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走》的身份認同研究

張?zhí)旄瑁?鋼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四平 136000）

現(xiàn)代化社會的快速發(fā)展給人類帶來了身份認同的焦慮，“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將到哪去”等問題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困擾人類的謎團。作為移民作家的石黑一雄借助克隆人這一現(xiàn)代科技的產(chǎn)物表達了對身份認同問題的思考，其中既包含作家因為移民經(jīng)歷而對自我身份歸屬問題產(chǎn)生的困惑，也包含作家對自我身份認同危機滋生的焦慮。

一、《別讓我走》中克隆人的自我身份迷失

小說《別讓我走》是石黑一雄在2005 年出版的一部科幻小說，作家一改前幾部作品中明顯帶有民族、國家敘述色彩的寫作方式，放棄歷史與種族的枷鎖，轉(zhuǎn)而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世隔絕、同當代社會格格不入的名為黑爾舍姆的空間場所，并講述了生活在其中的克隆人凱茜與朋友湯米和露絲三人短暫的生活經(jīng)歷。小說背景設立在20世紀90年代的英格蘭，主人公凱茜及其同學都是克隆人，他們在全封閉的學校黑爾舍姆中長大。在成長過程中，克隆人們被來自人類世界的教師告知他們作為克隆人的身份以及會在將來為患有疾病的人類不斷捐獻器官直至死去的命運。小說中的克隆人在接受正常教育成年后會離開黑爾舍姆去往村舍，在村舍與來自其他封閉地區(qū)的克隆人共同生活一段時間。最終，主人公凱茜與湯米和露絲分離，湯米和露絲作為器官捐獻者相繼死去，凱茜作為看護工作者則目送了她的朋友們的死亡。

《別讓我走》沿用了石黑一雄一貫的記憶主題，敘事節(jié)奏緩慢，故事情節(jié)以凱茜的回憶娓娓道來。在克隆人們本就短暫的生命中，作家最為著重敘述的就是凱茜們對自我身份的追求。凱茜與其他克隆人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黑爾舍姆這個全封閉式的學校中，黑爾舍姆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監(jiān)獄，將克隆人與外界牢牢隔開，克隆人也如囚犯一般，按需領取生活用品，每天早上接受訓話。整個學?？雌饋砣绶▏枷爰颐仔獱枴じ？滤枥L的“全景敞式建筑”，充當獄卒角色的就是來給克隆人上課的人類教師，他們將為人類做貢獻是克隆人的義務的觀點潛移默化地灌輸給凱茜們，并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克隆人的行為和思想是否有異常?！俺吮O(jiān)視功能，全景敞式建筑還是一個實驗室，它可以被當作一個進行試驗、改造行為、規(guī)訓人的機構(gòu)……尤其是可以利用孤兒重新采用具有重大爭議的隔絕教育”［1］228，克隆人們在一個看似世外桃源的空間里無憂無慮的生活，實際上他們時時刻刻受到人類社會的壓制，幾乎無法從外界得到有關自我身份的任何認知，“隱性的權(quán)力關系每時每刻都在運行著”［2］58。他們從沒有被灌輸過“父母”的概念，也不知父母為何物，在受教育后，克隆人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沒有來處，這使得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產(chǎn)生茫然與惶恐。

小說還講述在黑爾舍姆有一位被克隆人們稱呼為夫人的女士。夫人的存在很是神秘，她不同于其他教授知識的教師，她一年大概出現(xiàn)一兩次，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三次，每次來到黑爾舍姆都要帶走克隆人們在課堂上做得最好的手工作品，據(jù)說它們是被帶到夫人的私人畫廊收藏起來。而夫人與其他來到黑爾舍姆的人類教師不同的是，她從不與克隆人們接觸，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在眼神上。對此，露絲大膽猜測夫人是害怕他們。為了驗證這個猜測，在夫人來到黑爾舍姆的那一天，克隆人們一擁而上圍住了她，企圖從她的表情中得到答案，但是夫人只是僵直地在原地一動不動。凱茜后來回憶道：“我至今都能栩栩如生地看到，她似乎在拼命壓抑住周身的顫抖，那種真正的恐懼，怕我們中的哪一個會不小心碰到她?！督z說得對：夫人確實怕我們。但她害怕我們就像是有的人害怕蜘蛛一樣。對此我們毫無準備。我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要怎么想這件事，我們自己會是什么感受，被人那樣看待，當成蜘蛛?！保?］40夫人面對克隆人們接近時表現(xiàn)出來的驚恐為克隆人們的自我認知帶來更深的疑惑，克隆人們只想過自己可能是被遺棄的孤兒，卻不知實則是被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用以解決醫(yī)療問題的怪物。對自身身份的追求與越來越深的身份迷失使凱茜們陷入了更大的焦慮之中，黑爾舍姆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將克隆人們囿于其中。

