兩個年輕人操著外地口音攔住我：“有一條很古典的老街，請問怎么走呀？”兩人都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斯斯文文，像是學(xué)者，我一聽笑了：“你們說的阿是平江路？”

他們點點頭。我跑到醋坊橋上，指著斜對面的巷子說：“那條小巷叫肖家巷，很古老，不妨也順便游覽一下，然后順著巷子向東走，到底，就是你們想走走看看的平江路了。”

說起來，蘇州的哪條小巷會沒有故事？

六十年前，我住在中張家巷，肖家巷就是我無數(shù)次地走過路過的巷子。

那幾年正值“自然災(zāi)害”，買菜要用油印的蔬菜票。菜場設(shè)在玄妙觀三清殿后面，買新鮮的，還得起早。鄰居小北，比我大兩歲，暑假里，相約清早四點，兩個小孩挎著竹籃一前一后從肖家巷走到觀前街。巷子里有幾根木頭桿子路燈，拖長的影子重疊交錯，有點嚇勢勢，但走過幾次，也就不怕了。

又過幾年，我已在市一中讀書，有次同學(xué)提出，想去靈巖山看日出。于是，我半夜兩點就獨自背著挎包走出肖家巷。月黑風(fēng)高，小巷里碰不到一個行人，只有影子相伴，不免有點心虛，一路小跑，逃到巷口。到了觀前街，總算看見有行人了，長長松了口氣，回頭望望黑漆漆的肖家巷，不好意思地笑了。

幽深肖家巷

肖家巷中段有條南北走向的小夾弄，只一米寬，百把米長，直通大儒巷，大人行走困難，不常走，我們小人很起勁，天天鉆進鉆出，弄得個個身上都是墻壁灰。

前段時候，五十年前的小學(xué)同學(xué)相約碰頭，滿頭白發(fā)的姜班長特地從南京趕來。這個當(dāng)年的美少年曾是少先隊的大隊長，住在肖家巷志恒里。我們一起跑到巷子里再去看看那幢老房子，那是曾經(jīng)的家啊，姜班長一時淚流滿面，默默注視老屋，很久才回過神來。那種心情，大家都能體會。

住在巷中的，還有華姓男同學(xué)，小學(xué)三年級就練書法畫國畫，后來寫詩畫螃蟹，暗喻“四人幫”，被人識破，結(jié)果可想而知，是同學(xué)中走得最冤最早的一位。

民國年間，巷中還住過一位大畫家:蔣宜安，擅畫人物走獸，尤精花鳥仕女，與顏純生、劉臨川并稱為蘇州“畫壇三老”。

明代的王鏊編修《姑蘇志》，說肖家巷西起臨頓路，東至平江路,在醋坊橋東面，原名“九曲墻巷”，是繪制《平江圖》時就存在的一條老巷子，后來叫“周將軍巷”，因為巷子曾住過三國的大都督周瑜和南宋的抗金名將周虎。后來，有齊梁貴族蕭氏居此，更名“蕭家巷”。蕭，肖同音，現(xiàn)今的路牌也寫作肖家巷了。

蘇州的小巷多老宅，肖家巷自然也不例外。巷內(nèi)十五號飴德堂和五十三號王宅均為市控保建筑，飴德堂是吳中著名傷寒科專家艾步蟾的故居。如今再走肖家巷，總會在兩幢控保建筑前站會兒。

這些年，老街小巷，許多都在改造，肖家巷也動了。朝西一頭靠近觀前街,路面加寬了。巷東衍接著平江路，開著幾家賣工藝品的小店。雪糕橋下有介紹歷史人文的石刻，引起很多外地游客訪古的興趣。兩位周將軍故居安在？貴族蕭氏曾住在哪？難道說，小巷里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就這樣，我還常去走走，想著那些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往事。

二

大儒巷也是我常走動的巷子，因為母校大儒小學(xué)就在巷里，提起越發(fā)親切。

康熙年間《蘇州府志》說，大儒巷東接平江路，西至醋坊橋。巷中大剎昭慶寺里有參天古銀杏，故叫“大木巷”，“大樹巷”。明代，巷中出了大儒王敬臣，開館收門生四百多人，講授“慎獨”學(xué)問。一時間，王家門庭若市?！按髽湎铩本痛烁男論Q名，延續(xù)至今。

