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全己
顏全己,男,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文化、民族經(jīng)濟。
古夜郎族群是戰(zhàn)國至漢代活動于我國西南地區(qū)的民族群體,因濮人所建立的夜郎國而得名。當時,該族群活動的主要范圍大多屬于今貴州區(qū)域,是貴州歷史上的一個古老族群。雖然漢代已有中原移民進入貴州,但古夜郎族群依然是當時貴州區(qū)域的主體民族。關于古夜郎族群的生活面貌,由于歷史文獻記載寥寥,以往始終難以詳加考察。于此,本文主要借助已出土的貴州漢代墓葬中的相關文物資料和考古成果,結合有關彝族史料和歷史文獻,對古夜郎族群的衣食住行、鬼神信仰、生殖崇拜、喪葬風俗等生活習俗進行考察探析,以此說明漢代古夜郎族群已經(jīng)進入了農(nóng)耕時代,農(nóng)業(yè)為主和畜牧養(yǎng)殖為輔、及其舟船車馬的使用,是該族群的主要生活方式;巫覡之風與生殖崇拜的盛行、厚葬的追尋和奇異的“套頭葬”等精神生活,正是在富余的物質條件保障下古夜郎區(qū)域農(nóng)耕文明的反映。
貴州赫章、寧谷等地出土的規(guī)模龐的大漢墓群[1](P88-123,216,217-219,220-225)[2](137-149),證 明漢代古 夜 郎 區(qū)域已有村邑聚居。興仁交樂、赫章可樂等地漢代墓葬陸續(xù)出土了農(nóng)作物、農(nóng)具的殘骸及稻田模型[1](P245,88-123)[2](240-249),證明漢代古夜郎區(qū)域已經(jīng)進入了農(nóng)耕時代,故其在衣食住行方面主要顯示出當時農(nóng)耕文明的風貌。
赫章可樂漢代墓葬曾先后出土過陶紡輪[1](P91)、麻繩及麻布殘片[1](P108),證明那時的古夜郎族群已經(jīng)掌握了紡織技術,不再采用禽獸之皮制作衣服。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當時古夜郎土著居民穿貫頭[3](P524)服,其形如單被,以中央為貫。由于棉麻制品在墓葬中不能長期保存,所以已經(jīng)無法親眼目睹貫頭服的樣式。
漢代古夜郎族群雖然掌握了織布縫衣的技術,但在當時古夜郎的一些地區(qū)仍然有赤腳裸身習俗,這種情況應該與當時的氣候條件相關。從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前期,我國處于氣候史上的溫暖期。在這個時期,就連北方的齊魯?shù)貐^(qū)也屢次出現(xiàn)過冬季無冰的現(xiàn)象,緯度較低的古夜郎地區(qū)氣候當然要比現(xiàn)在熱得多,為了適應暖濕的氣候環(huán)境,古夜郎族群有些地區(qū)即有赤腳裸身的習慣。在赫章東漢墓葬的出土文物中也可以看到一個赤裸上身,赤腳,僅在腰間束一短裙的人物像;在興仁東漢墓葬出土的銅搖錢樹上,就刻鑄著一個騎鹿荷矛、赤腳裸身的人物像[1](P276),可見漢代古夜郎族群確有赤腳裸身的習俗。
古夜郎族群裸身的便利有二:一是便于適應濕熱的氣候環(huán)境;二是便于紋身?!逗鬂h書·東夷列傳》說“裸國”[4](P1239)之民崇尚人體之美,因而普遍有紋身的風俗,對此,不僅史書上多有記載,而且在漢代墓葬出土文物上也有證明。譬如晉寧石寨山漢代墓葬出土的一件銅鼓上,刻有一個裸身武士,腿上繪著蛇紋;另一件青銅劍上,刻著一個搏虎的裸體武士,腿上亦有花紋[5]。而兩漢時期云貴高原的古夜郎族群大多屬于西南夷濮人種,民俗相似,據(jù)此推測漢代今貴州區(qū)域的古夜郎族群亦有紋身的風俗。
