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倩婷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霸道總裁文(以下簡稱“霸總文”)是指近十幾年盛行的一種言情小說亞文類,其核心情節(jié)是富裕且霸道的男主角與平凡純真的女主角相遇、相愛、結合。霸總文以明曉溪的《泡沫之夏》(2006)、匪我思存的《千山暮雪》(2009)、顧漫的《杉杉來吃》(2011)、安知曉的《總裁的替身前妻》(2013)、朝小誠的《黑白》(2017)等作品描寫霸道總裁型男主而得名。其他言情亞文類如耽美文、清穿文、種田文、重生文、廠長文等也有“富裕且霸道的男主角”,區(qū)別于這些亞文類,霸總文通常描寫的是發(fā)生在當代都市的異性戀愛情故事。根據(jù)男主是否曾暴力對待女主,霸總文又可分為虐文和甜文兩種。虐文先夸張地描寫男主對女主的冷酷、虐待、囚禁乃至強暴,再描寫他們冰釋前嫌并“獲得真愛”的過程,又稱虐甜文;甜文則側重描寫男女主角相識、相愛的過程。
霸總文流行了十幾年,但對其的研究屈指可數(shù)。學術界關切“霸道總裁”的文學、影視形象及其意義,主要從社會、經濟的角度去解讀。毛尖把霸道總裁的銀幕形象解讀為“富二代的登場”[1](PP 107-111),谷李則從社會對商業(yè)精英的要求和后社會主義的親密想象兩個脈絡去解讀[2](PP 110-123)。梁頤[3](PP 108-111)和王樹菲[4](PP 132-135)分別分析電視劇中霸總形象的母題、角色類型和敘事結構。李超認為霸總愛情故事是普通寫手對上等階層的想象[5](PP 134-139)。這些研究試圖從霸總文去透視經濟趨勢、思想變化乃至社會變遷,賦予這些流行文本較豐富的社會文化意義。不過,這些解讀并未能處理兩類受眾的觀念:一類是讀者和粉絲的歡迎與沉迷;另一類是人們的憂慮,即充斥在霸總文中的拜金、厭女和暴力描寫給讀者帶來的負面影響。誠然,要處理這兩個議題非常困難,它們是相互對立的兩個面向。粉絲能列舉證據(jù)為霸總文辯護,批評者也能證明它們充滿思想毒素,粗制濫造。要理解這些相互對立的解讀,需要將其放在文類變遷、文化生產和具體閱讀過程的框架之中去分析。
言情小說常常被批評為膚淺單薄,但如果放在寫作、閱讀、資本及其所形成的流行文化維度去把握,它就變成了復雜的社會文化問題。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性別與文化研究學者圍繞言情小說的研究已有豐碩成果,他們揭開了這個領域的諸種迷思。一方面,他們批評言情小說的厭女傾向,是父權制的精神鴉片,導致讀者上癮、逃避現(xiàn)實、屈從男性權威;另一方面,他們發(fā)現(xiàn)女性讀者可以從中獲得愉悅、放松、活力,她們的閱讀行為也可被解讀為反抗父權制的方式。最有影響力的研究是珍妮斯·A.拉德威(Janice A.Radway)的《閱讀浪漫小說》[6](ReadingtheRomance,1984),她從出版業(yè)、讀者接受、精神分析、文學的文化分析等角度切入,兼顧批評父權制文化與肯定女性閱讀能動性兩個研究進路。此外,安·司尼道(Ann Snitow)[7](PP 141-161)著重批評了大眾市場浪漫小說中的色情描寫及女性屈從問題。塔尼婭·莫德萊斯基(Tania Modleski)和凱·馬塞爾(Kay Mussell)討論了幻想和上癮的問題[8][9]。相對而言,后起的研究者如帕梅拉·李吉斯(Pamela Regis)[10]、林妮·皮爾斯(Lynne Pearce)[11]、勞拉·魏萬科(Laura Vivanco)[12]、林芳玫[13]等則旗幟鮮明地為言情小說的寫作動機、文學價值和閱讀意義進行辯護。
在這樣的研究背景下,本研究的立場既區(qū)別于關切社會經濟問題的宏觀思考,也區(qū)別于全然站在讀者立場的分析。本文的立場接近珍妮斯·A.拉德威,既以讀者的解讀和接受作為主要詮釋依據(jù),又從婦女立場對霸總文進行性別批評。本研究的訪談對象來自本人的微信群和朋友圈,方式是廣告招募,共招募到24位同意接受訪談者,實際受訪者21人,均為女性。她們的年齡介于20-31歲之間,訪談時均未婚。21位受訪者中,15人為在校大學生;6人已參加工作,其中1人從事自由職業(yè)、1人在文化行業(yè)工作、4人在公司做業(yè)務員。她們都有超過5年閱讀霸總文的經驗。關于初次接觸霸總文的時間,2人在小學三年級,5人在小學六年級,其余在中學階段。她們的學歷、社會角色都迥異于拉德威所訪談的史密斯頓女性讀者,本文的受訪者更年輕,學歷更高,更經常反思自己的閱讀行為。這些受訪者的看法構成了“霸總文傳達了什么思想觀念”的重要部分,也為回應社會有關“霸總性侵”焦慮提供了部分理據(jù);她們的喜好、閱讀需求、代入方式、受影響程度則揭示了當代年輕人與言情小說乃至大眾文化的關系的某些向度,關涉她們的身份認同、參與方式、能動性諸議題。在分析讀者的觀點之前,本文先對霸總文突出的金錢符號進行性別分析。
