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文 劉文釗
內容提要:對于“套路貸”的概念,存在狹義界定觀與廣義界定觀的對立。狹義界定觀將“套路貸”等同于犯罪行為,廣義界定觀卻認為“套路貸”并不等同于犯罪行為。“套路貸”的認定,有必要轉向廣義界定觀。之所以如此,不僅在于其能整合多種法律關系,也能統(tǒng)一犯罪行為與罪名認定的標準,更能實現(xiàn)“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治亂需求。以此觀念為指導,更利于劃定“套路貸”的犯罪圈、準確認定非法占有的目的和合理確定犯罪數額。
近年來,在快速積累的民間資本、相對狹窄的投資渠道、民營企業(yè)的融資困境等多種原因的共同促進下,民間借貸行業(yè)日趨活躍。作為一種資金來源多樣、手段靈活便捷的融資途徑,民間借貸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部分社會融資需求,促進了社會資本的流動,但也催生了諸多社會亂象,甚至衍生出大量違法犯罪行為。大約從2016年開始,一種被稱為“套路貸”的借貸模式逐步出現(xiàn),其巨大的危害引發(fā)了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對此,司法機關高度重視。2017年起,上海、浙江、安徽、重慶等地陸續(xù)出臺針對“套路貸”案件的地方性司法文件。①例如,2017年10月25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上海市公安局發(fā)布《關于本市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工作意見》(滬公通〔2017〕71號);2018年3月18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印發(fā)《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指導意見》(浙公通字〔2018〕25號);2018年6月15日,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安徽省人民檢察院、安徽省公安廳發(fā)布《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指導意見》(皖高法〔2018〕125號);2018年7月4日,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辦理“套路貸”犯罪案件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渝高法〔2018〕136號)。2018年1月,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將民間借貸領域的黑惡犯罪作為打擊重點之一。2019年4月和7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先后印發(fā)了《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套路貸”意見》)、《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非法放貸意見》),希望統(tǒng)一民間借貸中刑事案件尤其是“套路貸”刑事案件的法律適用思路。但應當看到的是,“套路貸”并非一個嚴格教義學上的法律概念,它僅僅是司法實踐中對于部分新型違法犯罪行為的類型化總結,如何對其合理甄別、準確處罰和有效規(guī)制仍然處于探索階段,由此產生了一定的司法風險。本文擬從“套路貸”的界定觀入手,分析“套路貸”在何種條件下構成犯罪、何種條件下不構成犯罪,以期為準確認定和規(guī)范此類行為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理解“套路貸”的前提是明確其法律性質。在《“套路貸”意見》發(fā)布之前,“套路貸”的法律性質就已經成為理論研究和地方司法實務關注的一個難點問題。有學者認為,“套路貸”是假借民間借貸之名非法占有公私財物的犯罪行為,②參見劉道前、滿藝偉:《“套路貸”的法律性質及偵防對策分析》,載《犯罪研究》2018年第4期。或者是以非法占有的目的,通過虛增債務等欺詐手段,輔以暴力或者暴力相威脅,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犯罪行為。③參見董邦俊、侯曉翔:《“套路貸”的刑事規(guī)制及其防控研究》,載《湖北社會科學》2018年第10期。《“套路貸”意見》發(fā)布之后,仍然有學者支持該觀點,認為符合“套路貸”行為模式的就是犯罪行為。④參見彭新林:《論“套路貸”犯罪的刑事規(guī)制及其完善》,載《法學雜志》2020年第1期。地方司法實務中亦不乏持此觀點的,如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2018年3月印發(fā)的《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指導意見》,就將其界定為“假借民間借貸之名,通過‘虛增債務’‘簽訂虛假借款協(xié)議’‘制造資金走賬流水’‘肆意認定違約’‘轉單平賬’等方式,采用欺騙、脅迫、滋擾、糾纏、非法拘禁、敲詐勒索、虛假訴訟等手段,非法占有公私財物的犯罪”。顯然,這是一種狹義界定觀。⑤在“套路貸”法律關系中,本文統(tǒng)一使用放貸人、借款人的表述。雖然上述界定的內容不盡相同,但都存在著以下共性:第一,“套路貸”是犯罪行為,其在借款目的、侵犯客體、手段方法、法律后果等方面與民間借貸具有本質上的不同,應當嚴格區(qū)分“套路貸”與民間借貸、高利貸、⑥按照我國目前刑法的規(guī)定,高利貸本身不構成犯罪,但依《非法放貸意見》,高利貸在違反國家規(guī)定未經監(jiān)管部門批準或者超越經營范圍以營利為目的經常性地向社會不特定對象發(fā)放貸款的情形下也可能構成非法經營罪。不過即使在此情形下,由于非法經營罪屬于擾亂市場秩序的犯罪,與狹義界定觀認為“套路貸”構成財產犯罪仍然存在區(qū)別。根據下文廣義界定觀的觀點,“套路貸”與高利貸存在交叉重疊,“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既可能構成財產犯罪也可能構成非法經營罪。非法討債等行為;⑦參見謝波、蔣和平:《“套路貸”犯罪的特點及其法律規(guī)制》,載《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孫麗娟、孟慶華:《“套路貸”相關罪名及法律適用解析》,載《犯罪研究》2018年第1期。第二,“套路貸”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第三,“套路貸”具有債權債務的虛假性,但是沒有特定的行為類型,只能根據“套路貸”的常見犯罪手段來認定,包括制造民間借貸假象、制造資金走賬流水等虛假給付事實、故意制造違約或者肆意認定違約、惡意壘高借款金額、軟硬兼施“索債”等。⑧參見朱和慶等:《〈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法院報》2019年6月20日第5版。本文認為,這種理解存在以下一些偏差:
