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日稿件不多,晨間有些稀松的日光,人較之前日舒爽了些。
下午便撂下手上的工作,偷個閑,繞道去了東城的茶樓。
本是答應了幾個要好的編輯去郊游,然而被近幾日的胃炎給困住,馬虎不得,便罷了,只一個人去茶樓吃茶,看看閑書。
東城的茶樓不同于城里其它茶樓,尤是以清靜著稱,故能叫茶樓。城中其他的那便叫不得茶樓,叫做“茶館”或“牌館”更妥帖些,都是些喧鬧所在。東城在城郊,人少,深冬風景凄清,只茶樓上偶能聽見一兩聲寒暄?;蛟S是近來工作強度大了些又害了胃病,我吃了兩口茶便意興索然,看不進書,歪在藤椅上打盹兒。偶然聽見樓梯上腳步響,便不由得有些懊惱,下意識地抬頭看這無干的茶客,同時又吃驚地站了起來——我竟不料在這里遇見多年未見的故友了。
“宋師兄,是你么?”
“是是……想不到竟碰見你了,想不到,想不到……”
“來了C城也不跟大家說一句,真是不像話!”
我邊打趣他邊邀他同坐,他訕訕地,略躊躇了一陣,方坐下了。我叫服務員給他上了一盞茶,他也推諉,但終究還是接了。我起初有些不快,但細看他又有些悲傷。他本是我舊時學琴的同窗,年長我四五歲,長方的臉,愛留寸頭,大高個子,壯實得讓人覺得他不像是拉琴的,倒像是個運動員。當年他也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又拉的一手好琴,如今才幾年,怎么就是這個樣子了?
他如今頭發(fā)長了不少且亂蓬蓬的,臉蒼白得厲害,蓄著胡渣。從前壯實的身板如今不知道哪里去了,瘦了好些,精神也頹唐,只是看那方臉上的面孔才識得是他。
“我們也有三四年不曾見面了罷,你也不曾聯(lián)系過大家。也不知如今你在做什么?還在讀書么?”
“不曾讀了,回老家去了,跟著父母做些小生意,這趟來C城也是置辦些貨品回去,即刻便走了?!?/p>
他似乎口渴的厲害,一盞茶便喝完了,我又給他加了一盞,讓他慢慢地坐喝。
“怎么沒想著讀書了呢?我記著你當時是想藝考小提琴的……我只是看著你如今變了許多?!?/p>
“噯,本是想考的,但當時沒見過什么世面,信了幾個朋友合伙做生意,說來錢快,比學琴有出路……有個弟弟當時還在讀書,我也是想著給家里分擔些,卻被騙……至于藝考,錯過了便沒再去考,弟弟還需用錢,家里也撐不起了?!?/p>
“我怎么從沒聽你說過?”
“有什么好說的,都過去許久了?!彼嫔l(fā)白了。我察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有些尷尬,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卻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如今是考上了罷,考的小提琴么?我還未曾恭喜……”
“我也不曾拉琴了,書還是在讀的,還做些文字的工作?!?/p>
“可惜,真是可惜,當日黎老師是很喜歡你奏的琴的,”他一副極惋惜的樣子,“當年的舊同窗也不知散去哪里了,也沒多少還在拉琴了罷——黎老師如今病的如何了?”
“老師走了快半年了?!?/p>
他瞪圓了眼睛望著我,似要從我臉上剜出什么物什來,又覺得不對,方垂下眼瞼,耷著腦袋,懨懨的。
“其實老師病了這些年,也總是有一天要走的。只是老師走后我便不再碰過琴了,畢竟沒有堅持當年從師的愿景?!蔽矣行﹤?。
我不知他何時起有了吸煙的習慣,竟掏出一支煙來,銜在嘴里,點了火。
“老師留下了什么囑咐么?”
“不曾,老師不愿張揚,也只是在C城的幾個學生去致哀,其他大約都是不知情的。只是喪儀一切從簡,靈堂上放當時他未譜完的那支曲,還是你我當時裁了門德爾松的e小調協(xié)奏曲補全的,你還記得么?”
“不敢忘的,”他用手理了理頭上的蒿草,“算起來我從師時間比你長些,天分卻不如你了,當年你入門不到一年,老師就帶你出去做一臺交響樂的和弦?!彼坪醺吲d起來:“你當年的那曲《卡農》,至今我還記得,指法確實是好?!?/p>
我有些錯愕,這曲子是我參加一個青少年的古典樂比賽時的曲目,他如何得知的?
