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日斯克
蒙古族和回鶻民族是漠北蒙古高原上的兩個重要民族,二者歷史聯系悠久,文化傳承歷久彌新,其中佛教文學的翻譯,民間文學的交流方面更是關系密切,具有諸多文化共性。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吐魯番研究中心和德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一部古代回鶻文殘卷(殘片編號分別為Mainz 657、Mainz 86(圖版叁,4、5)、T II Y 31 )中記錄的一則“獅子和公?!钡墓适戮褪沁@一歷史文化聯系的見證。通過對回鶻文“獅子和公?!惫适潞兔晒盼墓适录妒Z故事》中相應故事的比較,再輔以漢語、藏語、阿拉伯語等其他故事異文進行大范圍的比較對比,可以窺見兩個民族的文化共性和故事文本的傳承關系。
編號分別為Mainz 657、Mainz 86 和T II Y 31 的吐魯番回鶻文殘卷記錄的是一則佛教譬喻故事(Avadāna)。該殘卷是20 世紀初德國第二次和第三次探險隊從新疆吐魯番等地考古挖掘所獲,創(chuàng)作于9—12世紀之間。耿世民指出,現存的很多回鶻文本生故事出自一部大型故事集《十業(yè)道譬喻鬘》①耿世民:《試論古代維吾爾語佛典的翻譯》,《民族翻譯》2012 年第2 期,第10~24 頁;楊富學:《印度宗教文化與回鶻民間文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154~158頁。,而這篇故事很可能是其中一則故事。佛教譬喻文學多取自民間文學,一般是具有藝術感染力的故事,講述的是菩薩、人乃至動物的前世故事,具有深刻的哲理和道德訓誡意味。這則故事中講述了獅子和公牛被狐貍離間,最終相互殘殺的故事。其基干情節(jié)如下:
T II Y 31(MIK III 6324)殘片:(1)母獅子撕開即將產仔的母牛的肚子,殺死了母牛,但牛犢安全出生(2)母獅子自己產仔后,牛犢過來吮吸母獅子的乳頭(3)母獅子剛開始大怒,但轉念一想(內容殘缺)
Mainz 86(T II Y 60e)殘片:(1)牛犢和獅子幼崽一同吮吸母獅子的乳頭,母獅子發(fā)怒(2)母獅子想到自己殺死了牛犢的母親,產生了惻隱之心,收養(yǎng)了牛犢(3)獅子和公牛共同成長,一個成為萬獸之王,一個力大無比(內容殘缺)
Mainz 657( T ⅢM 84-44)殘片:(1)雌狐向公牛說獅子即將要吃掉它(2)公牛不相信雌狐的謊言(3)雌狐繼續(xù)挑撥公牛和獅子的關系,描述獅子即將發(fā)動攻擊時的狀態(tài)(仰天長嘯),建議公牛先動手①F.Geissler,P.Zieme,Uigurische Pancatantra Fragmente,Turcica,Vol. 2,1970,pp.38-40,45-46.。
蒙古文《尸語故事》來源于印度《僵死鬼故事25則》,廣泛流傳于我國西藏、青海、四川和蒙古地區(qū)。在蒙古流傳的手抄本大體可以分為21章本和26章本兩個系統(tǒng),而二者前13章相同,并且前13章與藏語章本一致②陳崗龍:《尸語故事:東亞民間故事的一大原型》,《西北民族研究》1995年第1期,第206~219+202頁。。但包括“獅子與公牛”故事在內的后13章的內容卻與藏語《尸語故事》并不相同。策·達木丁蘇榮認為,在蒙古語26 部《尸語故事》中,后13 則故事可能來自其他的古代典籍,而且并不是全部都是來自印度③策·達木丁蘇榮、達·呈都:《蒙古文學概要》(上、下冊),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019~1059頁。。
蒙古國烏蘭巴托蒙古科學院收藏的回鶻體蒙古文26 章本《尸語故事》是流傳最廣的26 章本之一。在這部故事集中,“獅子和公?!钡墓适卤痪幣艦榈?0個故事。其基干情節(jié)為:
