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征舊存照片中的《詩經(jīng)》寫本＊

朱玉麒

引 言

李征先生（1927—1989）是新中國第一代新疆文物考古研究工作者。由于家學(xué)熏陶，他自幼即接觸到吐魯番文書。解放后，他曾先后九次參加對吐魯番晉唐時期古墓葬的搶救清理和發(fā)掘工作；1975 年，又被借調(diào)到國家文物局古文獻(xiàn)研究所參加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整理、出版工作，歷經(jīng)十二年，成為吐魯番文書拼接、整理的專家，為《吐魯番出土文書》的編輯出版工作，做出了重大的貢獻(xiàn)①《吐魯番學(xué)家李征同志》，《新疆文物》1989年第4期，第1頁。。他個人在吐魯番文書的研究領(lǐng)域，也有深入的思考，但由于積勞成疾，在完成集體項目之后沒有多久，即不幸去世，這些長期積累的資料，多未能形成定稿。

李征去世前夕，曾將部分遺稿交給時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的王炳華先生保存。2019年，在李征逝世三十周年之際，王先生將這批文獻(xiàn)鄭重托付給新疆師范大學(xué)黃文弼中心保管并利用。筆者受王先生和黃文弼中心委托，組織整理和研究這批遺物。

在李征遺稿材料中，有關(guān)出土文書方面的照片、底片有54 種，其中49 種均為收錄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版四冊中的文書，可能是他洗印之后留存手邊作研究之用的；此外，還有光緒三十四年（1908）“福聚當(dāng)”當(dāng)票的彩色和黑白底片各一張，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藏《大乘入楞伽經(jīng)》照片12張，文書紙張兩種的纖維分析圖4 張，和未見著錄的《詩經(jīng)》寫本殘片照片一張。此處發(fā)表的文章，即是對這份《詩經(jīng)》照片的初步探索。

一

李征遺物中的這張出土文書照片高寬為7.6×6.2 厘米，有黑色邊框，當(dāng)系底片洗印所留（圖1），去邊后高寬為6.8×5.6 厘米。其中有殘片三，是《毛詩傳箋（小雅·小宛）》的內(nèi)容。殘片兩次出現(xiàn)“民”字，一是正文“庶民采之”，二是箋文“喻有萬民不能治”，均缺末筆；兩次出現(xiàn)“昬”字，一是正文“彼昬不知”，二是箋文“童昬無知之人”，均改“民”為“氏”，作“昏”。以此知是避唐太宗名諱或缺或改，為唐寫本無疑。

圖1 李征舊存照片中的《詩經(jīng)》寫本殘片。左：原圖；中：綴合后；右：原樣示意圖

上圖所列，左圖是原始的照片，拍攝前大概做了殘片相應(yīng)的關(guān)聯(lián)擺放，但是對于左側(cè)只剩下殘缺筆畫的殘片，沒有找到對應(yīng)關(guān)系。中圖是筆者根據(jù)殘損筆畫的文字內(nèi)容重新綴合之后的形制，右圖是文書的復(fù)原示意圖。

綴合之后的殘片存9行，大字正文，雙行小注，楷書，書寫較大部分敦煌吐魯番出土的《毛詩》寫本疏朗，每行大字約14～15 字，小字約21～22 字，有烏絲欄。照片中綴合后的文書高寬為5.8×3.7厘米。但不像李征舊藏的其他圖片，這張照片的文書旁沒有比例尺或文書出處如“75TKM88：1（b）”這樣的標(biāo)記，因此我們無法確知文書準(zhǔn)確的尺寸。不過根據(jù)這一文書殘存的部分有欄格，天頭、地尾均完整保存的情況，按照唐代抄書用紙張的格式以及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中《詩經(jīng)》其他殘片的實際尺寸，大概可以推測其為26～30厘米左右的通高①抄寫圖書或佛經(jīng)的紙，按傳統(tǒng)的中國尺度（唐稱“小尺”）來說，是1尺乘1.5尺或1尺乘2尺，相當(dāng)于26×39cm 或26×52cm；唐朝官府文書用紙規(guī)格，是唐官尺的1 尺乘1 尺或1 尺乘1.5 尺，相當(dāng)于30×30cm 或者30×45cm。參榮新江：《敦煌學(xué)十八講》第十七講《敦煌寫本學(xu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341頁。。