霸總文不是新的言情小說類型。它是從言情小說中摘取一系列符號重新組裝而產生的亞文類。它使用陳舊的言情符碼,整合出幻想與欲望的不同圖景。言情符碼之一是霸道、冷酷但又深情的男主角。這是古今中外愛情小說中處處可見的形象?!逗啇邸分械牧_切斯特和《呼嘯山莊》的希斯克利夫都有冷酷而深情的特質;瓊瑤的《心有千千結》中的耿克毅暴躁而癡情;席絹的《罌粟的情人》中的王競堯是有黑道背景的暴君。霸總文往往把這些男性特質推向極端,男主角更加霸道、不善于表達、拒絕交流;他們也更加專一,無來由地喜歡女主角并不懈追求。相應地,言情符碼之二是善良、純情、卑微的女主角,她們有的如簡·愛那么貧困低微,有的比瓊瑤小說的女主角更加自怨自憐,有的比席絹小說的女主角更加不幸地陷入絕境。言情符碼之三是哥特羅曼司(Gothic Romance),哥特羅曼司的經典情節(jié)是,一個天真柔弱的少女來到陌生而鬼魅的古堡,陷入重重困境[14](PP 329-372)。霸總文借來哥特元素,營造虐戀所需的孤絕處境,它以別墅大宅替代古堡,神秘不足,殘酷有余。故事雖然設置在現(xiàn)代社會,女主卻被孤立圍困,得不到起碼的支持和援助。男主對女主極盡虐待,恍如在男權至上的世代,從根本上背離了現(xiàn)代愛情的平等理念。
除了承續(xù)舊的言情元素,霸總文還在“金錢”上大做文章,以強化男主作為成功商業(yè)精英的形象。霸總文能夠從種類繁多的言情小說中脫穎而出,與它對金錢的夸張想象有極大關系。金錢的權力符號符合商業(yè)時代的潮流且特別耀眼,它在制造情節(jié)沖突方面既經濟又效果顯著。在霸總文中,金錢的魔法作用無處不在,它幫助男主解決困難、征服女主、贏得愛情。無論困難多大,只要用金錢鋪路就能化險為夷。例如,《杉杉來吃》中的封騰可以為杉杉解決債務危機、創(chuàng)業(yè)資金、父母住院所需等困難[15]?!芭拔摹卑呀疱X作用推到毋庸置疑的位置,因為虐文的男主更加孤僻自閉,男女主角之間缺乏情感交流,金錢是交流情感的符號,是購買情感的貨幣。例如,《千山暮雪》的女主童雪為了還父母的債而賣身于莫紹謙,債主莫紹謙遂肆意監(jiān)禁、操控女主?!犊偛盟瞧珗?zhí)狂》中的君謹言人如其名,從不多言,所有問題都是用金錢來解決:要防范情敵就直接收買了他的公司,給女主夏琪的舅舅五百萬元救急;動不動就把游覽的地方、吃飯的餐廳包下來;為了換取琪琪陪吃一頓飯,“他直接從口袋中掏出了皮夾,把其中的一張金卡遞給了她,‘密碼是你的生日’”[16]。這些情節(jié)也在《病態(tài)總裁囚寵妻》等文中反復出現(xiàn)。在霸總文中,金錢凸顯了男主的優(yōu)勢與魅力,能翻轉愛情,能獨占女主。而那些囚禁、強迫行為的法律道德問題則被擱置了。
在霸總文中,男主的霸道與金錢培養(yǎng)的傲慢相得益彰,揭示了當代商業(yè)社會的特質。這種商業(yè)文化也是讀者熟悉的。購買、支付的交易行為無處不在,它的等值計算是冰冷的,不在乎個體的感受差異。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討論大城市的生活所培養(yǎng)的傲慢,是因為“傲慢的本質是對事物差異性的冷漠”,弭平事物差異的功臣是貨幣,“貨幣挖空了事物的核心,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價值和特點,毫無挽回的余地”[17](PP 265-266)。貨幣交易把千差萬別的事物歸納為等值貨幣,富裕者的傲慢源于他可以用金錢換取所需,而無需通過時間、知識或勞力去獲取。霸總文展現(xiàn)富裕男主的傲慢和冷漠,道出了金錢所培育的現(xiàn)代人的精神特質。拉馬賽斯·坎貝爾(Jayashree Kamblé)在《大眾浪漫小說的意義》中指出,浪漫小說的富裕主人公“象征了資本主義,是忠心的也是算計的,是人文的也是唯利是圖的,是浪漫的也是危險的”[18]。谷李指出,“高冷是高度自足、自決以及自控的表現(xiàn),是原子化個體中的‘強者’的標簽和特權”[2](P 113)。霸總文既不批評也不嘲諷這種傲慢特質,而是把它轉化成可以理解、接受并只能被愛情馴服的個性。由此,它向讀者售賣的是——要化解商業(yè)社會的冷酷與傲慢,唯有愛情。霸總文的“傲慢與偏見”不再依仗奧斯汀筆下的貴族門第,而是憑借現(xiàn)代社會常常通行無阻的貨幣。
在霸總文中,總裁多金的對應項不是女主貧困,而是她的純情、節(jié)儉與忍耐等品質。從情節(jié)走向可以看出,金錢不是用來滿足女主的物質欲望,而是用來測試她的道德,把清純寡欲的女主從物質女人中分辨出來,并反襯、羞辱那些有物質企圖的女性角色。能夠抵擋金錢誘惑的,才是霸道總裁的真愛。總裁文的意識形態(tài)是——好女孩不拜金并能節(jié)制欲望?!渡忌紒沓浴分械纳忌紴楹篱T小姐獻血,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經濟補償,只得到所謂補血的豬肝飯。經受住這種考驗之后,她有了被豪門賞識的機會。相反,獲得支票的獻血者周曉薇沒有得到愛情。杉杉順從霸道總裁的要求,陪他吃飯,為他挑菜,接受他的約會安排。嫁入豪門之后,她依然節(jié)儉,不習慣奢侈消費。霸總文塑造的好女孩,必須是不貪圖金錢和享樂的。
霸總文以金錢、愛情(性)與權力的三角關系作為基本的情節(jié)動力。富??梢猿蔀槟兄鼢攘Φ闹苯颖憩F(xiàn),也可以轉換成權力,從而幫助男主贏得愛情。言情小說的傳統(tǒng)是“尚情”,以“情”來對抗父權制對年輕人的壓抑、對情感的束縛;或用“有情”來反襯資本主義的功利,反抗其理性的計算。霸總文既不反思父權制,也不針對資本;前者被抽空,后者是它所維護的。它試圖展示,貌似十惡不赦、冷酷無情的富豪們,內心是善良的、深情的。金錢不再是愛情的對立面,金錢與愛情的關系,不是物質與精神的二元對立,而是相得益彰,可以自如地轉換。金錢具有這種轉化能力,在現(xiàn)代社會有著普遍的社會心理基礎。西美爾指出,貨幣“暢通無阻地、毫無保留地發(fā)展成為一種絕對的心理性價值,一種控制我們實踐意識、牽動我們全部注意力的終極目的”[19](P 232)。霸總文把牽動人們注意力的貨幣轉化為言情符號,既增加了其吸引力,也為它賦予了時代特質。如果說言情小說的核心意識形態(tài)是許諾愛情幸福,那么,霸總文增加了金錢所暗示的絕對價值和終極目的,它許諾愛情和金錢的雙重滿足。這符合普羅大眾的渴求,也是它得以流行的原因之一,它契合了中國近二十年來出現(xiàn)的拜金現(xiàn)象與物質主義的潮流。