(1)母獅子殺死吃掉了母牛,無意中撫養(yǎng)了母牛的牛犢。牛犢與獅仔一起吃母獅子的奶長大。(2)母獅子得了病,在去世前囑咐兩個孩子要小心說讒言的人。獅子與公牛遵從母親的遺囑,和睦相處。(3)狐貍為了獲得更多的食物,挑撥離間獅子和公牛。狐貍向二者描述一方準備攻擊另一方的狀態(tài)。(4)獅子與公牛因不了解對方的習性,中了狐貍的奸計,發(fā)生了爭斗,雙雙殞命④蒙古人民共和國社會科學院文學與語言研究所(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cientific Acadamy of People’s Republic of Mongolia)搜集整理:《藏語和蒙古語〈尸語故事〉(Tibetan and Mongolian Tales of Vetala)》第一卷,烏蘭巴托:蒙古國科學院出版社,1962年。。
很明顯,這則故事的情節(jié)與吐魯番回鶻文殘卷極為相似,尤其是故事的開始部分中獅子殺死母牛,撫養(yǎng)牛犢的情節(jié)。《尸語故事》的這則故事也有異文。另一部25 章本《尸語故事》的故事異文中⑤柏烈偉(S.A.Polevol)譯,周作人、趙景深序:《蒙古民間故事》,臺北:北京大學中國民俗學會,1923年,第109~111頁。,狐貍出于嫉妒心理陷害了獅子和公牛,而前者中狐貍為了獲得食物而使得兄弟兩反目成仇。
此外,13世紀由西藏薩迦派文學家貢嘎扎拉僧創(chuàng)作的《蘇布喜地》(或者《薩迦格言》)以及18世紀蒙古喇嘛學者羅桑楚臣(Lovsanchuldum)創(chuàng)作的一部藏語箴言作品《Surulchahu erdeni yin erihe orushibai》⑥烏力吉:《蒙古族藏文文學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年,第117~119頁。之中也引用了“獅子和公?!惫适隆G罢咧皇且泽鹧栽姷男问綄适伦隽肆攘葦嫡Z的介紹:
低賤的人會妨礙好人,
善心的人則不會加害于低微的人。
就像獅子恩養(yǎng)狐貍,
但嫉妒的狐貍卻謀害自己的朋友。①貢嘎扎拉僧:《蘇布喜地》,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頁。
在這里,《薩迦格言》中引用故事的目的發(fā)生了改變。 箴言詩并沒有訓喻讒言的危害,也沒有提倡友誼的珍貴,而是通過故事來表現身份低賤者和善者的區(qū)別,本身包含著社會等級區(qū)分的思想,已經與原來的譬喻故事內容相去甚遠。
從吐魯番回鶻文故事和蒙古文《尸語故事》中的“獅子與公牛”的故事可以看出,兩個民族的這一個民間故事從內容、情節(jié)、主題、母題、主人公形象等方面具有驚人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是由歷史文化的共源以及曾經相似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造成。回鶻與蒙古同為古代漠北游牧民族,都經歷了從游獵到游牧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轉變。雖然后期回鶻南遷,從游牧生活逐漸轉型為農耕定居社會,但是歷史文化的共性并沒有消失。
在S.湯普森《民間故事類型》(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中,這一故事被編號為AT59*型故事②Antti Aarne,Stith Thompson,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A Classification and Bibliography. Second Revision,Helsinki: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1961.,另據S.湯普森《民間故事母題索引》,該故事的核心母題歸類為K2131類型下面的K2131.2亞母題,其故事情節(jié)基干為:嫉妒的豺狼使得獅子懷疑自己的公牛朋友③S. Thompson,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a classification of narrative elements infolktales,ballads,myths,fables,mediaeval romances,exempla,fabliaux,jest-books,andlocal legends.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55-1958.。從《民間文學母題索引》來看,該故事母題廣泛傳播于世界各地,不僅在發(fā)源地—印度廣為傳播,甚至還傳播到了歐洲的愛爾蘭,西班牙等地。匈牙利蒙古學學者勞倫茲(Lászlo Lorincz)編寫的《蒙古民間故事類型》中將這一故事分類到“野生動物故事”中的第八類,標題為“狐貍和兩個朋友”④Lászlo Lorincz. Mongolische M?rchentypen ,Hungary ,Budapest:Akadémiai Kiadó,1979,pp.29.。