赫章可樂漢代墓葬出土了稻谷、大豆和鋤、斧、鍤等農(nóng)作物與農(nóng)具的殘骸以及陶井模型[1](P88-123),興仁交樂和興義萬屯漢代墓葬出土了水田池塘模型[1](P245,277),這些出土文物說明:在漢代,農(nóng)作物已經(jīng)成為古夜郎族群的主要食物。興仁交樂漢代墓葬出土的水塘稻田模型,以田園風景畫的方式生動地展示了夜郎農(nóng)業(yè)文明的發(fā)展水平[6],說明《漢書》中關于成帝時期夜郎地區(qū)勾町王禹、漏臥侯愈向漢王朝“入粟千斛”[3](P1052)的記載自然不是虛言。此外,赫章漢代墓葬還出土了豬、羊、牛等家畜的殘余骨骸,證明家畜也是古夜郎族群的一個重要食物來源。1995年金沙后山鄉(xiāng)古墳壩村漢代墓葬出土了一幅捕魚圖(圖1),該圖繪于5號墓葬墓口上方的石壁上,畫面的左部有一只舟,舟中三個漁人正用長竿驅趕一只鸕鶿捕魚[7]。以上貴州漢代墓葬的出土文物,生動地描繪了當時古夜郎族群以農(nóng)作物為主,畜牧業(yè)為輔,兼以漁獵為生的飲食結構方式。
普 安 銅 鼓 山[1](P61-64,65-87)和 畢 節(jié) 瓦 窯[1](P46-53)等地發(fā)現(xiàn)了秦漢時代的房屋遺址,說明古夜郎族群建筑是一種極具地方特色的建筑,該族群已經(jīng)告別了游牧時代,過上了定居的生活。從遺址來看,“干欄”房屋有半地穴式和地面式兩種,規(guī)模一般很小,平面不規(guī)整,室內(nèi)布局簡陋;畢節(jié)青場的分間房屋,在當時已經(jīng)算是比較先進的居舍。此外,赫章可樂漢代墓葬還發(fā)現(xiàn)了“干欄”式房屋模型[1](P103)?!案蓹凇笔椒课萦袆e于漢族的“宮殿”式木柱或竹柱,而是在柱上用木料或竹料構筑成屋架,頂上蓋茅草、樹皮或瓦,鋪板為樓,糊泥為墻,樓上住人,樓下養(yǎng)牲口。“干欄”式建筑可以防止蛇蟲、野獸、洪水、濕氣等侵害人體,特別適合濕熱地區(qū)的人民居住,因而至今貴州有些少數(shù)民族還沿襲使用“干欄”式的房屋居住。
古夜郎地區(qū)山川阻隔,道路崎嶇,交通很不便利。古夜郎人民篳路藍縷,奮勇開拓,逐步改善了交通環(huán)境。水路方面,古夜郎人民的造船、駕船技術已經(jīng)比較成熟。在赫章漢代墓葬出土的一面銅鼓上,鑄有龍舟競渡的場面,鼓的胴部有四條龍舟,船夫作競渡之勢[8](P126)。陸路方面,也有更快發(fā)展。秦漢時期,為了征服西南地區(qū),秦開“五尺道”,漢筑“南夷道”,逐步打通了古夜郎地區(qū)的陸路交通,并在重要的道路沿線設置了郵亭。
由于交通的改善,牛車、馬車等畜力交通工具在古夜郎地區(qū)得到使用。赫章可樂漢代墓葬出土的畫像磚上可以看到馬車、牛車畫像。畫像一般呈長方形,長35厘米,寬27厘米,厚7厘米,為淺浮雕圖案,位于磚的兩側。其中牛車畫像共3幅:1960年發(fā)掘的赫章3號墓葬出土2幅;1988年發(fā)掘的可樂漢代居住遺址出土1幅;其中3號墓葬畫像磚的畫面尤其生動:磚面一側繪有一座房屋,一輛牛車正從另一側向房屋駛來,牛頸上架車軛,前有一個人執(zhí)牛行走,旁邊有一只狗作奔跑狀。