以下先按行橫排錄文，再作?？保?/p>

二

茲據(jù)武英殿乾隆四十八年（1783）仿宋本《毛詩傳箋》（以下簡稱“殿本”）、阮元嘉慶二十一年（1816）主持所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毛詩正義》（以下簡稱“阮刻本”）為后世通行本的代表（以上二本合稱，則簡稱“通行本”），對以上寫本錄文校勘如下：

第1行：此行為《毛詩·小雅·小宛》第一章六句的最后二句，寫本中間殘損，據(jù)同行本，殘損處是末句正文“二人”，下為雙行小注毛傳六字：“明發(fā)，發(fā)夕至明?！贝诵袣埰掳爰s三分之一篇幅無字，因是該寫本以章為起訖，此處是第一章終了，故余白。

第2 行：此行為《小宛》第二章起首二句及傳箋注文。據(jù)通行本，中間殘損處應(yīng)有第二句正文“溫克”二字。殘損處的雙行小注右為“齊正克”，左為“通知之人”；但是根據(jù)殘片的行間篇幅，右邊應(yīng)該有四字的空間，仍顯寬裕，以其他敦煌、吐魯番出土《毛詩》傳箋多用語助詞的特點比擬，右邊的雙行小注當(dāng)作“齊正也克”，較通行本多出“正”下的“也”字。此處傳文可讀作：“齊，正也；克，勝也?！?/p>

第3行：此行為上句鄭箋的后半部分，和第二章中間二句正文及其傳箋小注。上句鄭箋的文字有互乙、奪字，第2行末字“溫”與第3行首字“猶”，據(jù)通行本應(yīng)該對調(diào)，且“猶”下奪“能”字，這是抄手在換行之際明顯的錯失；此外，“以勝”后面也較通行本多出“之也”二字，是中古寫本句末多語助詞的表現(xiàn)。正文與下面鄭箋小注的二“昏”字，阮刻本作“昬”，如前揭，此處是避唐太宗諱改。該行中間殘損部分，據(jù)通行本，當(dāng)補正文“知壹醉日富”。下面的傳箋文字，“醉日如富”，殿本作“醉日而富”，阮刻本作“醉而日富”，此實詞之間的異文，使得文義也因而有所不同，“如”“而”可通假，是則寫本與殿本句式接近，阮刻本疑誤。又“無”字，通行本作“無”。

第4行：此行為前二句鄭箋小注和最后二句正文。小注部分，據(jù)通行本，“壹”作“一”，“謂”下殘損處可補“日”字，“夸”下奪“自”字。正文部分，“各敬尒儀”殘損嚴(yán)重，據(jù)通行本可補此四字；而通行本“爾”字，據(jù)殘筆畫當(dāng)作“尒”，與該殘片末行“教誨尒子”的“尒”字殘筆畫可互證。

第5 行：此行為第二章最后二句的傳箋小注?！坝帧弊殖猩嫌弥匚姆枺菍懕緫T例；即使換行，依舊如此，也是慣性使然。汝、群，通行本作“女”、“君”，第一字屬通假，第二字之不同，則有性質(zhì)之不同；行間殘損，據(jù)通行本可補左“各敬”、右“也”字。該行下半部分無字，是第二章終了，故余白，與第一行可互證。

第6行：此行為第三章前二句正文及傳箋小注文字?！懊瘛弊秩蹦┕P避諱?！霸弊钟弥匚姆枴?/p>

第7 行：此行為前二句正文的鄭箋小注文字和中間二句前六字正文。小注部分，“無”字，通行本作“無”；“而”字，通行本無；末尾“者也”，通行本無，亦中古寫本句末多語助詞之例。此行正文六字，除“螟”字完整度較高外，其余五字均據(jù)通行本推定。其中“果”字，通行本作“蜾”，據(jù)下一行鄭箋小注，“蜾蠃”亦作“果蠃”，故此處正文寫本亦當(dāng)是“果”字。蜾蠃為詞（殿本“蠃”作“臝”），《詩經(jīng)》各本均作“蜾”，唯《爾雅》作“果”；此寫本或以簡馭繁，未必有所本。

第8 行：此行為中間二句正文末二字和傳箋小注。小注二“?”字，通行本作“蟲”；“負(fù)”下通行本有“持”字；“煦”字，殿本作“喣”。寫本下半殘損，據(jù)通行本可補右“持也箋云蒲盧取”，左“以成其子喻”；左側(cè)五字空間仍顯寬裕，疑“子”下亦當(dāng)有“者也”等語助詞。