而凱茜們在被告知他們只是被人類制造出來的克隆人時，他們開始在人類教師帶來的報紙與雜志上尋找自己可能的原型。心高氣傲的露絲認為自己是照著某一位在大都市工作的白領麗人仿制出來的，并在離開黑爾舍姆后試圖去小鎮(zhèn)找到自己的原型，但結(jié)果令露絲大失所望，她與那個看起來像是她原型的人類女子沒有一絲一毫相像。露絲尋找原型的失敗給予了克隆人們巨大的打擊，在這之前克隆人們都將自己的身份認同確立在原型身上，但如今原型成為了他們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團，這也就間接證明他們的自我身份處于完全迷失的狀態(tài)。而令克隆人們最無法接受的，是露絲所披露的可能事實：“我們都知道。我們是從廢柴復制來的。吸毒的、賣淫的、流浪漢，也許還有罪犯，只要不是變態(tài)就行。這才是我們的來源。我們都知道，為什么不明說出來？……如果你想去找原型，如果你認真想去找，就得去那些齷齪地方找。你得去垃圾堆里翻。去陰溝里找，那才是我們這些人的出身之地。”［3］185-186至此，克隆人們才意識到追尋“我是誰”這個問題永遠都不會得到答案，除去為人類捐獻身體器官，他們的存在或許不具有任何意義，克隆人的價值就是在貢獻出身體后毫無希望地進入生命的終結(jié)。

二、石黑一雄的國際化作家身份

小說《別讓我走》中所展現(xiàn)的克隆人自我身份迷失的情節(jié)與作家石黑一雄自詡的國際化作家身份有著緊密聯(lián)系。作為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身上同時具有兩種文化特質(zhì)。在六歲前，石黑一雄生活在日本長崎，之后隨家人移民英國，開始接觸與日本完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在學校中石黑一雄接受的是純英式教育，但在家中，他的父母依舊堅守日本的方式生活，不僅講日語，而且還保留大量的其他日本文化的痕跡。東西方兩種文化語境的差異性始終貫穿、交織在石黑一雄的成長過程中。

石黑一雄成為作家后的前兩部小說的主題都是戰(zhàn)后日本人民的精神狀態(tài)，這兩部作品在英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得石黑一雄成為英國文壇上的一顆新星。但小說的日譯本在作家的母國日本卻并不被人接受，原因在于石黑一雄在小說中描寫的日本文化語境并不貼近日本現(xiàn)實，而是作家本人在西方文化語境中想象與再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換言之，這是只屬于石黑一雄心中的日本?！皩τ谝泼褡骷襾碇v，家鄉(xiāng)永遠是值得回憶的”［5］76，石黑一雄離開日本時年紀尚小，對日本生活環(huán)境的記憶隨著年紀增長也逐漸變得模糊，他的日本題材小說很大一部分是作家本人的杜撰，并沒有進行實地考察。石黑一雄本人也承認：“對日本的印象完全是我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但是，我所以這樣做，并非是為了寫小說，而是很單純地出于自己的小孩子情節(jié)。我在西歐長大，而情感則與日本相連并為日本所吸引。寫小說時，我總是想寫‘我的日本’。”［4］67在移民英國后，石黑一雄被迫割斷了與日本本土的聯(lián)系，對此，作家迫切想要通過族裔文化的追尋來對自我身份進行確證。在石黑一雄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他曾試圖講述關于英國的故事，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情節(jié)應如何開展，而當作家將故事背景置回日本、主人公也更改為日本人時，故事接下來發(fā)展就開始變得順利起來，甚至連石黑一雄的英國同學們也紛紛希望他可以寫作出一個關于日本的小說作品。由于石黑一雄的日裔身份，西方媒體經(jīng)常希望他可以解答英國人對日本這個國家的好奇問題，并由此期望石黑一雄可以成為日本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的發(fā)言人。但很顯然地是，石黑一雄所有對日本的了解都是筑基在童年短暫的記憶之上的，數(shù)十年的去國分別使得他除去自然身份上的日本性外已與英國人無異。即便如此，在被問及關于代言日本的問題時，石黑一雄還是對族裔文化表達出了高度的責任感：“如果我從1960 年離開日本后能夠經(jīng)?；氐竭@個國家，或者在我的成長經(jīng)歷中能通過各種途徑對日本的各方面更為了解的話，我想我會懷有強烈的責任感去通過某種特定的方式來代表日本，或者說成為一個在英國的日本代言人?！保?］58