赫章3號墓葬還出土馬車畫像磚2幅,其中幅的畫面中部有1馬車,車輪8幅,車上有1人駕車,馬作昂首奔馳狀,馬頭系有3根繩子、被趕車人握著(圖2);另1幅,只見1馬拉著1車,馬未系韁繩,也未見駕車人[9]。此外,興仁交樂和興義萬屯等漢代墓葬還出土了極其珍貴的銅車馬。興仁交樂的東漢銅車馬出土于1987年,也是1車1馬,分段鑄造,馬高1.16米,身長0.85米,作奔馳狀[1](P247);興義萬屯的東漢銅車馬出土于1975年,馬作奔騰狀,馬高0.88米,體長0.45米,分為頭、耳、頸、軀、尾、肢等11段,系分段鑄造,最后組裝而成,可任意拆卸[1](P269-273)。這些出土文物,為探索漢代古夜郎地區(qū)的車馬制度、行旅情況等方面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實物佐證。
貴州位于西南僻地,經(jīng)濟文化落后,巫覡之風盛行。古夜郎族群巫文化分黑白兩類,白巫助人,黑巫害人。歷史悠久的貴州儺戲就屬于白巫中的一種。“儺”是古代臘月驅逐疫鬼、祓除不祥的一種儀式,是一種原始的巫舞,包括助人驅鬼、破邪、招魂、尋物等。在貴州,儺的活動除了正祭之外,還有上刀梯、下油鍋、開紅山、踩紅鏵、銜耙齒、翻茅、懸斗、吞釘子、吃碗等絕技表演,巫師們通過展示這些神力,把邪魔鬼怪嚇跑。
貴州漢代墓葬出土了許多擁有鎮(zhèn)邪驅鬼之功用的文物。這些鎮(zhèn)邪文物即是白巫文化的實物體現(xiàn)。如交樂漢代墓葬出土了一個鋪首銜環(huán),黃銅鑄造,鋪首為獸面,大眼直鼻,鼻中銜環(huán)[1](P261)。安順寧谷龍灘漢墓出土的銅鋪首(圖3)形狀為獸面形,頂端三角形,雙眉彎曲,長鼻卷而銜環(huán)。其中一件環(huán)尚存,環(huán)上陰刻卷云紋。獸面高12.8厘米,最寬為17.6厘米,環(huán)外徑16厘米。鋪首銜環(huán)用于棺材,其鎮(zhèn)邪的意圖十分明顯[1](P216)。畢節(jié)黔西縣甘棠鄉(xiāng)漢代墓葬出土的陶制鎮(zhèn)墓俑,類似人形,頭長三角,高鼻怒目,右手執(zhí)斧,左手執(zhí)蛇含入口中,蛇身環(huán)繞于頸,亦為鎮(zhèn)邪之奇獸[2](P191)。甘棠鄉(xiāng)漢代墓葬還出土了一種造型獨特的琥珀掛飾,形似小獸,口含一蛇,大概用此種掛鉤也是為了辟邪[2](P199)。黔西羅布垮、野壩漢墓群第12號墓葬出土了一件灰陶鎮(zhèn)墓獸,其形似狗,前腿站立,后腿微曲,齜牙怒目,作欲撲之狀,大約墓主生前曾養(yǎng)犬守戶,死后便用犬守墓[1](P23)。此外,貴州漢代墓葬出土的文物上往往刻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畫像,如興仁交樂出土的連枝燈,燈座中心為一玄武,燈枝上立一朱雀[1](P250)。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在華夏文化中是法力無邊的四大神獸,專司鎮(zhèn)邪之職。
古夜郎族群更以黑巫聞名于世,大多數(shù)古夜郎族人會制蠱施蠱,其巫蠱之術令人聞風喪膽。所謂“巫蠱”,即巫鬼之術或巫咒之術,包括詛咒、射偶人和毒蠱等。如以桐木制作小偶人,上面寫上被詛咒者的名字、生辰八字等,然后施以魔法和詛咒,將其埋放到被詛咒者的住處或近旁,這樣被詛咒者的靈魂就會被控制,被詛咒者即有災難。巫蠱之術在中原地區(qū)也較為流行,史載漢朝的皇宮內(nèi)院因用巫蠱之術引發(fā)了多起慘烈的災難。如《漢書·外戚傳上》說皇后陳阿嬌:“擅寵驕貴,十余年而無子,聞衛(wèi)子夫得幸,幾死者數(shù)焉。上愈怒。后又挾婦人媚道,頗覺。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為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余人,楚服梟首于市?!保?](P1725)皇后陳阿嬌因此被廢黜,女巫楚服及宮人受牽連誅殺多達300余人,可見巫蠱之術招禍之甚。