既然金錢是霸總文的核心符號,就無需以愛情來裝飾。交易的邏輯在小說一開始就展示出來,富裕的男主擁有對女主占有、剝削和道德評判的權力。常見的情節(jié)是,女主為了救父母而需要大筆金錢,她用性和自由交換金錢;男主用金錢買到女性的身體和主宰權,換言之,這個女人與他擁有的物品沒有差異。例如,《閃婚厚愛》的女主角顧雨汐為了拯救病危的父親而向一位老頭出賣初夜,卻陰差陽錯地與英俊多金的秦世梟發(fā)生了關系。失去貞操之后,她卑微地自恨自憐,自我憎厭。霸總文中的虐文絲毫不掩飾金錢交易和男主對女主的羞辱?!短靸r小嬌妻:總裁的33日索情》中男主直接羞辱女主道:“被強暴了也有感覺么?”又述評道:“女人很多時候都會不知不覺間撩撥起男人的欲望,比如想反抗卻無濟于事的時候,楚楚可憐,像只怯怯的綿羊一樣。”[20](1)同樣的句子也出現(xiàn)在網(wǎng)文:《婚色纏綿:總裁老公夜夜寵》,https://m.yanqingkong.com/content/1641/519928.html#fromsid=1472。作者把受害的女生描述為勾起強奸欲望的罪魁禍首?!芭?,失了第一次,再漂亮也只是塊用過的抹布而已?!薄耙呀洷凰屏松?,她還有什么可清高的?”[20]強暴之后,作者的評論,似乎是女主的內心獨白,又像是男主的持續(xù)羞辱?!肚侥貉贰短靸r小嬌妻:總裁的33日索情》《掌中之物》等小說的男主角冷酷無情、強奸女性,乃至殺人不眨眼。這些情節(jié)都出現(xiàn)在虐文之中,梁頤、王樹菲、李超等的研究選擇甜文為研究對象,因而并未談及如何解讀這些場景的社會文化意義。
這些小說描寫男主的強奸行為,但不談法律正義。霸總文善于把不道德的、違法的男主描述得充滿男性魅力。在虐文中,受辱的女主一開始并沒有表現(xiàn)出愛上男主,但這些文類預設給讀者的感受是:女主內心已經愛上了男主,只是羞于承認。從金錢交易和暴力開始的故事,逐漸由恨生愛,因羞辱和愛憐而彼此生出依賴,最終造就刻骨銘心的愛情。這等于說,親密關系中的暴力不過是萌生愛意的前奏,愛得太深才導致控制、囚禁和霸占。反家暴運動明確地揭示和批評這樣的邏輯。霸總文的情節(jié)走向卻持續(xù)地為男主辯護,通過展示其童年創(chuàng)傷、愛情受挫、幡然悔悟來為他的違法行為開脫。這與反家暴運動“對暴力零容忍”的理念背道而馳。在霸總文中,男主的霸道不僅能夠被女主容忍,而且終將成為愛情的“最佳表達”。
霸總文以商業(yè)社會作為背景,挪用金錢符碼,重新確立愛情發(fā)展的動力,即圍繞金錢力量、奢侈生活與節(jié)儉美德的反復較量。借助這些符碼,女性再度被想象為兩性關系中的弱者、受害者和受虐者,現(xiàn)代社會普遍認可的相互尊重、兩性平等的愛情觀念被懸置。那么,當代讀者為什么會接受這種保守乃至陳腐的愛情觀念?讀者的閱讀和接受情況又如何呢?理論上說,模式化的小說所傳導的觀念更單一且不斷重復,讀者如果不加以分析和抗拒,就很容易被它反復宣導的思想所影響——霸道是愛的表達,愛情會讓施暴者變得溫情。另一種觀點認為,讀者很容易識別其思想的荒謬,因為其中充斥著夸張、不合常理的情節(jié)。因此,讀者如何接受,要從具體的閱讀接受過程去探究。本文將結合訪談材料,探討霸總文所建構的兩性形象,分析霸總文閱讀認同、接受及反思的各種可能。
要理解霸總文的影響,可以分析讀者如何接受它所建構的女性與男性理想品質及完美愛情,分析它如何通過情節(jié)設置讓讀者沉浸其中,接受其傳導的主導意義。透過認同或不認同的心理過程,讀者接受或拒絕文本的意義,并可能付諸實踐。基于這樣的認識,本文把讀者的閱讀詮釋看作理解霸總文意義生產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訪談采取半開放形式,每位受訪者第一次訪談時長為90-120分鐘;接受第二次訪談的有9位,訪談時長約為60分鐘。訪談的目的是了解閱讀的情境,探究霸總文對讀者性別、愛情婚姻觀念以及行為的影響,了解她們閱讀活動的代入、認同過程。
受訪者非常樂意談論她們所喜歡的霸總文。雖然以往她們把閱讀霸總文視為私人經驗,很少分享,但她們把接受訪談看作有意義的任務,并借此機會理清閱讀時的所思所想。為了回答我的問題,她們有的查看藏書,有的查找網(wǎng)絡閱讀記錄,有的翻閱日記。閱讀霸總文與她們從少女到成年的成長過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訪談也讓她們得以回憶并重估以往的閱讀經驗。在訪談的第一部分,我的主要問題是:你閱讀過哪些霸總文?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花多少時間在這方面的閱讀上?男主角和女主角吸引你的特質分別是什么?你認為完美的愛情是怎樣的?回顧閱讀霸總文的經歷,閱讀的樂趣是什么?對你的思想觀念影響最深的是什么?