“你當年那場比賽,我就在臺下,”他看我驚詫,不緊不慢地說,“當時我只是驚艷,卻從沒曾想過三年后我們竟成了師兄妹了?!?/p>
“啊啊,那時我之前的老師轉了行,不再教琴了,這才有幸……”
我方才有些慨嘆這世間緣分,不曾想看見一個兩三歲的小姑娘徑直走來,抱著他手臂不放,吊著兩只鼻涕,直勾勾地望著我。
“這是……”
他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噯,我女兒。小妞,快叫阿姨!”
“你結婚了?什么時候的事?噯呀,還未道一聲恭喜。如今孩子還沒上學吧,做父母的卻還是要為她以后打算,想過讓她學音樂嗎?”
我看著他,有些像是審視,更像是在盼著什么:“我是說,你,你可曾想過,讓孩子學小提琴么?就像從前一樣,我們從前……”那小女孩拽了拽他的手喚著:“爸,困……”他想說什么,卻噎住了,剩了一臉頹唐。
“學琴么,哎,將來她若是考上個好大學安分讀書便罷了?!?/p>
“宋師兄,我認識你快五年了罷,我知道你的,有些東西你是丟不掉的?!?/p>
“我認識你八年了,從那首《卡農》開始,”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有什么丟不掉的?!庇制策^頭去,拉著孩子,站起來,背過身去長嘆了一聲,然后跟我說了句再見。
從那首《卡農》開始,我同他都還是小提琴手,我們磨破了指尖卻很歡喜,因為我們都向往著有朝一日能成為一臺古典交響樂的小提琴首席,同老師一樣的琴師。而今,我剪去了長發(fā),他蓄起了胡渣,老師走了已然半年了。而我的琴呢?也不知是在哪個角落受了潮,長了霉菌。
我走出了店門,天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遠處有些霾,看不清路,我扶了扶眼鏡向前走去,寒風撲在我臉上,刮得我生疼。
(二)
宋師兄走后便與我斷了聯(lián)系。天氣肅殺起來,我又病了好些日子,總愛想些舊事,終日提不起精神來。父親說,過兩日天氣回暖,想帶我出去走走,散散病氣。
晴好的天氣是最難得的,一年前我也曾尋過一個晴好的天想帶老師出去走走,說過和父親一樣的話。
可終是沒能尋得。
自那時起,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病了一年的時間,一年來父親望著我只是嘆氣。我想著是該同父親出去走走了,卻還是走到了南山的墓園。
我順著別人的腳印走到你的墓前,這是你走后我第一次來拜訪你,我只見那小小的墳塋——
枯葉寥落附著枯骨,層層潰爛浸融成一片璀璨的琉璃。
是琴身上雕花的光澤。
我望著你。
身旁有石匠雕纂碑石的聲音,似你在我身畔鑄琴。
那一刻,胸中的肺葉跳動起來。
我哭著你。
卻又不是哭你。
是哭琴。
我執(zhí)著你的樂譜殘卷,顫栗地肅立成一個天外覬覦的守望者,那是你一生宿藏的芬芳啊,而今,卻淌成紅塵五線譜上遙遠的死生契闊。
你拉了一輩子的琴,故而最后的時日里,那首殘卷總是不離手,總想要加兩個音階上去調和,卻總是漱的厲害。后來害了佝僂病了,小提琴須得立身而奏,你奏不得琴了,卻還要刨木雕花鑄琴,用些力便渾身抽搐。我總是勸:“歇歇罷,壞了身子可怎么好?!薄皦摹瓑氖裁矗闳?,把昨天我譜的幾個音節(jié)奏上一奏,讓我聽一聽?!?/p>
你的病還未好些,窗子便開著,你歪在躺椅上,抽著一支卷煙。外頭霧蒙蒙的,江南的梅雨天,悶的很。
我總愛想些新奇法子,故而奏的時候加了幾弓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弓法。
我規(guī)矩而又頑皮地等著你略略批評一下我,給這屋子添些活氣。
你緊了緊煙嘴,眼光一瞥便生了氣:“不對!我這卷按的是D小調,休要妄加些弓法!”
我有些窘。
你從椅子上撐了起來,提琴欲奏,卻抖羅兩下,終是奏不得。我見你眸光深得厲害,忙上去扶住。“罷,罷,我打幾個拍子,你且聽聽?!蹦阍谇偕砩洗蛄藥讉€拍,哼了幾個音階,“剛奏的那套弓法是D小調奏鳴曲的弓法,奏鳴曲的節(jié)奏渾濁的很,隨意加了弓法便把這一整個協(xié)奏曲都弄的不協(xié)調了,你往后可警醒著些。”說罷又開始咳嗽起來,卻用一種眸光鉤著我,我聽師兄說過,在音樂學院上課時你一生氣眼神就往下一掠,看著他們,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琴師的催逼。
我陪著笑:“我為著取笑,竟也忘了節(jié)拍了,委實該打!”