1977年以來,考古學家曾先后在普安[1](P79)、興義[1](P282)等地發(fā)掘、征集到多件鑄有“”字形的符號的銅鉞或鉞范,這很可能與黑巫術有關。王鴻儒《夜郎之謎》認為,“”字形的符號可能是某一氏族的族徽[10](P162),萬光云《來自廢品中的珍貴文物》一文所言收集到青銅鉞3件,82興D:4外表中上部兩面均鑄有凸起“”形的對稱符號,82興D:6領部下端兩面亦均鑄有凸起“”形的對稱符號[1](P283),認 為 是 古 夜 郎 民 族 具 有 特 定 意 義 的 標記。鉞在古代既然是一種用于殺伐的兵器,這種兵器自然只能砍伐在敵方的身上;將敵方的族徽鑄在自己的兵器上,必然是詛咒敵方遭斧鉞之誅??梢姾谖孜幕呀?jīng)滲透到漢代古夜郎族群生活的各個領域,就連戰(zhàn)場上也企圖借助黑巫之術來殺敵制勝。
在古代風俗文化中,生殖崇拜、祖先崇拜與圖騰崇拜在本質是一致的,都與原始人生殖繁衍的愿望密切相關。原始人崇拜祖先,主要目的是希望已故的祖先保佑自己的后代,有些民族甚至認為子孫后代的生命是祖先的靈魂投胎轉化而來的,是祖先生命的延續(xù)。古夜郎族群的生殖崇拜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是直白式生殖崇拜;二是隱喻式生殖崇拜。前者如龍里縣谷腳鎮(zhèn)巫山的漢代巖畫群,其中就有一幅二人舞蹈圖表現(xiàn)為直白式生殖崇拜[11],圖中女性身體碩大,男性陽具下懸,赤裸裸地表現(xiàn)了古夜郎族群對男女性生殖器的膜拜。漢代古夜郎族群的生殖崇拜文化更多地表現(xiàn)為隱喻式生殖崇拜,即由赤裸裸地膜拜男女性的生殖器轉變?yōu)槟ぐ萆称鞯南笳魑?。兩漢時代,古夜郎族群生殖崇拜的象征物有牂柯柱、打崽洞、虎、蛇、熊、鷹、雞、鳥、蛙、樹、巖石等具體形式,這些象征物或者因為外形類似男性、女性的生殖器,或者因為繁殖力強盛,于是被賦予了生殖崇拜的內(nèi)涵。
牂柯柱酷似男根,故而被賦予了生殖崇拜的內(nèi)涵。牂柯柱有天然形成的,亦有人工打造的。據(jù)侯紹莊、史繼忠《貴州古代民族關系史》所述,古夜郎族群的先祖在遷徙的過程中曾流入?yún)窃揭粠?,故貴州古代牂柯江的命名或與吳越古語有關[12](P76);在吳越古語里“牂”指男根,“柯”指柱狀之物,也喻男根;至今江浙一帶仍流傳著婦女“偷樁”求子的習俗。牂柯柱在漢代曾遍布古夜郎地區(qū),至今仍有不少遺存,因為古夜郎族群普遍崇拜牂柯柱,所以后來漢人在滅夜郎國后又建立了牂柯郡。此外,貴州遍布水旱溶洞,這些山洞因為外形與女陰相似,因而也被賦予了生殖崇拜的內(nèi)涵,如福泉城南有“打崽洞”,畢節(jié)農(nóng)場黃泥村有“女陰洞”,大方縣化育鄉(xiāng)有“打兒洞”,這些“打崽洞”“女陰洞”“打兒洞”盡管命名不同,但在文化意義上是一致的,都是女陰崇拜文化的實物體現(xiàn)。