狹義界定觀認為,占有目的的非法性既是“套路貸”的認定特征,又是其與正規(guī)民間借貸行為、高利貸行為區(qū)分的重要標準。誠然,在司法實踐中非法占有目的的有無是區(qū)分詐騙犯罪與借貸糾紛的重要標準,但是與傳統(tǒng)利用借貸進行詐騙不同,“套路貸”中的行為主體不是借貸人而是放貸人。正常民間借貸中,放貸的目的本來就是獲得利息,在表現(xiàn)形式上,民間借貸的謀利目的與財產犯罪的非法占有目的具有一定程度的重合,都是占有借款人財物。為了區(qū)分正常民間借貸行為與“套路貸”,狹義界定觀只能將占有目的的非法性作為民間借貸謀利目的與財產犯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區(qū)分標準,認為民間借貸的出借人是為了到期按照協(xié)議約定的內容收回本金及獲取利息,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是合法的;與之對應,“套路貸”中非法占有目的判斷的核心在于占有財物的目的具有非法性。但是非法性的具體內容十分模糊。無論是民間借貸、高利貸還是“套路貸”案件都涉及多個法律關系,非法性究竟指的是刑事違法、行政違法還是民事違法,并不明確,由此引發(fā)了理解和適用的混亂。有人以行政違法認定占有目的的非法性,但我國目前對于金融領域的管理采用特許制度,以此為邏輯,凡是未經監(jiān)管機構批準從事金融業(yè)務的均被視為非法,這顯然背離了財產犯罪侵犯公私財產的本質。也有觀點認為,“在‘套路貸’案件中,只要有‘套路’,就可認定非法占有的目的”,⑨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關于辦理“套路貸”相關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紀要》(浙高法〔2019〕117號)第二條規(guī)定。但如果有套路就徑直認定有占有目的的非法性,那么非法性就沒有獨立的判斷價值了,因為“套路貸”都有套路。還有人以道德評價代替法律評價來認定非法性,認為只要“套路貸”的手段行為觸碰一般社會道德底線,就應當評價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⑩參見胡公樞:《“套路貸”的刑法規(guī)制路徑》,載《中國檢察官》2018年第4期。這實際上是將占有目的的法律標準降格為道德標準。另外,根據以往的司法解釋精神,具有交易因素的侵犯財產犯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標準是對價的不合理性,?例如,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九條第二項以暴力、脅迫手段索取超出正常交易價錢、費用的財產行為定性中規(guī)定,“從事正常商品買賣、交易或者勞動服務的人,以暴力、脅迫手段迫使他人交出與合理價錢、費用相差不大錢物,情節(jié)嚴重的,以強迫交易罪定罪處罰;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以買賣、交易、服務為幌子采用暴力、脅迫手段迫使他人交出與合理價錢、費用相差懸殊的錢物的,以搶劫罪定罪處刑”。這里以獲得對價是否合理作為非法占有目的有無的標準。但如果以對價的不合理性作為占有目的非法性的判斷標準,則無法有效區(qū)分高利貸與“套路貸”,因為利息是否合理也是高利貸與民間借貸的區(qū)分標準,超出合理利息就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實際上是將高利貸歸入“套路貸”之中,這與區(qū)分民間借貸、高利貸、“套路貸”的初衷相矛盾。
狹義界定觀還認為,區(qū)分“套路貸”犯罪與民間借貸的另一特征是債權債務的虛假性,即吸引被害人借款,利用虛增借貸金額、惡意制造違約、肆意認定違約、毀匿還款證據形成虛假債權債務。但是,這些行為并不能與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完全對應。而且,從實質角度看,一個行為被認定為犯罪還應當具備“當罰性”,也就是處罰的必要性、合理性,但“套路貸”的常見行為模式并不完全具有當罰性,甚至有的行為不僅不是統(tǒng)一法秩序所禁止的,反而有可能是有效的。若直接將其作為犯罪行為的認定標準,則不當擴大了入罪標準。如虛增借貸金額、制造虛假給付痕跡就不能完全被解釋為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犯罪的實行行為,因為在民間借貸中,大量存在著預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的情況,也就是人們通常講的“砍頭息”“上打息”,?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發(fā)現(xiàn),僅2019年上半年公開的涉及“砍頭息”“上打息”的民間借貸一審案件就達243件,遍及全國25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說明這種情況在民事領域較為普遍。民法認為這種行為不會導致民事法律行為的無效,只要以實際出借金額認定為本金即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規(guī)定》)第二十七條規(guī)定:“借據、收據、欠條等債權憑證載明的借款金額,一般認定為本金。預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的,人民法院應當將實際出借的金額認定為本金?!