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發(fā)自云南麗江
父子倆在程海邊,背后是開了38天的房車。
南方周末記者 ? 高伊琛 ? 攝
★徐云鋒理解家長們的共鳴:“他們可能覺得我是做了他們想做但沒去做成的事情?!?/p>
微妙的改變發(fā)生在出行十余天后,要從濟南出發(fā)去下一站時,徐子程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變短了”,自己也敢跟父親講話了。
抖音賬號上,也滿是焦慮的家長評論。有人請他總結經(jīng)驗,解決孩子的叛逆厭學問題。他答:“個人認為,現(xiàn)在的填鴨教育會讓很多孩子厭學,這并不奇怪。”
那是38天旅途中徐云鋒最想要放棄的瞬間。兒子帶了兩雙鞋,格外喜歡白色那雙。2020年12月16日,行至濟南,白鞋洗了沒晾干,兒子卻偷偷穿上了,他發(fā)現(xiàn)后很詫異,“那鞋是濕的,你怎么就穿了?!?/p>
“干的呀?!眱鹤拥芍劬Υ?。
雖是件小事,徐云鋒回想起來仍火冒三丈,兒子此前很少跟他頂嘴,這番言行被當作叛逆的證明?!拔姨?,當時給我氣的,大冬天的穿一雙涼的鞋,怎么說不聽。”
徐云鋒是一名攝影師,家在遼寧省丹東市。近日里,一則“父親辭職帶14歲厭學兒子游走中國”的視頻走紅網(wǎng)絡,他與兒子徐子程因此進入公眾視線。
他理解家長們的共鳴:“他們可能覺得我是做了他們想做但沒去做成的事情。”
事實上,這是父子倆的共同歷練。在徐云鋒的計劃中,出行是為了解決兒子的厭學、叛逆問題。而在徐子程的視角中,旅程意外造就了父子關系的和解,父親的臉以前總是“拉得老長”,現(xiàn)在“變短了”。
歷經(jīng)38天,他們終于到了目的地云南省麗江市。父子倆磕磕絆絆地走過這場4800公里的房車旅程,各自有了新的收獲。
第一次出發(fā)夭折了
徐云鋒要在大雪封路之前帶兒子離開丹東。
“孩子教育問題確實到了不解決不行的地步了,要不然家里人互相之間也有矛盾。”2020年12月13日,在徐云鋒主導下,房車旅程計劃開啟。這是一場“變形記”,計劃中的主人公對此也心知肚明,“我爸說我擱家老搗亂,帶我出來改變改變”。
14歲的徐子程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初二學生。一個班不到50人,他排在30名左右。物理考過高分,英語小測分數(shù)總是不及格。
按照母親楊娜的了解,全年級一共五百多人,前四百名應該都能考上高中。剛進校時,徐子程是三百名出頭,“使使勁兒還是可以的”,初一下半年掉到了390多名,“繼續(xù)這么下去,肯定是高中考不上的”,全家開始著急。
在2017年弟弟出生前,徐家是典型的“421”式中國家庭,四個老人兩個中年人一個孩子。三代獨苗,徐子程得到了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全部的愛。徐云鋒運營著一家攝影工作室,主拍婚禮,有時剪片到凌晨三點;楊娜在商場賣服裝,早8點上班,晚8點下班,一個月只能休兩天,徐子程是在老人們照顧下長大的。
在教育徐子程的方式上,兩代人產生了明顯分歧。按照徐云鋒的觀念,教養(yǎng)男孩尤其要嚴厲些,可以動手。“只要撒謊被我抓到了就肯定打。還有就是哭,像大姑娘似的,遇到什么事還沒能說明白,就開始哭了,我就特別來氣,可能會打兩下?!?/p>
老人們則對徐子程很是溺愛,用徐子程自己的話來說,爸爸不讓做的事情,姥姥和奶奶都同意,“他們也不讓我干的,我哭一聲就好使。”
徐云鋒感到無奈。在他看來,出行是必須的,他要制造一個只有父子二人生活的空間,給孩子提供一個可供改變的環(huán)境。楊娜不同意,認為出行耽誤孩子上學。