受訪者認為,閱讀的樂趣主要來自觀賞男主俊美的外貌和酷帥的氣質,并喜歡看他被女主打動的過程。男主無論多么有錢,如果不是年輕英俊,都不算有魅力。除了外貌,其他特質則各有解讀。小嫦(化名,下同)總結霸總文中的男主:“沉穩(wěn),關心人,運籌帷幄,情商、智商比較高。”她贊許這些品格,“即使以后我男朋友只是從事普通職業(yè),也希望他有這樣的性格和能力”。小唐這樣總結霸總的魅力:“他是現(xiàn)實中見不到的人,他繼承家產,帥、聰明、霸道,是多面集合體。要是男主普普通通,就沒有必要花時間看了?!毙“揭豢跉饬信e出霸總文男主的特質:“身高一米八以上,不能太胖太瘦,輪廓分明,有腹肌,周正、帥氣。人品好,不能招蜂引蝶。能力強,有上進心。家庭條件好,不用擔心經濟問題。對家人好,對自己好。沒有不良嗜好?!彼齻兠枋鲞@些特質時如數(shù)家珍,并熱情地認為霸總文塑造了她們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形象——帥氣、能干、有錢。
而當我請她們指出男主角的缺點時,大部分受訪者列舉的是不善調情、孤僻、沒有情趣。霸道卻不被認為是缺點,因為霸總文中的霸道是指略帶強迫的愛。一位受訪者舉例說,男主強迫女主不能加班,按時吃藥,強塞昂貴的禮物,這些是甜蜜的場景。另一位受訪者則認為,這就像父母小時候強迫自己吃飯和穿衣,現(xiàn)在由另一個人接替父母來呵護,特別甜蜜。這樣的心理需求,與拉德威訪談的讀者心理很接近,“她希望得到熱烈而重復不斷的寵愛和關心,就像一個孩子從他/她母親那里得到的一樣”[6](P 187)。我的受訪者自認戀愛經驗和生活閱歷都較淺,但她們確信生活就是這樣,女人終歸要從享受父母的愛轉到嘗試男女之愛。她們把這種霸道理解為決斷,是理想的男性品質;正因為身邊缺乏這樣的成熟男性,她們才需要從小說中尋找。然而,也有兩位受訪者認為虐文中的男主非??膳拢院蟛粫x擇這樣的男性做男朋友(其中一位從中學到大學都很少與異性交往),因為霸總文、新聞報道和現(xiàn)實都告訴她們,很多男人有暴力傾向且骨子里厭女。對于這部分讀者來說,霸總文是她們認識現(xiàn)實的文本,而不是放飛幻想的世界。
當談到女主角時,我的受訪者就顯得比較謹慎,不會羅列女主的優(yōu)點。她們喜歡女主聰慧、陽光、在處理愛情和人際關系方面進退有度。雖然女主平平凡凡,但她們值得擁有男主的愛情。相對而言,史密斯頓讀者對女主投入更多的幻想,更注重女主的正面特質,學者們認為是軟弱無助的女主,在史密斯頓女性讀者看來卻是“有才學、幽默和獨立”[6](P 103)。我的受訪者則比較客觀地分析女主的優(yōu)缺點,例如,有人分析,杉杉的純真與懂事是擊潰高冷的封騰的利器;童雪是憑借順從與低調打動了莫紹謙。她們從女主那里學習到一些東西,女主的個性和處事方式對她們有影響。其中善良被提及的次數(shù)最多,其次是順從。小敖認為:“互動游戲、電視劇、綜藝節(jié)目都在宣揚女性要善良,社會都在教女人要善良,霸總文也不例外?!丙愌耪J為自己的觀念和行為深受霸總文影響:“霸總文中,傻白甜的女主能輕易獲得男主的愛情,我有意無意地在人前表現(xiàn)出傻白甜,其實那不是真我,但我習慣這樣表現(xiàn)自己?!丙愌挪⒉幌矚g自己的這種模仿,她覺得“傻白甜”的“表演”很誤事,因為這種性格所吸引的總是淺薄的愛情。總而言之,由于霸總文的女主形象單薄,個性魅力平淡,讀者傾向于認同她,或感嘆女主太傻太單純,但較少以女主為行為模范或人格榜樣。
霸總文的愛情觀對她們也有影響。曉依認為,霸總文對自己影響較深的是“對男性的慕強心理和對于自身的高要求——塑造自身善良溫和的性格(但是本性難移,笑)”。小言認為,自己中毒最深的是“拯救”的橋段:“希望男朋友比我厲害,讓我崇拜。嫌棄那些比我差的。知道不是正確的想法。但無法阻止幻想和渴望。自己陷于情緒的低谷、人生的低谷時,希望被拯救,有個白馬王子把我拉出來。希望自己成為世界的中心?!睍砸篮托⊙赃@種慕強心理并不少見。有意思的是,慕強和追求完美愛情,未必導致讀者渴望戀愛或更容易投入戀愛,相反,她們意識到找不到理想的另一半可以不戀愛,且認為戀愛和結婚也并非人生所必需。這其中透露出的矛盾顯而易見,她們既沉浸于霸總文的愛情中,對男主投入幻想,但又理性地認為那樣的愛情不現(xiàn)實。有的受訪者試圖自我分析——也許正因為沒有愛情,所以才需要言情小說的滋養(yǎng)。根據(jù)她們的觀察,那些處于熱戀中的同學,很少閱讀言情小說。
受訪者對霸總文的愛情的理解及接受,有很明顯的年齡差異。她們早期閱讀的通常是來自同學傳閱的紙質版圖書。千禧年之后,網(wǎng)絡普及,臺式電腦、手提電腦相繼進入家庭,隨后智能手機普及,這些設備為閱讀網(wǎng)絡小說提供了便利。受訪者剛開始閱讀霸總文時,往往正值青春期,所受的影響是壓倒性的。她們沉迷于文字展示的甜蜜、深情、奇情,向往完美愛情,期待自己也能遇到這樣帥氣、有錢并專情的愛人。如小敖描述的:“小學時,像發(fā)現(xiàn)新世界,有錢達到了這種高度,愛情這么完美,經過重重考驗之后,可以發(fā)展出如此深情。讓人春心萌動?!薄?0后”和“千禧”一代把霸總文看作愛情啟蒙,不是因為她們更拜金,而是因為這些書唾手可得,且它們比經典愛情小說更通俗易懂,更能引起她們的共鳴。
受訪者大都強調觀念的改變,即長大之后很快就意識到霸總與“傻白甜”的愛情很不現(xiàn)實,有些情節(jié)很可怕。小睿說:“以前吧,傻傻的我會覺得,這樣的男人挺厲害的,說一不二,特有想法,還挺吸引人……但現(xiàn)在,我被現(xiàn)實磋磨過,沒那么容易被蠱惑了。感覺就是這些男的閑得慌……大男子主義,自我中心……要深度沒深度,要能力沒能力,除了錢、臉和脾氣,一無所有?!毙√普f:“我以前覺得很甜、很美滿的愛情,現(xiàn)在覺得很可怕?!卑钥偽牡目膳聬矍?,在小嫦看來,是把跟蹤、當眾表白、囚禁寫成愛的表達,“這太尷尬了?,F(xiàn)實中如果也以為那是愛,就錯了”。小慧堅信自己對文中的善惡有分辨力:“初中時,我對女主受到的身體和語言的羞辱視而不見。高中時,女權主義觀念開始萌芽,我發(fā)現(xiàn),有些文顯然是貞操羞辱、蕩婦羞辱。網(wǎng)文并不只有這種(受虐)女主。作為讀者,我能夠分辨出好文和爛文。”多位受訪者都表示,拓展閱讀范圍就不會被霸總文的觀念所局限,有些散文和非虛構作品中描寫的愛情既現(xiàn)實又令人向往;近年來,霸總文式微,大女主文興起,網(wǎng)絡小說文類繁多,這些都有助于沖淡霸總文的影響。