在故事發(fā)源地的印度,這則故事可以在多個佛教本生故事和故事集中尋覓蹤跡。公元前3 世紀左右出現的巴利文《本生經》(Pāli Jātaka)第349 號本生故事就與吐魯番回鶻文故事極為相似。這則題為《Sandhibheda Jātaka》故事的基干情節(jié)如下:
(1)牧牛人將母牛遺忘在森林里。(2)懷孕的母牛和一只母獅子成為好朋友。后來,它們的孩子—牛犢和獅仔也成為好朋友。(3)一個豺狼為公牛和獅子服務,成為它們兩的大臣。(4)豺狼為了獲得食物,離間兩個朋友。獅子和公牛因為嫌隙發(fā)生爭斗,雙雙斃命。豺狼吃了獅子和公牛的肉⑤H.T.Francis,tr.,The Jātaka or Stories of the Buddha′s Former Births,Vol. 4,ed. By E.B.Cowell,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97,pp. 99-101.。
巴利文故事結束之后的偈頌點出了這個故事的主旨—“誹謗造謠是雙刃劍”,而這則故事也形象地道出了“謗語”對友誼和人際關系造成的巨大危害。
然而,同樣是巴利文本生故事,另一個故事中出現了情節(jié)的變異。巴利文《本生經》第361個故事(Vannāroha-Jātaka)①H.T.Francis,tr.,The Jātaka or Stories of the Buddha′s Former Births,Vol. 4,ed. by E.B.Cowell,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97,pp. 126-127.與上述第349 號故事相比,故事情節(jié)相對簡潔,但故事的結局是兄弟重歸于好,說讒言的豺狼遠走他方。這對沖突雙方而言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且更符合佛教慈悲為懷的價值觀引領。
“獅子和公?!钡墓适逻€是古代印度著名的《五卷書》的框架故事。公元1119 年由耆那教徒補哩那婆多羅(Pūrnabhadra)編撰的印度民間故事集《五卷書》第一卷的故事“朋友的決裂”中,獅子和公牛以帝王和臣子的身份登場,并在兩位豺狼大臣的對話中穿插了整部《五卷書》的所有故事。故事中,獅子聽信豺狼的讒言,殺死了自己親信的大臣公牛,但在豺狼的一番安慰之后恢復往日的威嚴。②季羨林:《五卷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69頁。與《五卷書》的“修飾本”中的故事比較,尼泊爾本《益世嘉言集》的故事情節(jié)增加了一些人物和情節(jié)。例如,獅王的兄弟建議獅王讓公牛掌管食物,這一“觸碰”豺狼大臣切身利益的事情成為了導致后續(xù)故事發(fā)展的推動力。③Narayana,The Hitopadesá,tr. by A.N.D.Haksar,UK.London.:Penguin Books,1998,pp.75-173.故事中出現的這一“宮斗劇”使得故事更加世俗化。
作為民間故事的“獅子和公?!钡墓适卤憩F出了更加靈活,更加多樣的形態(tài)。一則題為“虎仔和牛犢”的故事保存了《尸語故事》的故事基干的基礎上,還出現了富人將母牛扔到荒野(AT 母題S143),老虎(獅子)殺死離間兄弟的狐貍,最后在弟弟的尸體旁懊悔流淚的情節(jié)④都吉雅、高娃:《蒙古族民間童話故事》,北京: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325頁。;另一則題為“窮苦的老夫婦拜見活佛”的故事不僅包含AT59*類型故事,還出現了拉出金子的神奇母牛(AT 母題B103.1.2)、神奇的寶貝被強行奪走(AT 母題D862)、從無辜者鮮血中長出的樹(AT 母題E631.0.5)、隱藏在樹木里的靈魂(AT母題E712.1)、動物轉生為人(AT母題E656)等一系列的故事母題。