計劃夭折過一次。徐云鋒在2020年6月就貸款買了那輛房車,想在孩子上初二之前完成旅程,因為初二會有生物和地理的考試,分數(shù)計入中考成績,非常重要。
四位老人強烈反對。徐子程的姥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就尋思著,孩子再怎么不學,擱學校他也能學點東西。你領他走,你能干什么呢?”楊娜也希望讓兒子留下來,至少把初中念完,“能考上高中最好,考不上高中,之后咱再說。”
徐云鋒沒能得到任何支持。甚至還有朋友把自己家孩子領到他面前,勸他打消念頭。在他們的觀念中,離開學校,就很難再跟上教學進程了。
這位父親敗下陣來,沉默了些時日。
老人們忙于照顧徐云鋒未滿4歲的次子。2020年疫情初期,網(wǎng)絡授課,家長們不得已給徐子程配了手機。父母外出工作,徐子程獨自一人在家,沒人監(jiān)督。成績隨之下滑。
之后,徐云鋒將二兒子領回家,把大兒子送到岳母家中。
姥姥天天陪在徐子程身邊,盯著他做作業(yè),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好好學習,堅持了二十多天。直到摸底考試后,根據(jù)跳水般的分數(shù)倒推,才發(fā)覺徐子程的心思已不在學習上,而自己毫無辦法。
經(jīng)過半年的拉扯與摩擦,姥姥松了口,只是心里仍犯嘀咕,這帶出去旅游,能管用嗎?
徐云鋒向老師請好假,帶著兒子出發(fā)了。
父親“臉變短了”
按照計劃,他們將在每個城市短暫停留,將旅途本身當作課堂。
徐子程帶著所有初二教材,沿途時間不多,沒看多少,只在父親敦促下寫著每天的日記。徐云鋒也會為每站制作視頻,將路上點滴發(fā)布在抖音上。
徐云鋒主導了這次旅程的全部安排,要途經(jīng)山海關、濟南、開封、洛陽、西安等地,一路到麗江去。行程只有兩處變動,一是因為疫情,取消了成都站;二是半路被媒體追訪,多了重慶這一站。
他帶著徐子程去洛陽博物館,給兒子租了臺講解器,遇上感興趣的展品,就讓兒子復述機器里的講解詞。父子倆還一起去爬了泰山,父親意圖讓兒子擁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房車在濟南停留了最長時間。因為徐子程的語文書中有篇課文,是老舍先生《濟南的冬天》。課文里講,濟南的冬天一點都不冷,這話是真的。但徐子程最有印象的是大明湖,原因很簡單,“能免費進去”。
事實上,徐子程對于父親刻意安排的景點興趣寥寥,接受采訪時,只隨口提上一兩句。他最喜歡的是意外停留的重慶,他們在那里接受了媒體兩天采訪。他喜歡那里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喜歡沿途的輕軌、高架橋,這些代表著他所向往的大城市。
這卻是父親在行程中刻意避開的。在徐云鋒看來,孩子們在學校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小攀比”——上學穿校服,衣服比不了,就比鞋子,價格動輒上千。徐云鋒不希望兒子成為那種人,所以“避免讓他看到太多繁華”。
“他不讓我去看那些高樓,就讓我看一些古城?!毙熳映滩桓姨岢霎愖h。眼中的父親嚴厲、不茍言笑,臉拉得老長,“反正我就害怕他,他老說我。”
那是徐云鋒刻意為之的模樣。家里人都寵孩子,他需要扮演“管教者”的角色。爺爺教育父親,曾打斷過一根老粗的棍子,“傳為佳話”,父親對自己也是如此。而長大后,父親孝順爺爺,自己也孝順父親。他判定“嚴格教養(yǎng)”是種行得通的方式,接受兒子暫時的遠離與敬畏。
空間狹小,遠離家鄉(xiāng),父子二人第一次擁有了長時間獨處的機會。
旅行的最初階段,父子倆白天沉默地趕路。晚上宿在房車里,餐桌上放著一束雛菊,將桌板彎折下移,與兩側座椅齊平,就是一張一米五的大床,床邊是做飯用的電磁灶和水槽,吃飯睡覺都在這小小的七個平方里。
