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蓮才女齊祥棣

危磚黃

三坊七巷的光祿坊，有一座“光祿吟臺(tái)”，吟臺(tái)所在，乃玉尺山（又稱“閩山”）。

北宋熙寧元年（1068），程師孟以光祿卿知福州。程師孟公事之余常到玉尺山和法祥院游玩。其《游玉尺山寺》（有版本作《閩山》）詩曰：“永日清陰喜獨(dú)來，野僧題石作吟臺(tái)。無詩可比顏光祿，每憶登臨卻自回?！背處熋线€以篆書寫下“光祿吟臺(tái)”四字，由法祥院（唐時(shí)稱保福寺，宋代改稱法祥院）的寺僧刻于巖石上，旁署“熙寧三年□月知州事程師孟書”。光祿坊亦因此而名。

程師孟“光祿吟臺(tái)”石刻

玉尺山“閩山”石刻

玉尺山旁有玉尺山房，位置大致在今劉家大院。此房明萬歷間為林有臺(tái)郎中所有，崇禎年間為孫昌裔提學(xué)之宅，乾隆嘉慶間輾轉(zhuǎn)數(shù)主，最后歸河南（洛陽）府尹齊鯤。齊鯤是侯官人，清嘉慶六年（1801）進(jìn)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嘉慶十三年（1808），齊鯤受命出使琉球國(guó)，為冊(cè)封正使，還朝后，給假歸，營(yíng)玉尺山房，奉父母入住。

齊鯤之六女齊祥棣（1817—1838），幼承家教，工詩善書，讀書于玉尺山房，徘徊于吟臺(tái)之間，曾向梁章鉅堂妹梁蓉函（字韻書）學(xué)詩，與黃巷聞?dòng)晟椒克_龍光之女薩蓮如等結(jié)為詩友，閨中唱和，“自喜吟哦遣歲華”。據(jù)說其母生祥棣時(shí)夢(mèng)見白蓮花，祥棣自己亦喜白蓮花，曾寫下一首《白蓮》詩，以蓮自比：

佳人玉立水中央，滌盡鉛華靚素妝。

瓊佩月明遺遠(yuǎn)浦，縞衣露冷渡橫塘。

嬌能解語應(yīng)增媚，淡欲無言但送香。

芳?xì)鉂M湖涼似洗，扶持清夢(mèng)到鴛鴦。

此詩在梁章鉅《閩川閨秀詩話》中作《詠白蓮花》，用字略有不同：

佳人玉立水中央，浣盡鉛華作素妝。

瓊佩月明遺遠(yuǎn)浦，縞衣露冷度橫塘。

嬌能解語應(yīng)增媚，淡欲無言只送香。

秋氣滿湖涼似洗，扶持清夢(mèng)到鴛鴦。

三坊七巷劉家大院

道光十七年（1837），祥棣自幼許親的未婚夫、螺洲儒生陳兆熊，因讀書過勞嘔血而卒?！凹胰嗣刂?，女弗知也，忽有他姓來求婚，女始覺”（梁蓉函《齊烈女歌并序》）。祥棣將自己詩作付之一炬，淡容靚服，自沉于玉尺山房蓮花池中而逝。其后，陳家將祥棣與兆熊合穴而葬，其墓在蓮花峰下。梁蓉函《齊烈女歌并序》提到：“女平日著有玉尺山樓吟稿，內(nèi)有白蓮花詩，時(shí)人以為有讖?！?/p>

經(jīng)收集，齊祥棣有《玉尺山樓遺稿》一卷，于光緒九年（1883）排印成冊(cè)，道光十六年（1890）狀元、道光十八年（1892）冊(cè)封琉球正使、時(shí)任正誼書院山長(zhǎng)林鴻年為之作序。里面收錄祥棣以下遺作。

七絕17首：《花朝》《寒食》《柳絮》《蟬琴》《螢光》《龍舟》《聽鶯》《鸚鵡（2首）》《乞巧》《簪花》《寄蓮如十姊并索和韻（6首）》；

七律16首：《唐明皇游月宮》《鰣魚》《雁字》《白蓮》《素心蘭》《七夕》《潯陽琵琶》《李太白醉草清平調(diào)》《少菊二姊詢妹近況，書此奉寄并索和韻》《再疊前韻奉少菊二姊并索和韻》《三疊前韻奉少菊二姊并索和韻》《詠竹》《中秋憶少菊二姊四疊前韻奉呈》《紙鳶》《秋夜即景》《菊影》；

五律6首：《蟋蟀》《望月》《暮春》《白云深處有人家》《故人家在桃花岸》《柳橋晴有絮》；

五古3首：《雨后登樓看山》《五月鳴蜩》《人比黃花瘦》；

賦1篇：《竹深留客處賦》。

《玉尺山樓遺稿》還收錄了齊祥棣叔父齊鯨（舉人）寫的祭文，祭文中說：

……嗚呼，死亦重矣哉。雖然，汝之不得不死者，義；而余之不能不痛者，情。汝生而明皙姣好，骨清秀而逸，舉止言動(dòng)倏然無一俗態(tài)，而又性聰穎，耽書史，長(zhǎng)吟詠。昔在庚寅（1830），汝堂妹六歲而殤，余膝下只有一女，哀痛之情幾不自禁。汝恐余之過悲也，思有以解余戚曰：猶子比兒，誼本一也，豈侄女獨(dú)不可以為女乎？于是呼叔為父，呼嬸為母，九載以來，晨夕相依，孝敬備至?？蜌q，余司訓(xùn)鏞州，每得家書，汝必附片紙問起居，勤勤懇懇，情文真摯。