比绻谭▽⑦@種虛增債務的行為一律認定為犯罪,并不妥當;再如肆意認定違約,通過訴訟、仲裁等方式解決民事糾紛的,違約責任由法院或者仲裁機構確定,以協(xié)商方式解決糾紛的,違約責任由雙方協(xié)商確定。無論前述哪種方式,放貸人都具有主張違約責任的權利,民法并不限制放貸人主張違約責任的范圍,實踐中存在民事訴訟原告過度主張權利的情況并不能作為民事違法處理。刑法作為保障法,將這類民法都不禁止的行為一概解釋為犯罪行為,顯然也是不妥當的;再如毀匿還款證據,根據《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誰主張誰舉證,在民間借貸中,還款的事實自然由主張還款的借款人舉證。?《民間借貸規(guī)定》第十六條規(guī)定:“原告僅依據借據、收據、欠條等債權憑證提起民間借貸訴訟,被告抗辯已經償還借款,被告應當對其主張?zhí)峁┳C據證明?!痹诿袷略V訟規(guī)則中,放貸人并不具有交出還款憑證的義務,那么單純隱匿還款憑證并不能被評價為違法行為,若基于狹義界定觀直接將其作為犯罪行為予以評價,也是不妥當的。
司法機關定罪的基本方法是涵攝或者涵攝鎖鏈,即采取三段論判斷每一個構成要件要素,?雖然法律適用過程并不僅使用三段論方法,但是無論怎樣調整,其邏輯骨架仍然是三段論。也就是法律適用者應當以刑法規(guī)定的具體罪名的構成要件要素為大前提逐個判斷行為是否符合。若一個行為符合全部構成要件要素,則整體評價為犯罪行為,同時判斷出構成哪種罪名。在這個過程中,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僅依據刑法規(guī)范同時判斷,這既是罪刑法定原則的應然要求,又是三段論適用過程的必然結果。狹義界定觀最大的問題,在于將“套路貸”等同于犯罪行為,從而將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分割判斷。也即,在“套路貸”犯罪案件適用法律中,首先認定是否構成“套路貸”,一旦構成“套路貸”就是犯罪行為,之后根據犯罪構成確定具體罪名:根據犯罪行為的表現(xiàn)不同,認定不同罪名,一般情況下構成詐騙罪;如果行為人采用多種手段構成詐騙、敲詐勒索、非法拘禁、虛假訴訟、尋釁滋事、強迫交易、搶劫、綁架等多種犯罪的,則區(qū)分不同情況數罪并罰或者擇一重罪處理。若能有效統(tǒng)一“套路貸”與刑法規(guī)范之間的對應關系,這種分割判斷模式雖然造成法律適用的重復,倒也不會對正確處理案件造成實質影響。但是,狹義界定觀僅是對部分發(fā)達地區(qū)早期“套路貸”犯罪事實特征的歸納總結,其判斷標準與刑法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并不能一一對應,存在著符合“套路貸”條件但不構成犯罪的情形。如果司法機關按此確定的規(guī)則進行法律適用,有時就會出現(xiàn)進退兩難的情況,即一方面認定行為構成犯罪,另一方面又沒有合適的罪名可以適用,這正是目前司法機關遇到的有些“套路貸”案件法律適用難的根源所在。
以吳某、付某某詐騙案為例:?詳見江西省南昌縣人民法院(2019)贛0121刑初298號刑事判決書。某APP軟件為網絡借貸平臺,注冊成為用戶就可以通過該平臺放貸獲利,也可以向其他用戶借款。放貸人員與借款人員在網上簽訂的借款協(xié)議需要扣除“砍頭息”,借款周期均為一個星期。被告人吳某系該平臺中介,負責審核借款人信息以及向平臺上的放貸人員推薦借款人,借貸成功后向放貸人員收取中介費。被害人龔某經他人介紹首次通過平臺借貸1萬元然后再放貸給他人獲得了高額利潤。之后,因有人在平臺上主動向龔某借款,其又通過平臺向他人借款2萬元,扣除“砍頭息”后實際到賬1.5萬元并放貸給他人。因該筆款項借款人并未如期還款,龔某無力償還欠款。龔某不斷向平臺上其他放貸人員借款用于平賬,陷入以貸還貸的怪圈。2018年8月初,吳某介紹龔某向其他放貸人員借款用于平賬。經被告人吳某介紹,龔某先后向被告人付某某及其他放貸人員借款,其中被告人付某某分兩次,每次放貸2萬元,共放貸4萬元給龔某,實際到賬3萬元;其他人分別向龔某放貸9萬元、2萬元、3萬元,實際到賬7.2萬元、1.5萬元、2.2萬元。按平臺規(guī)定,吳某從中實際獲取中介費共計3800元。一審判決認定網站中介吳某、放貸人付某某屬于“套路貸”犯罪,構成詐騙罪,理由為:一是平臺通過宣傳無抵押借款、只需借款人提供所謂的“資料包”(包括有借款人以及家人的身份信息、照片、通訊錄等材料)等方式誘使借款人借款,之后以“行規(guī)”為理由扣除“頭息”僅支付部分借款,符合制造民間借貸假象這一常見“套路”;二是在被害人無力償還后推薦其他人放貸,通過以貸還貸的模式壘高債務,符合惡意壘高借款金額這一常見“套路”。其中,龔某的犯罪數額是其介紹幾筆借款中被扣除的“砍頭息”4.1萬元,付某某的犯罪數額是自己借款中扣除的“砍頭息”1萬元。本文認為,本案雖然形式上符合“套路貸”的行為模式,但不構成詐騙罪:第一,本案不具有刑法意義上的非法占有目的,雖然利息超過了法定利息限額,屬民事違法,但是僅以民事違法不能認定刑法上的非法占有目的;第二,詐騙罪的客觀行為是以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造成被害人錯誤認識以取得財物。本案中,被害人龔某同時在該平臺借款、放貸,對于平臺“頭息”支付的規(guī)定是明知的,也是同意的。既然龔某完全知曉虛高的借款中含有利息的事實,也知道其中的風險,那么其借款以及事后歸還的過程就并沒有陷入錯誤認識。另外,現(xiàn)有證據又無法證明吳某在平臺上虛構他人主動向龔某借款,吸引其陷入以貸還貸的陷阱,僅能證實吳某在龔某無法還款時乘人之危推薦借款。在沒有造成認識錯誤或者脅迫的情況下,乘人之危的行為并不構成犯罪。從這個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套路貸狹義界定觀可能產生法律適用錯誤的風險。結合近期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套路貸”案件特點及《“套路貸”意見》的相關規(guī)定,套路貸的界定觀有必要予以轉向。
