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宗思源(2000.6-),女,漢族,河南洛陽人,鄭州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傳播學、修辭學。
(一)
城市不是永恒的,記憶才是。
一直以來,我們馬不停歇地奔赴目的地,如同滿山的枝柯一樣向四方奔走,偶爾在沿途小憩,很快卻又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前行。大多數(shù)人都走上離鄉(xiāng)的道路,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忙于生活,困于生活,對家鄉(xiāng)所經歷的精彩和悲痛渾然不知。
那些相互銜接的重重房脊,家鄉(xiāng)雨水的冰涼甚至仍粘留在我的皮膚上,可我從不敢篤定地說:我認識它,我認識我的城市。
今年一個偶然的事件,讓我和它經歷了一場八個月的重逢,我從記憶的縫隙中拼湊出它的舊面容,又重新走在它的街道上,和變了些模樣的它見面,我聽見歲月流過它發(fā)出的聲響,空院和橋梁融合著我童年的片段,古城埋葬的往事也涌上表面,漸漸的,我認識它了,一個完整又零落,磅礴又溫情的城市,那是年代開始的地方,也是我開始的地方。
(二)
年代存在,是因為記憶,回憶存在,依賴于土地。洛陽是一個信號,一個位置感,它的存在印證了歷史,也代表著幾代人的行為生活和周圍世界的熟悉聲音。有一種類似莊子的人格存在于洛陽這座城市,這里的物質和精神混合在一起,歷經變遷,不吝去留,和發(fā)生在之中的事件保持著遠離的姿態(tài),若垂天之云,悠悠往來悲歡,但在某些時代的交替之處,它似乎展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的溫情,不是精神上大起大落的呼嘯往來,而是一種細雨無聲般的滋潤和溫情,并以這種溫情賜予了令我們這一代人念念不忘的生活輪廓。
在外地,我體會了太久人與人的接壤,片面之交,人情世故,只有回到洛陽,當我的腳堅實地踏在這片土地,我才能袒露自己的真誠,感念最遼闊的溫情。這次回家,長達八個月,從寒冬到盛夏,我每天都走在曾經熟悉的街道,從翻新的建筑中尋找以前的氣息,我很難再找到過去的高強巨磚,歷史中的崇樓華堂也淪為草澤,但撥開車馬的喧囂,坐在魚鱗瓦筒上或是奔馳在熱氣蒸騰的橋上,我重新愛上了今天的洛陽,我仍能強烈地感受到我腳下的山河是多么幽深滄遠。
今年回到洛陽,我站在長安路盡頭,我看到一拖的蘇式大門,一如當初的左右對稱,保安紋絲不動,給人一種不可言喻的威嚴。菜販的孩子們追著跑著在各個拉著食物的三輪車之間玩到天黑,那些穿著深藍色拖廠工作服的男男女女,目標明確地向各個攤位走去,熟練的買菜,討價還價。人們普通地生活,日常簡潔地寒暄,慢慢沿著洛陽的節(jié)奏過著自己的生活。全國各地的方言匯集在這里,我們這幾代人每天都在這里穿梭,在洛陽的街坊里,年代變遷的痕跡顯得很淡,一代代人的生活由無數(shù)細膩的密線連在一起,我分不清是洛陽將生活贈予我們,還是我們的故事提純了洛陽的腔調。