微妙的改變發(fā)生在出行十余天后,要從濟南出發(fā)去下一站時,徐子程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變短了”,自己也敢跟父親講話了。他將這個變化歸結為空間的改變,“沒有別人,就我們倆也不能跟別人講話,就是我們倆講。我們倆相依為命?!?/p>
這正是徐云鋒想要達到的意圖,縮小相處空間,拉近父子感情。兒子跟著他學攝影,學做飯,替他操心房車的充電問題,性格活潑不少。
在車上的38天,徐子程聽父親講了許多過去的故事,這才知道,父親是沒有讀完初中就出來工作的。
父親的半輩子
徐云鋒離開學校時,跟現(xiàn)在的徐子程一樣大,正在讀初二。
他年輕時好打抱不平,有次同學被老師體罰,徐云鋒去出頭,就跟老師鬧了矛盾。當時“有點英雄主義,覺得跟老師對抗特別帥”。
班主任要他去道歉,他拒絕了,怕沒面子。他回想起當時的場景,遺憾地說:“因為不想給老師道歉,我就不念(書)了。因為我覺得不念了就可以不用去道歉了,很簡單,就這么個理由?!?/p>
而退學的因由,徐云鋒的父母是多年后才知道的。他們當時忙于工作,無暇顧及他的成長,也錯過了規(guī)勸他的機會。那時家里條件不錯,在東港市(丹東下轄市)有漁船,他可以跟隨父親打魚,從沒擔心過自己的前途。
自15歲輟學后,徐云鋒在東港打過魚,跟手機店師傅學過電子維修,開店賣過手機、傳呼機,做過網(wǎng)吧老板,干過房地產策劃,最后自學攝影和攝像,成為了一名攝影師。徐云鋒自身的經(jīng)歷,令他更明白學習的重要性。
徐云鋒曾因工作疏于教育孩子,也曾因教育孩子而放棄過工作。根據(jù)徐云鋒工作繁忙與否,徐子程的教育被切分為兩種階段:
2011年至2013年,徐云鋒在相隔三百多公里的大連做房地產策劃,很少回家,對孩子幾乎沒上心。到了徐子程7歲時,該上小學了,他突然發(fā)了慌,意識到自己可能錯過孩子的童年,決心彌補。
他走向另一個極端,辭了在大連的工作,自稱是回家專心帶孩子,“那半年整個我就是圍著他轉,給他做吃的,輔導他作業(yè),接送他上學,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p>
他試著給徐子程培養(yǎng)一些習慣。譬如理財能力、作息時間。
他和7歲的徐子程簽了“合同”,約定每天為父母按摩半小時,“工資”每天兩元,整月不曠工,還有20元的滿勤獎。他還制作了鐘表的時刻指向示意圖,標注出不同時間的表盤模樣,規(guī)定徐子程的刷牙、吃飯、上學、睡覺時間,讓孩子遵照時間表行動。
在那段時間,徐子程是“特別棒的狀態(tài)”,每天晚上9點躺在床上,聽父親讀半個小時故事書,然后父子倆互道晚安,關燈睡覺。
但這樣的生活讓徐云鋒逐漸憋悶,他拒絕了同學和朋友們的聚會邀約,每天除了接送孩子,其他時間就將自己關在房間里?!白鳛橐粋€男的,在家里面圍著孩子轉,我覺得有點沒出息”。
這種狀態(tài)下,他與朋友們開始創(chuàng)業(yè),花600元租了個四五十平米的屋子,在2013年成立了迄今仍在運營的影像工作室。工作室牽扯著他的精力,創(chuàng)業(yè)初期沒活干,就花時間學技術、找顧客、做微信公眾號,后期訂單量大漲,忙于工作,熬夜加班,更顧不上孩子的教育了。
在父母重視與疏忽的循環(huán)中,孩子出現(xiàn)了徐云鋒口中的新問題:叛逆,厭學。
徐云鋒再次放下工作,將重心放在兒子的身上。他在抖音上刷到了麗江一個小鎮(zhèn)程海的視頻,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沒被商業(yè)開發(fā)過,保留著原始的風貌,還帶著徐子程的“程”字,便選作了旅途的終點站?!暗鹊剿罅艘院?,回想一下,我這么用心給他選擇一個地方,讓他靜下心來思考,我希望他能從中感受到我這時候的期許?!?/p>