據(jù)《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yǎng)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保?](P1250)這一段關于竹王的傳說在夜郎故地可謂是家喻戶曉。夜郎與竹有著不解之緣,竹王廟、竹王祠遍布夜郎故地,如貴州福泉就有竹王城、竹王廟、竹三郎祠。在母系氏族時期,竹被視為女陰的象征物,《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關于竹王誕生的傳說就是女陰崇拜的反映。隨著男權社會的興起,竹又漸漸地被賦予了男根崇拜的內(nèi)涵。云南昭通縣在漢代曾是夜郎故地,20世紀30年代,昭通縣尼姑寨漢墓群出土了一枚銅鈴,上面刻有一幅供祀竹子的圖像[13],在“竹靈圖像”的正中,有一長方形桌子,上置一瓶,瓶中插竹,一婦人正在祭拜“竹靈”,大概是為求子。而在貴州威寧境內(nèi)也曾出土過鑄有供奉“竹靈”圖案的同類銅鈴,由此可見,“竹靈”崇拜在夜郎故地上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
赫 章 可 樂 漢 代 墓 葬M274[14](P284-289)出 土 的 用于“套頭葬”的大銅釜上裝飾了一對立虎,昂首奮尾,神威凜凜;在同一墓坑內(nèi)還發(fā)現(xiàn)另一只青銅立虎雕于鐵戈上端;此外還有一件立虎銅掛飾裝飾于墓主的頸部,在同一座墓中竟然出土四只青銅立虎,這就反映了古夜郎族群與虎的關系非同一般。吳乃華在《民間虎俗與生殖崇拜》一文中認為:虎象征女性生殖崇拜[15](P101)。王鴻儒在《夜郎之謎》一書中則認為虎象征男性生殖崇拜[6](P135)。盡管有點分歧,但都認為虎是生殖崇拜的象征物。據(jù)此推測,貴州漢代墓葬出土的許多虎形器物和虎形紋飾,如赫章可樂出土鐵劍的劍柄上所鑄的虎面紋飾[1](116),松桃木樹鄉(xiāng)出土的5件虎鈕錞于(圖4)[1](P59-60),黔西雙星村34號墓葬出土的銅質虎珀掛飾,呈虎形[2](P199),大概都具有生殖崇拜的內(nèi)涵。
華夏民族占卜用龜,古夜郎族群占卜則用雞。雞,在古夜郎地區(qū)是神圣之物,無論在生人的居室里,還是在死者的墓穴中,都繪有造型各異的雞,婚喪嫁娶等紅白喜事也都離不開雞。古夜郎族群為何視雞為神物呢?因為雞也是生殖崇拜的象征物。
黔西縣羅布垮東漢墓葬曾出土一件灰陶質公雞,通高18.5厘米,作“金雞獨立”狀[1](P230);興仁縣交樂漢墓群除出土陶公雞外,還曾出土一只陶母雞帶領若干小雞在地上覓食[1](P245)。更能說明雞是生殖崇拜象征物的出土文物,是畢節(jié)市雙樹灣漢墓群出土的陶質雞舍模型,該雞舍模型高10厘米,寬24.5厘米,內(nèi)分4格,中央蹲著1只母雞,仰視左方;右方格上站著一只公雞,伸頸俯視,雞頭前方下部有1尾魚;其他三格中央各蹲一只母雞,雞旁各有一尾不同造型的魚;母雞均向公雞仰視。眾所周知,雞并不能捕魚,也不以魚為食,因此雞和魚放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其實在漢代文化中:雞和鳥因為外形酷似男根而被視為男根的象征物;魚則因為外形似女陰且繁殖能力強而被視為女陰的象征物;雞食魚或鳥銜魚則象征著男婚女嫁。雞和魚為什么會放在一起?唯一的答案只能從生殖崇拜的角度去思考。