霸總文讀者的貞操潔癖,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現(xiàn)象。霸總文比其他言情小說更看重女性的貞操,無論女主是否愿意,也不管她是被強迫還是被威脅,一旦女主“失身”于一個人,這個人極有可能是男主,女主最終會愛上他,并嫁給他。只有極少數(shù)例外,如《掌中之物》一開場就是男主強奸女主,隨后追求、囚禁并占有女主,但女主沒有愛上他,最終獲得自由。然而,絕大部分霸總文重復的橋段是一吻(一夜)定終身,即使女主逃脫、出國、隱藏,或跟他人結婚(有形式婚姻,沒有性關系),最終還是會回到男主身邊。為此,霸總文的資深讀者對情節(jié)的預測往往八九不離十。小嫦說:“我很容易就知道誰是男主,給女主破處的那個就是,似乎只有這樣才是完美愛情。‘甜寵文’更不可能出現(xiàn)女主失身于他人的情況。”她認同女主的這種選擇,認為自己會堅守專一的性,這是完美愛情的基礎;女生應該保持貞操,以等待值得愛的人出現(xiàn)。這種貞操觀念與網(wǎng)絡上流行的“子宮道德”言論有暗合之處,這些言論倡導女性去尋找優(yōu)秀配偶,為此而保持貞操是值得的,也是應該的。
霸總文讀者的貞操潔癖不是個別現(xiàn)象。在相關主題的論壇或討論小組中,貞操觀念是主流,如果有讀者發(fā)表不同觀點,就會遭到質疑或排斥。讀者也會以這樣的標準要求作者,當作者想要寫女主放棄第一個有性愛關系的男人而愛上其他男人的故事時,通常會引起讀者的反對。無論現(xiàn)實中她們是否嚴格保持貞操,在社群討論中她們都表現(xiàn)出貞操潔癖,即女主應該專一于男主。我訪談的讀者中,有5位認為自己的貞操觀明顯受到霸總文影響,對貞操有極高的要求。她們認為,霸總文的貞操不等于封建時代的貞潔,霸總文的貞操代表純潔和完美;女主守貞是為了成全完美的愛情,男主雖然可能有過性經驗,但在愛上女主之后,必然守身如玉,如《何以笙簫默》中的何以琛一等就是7年。有3位受訪者表達厭惡霸總文的女性貞操觀,并認為現(xiàn)實中的PUA問題(以愛之名貶低、打擊、控制女性)正是利用了貞操觀念。另外13位受訪者則表示,雖然受其貞操觀念影響,但不認為自己更輕信或更容易被洗腦,她們的理由是:“周圍人影響更大”;“對婚姻的看法,更多來自父母和周圍的人”;“不會拿書本的觀念去應付現(xiàn)實生活的問題”,她們會從多個途徑獲得處世之道。三種觀念的比例分布合理,但從受訪者的描述中依然看出,霸總文的貞操觀念對讀者有較大的影響。
總而言之,霸總文讀者的閱讀過程不是同一的,她們與霸總文的關系是多樣化的。受訪者為自己閱讀辯護的主要理據(jù)是“成長”,中學階段會簡單認同霸總文男強女弱的觀念,把強迫看作愛的表現(xiàn),把專一看作完美的愛情;長大之后閱讀面擴大,分析能力增強,就不會簡單地認同其觀點,只是享受閱讀的樂趣。那么,女性讀者如何接受并享受閱讀女主角被虐的故事?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投入、代入與幻想,是否意味著她們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小說傳達的觀念?
分析訪談材料發(fā)現(xiàn),閱讀霸總文是一個充滿矛盾的過程,讀者既沉迷其中,又相當清醒;既為讀到的爽文叫好,又承認它沒有文學養(yǎng)分;既有很多想法渴望與朋友分享,又羞于承認自己的閱讀趣味。為了理解這種矛盾,以下將從代入、幻想、跳出、評價、反思等過程去分析讀者閱讀的過程及其意義。這一部分訪談的主要問題是:你在什么情境下閱讀霸總文?什么狀況下特別需要這些閱讀?閱讀會激發(fā)你哪些幻想?你會多大程度上沉浸于幻想之中?你參與發(fā)帖討論嗎?這些參與對你意味著什么?
我訪談的大部分讀者強調,霸總文的內容和思想觀念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休閑放松功能。查閱文獻可見,基于受眾訪談的女性主義研究指出,女性消費通俗文化產品,是她們抵抗社會規(guī)范壓制和自我調適的方式。她們收聽廣播、看時尚雜志、觀看肥皂劇、上美容院,可被解讀為對全日無休的繁雜家務勞動的反抗。拉德威總結道:“閱讀浪漫小說的意義就在于這種體驗本身不同于日常生活,它不僅讓人從日常問題及責任所制造的緊張中脫身而出,而且創(chuàng)造了一個女性可完全獨自享有并專注于其個人需求、渴望和愉悅的時間或空間?!盵6](P 81)霸總文的讀者亦是如此。我訪談的年輕人抵抗的是繁重的學習任務、缺乏活力的校園生活和工作壓力。她們的理由可以概括為:因為快樂,所以閱讀。小睿說:“閱讀爽文,跟別人打游戲、抽煙、喝酒、看足球一樣,就是為了放松?!毙“秸f:“這些文與社會無關,爽了就完事了,沒有邏輯。就知道是爽文?!蓖耒髡f:“輕松、美好的感覺,讓私人空閑時間處于愉悅狀態(tài)。需要工作時就會回去工作?!睂τ诿吭乱獩_業(yè)績的婉琪來說,閱讀霸總文就是暫時地代入女主,進入被呵護的世界。手機閱讀提供了便利,她們在吃飯、刷牙、等候、坐地鐵時閱讀,用以消閑;她們在無聊、煩悶、焦慮時閱讀,以回歸平靜。她們大部分在高中畢業(yè)之后就減少了對霸總文的閱讀,但焦慮緊張、心情不佳時,依然會去找來看。重讀舊文的樂趣在于,可以把虐待女主的橋段當作笑料,笑故事漏洞百出,也笑作者有模有樣地抄襲。當她們需要放松時,霸總文是合適的“迷幻劑”,憑借這些文字,她們輕易地進入不同于現(xiàn)實的世界。