在2012年出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套路的含義主要有二個:一是編制成套的武術動作,如少林武術套路;二是成系統(tǒng)的技巧、方式、方法。?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主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272頁。在這個階段,套路并不具有貶義色彩。近年來,“套路”一詞的內涵正在逐步變化。隨著互聯(lián)網興起,網友、青年人之間相互調侃時常常使用套路一詞。?比如,網絡經典名句“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少一點套路,多一點真誠”。此時,套路逐漸具有圈套、詭計、門道、陷阱的意思。與“套路”一樣,“套路貸”的行為模式也在不斷變化。最初的“套路”主要手段是欺騙,也就是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典型的犯罪方法為放貸人以行規(guī)、保證金等理由欺騙被害人簽訂虛高的借款合同并明確告知其不會按照虛高合同履行,只要按時歸還實際借款金額即可。之后,雙方按照虛高借款合同的金額轉賬,放貸人將虛高金額以現(xiàn)金方式取走,被害人留下實際借款金額。要債過程中,放貸人軟硬兼施索要虛高的借款合同金額,從而騙取被害人財物。這個過程中,因放貸人的欺騙行為使被害人對借款數額存在認識錯誤,從而處分財產,可能構成詐騙罪。但是在司法機關嚴厲打擊之下,“套路”開始逐步改變,主要體現(xiàn)為放棄欺騙行為,如在借貸之初明確告知借款人虛高的金額是砍頭息或者手續(xù)費,如果不接受高額利息則不會放貸給借款人。借款人迫于自身資金壓力飲鴆止渴同意高額利息,在無法歸還時還會采取以貸還貸的方式將高額利息轉化成為本金,從而實現(xiàn)利滾利。此類“套路貸”獲取被害人財物的方法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欺騙而是更多地帶有乘人之危的色彩(當然里面仍然有可能包含欺騙的情形),其法律定性也要復雜得多,不再單純構成詐騙罪。
“套路貸”行為模式的豐富決定了“套路貸”法律評價的多樣性,也進一步促成了“套路貸”的界定觀由狹義走向廣義。廣義界定觀下,“套路貸”的法律評價不只是詐騙罪,還可能具有多種屬性。在刑法視角內,其既可能構成犯罪,也可能不構成犯罪,既可能構成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財產犯罪,也可能構成非法經營、強迫交易等破壞市場經濟秩序的犯罪,還可能構成非法拘禁、尋釁滋事等侵害人身權利、社會秩序的犯罪;在民法視角內,其借貸關系既可能因乘人之危(顯失公平)屬于可撤銷的合同,也可能因為實際利息超過年利率36%屬于部分無效的合同,?最高人民法院《民間借貸規(guī)定》第二十六條第二款規(guī)定:“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鄙踔猎趥€別“套路貸”案件中存在借貸合同屬于有效合同的可能;在行政法視角內,其可能根據《非法金融機構和非法金融業(yè)務活動取締辦法》(以下簡稱《取締辦法》)屬于非法發(fā)放貸款而應當予以取締,也可能因設立方式符合中國銀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中國人民銀行《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小額貸指導意見》)的規(guī)定而具有發(fā)放貸款資質。
《“套路貸”意見》指出:“‘套路貸’是對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假借民間借貸之名,誘使或迫使被害人簽訂‘借貸’或變相‘借貸’‘抵押’‘擔?!认嚓P協(xié)議,通過虛增借貸金額、惡意制造違約、肆意認定違約、毀匿還款證據等方式形成虛假債權債務,并借助訴訟、仲裁、公證或者采用暴力、威脅以及其他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的相關違法犯罪活動的概括性稱謂?!彪m然這里的界定與廣義界定觀不完全等同(廣義界定觀下的“套路貸”有時甚至連違法都不構成),但至少不是狹義界定觀下的“套路貸”。也可以說,在廣義界定觀與狹義界定觀之間,司法解釋是偏向前者的。因為《“套路貸”意見》明確將“套路貸”與“套路貸”犯罪相區(qū)分,在第一部分“準確把握‘套路貸’與民間借貸的區(qū)別”中使用了“套路貸”的表述,而第二部分“依法嚴懲‘套路貸’犯罪”中則使用了“套路貸”犯罪。這里可以理解為,前者乃廣義界定觀下的“套路貸”,后者則是狹義界定觀下的“套路貸”,即“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雖然《“套路貸”意見》并未明確指出“套路貸”存在不構成犯罪的情況,但從“套路貸”與“套路貸”犯罪的區(qū)別表述來看,可以推出“套路貸”存在不構成犯罪的情況。另外,《“套路貸”意見》還認為,“套路貸”是“相關違法犯罪活動的概括性稱謂”,并非單純構成犯罪,也可能是違法行為,這也印證了廣義界定觀的觀點,即“套路貸”具有多種法律評價屬性,而非狹義界定觀中僅構成犯罪的法律評價屬性。
為了準確理解“套路貸”的法律性質,需要厘清“套路貸”與民間借貸、高利貸、非法放貸的關系。狹義界定觀認為“套路貸”就是犯罪行為,應當嚴格區(qū)分民間借貸、高利貸、非法討債等行為。如前所述,這種觀點的缺陷在于狹義界定觀自身不夠清晰明確,無法有效區(qū)分罪與非罪。本文認為,根據廣義界定觀,“套路貸”是民間借貸不同程度的異化,其規(guī)范基礎仍然是民法中的民間借貸規(guī)范,只是對于其中構成行政違法甚至犯罪的,要分別按照相關行政法和刑法來處理。
關于“套路貸”與高利貸之間的關系,本文認為兩者存在一定交叉重合。高利貸系指利率超過國家規(guī)定的民間借貸利率允許范圍的出借資金行為,其本質是通過民間借貸來獲取暴利。采狹義界定觀的學者通常認為,高利貸與“套路貸”的本質不同在于目的不同,前者的目的是獲取利息,后者的目的已經演變?yōu)榉欠ㄕ加兴素斘铩1疚牟徽J同這種觀點,事實上兩者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獲得高額的經濟利益。當借款人無法償還高額利息時,高利貸債主及其代理人也可能采取暴力、脅迫等手段獲得借款人房產、車輛等財物抵償,典型的如討債型非法拘禁案件;而一些“套路貸”案件也存在著借款人最終以現(xiàn)金交付本金、利息、違約金的情況,并未侵犯到特定財物,此時與高利貸無本質區(qū)別,所以,此種情形下的“套路貸”就與高利貸之間存在交叉重合,前者的實際利息超過民間借貸利率允許范圍時就屬于高利貸。