巷中段三十八號是母校，全是老房子。母校建于1906年，1952年就稱大儒中心小學(xué)。踏入校門就是一進廳堂，走過院子到二進廳堂，有兩張乒乓球桌，第三進廳堂更大，當(dāng)禮堂用。全校列隊，聽校長訓(xùn)話，氣氛嚴(yán)肅，調(diào)皮同學(xué)低著頭，怕被當(dāng)眾點名。下雨天便在此處上體育課。我們的畢業(yè)慶典也在那里舉行。校長張開雙臂指揮大家唱起畢業(yè)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唱著唱著，老師流淚了，女生哭出了聲。

我現(xiàn)在清楚了，母校就是吳中名剎昭慶寺舊址。昭慶寺建于元代天歷年間，除了供奉菩薩的前后大殿，還有神祠、法堂、方丈室、庫房、廚房等，可見當(dāng)年建造規(guī)模的宏大。

去年年初，我外孫在平江文化中心表演《弟子規(guī)》，我去觀看。母校早已搬離，此地被辟為區(qū)級文化中心。大門前新置“古昭慶寺”石碑。可惜，昔日的古寺、學(xué)堂氣息已經(jīng)全無，心中不免惆悵。

巷中原來有河浜，五十年前拓寬街巷，河浜被填沒。是的，我在母校上學(xué)時，河浜已經(jīng)看不到了。猜想河浜該有五米寬，在古城區(qū)，不算太小了。它東端連著平江河，豁口部分砌著臨時臺階，路邊堆著亂石磚塊。頑童放學(xué)不回家，站在臺階上，朝著平江河里扔磚瓦、打水漂是兒時的快樂游戲。

大儒巷中段有兩條夾弄，一條通往肖家巷，一條通往南顯子巷。馬同學(xué)到過天平山，說山上“一線天”很窄，不好走，可以去走小夾弄體會試試。于是，大家天天去擠，渾身沾滿墻壁灰，到了學(xué)校被老師批評，誰身上沾灰就罰誰做作業(yè)。

靠臨頓路的巷口有一家大混堂，父親帶我去洗過幾次，后來成了儀表廠。季同學(xué)就在那廠里做統(tǒng)計。從局機關(guān)辭職的同事老金，在廠里二樓租了樓面辦公司，生意紅火。后來，儀表廠關(guān)停了。那地方又成了蘇州圖書館平江分館和平江少年宮。

巷中三十四號有家醫(yī)療器械廠，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開辦時，只有十多個人。鄰居王媽沒有文化，就去當(dāng)工人，一直做到退休。

大儒巷古跡很多，六號是丁宅，建于清代。丁宅最早主人無從考證，只知民國時期的主人丁春之是蘇州早期的民族資本家，他創(chuàng)辦了蘇州第一家民辦電氣公司。丁宅年久失修，如今已整體搬遷到巷內(nèi)五十四號。旅德華人王小慧在那里開藝術(shù)館，我跑去參觀，也順便參觀了新丁宅。

巷內(nèi)八號為德鄰堂吳宅，晚清建筑，宅主吳曾祚是清代狀元吳廷琛的曾孫，聰明勤奮，早年留學(xué)海外，回國后創(chuàng)辦電訊事業(yè)。民國時期他在錦州、蘇州、宜昌、常州等地當(dāng)過電報局局長。老宅分東西兩路，東路有六進，西路大廳原來高懸“德鄰堂”匾額，后被焚毀。隨著蘇州啟動古城區(qū)優(yōu)秀歷史建筑保護工程，德鄰堂吳宅也將逐步修復(fù)。

大儒巷平江文化中心

巷東還有一處建于乾隆年間的老宅端善堂，坐北朝南，橫向五路，縱向七進，是一座典型的清代宅院。第三進為主廳，“端善堂”匾額是書法家韓敏的墨跡。宅主潘鎰芬為蘇州“富潘”家族后人，著名的“治黃”水利專家，黃河花園口堵口復(fù)堤工程就是潘鎰芬主持的。解放后，潘鎰芬多病，長住蘇州休養(yǎng)，端善堂是他最后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