在回顧中學時閱讀霸總文的經歷時,很多受訪者認為那是適合她們理解力和興趣點的文學作品。霸總文文字淺白、場景親切,部分優(yōu)秀霸總文的文采已足以讓她們感受到文字的魅力。經典文學如《簡愛》《茶花女》《紅樓夢》中的愛情遙遠而深奧,往往拒人千里之外。有3位受訪者認為,初中時閱讀霸總文明顯地提高了自己的寫作水平。小慧說:“我也喜歡魯迅、余華,但他們描述的生活跟我有距離,不是少男少女的。讀霸總文,我有共鳴,我找到了語言來表達我的情緒和悲歡?!贝拊兹茉林碚撝赋?,網(wǎng)絡文學閱讀追求“爽”的文學觀,既是單純的欲望發(fā)泄,“又是一種積極的、主動的自我辯護邏輯”[21](P 94)。讀者“對‘爽’的追求不再是淺薄的、沒文化的行為,而成為本身具有目的的、無愧于人的行為”[21](P 94)。對于霸總文的讀者來說,這些閱讀緊跟潮流,了解新知,又充滿樂趣。誠然,有受訪者表示對耽美文相見恨晚,也有受訪者表示后悔浪費時間。但那時候她們手邊只有霸總文可以讀,針對青少年情感生活的優(yōu)秀文學甚少。
對處于青少年階段的女性來說,閱讀霸總文是她們理解情感、認識自我、形成獨立人格的方式之一。某種程度上說,電視劇比網(wǎng)絡小說更適合看帥哥和追星,但電視媒介需要電視機,這對于大部分中學生、大學生而言都是不可及的。同時,21世紀是電視衰落而網(wǎng)絡普及的時代,年輕人能夠熟練地從網(wǎng)絡獲取閱讀資源,因而無需與監(jiān)護人爭奪看電視的權利。瞞著家長和老師閱讀網(wǎng)絡小說比看電視容易得多。我的受訪者樂于描述她們如何見縫插針、瞞天過海、一天或幾天就可以看完一本霸總文的往事。例如,麗雅小學階段就沉浸其中,在圖書館讀書時會把霸總文和經典文學一并抽出來,家長不在身邊時讀霸總文,家長出現(xiàn)時則切換為經典文學。她們的家長對此完全不知情,只要是在看書,就被認定為是在學習。這是她們在家長與學校所要求的課業(yè)之外尋找自己成長所需的資訊的一些嘗試。
從媒介研究的角度來說,從電視到網(wǎng)絡的轉變,塑造了個體以及她們與他人關系的新特質。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訊息”[22]的判斷對于分析網(wǎng)絡閱讀依然有效。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用它分析電視時指出:“電視帶來的‘信息’,并非它傳達的畫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關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團傳統(tǒng)結構的改變?!盵23](P 132)同理,手機端閱讀言情小說帶來的信息也不是它的內容,而是它造成新的家庭關系和感知模式,它讓閱讀者從家庭或群體中抽身出來。電視把外部世界轉換成影像引入家庭,讓家庭成員共享這些信息;網(wǎng)絡言情把親密關系的幻想轉換成文字引入手機,使得個體有更多的時間獨處,并沉浸在小說帶來的閱讀與幻想世界,這些信息是私密的、不與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人共享的。麗雅回憶道,她上初中時,在家看電視劇,劇中有男女擁抱的場景,剛好被父親看到,父親責斥她,并禁止她看這一類電視劇。她深感羞愧,從此不再出現(xiàn)在電視機前,而是躲起來讀小說。在霸總文的世界,她可以完全沉浸在情愛故事之中,而不用擔心來自家長的禁制。一直是學霸的小慧把閱讀霸總文的行為看作必須嚴格保守的秘密,她只在夜里沒有旁人時閱讀,她解釋那是她的私密情感世界,不需要跟朋友分享,也不愿意被人知道。麗雅和小慧的經歷頗具普遍性,當代通俗文學讀者追求閱讀空間的私密性。
閱讀網(wǎng)絡文學,讀者與屏幕構成閉路循環(huán)——只有一個人的世界。讀者想要沉浸于幻想的世界時,就想離開人群,手機閱讀恰恰是便于獨自享受的消閑方式。小說的誕生伴隨著個體化的興起,伊恩·瓦特(Ian Vatt)的《小說的興起:笛福、理查遜和菲爾丁研究》分析了小說的興起與個人主義思想之間的相輔相成的關系[24]。手機端閱讀更加強了個體化的進程。相對于紙質書,讀者與手機端里的文字時間、空間與感覺的距離都更近,沉浸其中與從中抽身都更沒有障礙;從內容來說,霸總文的世界更私密、感性、身體化。愛情與金錢、權力都以個人想象的方式進入文化腳本,閱讀主體參與其中。這種內容趨勢又因網(wǎng)絡更寬松的審查而加劇。當霸總文作者可以在網(wǎng)絡獲得足夠的讀者與閱讀量時,便不再以紙媒出版為目標,這樣,她們可以寫更私密的內容,更肆無忌憚地制造夸張的虐待情節(jié)。閱讀形式與霸總文內容相互支持,一方面培養(yǎng)讀者沉浸在文本提供的感性世界,另一方面促使霸總文越來越身體化和離奇聳動。
霸總文和其他通俗文學一樣,通過各種手法讓讀者沉浸其中。然而,我訪談的讀者的代入方式是多樣的。小敖認為,代入女主是為了看男主的帥氣和美貌。婉琪的解釋是:“代入女主的時間是短暫的,在代入的過程中,感覺自己就是女主,跟她一樣美麗、優(yōu)秀、有魅力,并不需要真的要去減肥、美白?!毙√普J為,“把自己跟女主一部分重合起來——我就是這么美。但女主的個性不會左右自己”。小唐的經驗是,性格扁平而弱小的女主,反而給讀者較大的權限,讀者可以在想象的層面“指揮她”;如果女主個性強勢、復雜,讀者就沒有發(fā)揮的余地了。曉依說代入女主不等于認同她,“寫得特別合理的小說,就會把自己代入;不合理的小說,覺得很無奈,甚至有點不舒服,對那種霸道的男性產生反感(即使女主在劇情里甘之如飴)”。總體而言,隨著閱歷和閱讀經驗的增長,讀者能夠“出入自如”,女主被寵愛時,代入其中;女主被虐或其行為不可思議時,就抽身出來。