關于“套路貸”與非法放貸之間的關系,兩者也存在交叉重合?!斗欠ǚ刨J意見》規(guī)定:“違反國家規(guī)定,未經監(jiān)管部門批準,或者超越經營范圍,以營利為目的,經常性地向社會不特定對象發(fā)放貸款,擾亂金融市場秩序,情節(jié)嚴重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四)項的規(guī)定,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通常情況下,“套路貸”屬于未經監(jiān)管部門批準或者超越經營范圍的非法放貸行為,但是不排除一些“套路貸”公司獲得了小額貸經營資質的可能。廣義界定觀中的犯罪行為既可能構成《“套路貸”意見》中的財產犯罪,也可能構成《非法放貸意見》中的非法經營罪。
綜上,廣義界定觀下的“套路貸”是指采取乘人之危(顯失公平)、?根據《合同法》第五十四條的規(guī)定,乘人之危與顯失公平為兩個獨立的合同可撤銷的條件。但是《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一條將二者合并規(guī)定,賦予顯失公平新的內涵。本文考慮到語義的銜接并未直接使用該名詞,仍使用乘人之危一詞,表達《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一條規(guī)定的情形。關于乘人之危與顯失公平的立法變化及評價,參見陳甦主編:《民法總則評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082-1084頁。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脅迫等方式,系統(tǒng)性地誘使、欺騙或者迫使借款人簽訂或形成規(guī)避法律的虛假文件、證據的民間借貸行為的異化。其法律評價具有多樣性,存在構成犯罪的“套路貸”與不構成犯罪的“套路貸”的區(qū)別?!疤茁焚J”中的犯罪行為主要包括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財產犯罪,也可能存在尋釁滋事、強迫交易等伴隨犯罪行為,還可能因屬于非法放貸構成非法經營罪。
1.整合多種法律關系,更好實現(xiàn)“掃黑除惡”的治亂需求
民間借貸在我國蓬勃發(fā)展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相比正規(guī)融資途徑,其具有更靈活的利率和借貸期限,更簡便的手續(xù)和交易方式,更寬泛的擔保方式。不容否認的是,民間借貸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社會部分融資需求,增強了經濟運行的自我調整和適應能力,有利于多層次信貸市場的形成和發(fā)展。21參見姚輝:《關于民間借貸若干法律問題的思考》,載《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12期。但是,民間借貸的合法性一直存疑。市場一般將這類民間金融定性為“灰色金融”或“地下金融”,主要是因為法律對此設有許多限制,沒有提供足夠的規(guī)范和保護,22參見沈偉:《中國的影子銀行風險及規(guī)制工具選擇》,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4期。更缺少有效的監(jiān)管措施。當借款人拖延還款、宣告破產或者干脆消失時,放貸人缺少有效的保護。為了生存與發(fā)展,規(guī)避法律成為民間借貸行業(yè)的“理性”選擇,但一旦打開“潘多拉盒子”,有效監(jiān)管的缺位和資本逐利的本質便催生了“套路貸”這種異化的借貸行為。實踐中,民間借貸行業(yè)的暴利和亂象逐步成為滋生犯罪的溫床。本次“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比以往“打黑除惡”更加全面深入,與“打黑”更多是從社會治安角度點對點打擊黑惡犯罪不同,“掃黑”更加強調治理社會亂象,重視綜合治理、源頭治理、齊抓共管。相比狹義界定觀,“套路貸”的廣義界定觀更符合社會綜合治理的需求。
“套路貸”涉及的法律關系、法益類型具有廣泛性,不僅包括刑事法律關系,還包括民事、行政法律關系。實踐中,“套路貸”引發(fā)的民事訴訟數量遠遠高于刑事訴訟。23參見奚瑋、王澤山:《審判視域下“套路貸”案件的甄別及罪數認定——基于涉“套路貸”裁判文書的實證研究》,載《法律適用》2019年第24期。面對復雜的法律關系,有效治理“套路貸”需要打破學科壁壘、樹立系統(tǒng)思維,構建一個統(tǒng)御全局的界定觀,指導民事、行政、刑事法律的協(xié)調適用,提示司法機關、行政管理部門依法處理。法學和法治是一個開放復雜的巨系統(tǒng),相關學科作為其中的一個子系統(tǒng),對內有其自組織系統(tǒng)的原理,對外有和環(huán)境的關系及其溝通。24參見劉仁文:《立體刑法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頁。廣義界定觀為各部門法的協(xié)調與溝通搭建了平臺,其并非刑法的專屬概念,也不與犯罪行為相對應,能夠有效表征民間借貸行為異化的最新特點,確保社會治理的有效性。
2.統(tǒng)一犯罪認定標準,維護罪刑法定原則
與狹義界定觀直接將“套路貸”認定為犯罪行為不同,廣義界定觀認為,“套路貸”的法律評價涉及民事、行政、刑事三個層面的問題,“套路貸”并不直接對應任何一種法律評價,而是需要根據具體行為,結合相應的法律規(guī)范判斷是否屬于民事欺詐、行政違法、刑事犯罪。如此便能避免狹義界定觀產生的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分割判斷的問題,防止出現(xiàn)司法機關根據狹義界定觀認定犯罪但無法確定具體罪名的兩難處境。刑法處罰的并非制造民間借貸假象、虛假給付事實、惡意造成違約、肆意認定違約、惡意壘高借款金額、以虛高“借款”提起訴訟的行為,而是在這些行為背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騙取財物的詐騙行為,以借貸、違約為借口威脅借款人獲得財物的敲詐勒索行為以及軟硬兼施索債時的尋釁滋事、非法拘禁、強迫交易、虛假訴訟等行為。