⑤巴音其木格、陳崗龍等主編:《蒙古族故事家朝格日布故事集》,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頁。在有的民間故事異文中,故事的主人公和情節(jié)會發(fā)生改變,隨之而來的是故事整體思想的改變。 在一則藏文民間故事中故事中的反面人物變成了“年邁,貪婪的狐貍”,而吐魯番殘卷內容中是“雌狐”。⑥F.Anton Von Schiefner,Tibetan tales derived from Indian sources,translated from the Tibetan of the Kah-gyur,Norwood Editions,1975,pp.325-331.這種修正不僅僅是簡單的名稱改變,而是對原來印度故事中歧視女性的陋習的摒棄。一則題為“獅子和公?!钡牟刈迕耖g故事⑦中央民族學院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藏語文教研室藏族文學小組編:《藏族民間故事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年,第379~380頁。與巴利文349號本生故事情節(jié)基本一致,但故事的結局中說讒言的狐貍被老虎咬死。故事情節(jié)的變異一方面印證了善惡報應,同時改變了原有印度故事中出現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一尊卑思想。
故事的主人公的形象是故事的文化背景的最佳反映。不同的故事流傳到不同的民族和地區(qū),多少都會順應社會經濟文化的主流,從而發(fā)生改變,這些會在主人公的形象上得到集中投射。回鶻文故事(Mainz657殘片)中,狐貍多次對公牛提及“你的兄長獅子”,這是確定故事中兩位主人公關系的關鍵語句:
Mainz657號殘片正面第29行:timin kin s?ning i?ing arslan k?lip
馬上 之后 你的 兄長 獅子 來了,
Mainz657號殘片背面第15行:ta?ta irt? i?ing arslan
黎明 早上 兄長 獅子
Mainz657號 殘片背面第8-9行:tünr?k i?im [arslan-n?ng k?ngü]lin k?z?tür-m(?)n①楊富學:《回鶻文〈五卷書〉殘片譯釋—兼論〈五卷書〉在回鶻中的傳播與影響》,《吐魯番學研究》2004年第1期。
兄長 獅子的 心里的 出現
實際上,兄弟之稱最早出現在巴利文《本生經》中,并在藏文《甘珠爾》中收錄的故事中再次出現。巴利文《本生經》第349號故事“Sandhibheda Jātaka”中出現了“母牛與母獅子共同撫養(yǎng)孩子,兩個孩子成為好朋友”的情節(jié);藏文《甘珠爾》中也有獅子和公牛成為朋友的情節(jié);吐魯番回鶻文殘片中則是母獅子殺死母牛,但同食一母乳汁的獅子和公牛卻成為兄弟。蒙古文26 章本《尸語故事》、蒙古民間故事“窮苦老夫婦拜見活佛”也與回鶻文故事的情節(jié)基本一致。
這一關系與印度民間故事中所描述的關系大相徑庭。印度《五卷書》修飾本、《益世嘉言集》乃至后來的阿拉伯文《卡里來與笛木乃》中的故事中獅子和公牛的關系始終是一種親密的君臣關系。例如,《五卷書》修飾本和《益世嘉言集》中,二者的關系被明確提及是“君臣”。獅子殺死公牛之后,大臣豺狼達摩那迦安慰獅子說道:“君主可以殺死威脅自己的人?!?;阿拉伯文《卡里來與笛木乃》中將二者稱之為“同伴”、“并駕齊驅的人”,但始終是沒有脫離君臣的窠臼。
最終公牛成為獅子所有伴侶(Companion)之中地位最高者?!?/p>
笛木乃說道:“我知道公牛是一個邪惡,不忠的背叛者。而您賦予它眾多的榮譽,并讓它和您并駕齊驅(Make a peer with yourself.)”。②Thomas Ballantine Irving,Kalilah and Dimnah:An English version of Bidpai’s Fables based upon Ancient Arabic and Spanish Manuscripts,Delaware:Lingua Text,Ltd,2005,pp.12-22.