此外,威寧中水19號漢代墓葬出土了國家一級文物——鯢魚形銅帶鉤,長10厘米,寬3.5厘米,整 體 造 型 如 鯢 魚 匍 匐 游 動[1](P154);威 寧 中 水 漢 代墓葬還出土了飛鳥形銅帶鉤,長7厘米,寬3.7厘米,鳥首向前彎曲成鉤,背上中心鑄有圓形紐[1](P154)。從生殖崇拜的角度來看,鯢魚形銅帶鉤大概為女子所用之物,而飛鳥形銅帶鉤則為男子所用之物。
漢代獨尊儒術,儒家重視孝道,而孝道主要體現(xiàn)在養(yǎng)老和送終這兩件大事上,漢人甚至認為送終比養(yǎng)老還重要。此外,漢人相信人死后靈魂不滅,可降福子孫后代,為求死者對生者的保佑,故而厚葬成風,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爭先恐后,傾盡人力財力,大肆厚葬。雖然漢代上層社會普遍追求厚葬風習,但也有諸如龔勝、趙咨、梁商等的賢明官員竭力倡導薄葬之言,只是作用甚微,不能扭轉世風。土著豪族也追求厚葬之風,其中的顯得”套頭葬”十分特殊。
從興義、安順、畢節(jié)等地發(fā)掘的一大批漢代墓葬和遺址來看,兩漢時期,貴州地區(qū)的官僚和土著貴族也有厚葬的習俗,奢華程度絲毫不比中原地區(qū)的同級官吏的墓葬遜色。據(jù)熊水富、宋先世《貴州田野考古四十年》、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赫章可樂二〇〇〇年發(fā)掘報告》、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貴州田野考古報告集》綜合統(tǒng)計,陪葬的物品中國家一級文物就達數(shù)十件之多,大量的文物珍品令人驚嘆不已。
漢代人普遍相信死后靈魂不滅,還會繼續(xù)在另一個世界里生活,那些官員和土著貴族生前極盡奢侈享樂,死后也要貪圖舒適安樂。在墓室的內(nèi)部結構上,極力模仿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宮室,不僅將生前使用的器物珠寶隨葬入墓室,甚至制作房屋、田園、畜禽等模型作為隨葬品。因此在這些貴州漢族官僚和一些土著貴族的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量眾多的陶器、銅器、鐵器、玉器、漆器、金器、銀器、瑪瑙、水晶、搖錢樹、銅錢等珍貴的陪葬品,就不奇怪了。僅赫章漢代墓葬M10一座就發(fā)現(xiàn)銅錢2258枚[1](P108);此外,這些貴州官僚和土著貴族的墓中還用模型來模仿陽間的居住環(huán)境,如水田稻作模型、陶倉廩模型、帶碉樓的房屋模型,豬、羊、雞、兔模型,甚至還有樂師奴仆的模型,如興仁交樂漢代墓葬M6發(fā)現(xiàn)的撫琴俑[1](P245),黔西羅布垮漢代墓葬12號墓出土的撫箏俑(圖5)[1](P230),都反映出當時的厚葬風俗。
在這種厚葬之風的影響下,古夜郎族群居民尤其是奴隸主貴族也逐漸實行厚葬。盡管由于經(jīng)濟文化的落后和物質技術條件的限制,古夜郎族群墓葬(又稱“南夷墓”即“夜郎族群”墓葬)的奢華程度還不能和中原墓葬相提并論,但有些隨葬品之珍貴也令人驚奇,譬如赫章南夷墓中用于“套 頭 葬”的 銅 鼓、銅 釜[1](P113,120),在 當 時 極 其 貴重;又如清鎮(zhèn)玡瓏壩謝氏墓中出土了一只漆耳杯[1](P205),據(jù)考證此杯乃漢朝皇帝御賜之物,如此珍貴的器物出現(xiàn)在墓葬中,足以證明古夜郎族群貴族的厚葬之風。