在實體上,廣義界定觀的優(yōu)勢在于承認存在不構成犯罪的“套路貸”行為,“套路”并不能直接被解釋為刑法規(guī)定的實行行為,認定“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應當嚴格根據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沒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套路貸”不構成詐騙罪,如果不符合其他犯罪構成的應當按照無罪處理。例如,“套路貸”組織采用借款后以房平賬的方式來進行“套路貸”,放貸人與借款人以砍頭息的方式簽訂借款合同,將借款人某房屋作為擔保,辦理了抵押登記。同時,放貸人又要求與借款人簽訂虛假房屋買賣合同,委托“套路貸”組織其他成員全權代理該房屋買賣事宜,辦理了全權代理公證,當借款人無法還款時,放貸人要求借款人用該房屋抵償,征得借款人同意后利用全權代理進行過戶占有房屋。在此“套路貸”中,砍頭息、虛假買賣合同是虛高債務階段的“套路”,全權代理、逼迫抵債是實現(xiàn)債務階段的 “套路”,應當綜合兩個階段的套路判斷是否構成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財產犯罪。如果借款人明知砍頭息和虛假買賣合同以及全權代理的法律后果,只是因為急需用錢不得不簽訂上述合同,那么借款人并沒有產生認識錯誤,不構成詐騙罪。其中,全權代理的過戶行為屬于法律規(guī)避(規(guī)避了物權法關于不得預先約定轉移抵押物所有權的規(guī)定),25《物權法》第一百八十六條規(guī)定:“抵押權人在債務履行期屆滿前,不得與抵押人約定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時抵押財產歸債權人所有?!睉斦J定為無效的民事法律行為。
3.妥當處理借貸糾紛,理性應對“套路貸”案件
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之前,公安機關等刑事司法機關存在過于慎重處理因經濟糾紛引發(fā)的違法犯罪行為的傾向,尤其是民間借貸、買賣等糾紛中的違法犯罪行為。26公安機關當然不能非法越權干預經濟糾紛案件處理,但當經濟糾紛案件中出現(xiàn)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暴力討債等違法犯罪行為時,此時若仍不介入,就有可能激發(fā)新的矛盾、釀成新的事態(tài)。典型案例如于歡案,討債人采取辱罵、暴露下體、拖鞋捂嘴、扇拍面頰、限制人身自由等方式暴力討債,其間,民警雖曾出警,但未能有效介入,致使索債人繼續(xù)拘禁于歡,于歡最后持刀自衛(wèi),捅死一名索債人,捅傷其他三名索債人。案發(fā)后,于歡因防衛(wèi)過當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向于歡母子放貸、暴力討債的吳某某、杜某某等人被以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強制侮辱婦女罪、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等罪追究刑事責任。27參見劉仁文:《于歡故意傷害案的學理評析》,載《中國審判》2017年第19期。從該案案發(fā)過程看,公安機關過于審慎介入因經濟糾紛引發(fā)的違法犯罪行為,一定程度上助長了民間借貸尤其是“套路貸”中犯罪行為的滋生。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始之初,“套路貸”并未出現(xiàn)在司法解釋性質的《指導意見》中。之后,司法機關制定《“套路貸”意見》的背景是一些地方對“套路貸”案件的理解、認識存在偏差,在辦理“套路貸”中的刑事案件時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了“不會打”或“打不準”的問題,28參見前引⑧,朱和慶等文。提出界定“套路貸”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地方司法機關因理解偏差造成刑事處理的不當?!丁疤茁焚J”意見》的出臺為強化對“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的打擊提供了有力武器,但也要防止出現(xiàn)矯枉過正的傾向,尤其是有些地方持狹義界定觀而將“套路貸”與犯罪行為直接對應,致使以“套路貸”定義代替犯罪構成,甚至將不符合犯罪構成的“套路貸”作為詐騙等罪來處理,這無疑不利于掃黑除惡斗爭在法治軌道內的正確開展。29之前是放貸人、討債人過于強勢,現(xiàn)在有的借款人甚至老賴反而強勢了,動輒舉報放貸人、討債人是黑惡勢力,使得有的債權人人財兩空。這兩種情況都不利于民間借貸的有序發(fā)展。
提倡廣義界定觀,有助于樹立理性處理“套路貸”案件的司法觀念,引導偵查機關查清具體案件中“套路貸”行為的法律性質。偵查階段是刑事訴訟的基礎環(huán)節(jié),之后的審查起訴、審判階段都以該階段發(fā)現(xiàn)和收集的證據作為認定犯罪事實的基礎。在偵查階段,廣義界定觀的作用是既要防止偵查機關被假借的民間借貸之名誤導以致無法有效取證,又要防止以狹義界定觀的思維直接將帶有一定套路色彩的行為等同于犯罪行為。30如甲乙兩人為公司共同股東,向銀行貸款后,甲按約定還款而乙沒錢還款。甲考慮到如果自己直接借錢給乙則無法索要高額利息(礙于情面),遂找丙幫忙以其名義借錢給乙,但實際由自己出錢。在與丙談妥后,甲讓乙去向丙借錢,并作為擔保人共同簽訂借款合同。合同約定,乙按照3.5分的月利率(即49.5%的年利率)向丙支付利息。后丙按照乙的指示將借款匯入酒店對公賬戶(用于償還乙的欠款),但乙沒按期還款給丙,丙為了幫助甲而不斷催促乙償還本金和利息。此時恰趕上掃黑除惡,乙報案,公安機關以詐騙罪(未遂)對甲和丙進行立案。本案雖然表面看來有一定套路,但乙應還銀行貸款為真,其借款和應付利息也屬實,不存在財物被騙的問題,所謂被騙也只是他不知道所借的款項來自于自己的合作伙伴甲,但這不能成為構成詐騙罪的理由。根據“套路貸”中確實容易隱藏犯罪行為以及“套路貸”行為的復雜性等特點,一方面?zhèn)刹闄C關可以將認定為“套路貸”的案件作為重點偵查的對象,另一方面檢察機關要加強立案監(jiān)督,包括必要時提前介入,指導公安機關及時收集證據、查明案件事實、防止矛盾激化。為防止造成被動,對此類案件立案偵查后一般不宜采取審前羈押的強制措施。經過偵查,“套路貸”行為符合詐騙、敲詐勒索等犯罪構成的,就及時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不符合犯罪構成的,則作撤案處理(檢察機關也應加強監(jiān)督撤案的工作),同時做好相關防范和消除隱患的工作。
“套路貸”中的“套路”往往存在誘騙性,也就是引誘、欺騙甚至脅迫借款人以高額的利息、嚴格的違約條款等方式借款。這與詐騙罪中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行為有區(qū)別。根據誘騙程度的不同,“套路貸”可能符合詐騙、敲詐勒索、搶劫、強迫交易等犯罪的客觀行為特征,也可能不符合。當前認定“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需要重點分析以下情況。