這一轉變與古印度婆羅門教和后來興起的早期佛教宗教觀點差異不無關系。佛教在產生時主要代表了印度四種姓中剎帝利和吠舍種姓的一部分人的思想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們的政治經濟利益和主張。特別是早期佛教反對婆羅門教的種姓觀念,認為人的高低貴賤并不是由人的出身決定的,而是由人的行為決定的,出身低賤的人一樣能成為賢人。如《別譯雜阿含經》中說:“不應問生出,宜問其所行,微木能生火,卑賤生賢達?!狈鸾堂黠@主張一種平等的觀念,即反對婆羅門種姓至上的思想。③姚衛(wèi)群:《印度宗教哲學概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40頁?!段寰頃沸揎棻局泄km然通過自己的聰慧獲得了獅子的賞識,但是“君君臣臣”的關系始終沒有改變。但在巴利文《本生經》349 號故事中關系出現了扭轉,獅子和公牛成為生來平等的伙伴,二者之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這正是佛教教義中闡明的“眾生平等”觀念的表現。后世多個語言的民間故事傳承的也正是這一思想。
神話故事,民間故事中的儀式是原始文化的遺跡,正是通過神話,故事的傳播,這些儀式才會口耳傳頌,代代相傳。儀式也是同一民族無法刪除的印記。這一點在回鶻故事和蒙古故事中得到了印證,其中最為典型的是牛犢吮吸母獅乳房的細節(jié)描寫:
Mainz 86殘片第18行:oq…?gsüz kalm?? bo irin?
孤兒 留下的 這個 可憐的
Mainz 86殘片第19行:t?nl[?g] [?migi]min ?mip bolzun m?ning
動物 把我的乳房 吮吸著 成為 我的
Mainz 86殘片第20行:oglum: ?trü ol ti?i arslan
我的兒子 此后 這個 母 獅子
Mainz 86殘片第21行:iki oglan?n igidip ki?m?t[in] ara
把兩個 兒子 撫養(yǎng)著 很快 之間
回鶻文殘片上的故事語句雖然殘缺,但依舊可以看出其完整內容與蒙古文26章本《尸語故事》中的故事一致,甚至更為細致豐滿。此外,回鶻文故事中還詳細描寫了母獅子殺死母牛之后收留撫養(yǎng)牛犢的心理斗爭,內心的矛盾,慈藹的母性躍然紙上。
而后續(xù)的內容中便出現了回鶻文化中的游牧文化的一面。
Mainz 86殘片第21行:bir ?mig ?mizmi? iki ini?i oglan?
一個 乳房 吮吸過的 兩個 兄弟 兒子
ulγatd?lar.
長大
這句話翻譯出來應為“從一個乳房吃奶的兩個兄弟長大了”。其中“?mig”是“乳房”賓格形式,①耿世民、魏萃一:《古代突厥語語法》,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17頁?!?mizmi?”是動詞,表示“吮吸乳房”,“-mi?”是古回鶻語動詞過去式,表示已經過去的動作;“ini?i”(兄弟)一詞在現代維吾爾語中表示“弟弟”;名詞“oglan?”應翻譯為“兒子”,后綴“-n?”表示第三人稱工具格;動詞“ulγatd?lar”的詞根為“ulγad-”,表示“長大”,后綴“-d?”表示過去式,相當于現代蒙古語的“-jai”,“-lar”是動詞復數形式。
“從一個乳房吃奶的兩個兄弟”這一表述方式在現今蒙古文文學作品中依舊是經典的表述方式。蒙古語中“niγe eqe-in q?qü-i q?qüγsen”(從一個母親的乳房吃奶),“niγe eqe-in sü -i q?qüγsen”(從一個母親乳汁長大)等表述經常出現在眾多文學作品里,是一個充滿游牧文化溫情的語句。實際上,在古代敘事文學中經常出現英雄同吃一個母乳的特殊母題,這是一種很古老的接觸巫術,可見在這個故事流傳的過程中增加了民間文學傳統(tǒng)因素。②陳崗龍、色音:《蒙藏〈尸語故事〉比較研究》,《民族文學研究》1994年第1期,第55~60頁。這一表述不僅佐證了獅子與公牛的“兄弟關系”,而且在文本語句,原始儀式文化上與蒙古故事之間的親緣關系。