尋找學習的興趣
2021年1月21日,一輛白色拖掛式房車停在程海邊。徐云鋒打算去鄰近的村子買些補給,“半個小時就能回來”。
14歲的徐子程滿臉稚氣,伸出胳膊,摟住父親的脖頸,討價還價到“20分鐘”。單獨跟陌生人相處,讓他感到慌亂,父親離開一分鐘后,便開始看表,坐立不安。對于南方周末記者的問題,他答得認真,但隨時豎著耳朵留意路邊駛過的車,去探頭辨認車牌是否父親那輛“遼F”。
這場旅程,使得父子間產生了緊密的連接。徐子程偷偷跟一位記者說:“我看到我爸這一路確實不太容易,我想以后我要是有能力了,回報一下他。”父親開車,他主動承包了房車內的家務,每天負責鋪床、疊被子、洗碗。
現(xiàn)在常會有家長私信徐云鋒求助。其中有一個說,家里孩子也是14歲,已經(jīng)發(fā)展到打罵家長的地步,前幾天將自己眼睛打傷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徐云鋒聽完挺難受的,他將自己這次出行的經(jīng)驗告訴這位家長,供其借鑒。
抖音賬號上,也滿是焦慮的家長評論。有人請他總結經(jīng)驗,解決孩子的叛逆厭學問題。他答:“個人認為,現(xiàn)在的填鴨教育會讓很多孩子厭學,這并不奇怪。所以家長要選擇培養(yǎng)一個正直的孩子還是一個學霸。”
從小到大,徐子程沒上過輔導班,沒因為成績差挨過揍。
這與徐云鋒糾結的教育理念有關。他認為父母不應該過分干預孩子的成長,反對像“順義媽媽”們(指精英媽媽的典型代表)一樣,用量化標準衡量孩子合格與否。
“為什么要產生競爭?”談到這個話題,徐云鋒聲調提高,“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讓孩子喜歡什么就學什么呢?”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活躍的不被禁錮的思維,有好奇心與想象力,有自發(fā)產生的學習興趣。
他們踏上旅程前,當?shù)刈顭衢T的新聞是“沈陽127中學金老師事件”。起因是教師懷疑家長舉報自己違規(guī)補課,指使丈夫毆打家長。隨后涉事教師丈夫被行拘,涉事教師停職,全面排查教師有償補課。
徐云鋒內心涌起小小的叛逆與反抗:“想對現(xiàn)在的教育體制來一聲吶喊”。
有一次,他設計了抖音短視頻的拍攝腳本,想讓孩子走出校門的時候,把書包一扔,內心的潛臺詞是“這書咱不讀了,咱去行萬里路”。轉念一想,又將念頭打消?!霸鄄蝗ヅ険艚逃?,從咱自己家出發(fā),是因為孩子厭學或者是叛逆才出來的?!?/p>
在程海停留14天后,2月2日,父子倆心滿意足地踏上回程的路。徐云鋒的意圖已在這場旅途中實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兒子度過叛逆期,變得貼心懂事,最令他驚喜的是,還展露出了對攝影的天賦與熱情。
徐子程擅長物理,空間想象能力很強。徐云鋒講光的成像原理,講光的折射、反射時,兒子聽得特別認真,還會搶答。他發(fā)現(xiàn),兒子確實是興趣導向型學生。
這些天,徐子程拿著佳能700D入門機跟父親在程海拍過火燒云,還接過抖音賬號的視頻解說任務,以自己的角度記錄旅程。
在1月27日更新的抖音視頻中,徐子程還向粉絲們還原了一個特殊的瞬間,“這幾天爸爸總是談起學習的事,可我總是提不起興趣。昨天下午,爸爸突然說想了個辦法。等回去,聯(lián)系一下我們學習小組的家長,試試能不能讓我們在放假的時候,在一起學習,互相幫助。并且還說他也想跟著我們一起學,我當時就動心了,答應了爸爸愿意試試。爸爸昨天晚上興奮地在荒郊野嶺唱了半個小時的歌?!?/p>