第9行：此行為中間二句正文的鄭箋小注后半部分和末二句正文，唯所余篇幅殘損較多。前半之小注右邊保留，“萬”字通行本作“萬”；“民”字缺末筆避諱；“治”字為高宗名諱，雖漫漶，末筆似仍在，不避，但也不能因此斷為高宗以前寫本①唐以高祖、太宗為不祧之祖，避諱稍嚴(yán)，其余則或因“已祧不諱”，或因制度寬松，多有不避者。參陳垣《史諱舉例》“已祧不諱例”，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6～77頁；王新華：《避諱研究》“已祧不諱”，濟(jì)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214～218頁。。左邊殘損，據(jù)通行本當(dāng)作“治者將得之”，其下篇幅亦寬裕，疑句末也有語助詞“者也”一類。以下正文“教誨尒子”筆畫殘損，據(jù)通行本補足；通行本“爾”字，此處殘筆畫當(dāng)是“尒”字；“式谷似之”系據(jù)通行本推定，其下仍有余裕，疑有“箋云”二字小注。

三

《詩經(jīng)·小雅·小宛》共六章，章六句，該件文書是《毛詩》傳箋本《小雅·小宛》前三章的內(nèi)容。之前在大谷文書中，也發(fā)現(xiàn)過白文本的《毛詩（小雅·小宛）》寫本（Ot.3310），存第二、三、四章各三四字不等（圖2）②張新朋：《敦煌吐魯番出土〈詩經(jīng)〉殘片考辨四則》，《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17 年第4 期，第177～180 頁。此片之揭示，見該文第177～178頁。。此件“毛傳鄭箋”本的《小宛》，無論在敦煌還是吐魯番寫本中，都是第一次出現(xiàn)，它為我們了解中古時期經(jīng)部文獻(xiàn)的寫本狀態(tài)，提供了重要例證。

首先，如羅振玉1929年撰《敦煌古寫本毛詩校記》所概括③羅振玉：《敦煌古寫本毛詩校記》，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xué)術(shù)論著集》第四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9頁。，寫本的“異文”是后世?？钡浼匾膮⒖肌４藢懕練埰小白砣杖绺弧?、“今汝群臣”的實詞異文，都是值得注意的內(nèi)容。

其次，羅振玉提及的“語助”現(xiàn)象作為句讀的作用，也在該寫本中有所表現(xiàn)。不僅寫本上的“猶溫藉自持以勝之也”是其例證，即使在殘損處，根據(jù)寫本文字的位置，也可推知“齊正也”、“以成其子者也”、“則能治者將得之者也”等的語助詞存在。

第三，寫本文書使用重文符號，和減省偏旁、筆畫的異體字現(xiàn)象，也在該寫本中頻有體現(xiàn)。如“蜾蠃”作“果蠃”、“爾”作“尒”、“無”作“無”、“蟲”作“?”，都體現(xiàn)了漢文簡化的普遍規(guī)律。而寫本文書嚴(yán)格的避諱情況，也在該寫本“昏”字的改字和“民”字的缺筆中得到反映。

第四，該寫本也提供了每章自成起訖的抄寫格式。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的《詩經(jīng)》，大多數(shù)是按篇抄寫，篇中各章前后相接，如大谷文書的白文本《毛詩（小雅·小宛）》（Ot.3310），根據(jù)其文字排列，可以推定是每行五句，并不分章接寫的（圖2）。這些都有節(jié)省紙張和篇幅等等因素的考慮。自成起訖而不分章接寫，今所見有敦煌文書中的P.2514《毛詩傳箋（小雅·鹿鳴之什）》（圖3）、P.2570《毛詩傳箋（小雅·出車—魚麗）》，應(yīng)該是作為書籍和范本而精工抄錄的，尤其是前者，疏朗的氣息，確是少見的六朝佳品。此處的寫本則是目前所見唐代分章抄寫的例證，雖然不能與六朝寫本的神韻抗衡，而傳抄自以往分章起訖的格式，則可見唐代寫本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樣式。