至于會不會把霸總文的世界看作真實的,會不會沉迷太深,大部分受訪者表示否定。她們能自如地跳出霸總文的觀念陷阱,因為霸總文太不真實,人物設定和情節(jié)漏洞百出,一看就知道是虛構的。曉依說:“對于這些男強女弱的‘女’,除非作者寫得特別好,讓我能代入進去,一般我都是持‘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也很快就會棄掉)。”小??偨Y道:“霸總文的虛擬性、架空性太強了。全書不直接用國家、城市名;男主那么有錢,一看就知道不現(xiàn)實;所有人(物)不懂法律,忽略政府體系,法律不起效用?!币话愣裕咧须A段就能區(qū)分霸總文的虛構與現(xiàn)實。讀者對霸總文夸張描寫的嘲笑,形成了各種流行的“?!?,這表明讀者知道那是假的。例如,“魚塘我給你包下了”“包下全城的煙花只為向你求愛”“這張黑金卡給你,密碼是你生日,沒有限額”,讀者知道那是霸總文的俗套,閱讀時多是嘲笑其矯情,而不會期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這樣的際遇。
相對于其他群體來說,我的受訪者大部分屬于普通讀者,而不是粉絲。我選擇訪談對象時沒有特地尋找霸總文的粉絲,是因為本研究希望了解普通讀者的閱讀經歷。我的訪談者在閱讀網(wǎng)絡霸總文時代入感比較弱,比較理性。相對而言,史密斯頓讀者會強烈代入女主,無法自拔,“那時她就是那個女主人公”[6](P 94),因而她們不愿中途放下書本,也非常排斥那些有男主強奸女主、女主濫交的情節(jié)。另外,跟當下的粉絲(“淑芬”)比較,我的受訪者也比較理智,她們不會像“淑芬”們那樣因為電視劇改編的失真或歪曲而轉戰(zhàn)各論壇。田曉麗分析了那些與作者交流、視作者為偶像、常常發(fā)帖討論的閱讀者,并指出,“網(wǎng)絡文學類社會互動中,代入性(identification)變得更加強烈”[25](PP 173-181+193)。我的受訪者很少參與作者互動,其中4人偶爾寫評論帖子,2人嘗試過寫同人文,但寫的并不是霸總文的同人文。她們的解釋是,霸總文的人物形象與情節(jié)比較簡單,沒有什么激發(fā)寫同人文的點。她們不屬于田曉麗所描述的積極投入網(wǎng)絡互動的參與者,她們選擇讀網(wǎng)絡文,主要是因為網(wǎng)絡閱讀的易搜索性、即時性和可及性,例如,借助其他讀者的推薦或評論,可以提高選擇好文的幾率。此外,她們較理性的閱讀、參與方式,也源于她們較多元的閱讀興趣,她們除了閱讀霸總文,也會關注其他言情亞文類,并閱讀嚴肅文學作品。
那么,代入感不那么強、出入文本世界比較靈活的讀者就更能形成另類解讀或抵抗閱讀嗎?她們如何從充斥著厭女氣息的文本中讀出不同的意義?訪談的后半段,我會與受訪者就一些情節(jié)的詮釋方式進行討論。根據(jù)受訪者的描述,她們的策略可以分為歪讀、跳讀、對抗閱讀。
歪讀的讀者試圖拆解文本的完整性,從邊緣或裂縫中讀出不同的意義。歪讀的方式由讀者因地制宜地創(chuàng)造出來,沒有固定程式。常見的霸總文歪讀方式有兩種。
一種是讀者把霸總文“囚禁女主”的行為看作與禁錮的道德文化玩游戲。從哥特傳統(tǒng)來說,幽閉環(huán)境營造“隔絕”“世外”之感,善良而忠貞的女主只有在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中才敢表達放縱的情欲,才能有出格的行為。歪讀的讀者會選擇忽略女主的受害者處境,而與女主一同耽溺于私密親熱的場景。她們的立場是,既然主動權在男主,道德責任也在男主;既然侵犯者是男主,女主的品格就不會因其越軌而受損。男主的行為越是夸張,讀者越能領會到這是虛構的。她們借助這些虛構場景體驗奇情或畸戀,沉迷于有別于枯燥日常生活的別樣世界。此外,這涉及如何看待言情小說的性描寫的問題,拉德威和司尼道都討論過這個問題。拉德威認為,“事實上,理想的浪漫小說并未禁絕女性的情欲”,正是借助男性的霸道和主動,“一旦男性被喚醒,女人就能熱烈地對他予以回應”[6](P 185),這就使得性描寫順理成章,但又不損害女主角的道德,不削弱其忠貞的傳統(tǒng)形象。司尼道對這種女性被動與屈從的性描寫持批評的態(tài)度[7](PP 141-161)。從歪讀的實踐來看,如果讀者能夠從這些線索中讀出掙脫禁錮的信息,這些文本就不完全是壓抑和壓迫的。
另一種歪讀是視乎讀者如何看待囚禁、虐待,是從中讀出恐怖,還是專寵和奢侈。囚禁的情節(jié)能激發(fā)專一的聯(lián)想,即男主獨愛女主,為了她不惜從事殺人、強奸、囚禁等違法行為。豆瓣一位網(wǎng)友評論《千山暮雪》說:“莫紹謙的架勢分明就是報恩的,什么報仇,給你大別墅住,送你珠寶,大帥哥還陪你旅游、陪你睡覺……不會造成實質性肉體傷害,換我簡直要樂死了好嘛?!?2)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64977939/。此網(wǎng)友不掩飾其拜金的價值觀——囚禁沒關系,囚禁在豪華別墅,物質富足就夠了。這樣的歪讀,把囚禁看作愛,調侃男主示愛手段的拙劣,聲稱物質高于自由。與這些看重物質而容忍暴力的解讀相反,2位受訪者表示,中學時閱讀霸總文的感覺是恐怖,她們由此認為男人是可怕的、野蠻的、不講道理的,乃至于對愛情產生恐懼,即使在小說的后半段男主變得溫柔有愛,也無法解除她們的恐懼。無論哪一種歪讀,讀者都較大程度地植入自己的觀點,從而部分地消解了文本想傳達的意義。