首先,放貸人明確告知“套路”、借款人不可能產生認識錯誤的不構成財產犯罪。31當然也可能因非法放貸構成非法經營罪?,F(xiàn)實生活中存在著很多沒有欺騙但是引誘進入“陷阱”的行為,如賭博、傳銷、虛假廣告。這些行為雖然存在一定引誘的成分,但是不能被直接解釋為詐騙行為,當被認為具有社會危害性應當作為犯罪處理時只能單獨規(guī)定為其他犯罪。“套路貸”的發(fā)展過程中,為了規(guī)避打擊越來越多的放貸人有意摒棄套路中“騙”的環(huán)節(jié),不再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而是將不公平的條款明白無誤地告訴借款人,借款人因自身原因還不上款,最終造成出現(xiàn)高額違約金或者利息的局面。32參見金懿:《“套路貸”犯罪案件的刑法定性》,載《犯罪研究》2019年第2期;錢立波、胡公樞:《“套路貸”行為規(guī)制芻議》,載《中國檢察官》2019年第2期。這種明確告知“套路”的“套路貸”,其獲取利益的主要方式是乘人之危,也就是利用借款人有毒癮、賭癮或者陷入暫時性資金短缺等的特殊情況,引誘借款獲得高額利息。司法實踐中有觀點認為,此種情況仍然構成詐騙罪,理由是認定詐騙罪的標準在于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是否實施了足以使被害人陷入認識錯誤的欺騙行為,被害人主觀上是否“明知”不影響詐騙罪的認定。33參見陳志君、梁?。骸墩摗疤茁焚J”的打擊與防范》,載《法律適用》2019年第20期。本文認為,認定詐騙罪的前提是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當放貸人將虛高本金、違約金等不公平的條款如實告訴借款人時,并不存在任何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也就不可能認定為詐騙罪。
其次,“套路貸”實施了欺騙行為,借款人借款時就不準備歸還的,放貸人也可能構成詐騙罪未遂。司法實踐中,存在“套路貸”中放貸人、借款人雙方互相詐騙的情況,也就是放貸人按照“套路貸”的流程在放貸過程中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希望使借款人產生認識錯誤,通常情況下借款人會產生認識錯誤。但是,一些特殊的借款人因為長期借貸,在借款的時候并沒有產生認識錯誤或者因為債務纏身借款的時候就抱有不歸還的心理,而且在借款期滿后也不歸還借款和利息。根據詐騙罪要求,被害人應當陷入認識錯誤而處分財產,此時沒有陷入認識錯誤,則不應當認定為詐騙罪既遂;但是如果“套路貸”的放貸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希望騙取財物,也實施了詐騙行為,則仍然可能成立詐騙罪未遂。34如果借款人故意詐騙“套路貸”的資金,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的,也可以按照詐騙罪處理。
“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主要形式為詐騙、敲詐勒索等侵犯財產犯罪,需要認定放貸人具有刑法意義上的非法占有目的,再結合犯罪行為、主觀故意等其他犯罪構成要件要素分析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合理認定放貸人的非法占有的目的是準確認定“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的重要一環(huán)。“套路貸”通常包括締結虛高債務、實現(xiàn)虛高債務兩個階段,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時應當分別分析。司法實踐中,那種認為凡是有“套路”就有非法占有目的的觀點過于片面強調行為的不正當性,忽視刑法中法益侵害風險與經濟交往中正常風險的實質區(qū)別,以刑事責任代替民事、行政責任。本文認為,認定“套路貸”中的刑事非法占有目的應著眼于以下情形。
一是只有在締結虛高債務階段侵害締約自由的才可能具有刑法上的非法占有目的。法秩序的評價具有統(tǒng)一性,在刑法解釋過程中不能將在民法上有效的法律行為解釋成為犯罪行為。意思自治原則是民法基本原則的核心,35參見前引?,陳甦主編書,第31-35頁。體現(xiàn)于民法的各項制度中,在民間借貸領域中意思自治原則體現(xiàn)為締約自由?!疤茁焚J”中區(qū)分刑法中法益侵害風險與經濟交往中正常風險的關鍵,在于“套路貸”中放貸人是否侵害了借款人的締約自由。當“套路貸”侵害了借款人的締約自由,造成認識錯誤或者因恐懼而違背借款人意志時,就有可能認定為非法占有的目的。
二是只有在具有債務履行阻卻事由時采取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方式要求給付時才可能具有刑法上的非法占有目的。在締結虛高債務階段沒有侵害締約自由,履行債務階段暴力討債沒有顯著超出債務范圍的,一般不應當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36此時的暴力討債雖然因為不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不構成財產犯罪,但是可能構成侵犯人身權利的犯罪,如故意傷害罪、非法拘禁罪等。但是如果債務人具有債務尚未到期、債權已過訴訟時效等給付阻卻事由,“套路貸”的放貸人采取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方式要求給付的也可以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比如,“套路貸”團伙以月息3%向王某放貸10萬元,制造虛假給付痕跡、簽訂空白合同,預先扣除了一年利息3.6萬元后實際支付了6.4萬元,約定一年后連本帶息償還。但是,半年后放貸人在空白合同上縮短借款期限,向法院起訴要求償還本息,應當認定具有刑法上的非法占有的目的。雖然負有合法債務的時候,借款人應當全面、及時履行債務,但是具有債權尚未到期、債權已過訴訟時效等給付阻卻事由時,借款人享有拒絕履行的權利,如此時放貸人使用詐騙、敲詐勒索、搶劫等犯罪方法排除給付阻卻事由,不正當地侵犯了借款人的權利,就有可能認定為非法占有的目的。