石黑一雄被讀者們所關注的除去作家身上的日本性，還包括與日本性共存的深深的英國性。如果說日本是作家想象中的故土，那么英國就是作家面對的現(xiàn)實。石黑一雄一直堅持用英語寫作，并由此被歸入英國作家或歐洲作家的行列。在完成以日本為背景和題材的前兩部小說后，石黑一雄的小說背景便轉(zhuǎn)向了英國，對英國社會的熟悉使他可以更好地對作品的內(nèi)容進行描繪。但作家又不能完全割除他在寫作時的日本式思維，無法將自己的身份置回于單一的族裔或國家中，這使得他開始了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在小說《別讓我走》中，石黑一雄將主人公的身份設為克隆人，雖然每個人物都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但是在姓氏部分則簡單地只用一個字母替代，比如凱茜·H。姓氏是代表人類身份的重要象征，順著姓氏溯源可以將某個人歸于某個家族、種族甚至是民族和國家，姓氏的缺失則意味著小說中的凱茜們沒有身份的代表性。而石黑一雄以其帶有明顯大和民族色彩的姓氏在西方成長，就注定了他不能將自身歸屬于西方社會中。石黑一雄從不避諱他在寫作中展現(xiàn)出來的明顯的英國性，但也從不將英國性作為他寫作的唯一特征。相反的是，石黑一雄對寫作中展現(xiàn)出來的日本性和英國性都保持著微小的距離感?？雌饋硎谝恍墼谟鐣猩畹萌玺~得水，但實質(zhì)上英國性只是表現(xiàn)在石黑一雄寫作的外化之中，他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自身歸屬于英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而令作家尷尬的另一情形則是故鄉(xiāng)日本遠隔萬水千山，可望而不可即。這種故鄉(xiāng)與第二故鄉(xiāng)都無法完全使石黑一雄獲得真正身份歸屬的境地自然會導致作家對自我身份認同的茫然，從而使得他由于對日本現(xiàn)實的模糊無法為日本代言，同樣也因為身份的無歸屬而無法為英國代言?！拔覜]有清晰的角色定位，既沒有要代言的社會，也沒有要為之書寫的國家，似乎沒有什么人的歷史是我的歷史”［6］58，移民經(jīng)歷的特殊性使石黑一雄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無根作家”。所以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石黑一雄只能自詡為“國際化寫作”的作家，這也是他在身份認同無果的情況下最好的選擇。

三、身份追尋與人性反思

石黑一雄在小說《別讓我走》中雖然借克隆人的遭遇藝術化展現(xiàn)了身份迷失主題，其在自我身份定位上也自詡為“國家化寫作”的作家，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本人徘徊于身份問題而無法自拔。事實上，石黑一雄在展現(xiàn)身份迷失的同時，也試圖為身份追尋提供可能性的路徑，并由此上升到科技社會中對人類命運進行反思的高度。

在小說《別讓我走》中，石黑一雄構(gòu)建了一個科技發(fā)達的社會。人類創(chuàng)造出克隆人用以治療疾病，并對克隆人的生命不斷進行榨取，迫使克隆人在有限的生命中獻祭出自己的全部價值。凱茜們在短暫的生命中對自我身份進行孜孜不倦地探尋，在被告知既定的悲劇命運時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絕望與悲愴，而是毅然接受了注定的命運，背負起人類強制給予他們的捐獻責任。在此過程中，克隆人與人類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人性上的差異，石黑一雄借此帶給讀者關于人類自身的反思。