貴州地區(qū)山川阻隔,民族眾多,風俗各異,其喪葬習俗也呈現(xiàn)出奇特而多樣的特點。貴州漢代墓葬從墓室的建筑材料看,主要有土墓、石墓和磚墓三種;從葬具看,主要有無葬具型、“套頭葬”和棺槨型三種;從葬式看,主要有土葬、火葬、天葬、懸棺葬、甕棺葬、巖洞葬、樹葬等。其中最奇特的葬俗當屬“套頭葬”。
“套頭葬”這一獨特的葬俗僅發(fā)現(xiàn)于赫章可樂漢墓群,在國內(nèi)屬獨一無二,因而引起國內(nèi)外學者廣泛的關注。使用“套頭葬”的墓葬具有顯著的地方古夜郎族群的特色,因而被稱為乙類墓或南夷墓(次頁圖6)[1](P111)。凡是使用“套頭葬”的南夷墓,一般墓室規(guī)模較大,隨葬品也較貴重,如M273[8](P281-284),墓主的頭部用一件大銅釜套住,又用銅洗墊于腳下,右臂下也墊一件銅洗,左臂旁側立一件銅洗。M274[14](P284-295)的規(guī)格最高,墓主頭頂和足部各套一件大銅釜,套頭銅釜上鑄造有威風凜凜的立虎,墓主臉上蓋了一件銅洗,雙臂還墊有銅洗,這些貴重的禮器制造了一種莊嚴而神秘的氣氛。
“套頭葬”屬于古夜郎族群的葬俗,這一點學術界基本沒有異議。但是對于“套頭葬”的文化意義,學術界卻頗有爭論。有人認為這種葬俗是古夜郎民族祖先崇拜文化的體現(xiàn),銅釜銅鼓象征著母腹,將頭部套在銅釜銅鼓里埋葬,表明人們死后回到祖先母體。有人認為,由于當時存在獵頭的習俗,“套頭葬”可能與夜郎人保護頭顱的宗教信仰有關。這些觀點還需進一步商榷。誠然,祖先崇拜和獵頭習俗在夜郎民族比較盛行,但若是因為祖先崇拜或保護頭顱的宗教信仰而實行“套頭葬”,那么赫章可樂的南夷墓應該普遍實行“套頭葬”,即使一些窮人因為銅釜銅鼓太貴而用不起,亦完全可以用竹鼓木鼓來代替。事實上,赫章南夷墓中實行“套頭葬”的不足十分之一,就這個比例來看,“套頭葬”顯然不是普遍適用于夜郎人的葬式,因此,“套頭葬”的文化意義不大可能是祖先崇拜或保護頭顱的宗教信仰。在《夜郎之謎》一書中,著者王鴻儒對“套頭葬”的文化意義解釋得較為詳細[6](P82)。著者認為:銅釜銅鼓所套之頭是偷獵來的外部族的頭。這一說法的主要依據(jù)是:首先,“套頭葬”式中幾乎百分之百只有墓主的頭骨,保留趾骨的也只有一例,可見墓主必然是在身首異處后單獨以頭入葬的,因此,墓主不可能是本部族中的尊者,甚至也不可能是本部族中的普通人,只能是外部族的人。其次,獵頭俗是古夜郎族群普遍存在的一種習俗,某一部族獵取另一部族的人頭,作為犧牲獻給神靈享用,于是這被獵殺的頭就不是一般的頭,應當?shù)玫教貏e的禮遇,因而就有可能用銅釜銅鼓這樣祭祀重器來安葬。
著者的解釋可謂新穎獨特,但也不是毫無破綻。第一,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墓主是在身首異處后單獨以頭入葬,卻有證據(jù)表明墓主可能是以全尸入葬。如赫章漢代墓葬M58內(nèi)有兩釜,一端的銅釜內(nèi)有頭骨,另一端的鐵釜內(nèi)有腳趾骨[1](P113)。因此,“套頭葬”的墓主更有可能是以全尸入葬,頭部和足部因受銅、鐵器物的保護,尚留有一些殘骸,軀干則因保存不善而腐蝕殆盡或僅存骨末痕跡。既然墓主并非是在被斬頭后單獨以頭入葬,那么墓主就不大可能是被獵頭的外族人。第二,古夜郎族群和中原漢人一樣,都以豬牛羊等犧牲供奉祖先、神靈,祭獻完畢,這些被神享用過的豬牛羊并不會被浪費掉,而是被族人分食。試想,在那時,連豬牛羊等犧牲在祭祀后也不會被白白浪費,而銅釜銅鼓遠比豬牛羊貴重,這樣珍貴的器物就更加不可能陪著一個外族人的頭顱永埋地下。第三,如果“套頭葬”的墓主果真是被獵頭的外族人,那么這些墓主就不應該有貴賤之分,因而這些墓葬在規(guī)模、隨葬品等方面也應大致相似,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使用“套頭葬”的墓葬不僅在規(guī)模的大小、隨葬品的多寡方面有較大的差別,并且銅鼓銅釜及銅洗的擺放位置也極不一致。