“虧你今日不過如此,將來若是去交響樂和弦,你怕是連哆來咪也渾忘了!”
我訕訕的,再不敢用樂譜頑笑了。
天漸漸涼了些,倒也不那樣悶,只是鮮少有陽光。畢竟是山城,外頭的花草樹木也還蔥蘢,我總想著天氣再好些,便同你出去走走,就算是去公園里練練琴也好,人顯得有生氣,曲奏著也靈動些。但這只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你總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不過多些花草蟲魚,無甚趣味?!薄吧⑸⑿囊彩呛玫?,終日里悶著人也不舒爽?!蹦氵€是應了我的話,答應挑一個晴好的天氣,同我出門走走,算是找些靈感。
只是這晴好的天等不來,前些日子卻等來了你音樂學院的學生,你讓我同他們切磋樂理,我便被他們拐去做一臺交響樂,近日才得了閑,也難得有了幾縷日光照進來,客廳里有些昏黃。我想起這出游的計劃來,師兄卻告訴我,老師病了,氣喘得厲害,如今睡得沉了,且等等罷。
客廳沒到黃昏就先黑了,又不見了那日光,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我一直想幫你把那卷譜子填完,卻怎么也不對,故也沒有加衣裳去。
我填不上音符委實有些坐立難安,有些想隨意埋上幾個符號試試音色,卻想到你對于這般“年輕人”譜曲的做派是深惡痛絕的:“圖不一定要繪得好,但總不能把譜子畫錯了,手繪的譜子表達最直觀迫切,要使得樂手一看就認識,認識了就能演奏,一奏便奏得出味道來……現(xiàn)在年輕人都太忙了,作曲總是在電腦上胡亂敲了音符了事,也沒尋些錯處,別人看了三五遍看不明白,奏也奏不明白,費了多少功夫,奏出的東西也錯了味。他不管,反正這功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p>
我這般做派似乎是污了那譜子了,不妥不妥,還是謹慎些罷。我知道你看不得“年輕人”的做派,卻還是日日展讀著“年輕人”的郵件,里頭不少“年輕人”作的曲,你都一一細讀刪改回復方罷,譜那殘卷你是生生把這些年輕人的思想濾了一遍,想做些真正年輕的音樂來,是這個時代音樂獨有的味道。你想做這個時代的琴師,育這個時代的琴。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音樂,但有些東西我怕不得見了,你們將來是得見的……”這是他挨過的去年冬日里,同周圍人說的話。
只是今年冬日里,我應了你的話去做那樣一臺演出,我不知你同周圍人又說了什么話,師兄也不曾告訴過我,錯過了這個冬天,而今只有我不是那周圍人了。
我還能伴著你幾個寒冬呢?
我放下那譜子,眼上有些氤氳。
后來臥室里有了呼喘的聲音,我進去看見你鼻子和胡須在煽著,胸膛一起一落。闔著眼,眉頭還是沒有聚皺,就是臉色有些灰沉,斜靠在在躺椅上,頭有些向后,兩只手空閑地垂著。
“來了,來了,好久不見……”你睜一睜眼,“著,著了涼,有些喘……演出……如何?”
“演出很成功,奏的是薩拉薩蒂的卡門主題幻想曲,我擾了您了,您歇歇罷?!?/p>
我看你說話吃力,也不敢多叨擾,你之前也告訴我,自己的健康不成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就是放不下那把琴。
我總想著,等到那日光出來,我們還可以出去走走,用琴聲和一回燕轉鶯啼,那是春日了罷。
你哪里就能夠死了呢?
過了兩日,天霧蒙蒙的,沒見著日光,卻也轉暖了些。你來找我,我見你好些了,也不佝僂。你跟我談起這次的交響樂:“薩拉薩蒂的卡門,很妙的指法,同韋克斯曼的卡門味道不同,小提琴技巧豐富與純熟還得屬薩拉的,我且來奏一回,你看看。”“您病體未愈,還是歇著罷?!蹦悴焕頃?,只道一聲:“和弦。”我似乎得見,一道眸光似漸漸穿過霧花深處的霞光,讓我相信,在霧聚霧散的思潮里,我會看到秋和露在綿綿紅紗里落成新的樂章,是纏綿萬古的弦音,是琴師的絕響。
別人都認為你好了,你自己也認為自己好了。
我也以為,你快挨過了這冬天。
立春了,你又喘起來,終日喘著,瑟縮著身體,卻又同平日里一般,歪在椅上休息了。
太陽出來了。
一曲終了。
而今,我放下了琴弓,你放不下琴。
作者簡介:羅焱丹(1998.12.02),女,漢族,學歷: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單位:廣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