克隆人根據(jù)人類復制而來，小說中的克隆人們在黑爾舍姆接受的教育同人類孩童接受的教育并無不同。凱茜們學習音樂、繪畫、詩歌等課程，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情感體驗。在凱茜的回憶中，他們之間同樣存在著妒忌、喜歡、寬容等復雜的情感。除去生理上的不同，克隆人與人類無異。但人類卻剝奪了克隆人的生理權(quán)利：他們無法繁育后代。在小說的描述中，童年時的凱茜曾有過扮演母親的行為：“我當時正隨著歌聲輕搖慢擺，懷中還抱著一個想象中的嬰兒。事實更令人尷尬，我當時抱著一個枕頭，來代替小寶寶，那也不是我第一次這樣做，當時我舞步緩慢，閉著眼睛，每當這幾句歌詞出現(xiàn)的時候，都會跟著輕聲唱：‘哦，寶貝，寶貝，莫失莫忘……’”［3］80這一小說情節(jié)暗示出，在情感表達中克隆人等同于人類，克隆人身上同樣擁有著本該人類獨有的“人性”，且這份人性充滿愛意、難能可貴。

但與小說中克隆人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之“善”相比，小說中真正的人類卻走向了“善”的對立面。人類站在剝奪者的角度對克隆人進行控制，雖然凱茜們被允許擁有性生活，但他們時刻受到來自人類監(jiān)護人的身體檢查，避免在性生活中患上傳染病。黑爾舍姆每一周都會為克隆人做一次身體檢查，確保他們的身體健康。但這種檢查并不是基于對克隆人的愛，而是完完全全將克隆人當作捐獻器官的容器，因為容器的完好無損會為人類帶來更大的益處。而捐獻器官對克隆人身體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器官的摘除會使克隆人陷入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痛苦：“也許是第四次捐獻，即使事實上你已經(jīng)完結(jié)，你在某些方面仍然具有意識，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還會有其他方面的許多捐獻，許許多多；不過不再有康復中心，不再有看護員，也不再有朋友；除了眼睜睜看著你余下的捐獻手術，你沒有什么事可以做，直到他們啪的一下把你的身體關上為止。”［7］257無論克隆人在短暫的一生對自我身份進行怎樣的追尋與重建，對于人類來說他們的行為都是無意義的和徒勞的，死亡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懸在克隆人的頭上。而克隆人除了等待，也別無選擇。但即便是在生命健康受到人類的嚴酷壓迫、內(nèi)心對身份追尋感到無望的狀態(tài)下，克隆人們還是在被告知既定命運時選擇勇敢地走向死亡的結(jié)局，扛起注定的責任。本該閃爍人性光輝的人類在小說中體現(xiàn)出“非人性”，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為“非人”的克隆人反而充滿著“人性”之光。在此對比下，小說暗示出克隆人在精神高度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對人類的壓制。

小說《別讓我走》作為一部科幻小說，反映的是現(xiàn)代社會中尚未發(fā)生的狀況。但科技的不斷進步使人類難以確保未來不會有克隆人出現(xiàn)，假使克隆人真正出現(xiàn)在人類社會，人類應該懷有怎樣的一種態(tài)度面對他們，是像人道主義者一樣為其生存狀況奔走發(fā)聲，還是喪失人性心安理得獲取來自克隆人的饋贈？石黑一雄借小說的科幻色彩，預言了一個未必不可能發(fā)生的沉重話題，使讀者察覺到科技高度發(fā)展背后可能會出現(xiàn)的人性之“惡”。

四、結(jié)語

小說《別讓我走》中克隆人在身份認同問題上的無歸屬感同作家本人極為相似，克隆人作為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個體，無法認同進任何一個社會和國家。石黑一雄通過對克隆人身份問題的藝術化展現(xiàn)表達了他對自身身份歸屬的疑惑與迷茫。對此，作家不斷借助記憶主題的書寫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串聯(lián)起來，試圖在一種時間鏈條式的關系中實現(xiàn)身份的確證。與此同時，石黑一雄還在身份認同主題的展現(xiàn)中拓寬視野、將目光觸及全人類，以客觀的態(tài)度對人性的本質(zhì)進行了帶有預言性的理性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