圖2 大谷文書《毛詩（小雅·小宛）》（Ot.3310）殘片及排列示意圖

圖3 法藏敦煌文書《毛詩傳箋（小雅·鹿鳴之什）》（P.2514）分章抄寫局部

結(jié) 論

《詩經(jīng)》作為最早的詩歌總集，很早就列入“五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元典、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淵源。20世紀(jì)以來，敦煌、吐魯番兩地出土寫本中，以《毛詩》白文本、毛傳鄭箋、孔穎達(dá)正義本為代表的各種文本，陸續(xù)被比定發(fā)現(xiàn)，據(jù)許建平先生的統(tǒng)計，截止到2012年，敦煌本“經(jīng)過中外學(xué)者一百多年的努力，已獲得《敦煌詩經(jīng)》寫本52 號，內(nèi)容涉及《詩經(jīng)》305 篇中的231 篇”①許建平：《敦煌〈詩經(jīng)〉寫卷研究綜述》，《敦煌研究》2014年第1期，第68～77頁。此處所引統(tǒng)計見該文72頁。。吐魯番本，“今收集到《詩經(jīng)》寫本共20 號，其中白文本9 號、傳箋本6 號、正義本5 號，綴合成15 件。《詩經(jīng)》305 篇，涉及者26首詩”①許建平：《吐魯番出土〈詩經(jīng)〉寫本敘錄》，鄧洪波主編：《中國四庫學(xué)》第三輯，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27頁。。但是，許文未能收入徐媛媛的最新補正②徐媛媛：《新疆出土寫本〈詩經(jīng)〉殘片補考》，《文獻(xiàn)》2018年第5期，第4～14頁。，結(jié)合許文、徐文，吐魯番《詩經(jīng)》寫本已發(fā)現(xiàn)共25號，其中白文本10號、傳箋本9號、正義本5號，綴合成18件，涉及《詩經(jīng)》28首。李征舊存照片中的《詩經(jīng)》殘片的公布，則又為以上出土文書的《詩經(jīng)》增添了一個傳箋本編號。

圖4 與李征舊照相似的法藏敦煌文書《毛詩傳箋（小雅·北山、鼓鐘）》（P.4072）

而李征舊存的《詩經(jīng)》照片，是屬于敦煌還是吐魯番的出土文書呢？這是一個比較難以決斷的問題。根據(jù)李征先生的研究領(lǐng)域，其接觸吐魯番文書比較頻繁；但他在北京和西北的工作經(jīng)歷，以及敦煌與吐魯番文書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接觸到敦煌文書的機(jī)會也很多。從殘片的完整程度而言，該殘片比較接近于敦煌文書，尤其如P.4072《毛詩傳箋（小雅·北山、鼓鐘）》（圖4），折痕和殘損，都與之很相似，因此筆者傾向于這是敦煌出土的文書照片。吐魯番文書中也并非沒有類似的殘片，如黃文弼文書中的《毛詩·邶風(fēng)》，和大谷文書中的《毛詩傳箋（周頌·酌）》（Ot.8109）、旅順文書中的《毛詩鄭箋（周頌·訪落）》（LM20-1466-12-14）以及大谷+旅順文書的《毛詩鄭箋（小雅·谷風(fēng)）》（Ot.4848+LM20-1504-472b），雖然后者殘損都比較嚴(yán)重，但是在字跡上，與李征舊照殘片也非常接近。

敦煌、吐魯番文書早期流散的歷史，使得文書僅存照片的例子不一而足。以《詩經(jīng)》為例，高田真治保存的德藏吐魯番文書《毛詩正義·邶風(fēng)·谷風(fēng)至式微》殘葉即是最明顯的例證③參高田真治：《支那思想の研究》，東京：春秋社，1939 年，扉頁圖片；石立善：《德國柏林舊藏吐魯番出土唐寫本〈毛詩正義〉殘葉考》，《詩經(jīng)研究叢刊》2013年第2期，第63～84頁；榮新江、史睿主編：《吐魯番出土文獻(xiàn)散錄》，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6～8頁?！，F(xiàn)在，李征舊照中的殘片，作為《詩經(jīng)》寫本無獨有偶的另一個例證，也為我們提供了中古《毛詩》傳箋本的又一重要寫本，為中古時期經(jīng)部文獻(xiàn)的流傳和今后經(jīng)部文獻(xiàn)的?？碧峁┝酥匾牟牧稀Ｎ覀円财诖@一較高田真治記錄更為晚近的照片的公布，為尋找該殘片仍然留存世間的蹤跡提供一個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