從公元前三世紀佛教徒使用《本生故事》宣傳教義①季羨林:《關于巴利文〈佛本生故事〉》,《世界文學》1963年第5期,第73~76頁。,到公元二,三世紀《五卷書》早期版本的出現,②薛克翹:《〈五卷書〉與東方民間故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第75~83頁。直至蒙古文《尸語故事》翻譯完成并廣泛流傳,這則故事從印度流傳到蒙古地區(qū)的時間跨度長達一千多年。從目前的研究而言,蒙古文《尸語故事》于13世紀下半葉到14世紀初與其它佛經故事一同翻譯出來,但是包括“獅子與公?!惫适略趦鹊暮?3 章則是蒙古人在14 世紀下半葉到15 世紀末期間重新創(chuàng)作的內容。③陳崗龍、色音:《蒙藏〈尸語故事〉比較研究》,《民族文學研究》1994年第1期,第55~60頁。雖然蒙藏《尸語故事》關系密切,且蒙古文《尸語故事》前13章的傳承關系明確,但是后13章的故事到底以哪一種語言資料為基礎編撰創(chuàng)作,目前尚無定論。
12世紀,乃至更早期以來,蒙古和回鶻之間的文化交流源遠流長。元代涌現出來的眾多回鶻譯經師曾將大量佛經翻譯為蒙古文,甚至主要以回鶻文來誦讀經書。清雍正時期由著名僧侶學者丹贊達格巴撰寫蒙古語語法重要典籍《蒙古文啟蒙—奧突爾貴嘛尼》時引用了元代著名譯經師,國師搠思吉斡節(jié)兒的《蒙古文啟蒙》一書的相關內容,④賀希格陶克陶:《元代蒙古文化泰斗搠思吉斡節(jié)兒》,《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第59~61頁。書中記錄了元代蒙古人使用回鶻文誦經的情況:
yaγun -ü tula qemebesü qai?an h?l?g qaγan e?e deγeγ?i uiγur-ün qelen-inr nom -i üjebesü ber monγol-ün qelen-inr ung?iqu busu bulai.⑤丹贊達格巴:《蒙古文啟蒙詮釋蒼天如意珠》(清雍正木刻版)8×41.5cm,內蒙古圖書館館藏,第五葉(上)。
譯:之所以如此是因,海山可汗之前(蒙古人)皆用回鶻文誦經,而未用蒙古文誦經。
在佛經翻譯領域,回鶻文佛經對蒙古文翻譯作品影響亦巨大深遠。元代著名譯經師本雅識理曾將藏文和回鶻文《金光明經》翻譯為蒙古文?!督鸸饷鹘洝钒衔闹杏涊d,該經書中名詞術語的翻譯依照回鶻人的習慣直譯了梵文,而在文意通達方面,本雅識理則參考對照了梵文、藏文和回鶻文典籍。⑥Damdinsüren Ts. Two Mongolian Colophons to the Suvarnaprabhāsottama-Sūtra,Acta Orientalia Acadaemiae Scientiarium Hungari?cae. 1979,Vol. 33:38-59.可見,回鶻與蒙古之間的佛經翻譯工作很活躍,蒙古文佛經曾在多方面參考借鑒了回鶻文佛經內容。
從本文文本分析來看,無論是蒙古文26章本《尸語故事》的異文還是民間故事異文,均與《五卷書》、《卡里來與笛木乃》等印度,阿拉伯故事有較大的區(qū)別,而在故事內容的細節(jié)上與《佛本生故事》異文、吐魯番回鶻文殘片中的內容更為相似。綜合故事文本的相似性,文本出現的時間先后順序以及蒙古回鶻之間的佛經翻譯歷史等因素分析,吐魯番回鶻文殘片中的故事異文很可能是蒙古文26章《尸語故事》中“獅子和公?!钡墓适潞陀《取侗旧洝?,《五卷書》故事之間傳承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蒙古文故事甚至可能在回鶻文佛經故事的基礎上進行編輯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