沿著西苑路往前走,這是洛陽夏天的福地,兩排楊樹隱天蔽日,涼風翠幕,銀光閃爍的楊樹葉在頭頂傾瀉小雨似的沙沙響,幾個月來,牡丹公園的側門終于開放,門口剃頭匠的攤子重新支好,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坐下,熟練地系好圍布,下象棋的大叔坐成一排,圍觀的人占據(jù)了街道的大半,賣手串的人把攤子仍在馬路對面,自己也過來樂滋滋地湊熱鬧。拿著各種扇子和收音機的老夫婦走進公園,一邊走一邊扭動著關節(jié),偶爾會有背著相機或者畫板的年輕人從身邊溜進去。路邊的牡丹花都開了,幾位女士研究著今年牡丹花的品相,一座城市里再輝煌或是慘烈的往事都會在轉瞬中被風吹走,可人們的生活習慣和處世腔調就像年輪上的花紋一樣深深嵌在了它古老的生命里。
從龍鱗路的路口往南走,便到了洛陽最出名的“喝湯一條街”。都說洛陽人的標配,從一碗湯開始。洛陽人講究喝“頭湯”,熬煮出來的第一鍋湯不兌水,唇齒留香,擁擠著排隊的人群縫隙中,各個老字號的湯館招牌應接不暇,西華逍遙鎮(zhèn),漯河北舞渡,華山路小碗驢肉湯,龍鱗路第一家……牛羊骨湯在店里熬足八小時,大火滾燙,小火慢熬,趁著熱氣往湯里淋香油,辣油,蔥花香菜大把撒進,一股白煙順著碗升騰,熱情舒爽的一天也從此開始。店里的位置通常是不夠坐的,男人們毫無顧忌地蹲在馬路牙子邊,有的卷起一半上衣,揮汗如雨。再體面地洛陽人,也愿意穿著西裝干一碗湯,在人們眼里,拿勺子喝湯是瞎講究,抱著碗干才是爽快人。在洛陽喝湯不僅圖一個酣暢淋漓,更讓人嘆不絕口的是這座城的人情。任何一家湯店,只要你付了一碗湯的錢,就可以無限續(xù)湯,你一次次地起身加湯,老板就越樂得起勁,“管夠!”他們不在乎你喝掉了多少錢的湯,而更在意你對小店手藝喝洛陽飲食的認可。洛陽的煙火氣,既讓人吃的有滋味,又活得人情味,一縷縷白煙從碗口飄出,仿佛能治愈漂泊四方的疲倦傷口。對于一座城市,歷史記住的都是大事,人們記住的都是小事,例如一碗湯和一個剛烤出來的焦酥油旋。
站在王城橋上,洛河水波光粼粼,在華夏文明的嬰孩時期,這里的上游山地森林蒼翠,高亢爽利,山河拱黛,這里是隋唐大運河的中心,張衡在洛河的濤聲中夜觀天象,蔡倫在河水之濱造紙,清流一路流淌出《詩經》,無數(shù)建安文章和唐詩宋詞從這里汩汩而出。如今絡繹不絕的散步的人們滯留在橋上,風中感覺不到絲毫朝代變遷的呼嘯,它的感觸含情脈脈,橋邊樹葉愈發(fā)青翠迎人,城市的車馬喧囂也如同田園交響樂一樣娓娓動聽。幾個中年攝影師趴在橋上一動不動,洛河水緩緩流過他們的鏡頭,靜靜的波紋朝東邊蕩漾開來,橋邊石柱上的牡丹花石雕被磨平棱角,變得溫柔和藹,王城橋下的楊柳垂在湖面上,明暗交接處的綠色蕩漾著,那是屬于王城公園的綠色。街上,房檐屋頂古色古香,人群熙攘,古木涼亭擋住了街頭喇叭和市井喧嘩,植物也罷,動物也罷,都滲透在洛陽人的生活里,隱隱約約,閃閃爍爍。
穿越洛陽橋向南是定鼎門遺址巍然屹立,向北是明堂,天堂,應天門。正是“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的大詩人李白所歌頌的明堂和帝王禮佛之處天堂。“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明堂在隋唐的洛陽宮城中軸線的最高點,氣吞山河,仿佛瑰麗高山。黃昏下的明堂,宛如無邊綢緞上佇立的佛像,密密層層地云縫之間一些掙扎的光亮散向樓尖,夕陽四下蔓延著,發(fā)出柔和的光輝,溫柔飄渺,成群的云雀繞著明堂圈圈飛翔,翅膀映著樓頂?shù)慕鸸馑矔r有著一剎那極其絢麗的展開。八點,所有建筑都亮起金色的燈光,如水的車輛,滿街拍照的行人,大多是吃完飯來散步的,收音機此起彼伏地放著豫劇《花木蘭》,對面應天門廣場上小孩滑輪滑的嬉笑和老人抖空竹的聲音交相傳來。街邊不乏賣烤鳥蛋和牡丹鮮花餅的小攤,面帶倦容的年輕男人路過攤子停了下來,似乎想給孩子帶去熱騰騰的驚喜。輝煌宏偉的天堂明堂下,街道顯得很窄,行人也顯得格外渺小,但他們卻擁有著生活,和建筑的孤單比起來,他們有人間煙火相伴,即便是稀松平常的傍晚,也滿懷溫暖。世人慌慌張張,圖碎銀幾兩,可在洛陽的街邊,似乎是些閑散的人,隔岸看漁,滿襟酒氣。