結果導向的讀者往往采用跳讀的方式,關注的是女主最終得到的甜蜜愛情,包括男主從壞變好、從不懂愛到成為大情圣的轉變過程,忽略那些讓人不安的情節(jié)。雖然一開始男主角殘酷冷漠,但最終會被愛情感化。這樣,閱讀過程就是重拾愛情信念的過程——不懂表達愛的伴侶依然有藥可救,愛情依然值得憧憬。它撫慰了讀者的焦慮,給讀者帶來希望——雖然身邊的伴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種種不盡如人意的行為,但依然有改變的可能與希望。讀者接受這樣的邏輯——前半部的虐待有多激烈,后半部的愛情就有多甜蜜。男主對女主的暴虐,是為了營造一種虐心的愛情感受,像《北城之北海無眠》中男主強迫懷孕8個月的女主去獻血、捐獻腎臟,不過是夸張地表達他們的愛恨纏綿,這些讀者閱讀時不會想到血淋淋的場景。“虐文”的看點在于是否虐出新高度,虐待所涉及的道德倫理法律問題在這里被懸置了。結果導向的閱讀方式是通俗文學閱讀的常見方法,這種方法主要注重情節(jié)變化帶來的閱讀快感。由于霸總文很少打破專一、忠貞的關系和大團圓結局,讀者對結果的期待也幾乎不會落空。言情小說承諾的愛情幸福在霸總文中只是換了個方式,先抑后揚,先苦后甜,霸總文讀者正是喜歡這樣“釀造的甜蜜”而成為其追隨者。
對抗閱讀的讀者并不認同文本所傳達的基本意義,而是站在對立面,從敘事的深層解構中尋找文本可能有的對立、顛覆或反抗的意義。霸總文的表層是富裕的男主與陷于困境的女主的愛情,深層則是貌似強大而能干的男主在愛情上的脆弱和無助,他們無法以符合人性的方式獲得愛情,只能夠通過扭曲的方式來表達。由此,男權中心的文化不僅傷害女人,也扭曲男人,培養(yǎng)不健全的人格。如果把霸總文前半段的囚禁、虐待、殘酷、血腥凌辱讀作具有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霸總文有助于讀者認識人性之復雜,愛情中的權力關系,相對而言,后半段則可以讀作虛幻的,是給讀者的安慰而已。由此,霸總文后半部分所傳遞的意義,可以讀作附加的、無足輕重的。
對抗閱讀要求讀者站在文本之外,對文本進行批評,因而難以共享文本預設的閱讀愉悅。對抗閱讀的樂趣來自智性的參與,因而往往是只有小部分讀者的閱讀實踐。我訪談的一位讀者抱怨說:“長大之后意識到霸總文踐踏女性尊嚴,無視法律正義,讀了非常憤怒。但又習慣了去找這些文來讀,非常痛苦,必須不斷腦補,詛咒那男主被法庭審判,被女主反虐。”一些讀者雖然意識到霸總文的厭女問題,但卻難以實行對抗閱讀,因為她們矛盾地同時期待小說提供的甜蜜愛情許諾。
霸總文廣受歡迎的現(xiàn)象,折射了商業(yè)至上與物質主義觀念的盛行。它憑借網(wǎng)絡技術而大批量生產傳播,形成了較大文字量級的文學現(xiàn)象。霸總文把金錢符號引入言情世界,打造了言情的流行模式。男主的富裕與冷酷相得益彰,體現(xiàn)了通俗文學把握潮流和貼近世情的能力。女主平凡且常常身處困境,但只要謹守善良與節(jié)儉的美德,就能攀越社會地位的隔閡而贏得愛情。它既寫出了富裕階層的傲慢與殘酷,又竭力為女性讀者打造愛情與金錢雙豐收的美夢;它既吸納金錢的符號和男性至上的價值觀,又拉攏并討好女性讀者。在這些充滿矛盾的文本中,女性既被鼓勵要獨立和尊嚴,又被暗示要忍耐、迎合和順從;女性既被描述為有見識的現(xiàn)代女性,又被想象為兩性關系中的弱者、受害者和受虐者。
霸總文中的虐文夸張地想象男主對女主的囚禁、虐待和暴力,并赤裸裸地描述金錢與肉體的交易,羞辱被強暴的女主。霸總文又以女性的專一和貞操作為推動敘事的動力,無論男主的專斷、暴戾、犯罪到了何種程度,女主終將愛上男主,而絕不會移情別戀。在這些敘事中,愛情化解了金錢的傲慢和冷酷,反之亦然,愛情終將被金錢的力量所征服。這些把暴力描述為愛情基本元素的敘事,為那些貶低、羞辱、操控女性的歪門邪道(如性侵害、PUA)提供了文化腳本。這種敘事所暗含的價值觀,經由閱讀而轉化為社群的價值觀,一些讀者社群贊揚女性貞操觀,認為女性應為優(yōu)秀的男人而忍耐和守貞。這與頗有爭議的“子宮道德”觀念暗合,鼓吹女性應竭力爭取有資源的男性,以期婚姻和生育的最好結果。在高度競爭的社會中,這種觀念迎合女性深層的幻想,即透過爭奪合適的男性而在競爭中勝出,為此不惜矮化自己,喪失尊嚴和讓度部分權利。
雖然霸總文充斥著厭女信息和性別歧視觀念,但女性讀者并不僅僅從中獲得負面信息。從訪談中可以看到,讀者接受了男強女弱、男高女低的配偶觀念和從一而終、男性拯救的完美愛情理想,并接受金錢在浪漫愛情中的重要作用,合理化了富裕男性的冷酷乃至殘暴。同時,讀者也透過閱讀豐富了對異性、愛情、世情的認知,為認識自我和成長增加養(yǎng)分,為貧乏枯燥的學習生活添加色彩,給緊張的生活帶來調節(jié)。與其他休閑方式不同,閱讀網(wǎng)絡言情類小說是獨自沉浸于愛情故事之中,這塑造了讀者的自我以及人際關系的特質。她們在文字擬造的世界里窺探別人的愛情,并照見自己的欲望與夢想。
本文的訪談對象只限定在年輕人,因為霸總文早期的營銷對象是年輕人,尤其是中學生和大學生。我訪談的讀者從年少時開始讀霸總文,她們經歷了從沉浸、相信到抽離、分析、反思的變化過程。隨著讀者的閱讀經歷日漸豐富,對世情的了解逐漸增加,她們能夠識別小說的虛構與幻想。霸總文離奇、夸張的情節(jié),脫離現(xiàn)實的書寫方式,客觀上也能讓讀者很容易跳出來,隔著合適的距離來閱讀。她們發(fā)展出來的一些閱讀策略,展示了讀者詮釋的多樣性和靈活性。無論是歪讀、結果導向的閱讀還是對抗閱讀,霸總文在讀者那里都經歷了篩選和過濾,霸總文只是讀者認知世界的信息源之一,而非全部。由此,如果去訪談中老年讀者,我們會得到不同的詮釋。可見,霸總文的意義并不是完全固定的,當讀者出于不同目的使用它,從不同角度詮釋它時,它所產生的意義也會隨之變化。從這個角度來說,面對批量生產、迅速“繁殖”的大眾文化產品,要“消滅”它們幾乎不可能,但批評性的閱讀是可行的,且是消解其文本意義的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