按照常理,銅鼓銅釜在漢代是貴重的金屬,如果用來盛放犧牲以祭祀神靈,那么祭祀之后理應被收回,以便重復使用;但是如果銅鼓銅釜是墓主私有之物,則又另當別論,墓主為了死后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享受尊榮,自然不惜將貴重之物陪伴自己永埋地下?!疤最^葬”所用的銅鼓銅釜在性質和功能上都類似于漢民族的鼎。銅釜和鼎一樣,既可以用作做飯的炊具,又可以用作祭祀的禮器。按照漢代的禮制,鼎是隨葬所用的重要禮器,天子葬用九鼎,王葬用七鼎,侯葬用五鼎,大夫葬用三鼎,王侯大夫墓葬所用鼎的數(shù)量如果超過了禮制的規(guī)定,則被視為僭越,罪行極大。平民百姓則不許用鼎。在古夜郎族群,銅釜銅鼓也像漢民族的鼎一樣,是重要的禮器,古夜郎人認為,以銅釜銅鼓套頭而葬,就能受到神靈的庇護,打通升天之途。因此,古夜郎族群的統(tǒng)治者很可能制定了喪葬的規(guī)格,對各種身份的人是否有資格使用銅鼓及使用銅鼓的數(shù)量都做了明確規(guī)定,如M274[14](P284-295)墓主的身份極高,故而有資格用較多的銅釜、銅洗,隨葬品也較豐厚。銅釜銅鼓是既神圣又貴重之物,也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少數(shù)身份尊貴的人才能用以隨葬,而普通百姓則既無資格也無財力實行“套頭葬”,這就合理地解釋了為什么“套頭葬”在赫章南夷墓中的比例不高。古夜郎族群的上層人物用貴重的銅釜銅鼓做隨葬品,一方面可能是受漢民族厚葬習俗的影響,另一方面可能是受地方宗教信仰的影響,希望借助銅鼓、銅釜的神力庇護墓主的尸骨和靈魂。
眾多的出土文物說明,古夜郎族群在漢代已出現(xiàn)許多農(nóng)耕文明文化,大多構筑干欄式房屋居住,以便適應濕熱的外部環(huán)境,農(nóng)作物和牲畜普遍成為當時人們的日常食品,當時的古夜郎族群習慣穿“貫頭服”。雖然人們已經(jīng)掌握了紡織技術,但由于氣候炎熱和紋身的習慣,當時的古夜郎族群養(yǎng)成了赤腳裸身的習俗。在行旅出游方面,出土銅鼓上的龍舟競渡圖和畫像磚上的馬車、牛車圖,說明當時的人們已經(jīng)用舟車作為交通工具。在精神生活方面,迷信鬼神、推崇巫覡之風,深受楚文化的影響,有白巫與黑巫之分。許多象征生殖崇拜的實物,反映出當時人們豐富的想象力和對繁衍后代的渴求。貴州漢代墓葬出土的大量珍貴器物,說明當時的漢族官員和土著豪族都追求奢侈的厚葬之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赫章可樂出土的“套頭葬”,反映出獨具特色的宗教意識和神秘的民族風俗。貴州漢代出土文物所體現(xiàn)的古夜郎族群生活習俗,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深厚的文化意義,展示了貴州漢代農(nóng)耕文明的特殊文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