一路向東走到了老城區(qū),這是最“洛陽”的城區(qū)。老房沒有被拆除,古墻沒有被推倒,宋元以后的城池被這里記載著,東西南北大街承接著過去,迎接著現(xiàn)在。這里是繁華和寂靜的共存,是古樸和現(xiàn)代化的融合。十字街的燈籠如約亮起,窄窄的街道擁擠著四方食客,趙記丸子湯的桌子搬出店門,歪歪扭扭地在門口擺著,人聲鼎沸,豆腐鋪在鐵板上騰起的白煙繚繞著人間悠閑與繁忙,大大小小的水席店從南邊到北邊,連湯肉片和牡丹燕菜的香氣四散飄著,久遠而來的游客漫無目的地尋找著武則天喜愛的菜肴,本地食客則毫不猶豫地鉆進一家家只有洛陽人才尋得到的偏僻的小店,享用熟悉的味道。東西走向的巷子又是另一副幽深僻靜,好像這里才是獨屬于洛陽人的地界,街區(qū)有北京胡同一般的蜿蜒幽深,由無數(shù)街巷織成的迷宮蛛網中,藏著各類手工技能的隱匿者,窄門里常年住著書法家,十字繡工,洛陽剪紙藝術家,還有各種民族樂器的彈奏者,都在紅漆大門后忙著自己的手藝,小小的門廊曲徑通幽,可或許門縫后就藏著幾個國畫大師正圍在桌前潑墨江河。從進入麗景門,到深入其中,好像一個穿越的過程,麗景門下拍照游覽的外地游客堵得水泄不通,但走到麗景門深處,仿佛去到了無人問津的桃花源,庭院深深,花叢隱匿,一年前我背著相機走過,一位老人邀請我進他家去拍攝,因為他們家的院子有一百多年了,我小心翼翼推開院門,里面住著許多人家,古樸的陳設顯出多次修補的痕跡,里面有一戶在結婚,怕過分叨擾,我草草拍攝便謝過老人離開。我想洛陽的舊街區(qū)就是這樣,當你隔著門思忖里面有無人居住時,里面可能正舉行著盛大的家族宴席,一條透光的門縫背后,或許幽深滄遠,鶴舞雁鳴。
深夜的燈籠懸掛著,影影綽綽,燈下的唐三彩也變成了暖色,許多穿著古裝的男女,一身素袍,手提燈籠從身邊走過,讓人恍若隔世。燈火萬家,星河入水,面前幀幀入畫,聲聲入耳,誘人走向時空的深處……
(三)
足跡就止于這里。
那些一提起洛陽就第一時間想起的白馬寺,龍門石窟等等在文中并沒有提及,對洛陽而言,它們一定是不可或缺的,但對洛陽人而言,它們并不是記憶中濃墨重彩的內在事件。相反,一碗湯、一條巷子、一張玻璃窗上的牡丹剪紙畫,這些日常生活角落的泥土纏綿于方方面面,瑣碎,不宏大,卻堅實而親切。洛陽很老,古墓老城,青藤蒲扇;洛陽又很新,高樓鵲起,霓虹閃爍。但在我的記憶里,它永遠和我一樣大,我年幼時它輕盈,我成長時它也多了橋梁和大廈,我想等我年老,它在我眼中便多了沉穩(wěn)和安寧。
人和城市的關系就是這樣,我們心中永遠裝著城市,城市也裝著在此巢居的人們,它浸染著存在者的心田,如溫和的炭火,溫暖全身,我們也用自己的一生加厚城市的書頁。行人往來去留,城市整改變遷,一切宛如秋葉黛云,轉瞬即逝。但唯一確定的是,是星星點點的人們讓冰冷的樓宇變成燈火萬家的城市;是城市,連接起了我們孤獨的個體和繁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