如何認定“套路貸”中財產犯罪數額是當前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問題。對此,《“套路貸”意見》確立了整體評價、本金扣除兩個原則。37《套路貸意見》第六條規(guī)定,在認定“套路貸”犯罪數額時,應當與民間借貸相區(qū)別,從整體上予以否定性評價,“虛高債務”和以“利息”“保證金”“中介費”“服務費”“違約金”等名目被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非法占有的財物,均應計入犯罪數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際給付被害人的本金數額,不計入犯罪數額。但是在實踐中如何操作仍然存在爭議,具體包括以下情況。
1.適用本金扣除原則的實踐爭議。有觀點認為,《“套路貸”意見》規(guī)定的本金扣除原則是指借款人獲得的本金分別從既遂、未遂數額中扣除,而不是將所有本金一律從既遂數額中扣除。構成詐騙罪的“套路貸”案件中,放貸人支付本金約定利息后,借款人一般陸續(xù)還款,直到案發(fā)也未還清,也就存在借款人已經歸還的本金、尚未歸還的本金、已經歸還的利息、尚未歸還的利息四部分。對于歸還的資金,有的明確約定為本金,有的明確約定為利息,也有的不明確是本金還是利息。現(xiàn)有證據能夠查明歸還資金為本金或是利息的,按照已經歸還的利息作為既遂數額,尚未歸還的利息作為未遂數額。對于不能查明歸還資金是否為本金的部分,本著存疑有利被告的原則,也應當在歸還數額中扣除本金認定為既遂數額,對于未支付的數額認定未遂。如果歸還數額低于本金的,繼續(xù)在未歸還部分扣除剩余本金,認定為未遂數額。38參見前引?,陳志君、梁健文。另一種觀點認為,本金扣除原則是指將借款人獲得的本金一律從既遂數額中扣除,也就是無論是否能夠查明或者約定歸還資金的性質都應當在既遂部分中整體扣除本金,歸還數額低于本金的,繼續(xù)在未遂部分扣除剩余本金。39參見楊柳:《“套路貸”案件法律適用探索》,載《檢察調研與指導》2019年第3期。本文同意第二種觀點,認定詐騙罪、敲詐勒索罪等財產犯罪是否得逞的標準,為被害人是否遭受了實際財產損失?!疤茁焚J”中應當以整體財產損失作為“套路貸”中詐騙犯罪是否得逞的認定標準,無論是先支付本金還是利息,借款人的整體財產損失只有在支付的欠款超過獲得的本金時才受到侵害,才能構成既遂,超出的部分作為既遂數額。對于沒有歸還的部分,如果放貸人實施索要行為,可以認定詐騙、敲詐勒索行為著手實行,按照未遂處理,索要的數額認定為未遂數額。
2.被害人多次借款壘高債務時的數額計算。“套路貸”中財產犯罪案件存在同一借款人多次向同一“套路貸”團伙借款、不斷壘高債務的情形。此時要么前面的“套路貸”已經還清、借款人另行借款,要么前面的“套路貸”沒有還清、借款人借新還舊或者再借新債。對于兩個借貸行為沒有關聯(lián),應當分別處理。如果套路相同,借款人兩次都產生了認識錯誤,可以認定為兩次詐騙行為,首先分別計算既未遂數額,之后累計計算犯罪數額。第一次詐騙已經還清的,應當認定為既遂,將財產損失認定為既遂數額,不受第二次借款是否還清的影響。比如,第一次“套路貸”借款本金10萬元,詐騙5萬元利息,借款人已經歸還本金和利息15萬元,應當認定詐騙5萬元既遂。之后借款人繼續(xù)借款20萬元,放貸人索要高額利息10萬元,借款人支付5萬元本金后,無力償還,此時可以認定詐騙10萬元未遂。如果只有這兩次詐騙行為,那么詐騙數額應當認定為既遂5萬元、未遂10萬元。對于兩個借貸行為具有關聯(lián)的,應當認定為一次詐騙行為,綜合計算既未遂數額。比如同樣是第一次借款10萬元,詐騙5萬元利息,借款人償還5萬元本金后,無力償還。放貸人采取借新還舊的方式壘高債務,再次借給借款人20萬元,利息10萬元,借款人獲得的20萬元中10萬元用于償還之前債務。第二次借款后借款人陸續(xù)支付15萬元才無力償還,可以認定為詐騙未遂15萬元。因為第二次放貸中用于倒貸的10萬元,借款人沒有實際獲得借款,屬于虛高債務,不應當計入實際本金。倒貸后,實際本金為20萬元,實際利息為15萬元。借款人兩次實際支付了20萬元,剛好歸還本金,剩余的實際利息均應當認定為未遂數額。
3.同時具有既遂、未遂情節(jié)時的處罰原則?!疤茁焚J”中犯罪行為通常存在多次詐騙的情況可能既有既遂又有未遂,根據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40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的規(guī)定,詐騙既有既遂,又有未遂,分別達到不同量刑幅度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處罰;達到同一量刑幅度的,以詐騙罪既遂處罰。如果既遂部分所對應的量刑幅度較重,或者既、未遂所對應的量刑幅度相同的,以既遂部分所對應的量刑幅度為基準酌情從重處罰;反之,如未遂部分對應的量刑幅度較重的,則以該量刑幅度為基準,酌情從重處罰。既遂、未遂部分都沒有達到犯罪數額,總和達到犯罪數額的,考慮到既未遂的本質都是犯罪行為,只是犯罪形態(tài)有所區(qū)別,可以按照總和數額未遂處理,既遂部分酌情從重處罰。
最好的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疤茁焚J”的出現(xiàn)與民間借貸行業(yè)的混亂息息相關,加強對“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只是依法治理“套路貸”亂象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還需要民法、行政法等部門法的協(xié)同配合。使用狹義界定觀理解《“套路貸”意見》不僅難以滿足“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社會治理需求,還會帶來某些法治風險。本文提倡廣義界定觀,以“套路貸”中的犯罪行為來代替狹義界定觀下的“套路貸”,希望能夠在維護罪刑法定原則的同時,為部門法之間的有效協(xié)調與溝通奠定基礎。妥善處理“套路貸”案件不僅需要完善“套路貸”的刑法規(guī)制,還應當完善經營性民間借貸行為的行政監(jiān)管,如由國務院制定行政法規(guī)替代中國銀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中國人民銀行制定的《小額貸指導意見》,明確“套路貸”的行政規(guī)制手段。同時,制定民事司法解釋,統(tǒng)一“套路貸”案件中民事糾紛的處理規(guī)則。只有在進一步明確行政、民事等前置規(guī)范和界限后,刑法的介入才能取得更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