《玉尺山樓遺稿》中的五言律詩

六月，余奉委辦理闈務(wù)，始得汝婿兇信。婿本名家子，博學(xué)健文，以苦讀嘔血而卒。余得信之下，心神惝恍，莫知所為，而家人方其事，不使汝知。然余已慮汝之必知，知之必至于輕生也，今果然矣。汝之死也，先一日，造余臥室，屢以手握余手，作依依不舍狀。余窺汝意，一似口欲言而又不能形諸口者，及余以言探之，則又談笑自若，無一點(diǎn)戚容，以故余雖微知汝志，而未嚴(yán)為之防也。詎意俄頃之間，竟?fàn)栔槌劣袼椤?/p>

讀此祭文，為之動(dòng)容?！皩乙允治沼嗍郑饕酪啦簧釥睢?，即是男兒，見此亦不免淚濕眼眶。祭文之中，可見齊女之“貞烈”，更可見祥棣之溫柔、善解人意。其情可感，其命可嘆，只是，祭文中“不得不死”之說，乃禮教之梏，實(shí)不足取。

齊祥棣性情敏感而剛烈，才華橫溢，“一時(shí)巾幗，驚為天人”（《未婚貞烈齊孺人小傳》）。一卷《玉尺山樓遺稿》，于閨閣庭院，感物感時(shí)，敘幽遣懷，多寂寞清婉之調(diào)，讀之往往讓人心生憐惜。如：

《玉尺山樓遺稿·未婚貞烈齊孺人小傳》

花 朝

九十春光一半饒，百花初度是今朝。

相邀撲蝶人何在？夢(mèng)逐東風(fēng)萬里橋。

寒 食

風(fēng)風(fēng)雨雨百花殘，禁火春城萬井寒。

忠到焚身天亦憫，每逢冷節(jié)放晴難。

柳 絮

柳花零落逐春飛，古道行人悵夕暉。

愿得東風(fēng)好調(diào)護(hù)，莫教飄泊墮漁磯。

望 月

今夕是何夕，當(dāng)頭月皎然。

應(yīng)知千里隔，共此十分圓。

樹暖鳥初覺，樓深人未眠。

前身誰與證，悟徹凈因緣。

雁 字

振翰翩翩勢(shì)自如，青天萬里一行書。

碑題碧落疏兼密，箋映朱霞卷復(fù)舒。

圓整每當(dāng)風(fēng)后定，淋漓不待雨來初。

伊誰有信勞相寄，小立西風(fēng)曉夢(mèng)余。

素 心 蘭

花花葉葉護(hù)蘭盆，靜賞何妨?xí)冄陂T。

一室久居方見善，同心相對(duì)轉(zhuǎn)忘言。湘江色淡波無影，楚畹香凝石有痕。獨(dú)抱孤芳空感慨，三閭何日與招魂。

秋夜即景白云深處有人家故人家在桃花岸柳橋晴有絮

院落沉沉漏未闌，畫欄小立怯衣單。

梧桐葉戰(zhàn)風(fēng)聲緊，蟋蟀聲催露氣寒。

茶洗詩心清不寐，菊移燈影淡相看。

月痕滿地涼于水，幾處敲砧入夜殘。

也有一些出門游玩、訪友之作，呈現(xiàn)出一股清新活潑之氣，如：

白云飛不盡，深處幾人家。

隱約炊煙起，蒼茫樹色遮。

都迷村十里，遙辨路三叉。

一犬籬邊吠，柴門有客撾。

桃源知不遠(yuǎn)，中有故人家。

岸訪三間屋，林開一色花。

前村紅雨落，舊路白云遮。

得遇汪倫否？歸來日已斜。

三月韶光媚，春晴柳萬條。

輕風(fēng)飄弱絮，飛雪糝平橋。

隔岸通紅板，和煙撲畫橈。

后身萍托跡，莫去逐江潮。

又如一篇《竹深留客處賦》：

《玉尺山樓遺稿·竹深留客處賦》

若夫荷沼波澄，麥畦浪蹙，榴似火然，松如露沐，約比鄰之淑女，同往看花，喜空谷之佳人，忽來倚竹爾……閨閣命儔，慕七賢之韻事，擬六逸以閑游。愛此園陰鎖晝，徑曲通幽，舊雨肯來，壺觴預(yù)設(shè)，彩云易散，車轄宜投，且住為佳……

一觴一詠之時(shí)，谷似筼筜，宜月宜風(fēng)之處，迨乎暮景侵窗，夕陽窺樹，傾殘綠蟻之杯，奏罷青鸞之賦，惱群鳥兮催歸，倩雙鬟兮引路。金釵掛葉，信右有而左宜；翠袖出林，仍規(guī)行兮矩步。解攜則春筍分織，轉(zhuǎn)盼乃秋波回注。個(gè)中盡足流連，明日重來眷顧。

走出閨閣，走向田園，走向大自然，心胸自然開闊起來。這樣的文字，暢快清朗，歡樂之情盡在其中，讓人看到齊祥棣心靈世界的另一面，讓人追慕那個(gè)如蓮少女的青春風(fēng)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